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文靖
作为般若经典总纲的《金刚经》 历来备受关注, 其版本之多、 注释之丰不失为众经之首。 在众多注疏校笺当中, 李小荣、 卢翠琬2021 年在巴蜀书社出版的《金刚经集注校笺》 (以下简称校笺本) 将《金刚经》 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 此书以朱棣《金刚经集注》 (以下简称集注本) 为底本, 以杨圭所编《金刚经十七家释义》 (以下简称《十七家释义》 ) 和洪莲修补增订重刊的《金刚经五十三家注》 (以下简称《五十三家注》 ) 为参校本进行校记笺注, 其开拓之功有三: 前言部分考辨众说确定《集注本》的版本沿革情况; 笺注部分逐一考辨注家生平, 辨析注文的出处与引用情况; 校记部分通过对比同一注文不同本子的异同, 以不同文献交互佐证, 全面而详尽地纠正了《集注本》 文字和引用问题。 《校笺本》 以跨时空的文献梳理法和跨学科的考据法将《金刚经》 和《集注本》 研究推上了新的研究维度。
《金刚经》 的译本较多, 其注疏讲义亦达千八百家, 因此众多有关《金刚经》 的“注释集” 应运而生。 影响较大者如唐释道世著《金刚经般若经集注》 收录了姚秦罗什、 东晋谢公、 隋代昙琛、 唐朝慧净等人的注释, 以训诂之法一以贯之, 可惜后世未有传本; 南宋杨圭折衷诸本著《十七家释义》, 富有文学性的语言使其颇受文人居士的青睐; 明初朱棣编《金刚经集注》 博采众长, 以博而返约、 广而专精的书写特征广泛地流传于民间; 明洪莲编《五十三家注解》 海纳百川, 新增《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目录》《金刚经五十三家注解姓号目录》 《金刚经道场前仪》 《金刚经道场后仪》 及洪莲序、杨圭序等, 因此洪莲本又被称为《五十三家注解》 或《金刚经注解》, 多种著称也让此书在后期传播过程中产生书名与版本的混乱与争议; 另有丁小平以无著、 世亲的注释思想为核心, 点校《金刚经注释集》, 共收录了影响甚广的十一家注释。 因此, 作者在众多“注释集” 中选用朱棣《集注本》 为点校底本, 以杨圭《十七家释义》 和洪莲《五十三家注》 为参校本具有特殊意义。
一则《金刚经》 “注释集” 虽多, 但各有所长, 难以并美, 简约者多有遗漏之憾,广博者却失于精要, 详于事相者却失思想精粹, 偏重科分者却失义理大宗。 在众多注本中, 《集注本》 一方面能够集众家之所长, 疏解字词、 详谈名相、 深阐义理、 阐幽唱颂等应有皆有, 可谓折衷诸本、 晓畅精微, 其流传之广、 影响之深远超其他注本; 另一方面《集注本》 所选取的注家生活年代跨及两晋至南宋, 既有高僧大德, 又有禅师居士,亦有文人学者, 所收录的注文具有典型的时代特色和丰富的思想内涵。
二则众多“注释集” 之间相互继承。 学界历来的观点是“ 《金刚经集注》, 原有南绍定杨圭十七家释义四卷, 后演为五十三家注四卷, 明御纂本摒除五十三家本中传为梁昭明太子所作三十二分分目, 略减注者数家, 而益以三十余种经文或注文, 衰成一卷(此观点见《金刚经集注》 出版说明部分第2 页)。” 李小荣等在《校笺本》 比析考辨后则否定了这种说法, 他们认为“朱棣之《集注本》 是在杨圭《十七家释义》 基础上添加李文会一家而成, 后洪莲又以朱棣本为底本进行重刊校订为五十三家” (前言第4页)。 一方面, 作者对朱棣本和杨圭本的注文及出处进行逐条考证, 经过对比发现,《集注本》 实则是在杨圭本的十七家注本之上, 增加李文会一家注文, 其他禅师则源于李文会注文中的引用内容; 另一方面, 作者对洪莲本新增的洪莲序和杨圭序仔细辨析,确定洪连本新增列的三十六家注家是对朱棣本十八家的重刊校订。 同时在李小荣指导下, 李艺敏在硕士论文《朱棣〈金刚经集注〉 之注家研究》 中对比了两个本子之间的细微差异, 佐证了洪连本对朱棣本的相承关系(福建师范大学, 2010 年)。
