诗艺、审美与生命哲学:论梁宗岱的“契合”观

2023-09-11 16:17何梦洁
关东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生命哲学梁宗岱契合

[摘 要]现代诗人、翻译家、文学批评家梁宗岱在新诗现代性、重构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等领域提出了许多独树一帜的见解,还在融合中西诗学的基础上创建了象征主义诗学体系。“契合”作为梁宗岱诗学的核心概念,兼具诗歌艺术、审美方式与生命哲学三重含义。对梁宗岱而言,“契合”既是象征意境之精髓與诗歌创作的方法,又是探索灵魂奥秘的审美方式,还是他所推崇的处理人与自然、世界关系的根本准则。阐释梁宗岱的“契合”观不仅为深入研究其诗论与理论贡献提供了一条新的路径,还有助于彰显他对宇宙意识与人生价值的哲学性思考。

[关键词]梁宗岱;“契合”;诗歌艺术;审美方式;生命哲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编年史(1907-1949)”(20BZW142)。

[作者简介]何梦洁(1993—),女,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240)。

在20世纪中国新诗现代化历程中,作为诗人、翻译家和文学批评家的梁宗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他师承印象派大师瓦雷里,主张让文学回归审美,捍卫诗的形式、结构,以及诗意背后的思想内涵,并在新诗现代性、重构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等领域提出了许多独树一帜的见解,其诗学也因蕴含“宏阔的文化视野”“高度的理论自觉意识”与“富有个性的理论体系”

文学武:《瓦雷里与梁宗岱诗学理论建构》,《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而颇受赞誉。学界普遍认为梁宗岱的最重要贡献在于将象征主义系统而全面地引介到中国,并在融汇中西诗学的基础上创建了具有独创性的诗论——象征主义诗学,为中国现代新诗的合法性理论建构作出了突出贡献。象征、契合与“纯诗”是梁宗岱诗学体系的几个核心概念,其中“契合”渗透于梁宗岱的诗论及人生,既是理解他诗学理想的关键,又是阐释整个象征之道的精髓,甚至还突破其本身在诗艺、审美方面的价值,影响了他对于宇宙、人生的看法。因而,探询“契合”之于梁宗岱的意义就显得尤为重要,毕竟这一论题无论是在文学向度还是在哲学层面都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一、“契合”的诗艺释义与象征主义诗学

“契合”是现代主义诗学的重要审美范畴,于20世纪20年代随着象征主义诗风传入中国。在传入之初,现代批评者与诗人并没有为其冠以统一的名称。“应和”(卞之琳)、“通感”(朱光潜)、“交响”(穆木天)等称呼都曾盛行一时,而梁宗岱则认为“契合”一词最为贴切,因为“契合”更能准切描述诗歌内在的协调,意象与诗人灵魂的共鸣,以及内在生命与自然律动间的和谐。梁宗岱主张将象征、契合等技法融入诗歌创作的最根本出发点在于,矫正当时新诗日趋散文化、情感表达直接化、艺术性丧失等弊端。在《象征主义》一文中,他切中肯綮地阐释了“象征”“契合”等概念,还贡献了许多具有前瞻性的诗论。最终,在继承波德莱尔、马拉美、瓦雷里等人思想的基础上,梁宗岱对“契合”“象征”进行本土化、现代化建构,重释“纯诗”的概念,创建了具有东方特质的象征主义诗学体系,致力于贯彻“形神无间”“内容与形式的统一”黄建华、赵守仁:《梁宗岱传》,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7页。的文艺主张。

“契合”与象征主义息息相关,而梁宗岱更是将“契合”视为象征意境创造的精髓。梁宗岱认同象征的本质的确是“寓理于象”,其重要作用也在于以具体事物代替抽象的概念,但是有别于朱光潜将象征等同于一种修辞

宛小平:《直觉与表现——基于朱光潜与梁宗岱的争辩》,《学习与探索》2016年第1期。。他坚信象征不同于寓言和隐喻,反而更具超越修辞意义的本体含义,而且象征还展现出更为蓬勃的生命感与张力:能够不断激发人们的想象,传递永恒绵长的人性与真理。对艺术创作而言,其根本价值标准虽然是审美的、纯粹艺术的,但作家在创作中追求的还是如何更加艺术地、充分地传递意义,而意义的传递就需要借助于形体/载体。梁宗岱通过论述“象”与“理”的关系,细腻地区分了寓言与象征,并提出了一种颇具建设性的论断:寓言式文学的深沉意义附着于外形之上,而象征文学的意义则是“完全濡浸和溶解在形体里面,如太阳底光和热之不能分离”

