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爱

2023-09-23 18:14千忽兰
伊犁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三宝

千忽兰

猫 道

猫们从后窗翻出去,到草地和灌木丛里玩。累了渴了饿了就再翻回来。这样的一楼生活,两三年就过去了。

有一天,我站在窗前,蓦然看见一条猫道。那是条小小而优雅的道路,草伏倒两边,猫的脚印已成为凹坑。我看见三宝从远处过来,它沿着水泥路走,要一直走到猫道口,这才踩着旧脚印,走在十厘米宽的猫道上,昂昂然,它断断没有任意地行走。

是一条正式的道路啊,猫们自己踩出来的并且识得的路,那么小,别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我站立在窗前,像是飞机俯瞰地理貌样不小心瞥见了这条路。

这条路是三宝和虎虎一起踩出来的。小霜偶尔出去也使用这条路,邻居家的大壮和大白来窗下玩儿也走这条路,然后路就形成了。猫们只使用这一条道路,它们不在草地上就近路窜着回来,它们定要规规矩矩小爪爪放在猫道上,向着家的窗子而来。

我自知不是高贵的人,这是我抱憾一生的事。猫是高贵的,我幸运地与它们常年生活在一起,为一种柔软和秉性里的执着叹息。

古老的朋友

重庆大礼堂的三峡博物馆门前草丛里有一只东汉的石雕辟邪,它的身量挺长,滚若游龙,拔步之姿,力量是与大地接着的,浑厚,铁憨憨,有古代瑞兽特有的精气神,饱满结实圆满有内力。这力量并不是用来倾轧其他生灵的,而是原初之灵呈现出的丰沛,只有很古的人才能雕得出。人心一旦不古,就汤汤俱下成为末流了。元代之后的瑞兽,我似乎没有见过不俗的,现代建筑门前的狮子简直看一眼就心灵干涸。

这只东汉辟邪我见之莫能忘,每次爬上博物馆高高的层层阶梯,向左边一拐,就来到那片草地,站在了它身旁。古代瑞兽带给我喜悦和飞腾之感,又是童真的纯粹的,若走起路来定是摇摇摆摆若舞狮。我像是它的好朋友,倾听它,凝视它,安静地陪它坐会儿。它也陪着我,世事于我们何有哉!

三峡博物馆和重庆大礼堂遥遥相对,我的家在大礼堂背后,就好像因为我的好朋友东汉辟邪总是在草丛里站着,是为等我的,我便索性在这里安了一个家,名曰“睡猫书房”。有一个夏天的夜里,我和苗苗先是去中山四路走了个来回,然后顺着陡峭的石梯一步步下去往大礼堂的广场走,站到了广场上,对面就是我的好朋友待的地界了。我仿佛真是因为它而觉得在山城活得安定舒适,我这一生也是不会离开这座山城的。试想一下吧,哪一座城会有一个古老的好朋友,它就在我家不远处的草丛里永恒地等待我。

今年盛夏,重庆的脆李又上市了,我们买来很多吃。苗苗打点行囊离开重庆,她去广州工作。笑笑也打点行囊去了广州。我下次再回到山城就是一个人了,我将一个人去中山四路走个来回,这是重庆最美的道路;我将一个人走进著名的九园包子店,靠窗坐下,我一定会失声哭出来吧。那样我也不会离开这里,我很喜欢三峡博物馆高高的阶梯。我走进去,遇见扬州八怪的画,而我的好朋友东汉辟邪就在门前的草丛里。

相见欢

小霜发腮了,脖颈也粗大,一捏一大团,身体更是壮实,我抱着它常觉是条小狗。它既伏在我的肩上,又好扭动,动辄就要下到地上。地上有什么?有大壮,小霜不和我好好在大院里散步,非要下地去吵架连着打架。我不许它去滋事,它就一口咬下去,我的肩膀出現两个牙齿印儿,还戳出了血。

这简直就是抱着一个炸弹。它必然要炸,我却安之若素。磨合能好吗?能吧。肩膀疼也没关系,照样托着它迈步往家走。打它么?不打。它打不着架,心里苦闷,这个我理解。懂得所以慈悲,就是这个意思喽。

当虎儿和三宝又一次鱼贯翻窗出去浪,小霜表示很羡慕,在厨房窗沿上用爪爪、目光和脸颊的偏度明示我:妈妈,开纱窗,快!

