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知识”与遗像中的“父亲”

2023-09-12 10:31刘卫东
小说林 2023年5期
关键词:春生寻根李子

《海鸭谷》是李子胜又一篇写大海题材的小说,也是他对此前写作的深描、复沓和拓植。熟悉李子胜写作的读者都知道,他正雄心勃勃地建构自己的文学“根据地”——百里滩。就方法而言,把故乡作为叙述对象,屡见不鲜。中国现当代文学范围内,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赵树理的三里湾、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等,都是赫赫有名的文学地标;更不必提西方文学中福克纳的约克镇和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这个方向,对于李子胜来说,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借鉴已有的路径,打造独属于自己的文学空间?《海鸭谷》的写作和探索,可以被视为李子胜新的思考。

可能首先得谈《海鸭谷》中的“地方性知识”。“地方性知识”是一个人类学概念,由吉尔兹提出,指一个地域内的语言文化等内容,来自田野,反普遍主义和宏大叙事。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地方性知识”陌生、有趣,作家熟门熟路,读者喜闻乐见。李子胜也乐此不疲。李子胜生活于天津滨海新区,通过交友和亲身体验,掌握了大量渔民生活知识,是一部“百里滩”百科全书。《海鸭谷》的故事,发生在长芦盐场工区,主人公是一位扬水工。《海鸭谷》的篇名,就是叙事内容的提示。也就是说,这注定是一部充溢着“地方性知识”的作品。这里有个问题:一篇与地域有关的作品,不能没有“地方性知识”,但沉迷于介绍知识,可能会造成阅读壁垒。李子胜会怎样做呢?

李子胜小心地避开其中的陷阱。一方面,他赋予人物的行动以“百里滩”生活方式。人物本身就是行走的“地方性知识”,无需刻意描写。《海鸭谷》中,师父教春生打鱼摸虾技艺,耐心周到,将他培养成一个“鱼鹰子”。作家如数家珍,读来兴味盎然。另一方面,李子胜注重从“百里滩”提炼出普遍性内容。《打冷海》《活田》《滩窝子》《渔家升纸》等篇名,都来自渔民生活用语和习俗仪式,包含着底层民众的生活智慧。如“活田”,就是渔民把大海当作活着的田地耕作,生动描述了他们和海洋的关系。类似的“地方性知识”,不但不生僻,反而走出“地方”,为其他文化提供了有益补充。由此,《海鸭谷》和李子胜作品一起,为读者打造了一个文学史中独特的“百里滩”。

更进一步,《海鸭谷》透露出强烈的寻根意识。“寻根”思潮的提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项任务在不同作家那里,却有不同的答案。延续到当下,仍然众说纷纭。李子胜对“百里滩”的关注,也可以被纳入寻根的线索。考察李子胜的作品可以发现,他执着地把“百里滩”分为两个时期:“父亲时代”和“当下时代”。所谓寻根,是子一代站在当下视角,对父亲进行审视、剖析。研究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父子关系”历来是考察的重头戏。一般而言,作为原型,“父亲”通常代表了守旧与落后,处于被“儿子”批判和超越的位置,但是,两者又有血缘亲情关系,故而复查缠绕,剪不断理还乱。李子胜在“寻根”中,按照自己的理解,讲述了父子关系的新故事。“父亲时代”的“百里滩”是渔民的黄金岁月,父亲们拥有出色的技术,与海洋亲如伙伴,品格上保持着坚毅、善良的古风。作为对比,“当下时代”则发生了巨大变迁,渔民的古老规矩被打破,礼崩乐坏,很多美好的东西不复存在。《海鸭谷》中,“父亲”的人品、武功和智识无可挑剔,堪称完美。他识人有术,不但教给了春生渔民本领和武术,还打算把女儿雅玲嫁给他。在妻子去世后,他独自把雅玲拉扯大,还学会了给女儿梳头。他爱女儿,发现邵虎人品有问题,坚决阻止雅玲与其交往。他作为遗像挂在墙上,没有在作品中出场,却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可以说,在《海鸭谷》中,“父亲”就是“百里滩”上的魂。

因此,《海鸭谷》中三个对“父亲”态度截然相反的子辈,就带有极强的隐喻意义了。春生不进城、不结婚,住在百里滩,尽管师父去世,每天还要给他倒一杯酒,从精神上,与师父生活在一起。他的这种忠诚和守望,正中作者下怀。终于,春生赢得了雅玲的芳心。李军心术不正,善恶有报,比武败给了春生。可以说,春生的结婚和比武胜利,是一次传承仪式。他经过多年修炼,终于复制并成为另一个“师父”。雅玲的设置更为巧妙。她本来是一个“逆子”,反抗父亲,如同很多作品中追求自由的女孩,为寻找“真爱”与心上人私奔。结果如父亲所料,遇人不淑。她带着身心创伤,回到野鸭谷,给父亲上坟表示忏悔,与春生终成眷属。雅玲“浪子回头”,投入春生怀抱,回归“父亲”为中心的家庭,皆大欢喜。作为卡里斯马人物的父亲、守望延续父亲精神的春生与先叛逆后回归的雅玲,形成了一次“百里滩”上文化的较量,最终,“父亲”一脉毫无悬念地获得胜利。当然,这是作者李子胜愿意看到并安排的。他的寻根,指向“父亲时代”的那个已经消逝的“百里滩”。

《海鸭谷》的深刻之处,在于对传统和现代采取了双重审视。李子胜虽然钟情“百里滩”,但他不是一位地域本位主义者。他的忧虑,以及一些迟疑,同样体现在人物设置上。小说结尾,雅玲到底是不幸染病还是怀孕?李子胜戛然而止,没有给出答案。對于这个热爱折腾,无疑是“现代”代言的女性,他没有贸然肯定或否定。在笔者看来,这个成熟的、值得击节的写作策略,把小说带离了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也让问题更加复杂和沉重。

百里滩的后人们,将肩起这份复杂和沉重,勇敢或不得不。

作者简介:刘卫东,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天津市解放区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梁斌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在《文学评论》等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有《被“家”叙述的“国”——20世纪中国家族小说研究》等专著。天津市宣传文化“五个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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