梁宗岱:《象征主义》,《诗与真》,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77页。。梁宗岱还将象征的特征概括为:“融洽或无间”与“含蓄或无限”,点明“融洽”强调的是诗的情、景、意、象的融合,而“含蓄”指的是其中兴味与意义的丰富与隽永。此外,他将最能代表波德莱尔象征思想的典型诗作《契合》全文翻译,并进一步指出:“像一切普遍而且基本的真理一样,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贯之,曰,‘契合’而已。”

梁宗岱:《象征主义》,《诗与真》,第77页。言下之意,“契合”就是象征意境的创造之法,是营造深邃、真实灵境的关键。

与此同时,在梁宗岱的象征主义诗论世界里,“契合”在诗艺层面还被看作一种诗歌创作的方法。此时,“契合”的具体内涵有两点:第一是诗歌形式与语言内部的协调,其二是诗歌形式、语言的完美契合。按照象征主义语言音乐大师勒内·吉尔的逻辑,语言就如同画家的色彩、音乐家的音符一般,是诗人重新塑形的原材料,能够通过富有声音的、情感价值的词汇在“契合”关系的指导下,创造出一首具有无限暗示潜能的诗,而这样的诗就能被称为真正的乐曲。在梁宗岱看来,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王维的“大漠孤烟直”,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似乎皆是作者偶然从宇宙的洪钟上敲出来的一声圆融的逸响,但却足以成为历史中永恒的回响。实际上,这些诗句都是在“契合”的方法论指导下,以文字创造音乐最成功的作品,于是颇有栩栩如生又精心雕琢的韵味。在《诗论》中,梁宗岱还批评了当时《诗刊》上的一些作品,认为那些作品缺乏“契合”特质,没有做到每一个字都是声是色是义,更没能形成一个圆融的诗歌境界,自然缺乏叩击人心的力量。因而他说,人们只能看见“作者卖气力去描写一个绝望的人心目中的天地,而感不着最纤细的绝望底血脉在诗句里流动”

梁宗岱:《论诗》,《诗与真》,第31页。。他主张诗不仅在语言和形式内部应该贯彻“契合”精神,努力做到每字、每句同时是声是色是义,还强调语言与形式也应该完美契合——就是“声、色、义”要同时启示一个境界,如同瓦格尼的歌剧中的萧、笛、弦都合奏着统一的情调。这也就是他强调的:“所谓一件艺术品底美就是它本身各部分之间,或推而至于它与环绕着它的各事物之间的匀称,均衡,与和谐。”

梁宗岱:《诗·诗人·批评家》,《诗与真》,第210页。

深谙“契合”之道的梁宗岱,不仅将“契合”作为指导诗歌创作的方法,还将其贯彻于自己的整个诗论系统。契合、象征、纯诗是梁宗岱象征主义诗论体系的三个重要内容,也曾有学者这样论述三者之间的关系:

“纯诗”说抓住了象征主义的核心,是其出发点和落脚点;“象征”说把握了象征主义的本质,是“纯诗”得以生成的途径;“契合”说揭示了象征主义的主要特性,是“纯诗”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廖四平:《“纯诗”说·“象征”说·“契合”说——梁宗岱的诗论》,《江苏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

结合我们之前的分析,不难发现梁宗岱的确认为“契合”能够代表象征主义的主要特性,甚至是建构象征之境的重要方式。那“契合”與“纯诗”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否真的表现为以前者为基础,后者为目标的关系?想要探究二者的关系自然需要明确梁宗岱“纯诗”的具体内涵。他在著作《诗与真》中如此阐释“纯诗”的概念:

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至伤感的情调,而纯粹凭藉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原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的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像音乐一样,它自己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绝对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韵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

梁宗岱:《谈诗》,《诗与真》,第100页。

虽然梁宗岱认为“纯诗”应该摒除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至伤感的情调,但他并不倡导诗歌创作完全抽离情绪和观念,而是尽可能避免“客观”的书写(区别于散文化书写)。更准确地说,他所主张的是诗歌应该在保持独立文体意识的同时也不丧失其艺术性,努力达到色彩与音乐、情与景、意与象的“契合之境”,让诗在音律与画面上都充斥着契合圆融的美感。他也坚信这样的诗才是一个具有无限赋形和启示张力的象征空间。