经李小荣等考辨, 此三本著作书名和版本的沿革情况是: 杨圭本→朱棣本→洪莲本是依次继承和发展的关系。 《校笺本》 亦梳理了杨圭本十七注家的姓号, 对比之下, 朱棣本十八家和洪莲本以“某某曰” 的形式增列三十六注家的姓号一目了然。 可见, 朱棣本的《金刚经集注》 具有上承下启之功, 因此《校笺本》 梳理正名集注的版本沿革过程对《金刚经》 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金刚经》 前后共有六个译本, 其中以语言优美精审、 义旨圆通的罗什译本最为通行。 《集注本》 以罗什译本为底本, 择取从晋到宋诸多文人学者的注文合辑而成, 其语言晓畅精微, 不仅对注文进行字词疏解和义理深阐, 而且在注文后附有小字夹注, 或释佛教知识, 或注典故出处, 故在民间和文人居士中间颇为盛行。 但因注解中多引禅入经、 援儒释佛, 导致出现新的较为晦涩难懂的注文, 且注文中有文字和引用之误, 因此《校笺本》 通过笺注部分对注文重新进行注解和说明, 在校记部分对注文内容进行纠误, 双重校订下极大的方便了读者的阅读和使用。
一则《校笺本》 利用地方方志、 地理总志等各种文献, 对《集注本》 中所引注家的生平事迹逐一进行考辨。 《校笺本》 考证较为详致者有杨圭、 周史卿等43 人(另有对诸佛诸菩萨等佛教中人进行注释说明, 此处皆略), 考辨之人按照思想派系可归纳如下表:
《校笺本》 考辨之人
因居士弃儒入释的特殊经历, 故此单独罗列, 因此《校笺本》 按照人物继承的思想派系可归类为儒士、 道士、 佛僧和居士四大类。 《校笺本》 考辨了此四类人的籍贯、 生平、 作品等, 尤其对佛教人士和居士所属的思想派系梳理极为清晰, 这对研究者进一步研究《金刚经》 及注文思想功不可没。 对考辨之人颇有争议的地方, 《校笺本》 亦做出合理推测, 实不能盖棺定论的地方, 也会呈学界之观点, 从而供读者参考。 如考辨僧了性时, 笺记部分载:
了性: 杨圭《十七家解注金刚金姓号目录》 中题做“云庵僧了性”。 据史料记载, 在杨圭之前或与杨圭同时名为“了性” 的僧人有两位: 一是宋代泉州开元寺僧人, 俗姓黄, 福建安溪人。 宋绍兴中(1131-1162), 曾主持重建开元寺东西两塔。 一位是真州灵严东庵了性禅师, 为南岳下十六世, 径山大慧宗杲禅师法嗣。 这两位僧人与杨圭的活动年代接近, 且一位为福建人, 一位为浙江人。 因杨圭所选取的注家多居闽北江浙一带, 故此处的了性可能是真州(今属江苏仪征) 灵严东庵了性禅师, “云庵” 疑为“东庵” 之误。 (第47-48 页)
《笺注本》 依据杨圭生活的年代及注家生活的地域特征, 合理的推测“了性禅师” 的住寺, 这对读者研究注文集结过程及了解注文的思想有重要意义。 《校笺本》 亦对佛教之诸神、 诸菩萨和诸名物等, 回归梵语本意重新释读, 为读者正确理解经文或注文的思想内容提供了保障, 亦解决了不少争议与困惑。
二则《校笺本》 逐一考辨注文的出处, 对比同一注文不同本子的异同, 呈列尚未定论的观点以供读者参考, 这是《校笺本》 最为浓墨重彩的部分。 《集注本》 的十八家注文涉及范围之广、 作品之丰、 思想之深远非一般作品可比, 因此《校笺本》 深入经论, 从读者角度出发逐一解决阻碍阅读的困难。
首先, 《校笺本》 对生僻用典或名词进行注释说明。 如傅大士注曰“人空法亦空,二相本来同。 遍计虚分别, 依他碍不通。 圆成沉识海, 流转若飘蓬。 欲识无生理, 心外断行踪。” 《校笺本》 笺注“无生” 曰:
无生: 涅槃, 因其超越生死而无生灭, 故云无生。 北宋智圆述《维摩经略疏垂裕记》 卷第二曰: “无生寂灭, 一体异名”。 (第129 页)
涅槃有灭度、 不生、 解脱等意, 但以“无生” 释其意者不多见, 若不能理解无生之意, 就无法理解傅大士对“心无所住而生其心” 的注释“欲识无生理, 心外断行踪”之意。 《校笺本》 释意的同时, 也会标注该生僻词在其他地方的应用, 加强了读者对词句, 尤其对佛义的深入理解。
其次, 《校笺本》 亦对同一用语在儒、 佛不同文化的不同意义分类注释。 如川禅师曰“官不容针, 私通车马”, 《校笺本》 笺注曰:
官不容针, 私通车马: 本意指法律森严, 不容一丝含糊, 却可私下通融。 禅林多用来喻指接引学人时可随机应物, 灵活采用多种方便法门。 (第362 页)
《校笺本》 随后注明此语出于《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是沩山与仰山论“石火莫及, 电光罔通。 从上诸圣将什么为人” 时, 仰山的回复之语。 此笺注对禅林之义的注释有助于读者更好的理解“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 的思想。
《校笺本》 的注文详尽而全面, 对注文的考辨之功和对内容的补充与说明都值得肯定, 不仅解决了阅读时候的很多障碍与困惑, 也为读者更好的理解《集注本》 注文的思想内容提供了便利。