二、“契合”:探索自我与灵魂的审美方式

诗,像所有艺术一样,能够铭写瞬间的哀乐,刹那的感兴,但它作为文学的最高价值还在于为世人展示一个蕴含真理的深沉世界。对于具有独特理论建构方式与批评个性的梁宗岱来说,诗歌的形式美与音韵美不可或缺,但他也强调“在抽象的形式中寻找诗歌的永恒生命,创造出一个诗化的精神世界”

文学武、黄文丽:《梁宗岱诗学与中国艺术精神》,《浙江学刊》2010年第1期。。正如他所说:“文艺底目的是要启示宇宙与人生底玄机”

梁宗岱:《文坛往那里去——“用什么话”问题》,《诗与真》,第60页。,“一首诗或一件艺术品底伟大与永久,却和它所蕴含或启示的精神活动底高深、精微与茂密成正比例”

梁宗岱:《谈诗》,《诗与真》,第101页。。这也是梵乐希的《年轻的命运女神》与歌德的《浮士德》始终在梁宗岱列举诗歌典范时被频繁引用的原因。更具体地说,这些诗作主要是借助象征的形式实现了感觉的贯通与对精神的赋形,或者说是诗化了精神自身。由此可见,梁宗岱对“契合”的理解,源于对象征主义诗论的深思与体悟,但是实际上早已超越诗艺范畴,成为一种探索自我与灵魂的重要审美方式。

当“契合”成为诗人探索自我、灵魂的审美方式时,梁宗岱关于“契合”的诠释就涉及诗人的功能与想象力的作用。诗人的创作是内倾与外倾的融合,而创作的过程首先表现为诗人对内的细微省察,也就是抒情的“我”进行自我审视。这就恰如梁宗岱所说,“一首伟大的有生命的诗底创造同时也必定是诗人底自我和人格底创造。”

梁宗岱:《诗·诗人·批评家》,《诗与真》,第211页。具有双重观察视角的诗人,也会有向外探索的尝试,即在寻求宇宙的客观对应物的历程中,试图以个体经验触摸事物和现象的边界,以期探询事物或现象背后的普遍性法则。对诗人而言,内倾与外倾皆不可或缺,因为按照梁宗岱的说法,创作主体心灵的活动也得“受形于外物才能启示和完成自己”,毕竟“最幽玄最缥渺的灵境要藉最鲜明最具体的意象表现出来”

梁宗岱:《谈诗》,《诗与真》,第96页。。而且倘若自我审视越深微,对外的认识也往往会越透彻;反之,对外界认识越真切,心灵也会更自由、丰富。也就是说,只有两者相互交融,完美契合,诗人才能极大地发挥其想象力去创造、认识世界。同时,想象力的激发也将促成更高层次的“契合”。董强也认同梁宗岱关于“契合”是一种探索自我与灵魂的审美方式的论述。他认为“契合”能够促发诗人的想象力,从而使其拥有“一种去揭示藏在事物后面的真理的能力”,也只有“通过想象力,契合的关系才能展示出来,并呈现出契合之后的‘幽暗而深刻的整体’,只有通过想象力,世界才能成为一种诗性认识对象”

董强:《梁宗岱——穿越象征主义》,北京:文津出版社,2004年,第100页。。

此外,梁宗岱在《谈诗》一文中还通过区别诗人、哲学家与宗教家的工作步骤,论证“契合”对诗人创作与想象发挥的重要意义。他认为在真善美的标准下,虽然三者所探讨对象的侧重点并不相同,但他们的第一步工作是基本相似的,都是在沉思,或进行内在的探讨。三者真正的分歧在于,哲学家的最终目的是用辩证思维解释他所得的结论,宗教家倾向于捍卫他的收获并在多数时候保持沉默,而诗人则是重新体验整个探讨过程,在协调内省与外探的基础上,“纵任想象,醉心形相”

梁宗岱:《谈诗》,《诗与真》,第97页。,最终将宇宙间的万般风物,世间的真善美都融作一片,创造出内容和形式更强烈、稠密与契合的作品。

从更深层次而言,“契合”所系的内倾与外倾过程,在梁宗岱这里其实就是诗人省思自我、灵魂与外在世界关系的重要路径。歌德曾表达,“宇宙间一切事物都是深深地互相连系着的”

梁宗岱:《哥德与梵乐希——跋梵乐希〈哥德论〉》,《诗与真》,第170页。,而这一思想也深深影响了梁宗岱。他认为梵乐希和歌德对于近代文艺与思想的共同贡献也在于他们深谙自我与世界的紧密联系,能够从一般人看不出连续性的事物里捕捉到它们之间的关系。梁宗岱在高度评价二者对生活、世界所表现出来的敏锐感知与出众艺术智慧时,还坦言:

一个智慧底真正普遍性(universalité),并不在于事事浅尝,事事涉猎,以求得一个浮光掠影的认识;而在于深究一件事物或一个现象到底,从这特殊的事物或现象找出它所蕴蓄的那把它连系于其他事物或现象的普遍观念或法则。一度达到这“基本态度”之后,正如俗谚所谓“一理通,百理融”,万事万物自然都可以迎刃而解。梁宗岱:《哥德与梵乐希——跋梵乐希〈哥德论〉》,《诗与真》,第171页。

言下之意,诗人想要达到自我、灵魂与外在世界相“契合”的境界,就需通过“从认识的心灵”,抑或是“从被认识的物体”,这两条看似相反的路径出发,但最终走向彼此的在场,促成内外融通与契合。前一种是从内而外,在对自身法则有自觉认识之后再施诸森罗万象,后一種则是在森罗万象的外在世界中先寻到共通的法则后,再通向自我的最高度意识。很显然,梵乐希选择了前者,而歌德的路径则明显属于后者。也正是对歌德、梵乐希的研究促成了“契合”诉诸梁宗岱诗学的另一层深意:“人的感性精神世界与外在现象界的感应”

陈希:《论中国现代诗学对契合论的接受》,《学术研究》2010年第12期。。继而,梁宗岱从他们这里,将“契合”之于自我、灵魂与外在世界的重要意义推及诗歌创作、审美领域,最终得出结论:物与我,内与外之间实际存在一种深切的契合,而且皆受一种共通的法则支配。由此,他还提出新的思考:对于真理的真正认识是否也只能由物与我之间的密切合作才能实现?

三、“契合”:认识与看待世界的人生准则

当“契合”超越诗歌艺术与审美方式,渗透进梁宗岱的人生旨趣时,就主要表现为:人的感官、精神世界与超验世界的呼应与契合,而其超越性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梁宗岱眼中,“契合”已然具有第三层意义——蕴含生命哲学的意味,处于“灵魂与世界的奥秘与真理性相一致的本体论高度”

董强:《梁宗岱——穿越象征主义》,第111页。,也成为他认识和看待世界的重要人生准则。

在歌德的影响下,梁宗岱将自己最得意的诗学著作命名为《诗与真》,不仅以此凸显诗歌“幻想与事实”含混不可分割的美学特征,还致力于将“诗”与“真”作为人生旨趣的两个向度,从生命哲学维度来论述“契合”。他在《诗与真》的序言里坦言,“在作者底思想里,它们却是他从粗解文学以来所努力追求,不偏不倚地追求,而且,假如境遇允许的话,将毕生追求的对象底两面:真是诗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

梁宗岱:《序》,《诗与真》,第5页。在梁宗岱这里,“真”既指创作者情感的真实表达,又指作品背后所蕴含的哲学真理;而“诗”则是他所推崇的能够体现精神活动之奇迹,能够代表人类自我的最高表现,甚至是能够称得上“我们全人格最纯粹的结晶”

梁宗岱:《论诗》,《诗与真》,第32页。。从梁宗岱对“诗”与“真”的阐释以及二者关系的解读来看,他的逻辑思维体现出明显的“契合”意识,而且这种融于思想体系的“契合”也被他贯彻在翻译领域。他在《译事琐话》中的这段话就很好地体现了他对于强调翻译主体间对话与交流、认同与和谐的“契合”观念:“我认为,翻译是再创作,作品必须在译者心中引起深沉隽永的共鸣,译者和作者的心灵达到融洽无间,然后方能谈得上用精湛的语言技巧去再现作品的风采。”

梁宗岱:《译事琐话》,《宗岱的世界·诗文》,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95页。由此看来,似乎“契合”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梁宗岱的一种认知方式与生命哲学,溢满他对诗论、翻译、人生以及世界的理解。

那么,梁宗岱所推崇的“契合”之生命哲学的内涵到底指什么?这就离不开对其宇宙意识的解读与阐释了。当触及世界的“肌理”时,梁宗岱所谓的“契合”就与波德莱尔、莱布尼茨的观点深度相似,指的是一种玄学上的深沉的基本原理:“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