《笺注本》 的校记部分多是经过对比分析之后的纠误, 包括对《集注本》 文字之误和引用之误的校记, 对不能定论的众说观点亦有呈列。
一则纠正《集注本》 原文及注文的文字之误, 这是在传抄过程中出现多种版本及誊写错误造成的。 如《集注本》 载: “须菩提! 于意云何? 如来可以具足诸相见不……”, 《校笺本》 校记曰: “足: 底本作‘之’, 误”, 底本即《集注本》, 若按照底本“之” 则无法理解句意。 再如王日休注曰: “此分与第五分、 第十三分之意同, 于此再言者, 为续来听者说也。 (夹注曰: 傅本十三分, 王本十六分) ” 《校笺本》 校记曰:“傅本: 戚本作‘什本’, 误。” 《金刚经》 作为般若部的总纲, 词约义丰的语言特征使得每个字都富含深意, 《校笺本》 通过对比众多本子, 纠正《集注本》 的文字错误, 这是《集注本》 锦上添花的成就, 亦是助益《金刚经》 文学传播的新路径。
二则纠正《集注本》 注文或注家的引用之误, 众多注释集所辑录的注家各不相同,在传播途中必然会出现张冠李戴等问题。 《集注本》 载: “所谓不住色布施, 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 张文进注曰: “不住声色布施者, 谓智慧性, 照见一切皆空也。 梵语檀那, 此云施……” 《校笺本》 校记为: “查张无尽藏内外著作, 未见有此段文字。 按,据明韩严集解、 程衷懋补注《金刚经般若波罗蜜经补注》 所载, 此段文字出自逍遥翁,但无‘梵语檀那, 此云施’ 一句。 又, 张无尽及此后之所有注文(下段经文之前), 戚本皆无。 从下文之引文风格及行文特色分析, 此处之‘张无尽’ 疑为‘李文会’ 之误。” 此校记有三点重要意义: 查阅张无尽著作确定注家引用错误, 对比不同版本之间该注文的异同及确定此注文的出处, 以现有文献推测最为合适的注家进行纠误。 通过对比同一注文不同本子异同和考辨众注家的作品集, 从而得出正确结论是《校笺本》 校记的重要方法。
除此之外, 《校笺本》 的校记部分也呈列了不能盖棺定论的引用, 以供读者参考,对同一注文注家但不同本子略有差异的部分会给予说明解释, 对《集注本》 引用不合理的地方, 会根据现有文献进行合理的校补等, 具有考辨与研究双重意义, 如:
《集注本》 “须菩提! 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 如人入暗, 即无所见。 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 如人有目, 日光明照, 见种种色”, 其中一注本不显名曰: “有所著,则为无明所障, 不悟真如妙理, 犹昏昏而不能使人昭昭; 无所著, 则洞达无礙, 圆悟如来无上知见, 自觉已圆, 又能觉他”。 (第275 页)
《校笺本》 校记曰: “此条注文, 不知出自何处。 众善堂本无此条注文, 仅将‘自觉已圆, 又能觉他’ 几字换陈雄注之‘如有目者, 处于皎日之中, 黑白自分, 而毫发无隐矣’ 一句。” 《校笺本》 笺注曰: “一注本不显名: 杨圭《十七家解注金刚经姓号目录》 将其作为一单独注家, 列于‘武当山居士刘蚪(虬) ’ 和‘梁朝傅大士颂’ 之间, 可能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注本。 底本所辑此注本之注文仅两条”。
《校笺本》 全面收集并整理了《金刚经集注》 的相关注本, 并利用文献考据法对其进行真伪考辨, 可见《校笺本》 校记与笺注的严谨与细致。 一方面, 《校笺本》 详解说明现存的注本, 包括不显名的注本, 并在笺注部分根据已有相关注本的佐证, 对其流行时间进行合理推测, 对进一步研究金刚经的相关注本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另一方面,《笺注本》 对现有的各种注本进行详细比较, 并在校记部分列出众注本之不同, 这种横向对比, 大大方便了研究者对金刚经相关注本的版本研究。
诚如李小荣所言: “对《集注本》 这样重要的本子, 学界目前只有点标本而无校对本及注释本”, 这确实是一种遗憾。 《校笺本》 以跨时空的文献法和周密详实的参校法填补了这一空白, 这是《金刚经》 研究新的里程碑, 也是儒、 道、 释三家文化融合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