梁宗岱:《象征主义》,《诗与真》,第80页。。很显然,此处的“契合”并非修辞意义上的象征、隐喻或是寓意,而是它的本体意义。就是说,世界是宇宙的化身,作为元素的万物共同构成了世界,处于整体性中的各元素之间紧密相连,而某个元素的变化也必然带来其他元素的应和。整个世界就像是被“契合”所宰制,整体之下的局部也离不开“契合”的控制。若要细致地区分,那这种“契合”的力量还可以被分为“横向的契合”与“纵向的契合”。“横向的契合”主要通过视觉、听觉、味觉、嗅觉等感觉的打通与融合,将事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而“纵向的契合”则通过某种类比性(也就是波德莱尔所说的数字、色彩、香味等一切形式都相互关联,具有契合性),以此实现所有物质世界与某一种精神现实之间的关联。因而,个体生命的节律与自然、社会、宇宙之间也实现互相交融、契合和统一。这就如同梁宗岱在《象征主义》一文中所说:

我们忘记了我们只是无限之生底链上的一个圈儿,忘记了我们只是消逝的万有中的一个象征,只是大自然底交响乐里的一管一弦,甚或一个音波——虽然这音波,我刚才说过,也许可以延长,扩大,传播,而引起无穷的振荡与回响。只有醉里的人们——以酒,以德,以爱或以诗,随你底便——才能够在陶然忘记的顷间瞥见这一切都浸在“幽暗与深沉”的大和谐中的境界。梁宗岱:《象征主义》,《诗与真》,第81页。

由此可知,世界的微妙关联与这种关联的呈现,既是一个技法问题又是一个世界观问题。从本质上而言,这段话体现的是梁宗岱希望找到一种方式,表现自我心灵与自然脉搏的息息相通,融会无间,那就是——以最深沉的诗意唤醒自我的“宇宙意识”,着力呈现自我内在精神与自然律动之间的契合。由此,梁宗岱所谓的“契合”就超越了象征主义的诗学特征,成为一种生命哲学,抑或是处理人与自然、宇宙关系的根本准则:力求达到主客交融、物我相契、“万化冥合”的境界。

“契合论”从西方象征主义体系中的核心概念蜕变成为一种主客交融、物我相契的生命哲学之“契合”,正是梁宗岱进行民族化、现代化建构的结果。于是在这种生命哲学维度的“契合”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传统文化深厚的内蕴。譬如,梁宗岱所说的主客交融、物我相契就与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心凝形释,物我两忘”异曲同工,而且在根本上,两人的观念都顺应了东方“天人合一”的精神法则。与此同时,梁宗岱以源自老庄哲学的“万化冥合”来阐释西方的“契合诗学”,别具一格且富有开创意义。因为这不仅准确地形容出诗歌内在精神的感应与融合,而且还赋予了“契合”以生命同化,无尽而永恒的新特质。

四、结 语

梁宗岱以“契合”观念为主导,在继承波德莱尔、瓦雷里、莱布尼茨等人思想的基础上进行富有个性的阐发,并创建了象征主义诗学体系。他的诗学理论极具前瞻性与现代性,即使置于20世纪中国现代新诗创作与理论建构的历程中,仍可作为新诗发展的“高标尺”。而且,其诗学还展现出重大而持续的影响——“曾激励‘新月派’诗人倡导新诗的形式革命,并对三十年代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卞之琳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又在四十多年以后令‘后朦胧诗派’的‘四川五君子’深深地为之折服。”

张枣、亚思明:《梁宗岱与象征主义诗学》,《学术月刊》2019年第1期。也正因如此,在中国新诗现代性转换之路上梁宗岱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作为象征主义诗学核心概念之一的“契合”,也在梁宗岱进行诗学理论的现代化建构实践中被赋予了诗艺、审美与生命哲学三个维度的意义。首先,“契合”被梁宗岱视为象征意境创造之精髓与诗歌创作的绝佳方法。他认为优秀的诗歌作品应该在“契合”的指导下,实现色彩与音乐的和谐,情与景、意与象的交融,而且建构出一个无限赋形和启示张力的象征空间。由此,诗歌才能展现出丰富、隽永的兴味。其次,“契合”也被梁宗岱当作探索自我与灵魂的重要审美方式。在他看来,创作本就是作家于内外世界追寻“契合”的过程,体现的是诗人关于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考量。这也就是抒情的“我”在进行自我审视,在寻求宇宙的客观对应物,在试图以个体经验探询事物或现象背后的普遍性法则。最后,“契合”在梁宗岱那里被拔高到與真理相一致的本体论高度,蕴含生命哲学的意味,成为他认识人与自然、宇宙关系的人生准则:力求达到主客交融、物我相契,“万化冥合”的境界。因而,阐释“契合”之于梁宗岱的意义,不仅有利于深入研究他的诗论及其在中国现代新诗合法性理论建构领域的重要意义,还有助于彰显他关于宇宙意识、人生意义的哲学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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