虎儿从草地上跳回厨房外窗沿,蹲坐不动,那意思就是:我不进家来,我是在呼唤小霜赶紧出来和我在草地上追着玩儿。

我拉开纱窗问虎儿:“你进来不?”

虎儿嗖地跳下,又去了草地,回头看小霜,lets go。

小霜发出低低的嘶哑的哀求声,眼里满是可怜,更是呆萌,让人忍不住去亲它。它厚厚的脖颈、发腮的脸其实是花脸,从来不自己清理眼角,身上也有复杂味道,因断手总是磨破皮,沾惹脏污。我替它把眼角擦干净,想一想,放它出去吧,罐头、阳光和自由是我们小霜的吉祥三宝哦。

小霜用一只右手也能斜着肩膀就翻窗走了。它出去之后都干了什么?并不是简单和虎儿你追我赶。哪里有这么清纯?

喜静姑娘很快就把照片发来了。小商店门前,灰姑娘蓝色的小碗被一个小分头的白猫大头罩住了,大口地吃,就像我家没有豆并且它也没有刚刚吃过下午罐头。小霜吃着别家猫的饭,因为成就感、占有感、欺凌感,越吃更香,五口八口蓝碗就光了。

又一张小霜的照片传来。它的老虎头对着大壮常常晒太阳打盹的乱草地,这就是要发起挑衅了,通常会保持固定姿势一分钟。如果大壮一动不动,小霜就得继续原地沙雕。

我赶紧冲出门往小商店飞,赶到时喜静已经赶走小霜了。“它去后面草地了。”喜静说。

我就去草地上找。只有岁月静好的三宝和虎儿凝眸看我,小霜一丝儿影子都不见。它去了哪里?

它大摇大摆用一只右手落地,像打桩机那样的。如果是下我家的木楼梯就会发出“康康康”的打桩声。右手按下去,按在大地上,后面两只脚马踏飞燕,它的身子就快速连贯地移动起来。左断手腾空,虽无用处,也不碍事。

行云流水般,它已过了二号楼、三号楼,抵达四号楼。它索性在四号楼大门口躺下歇息了,大喇喇地,像一枚糙汉子、油腻男。人见了就很惊奇,可怜它脸花、手残、眼神老辣笃定,人又敬又畏又怜地送来一纸盒白水。一对穿着毛茸茸情侣睡衣的散步夫妻把它的照片传到大院微信群。喜静说:“快,它在四号楼。”

我飞来四号楼,抱起这个信马由缰的家伙,甚为担忧。它活动的疆域越来越大,万一哪次不知道回家的路,岂不走失?

六宝就埋在四号楼草地里。我去看它,虽然是冬天,埋它的地方长出一棵巨大的伏地植物,层层叠叠,大得像一个大大的怀抱,直对着我,含着深情和微笑、喜乐和满足。这是六宝给我预备好的惊喜——妈妈,相见欢,不要哭。

小霜,你就是为了让妈妈来看六宝开的花,所以下了这么一大盘棋,是吗?

回 来

如果转世,我会怎样认出你。

这是我常对六宝说的话。它埋在楼下的绿地里,埋它的地方长出来一株挺大的伏地蒲公英。我夜里跑步时候就去它那里蹲下来,摸着蒲公英的叶子和六宝说话。

我相信有转世吗?如果两个家伙那么相爱,却要生死分离,难道不应该再次相遇相守吗?况且六宝弥留之际,我一面哭一面在它的耳边对它叮咛:“要转世回来啊!”

但据说转世者并不会和前世一模一样出现在心爱之人的面前。这就让我很犯难了,因为我不太肯定自己就能认出对方。当然,如果是那个心爱者,我也必定就认出来了。巴拉说:“关于上一世,此世我只认出了你。”

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科尔沁蒙古姑娘了,而是一个吃热干面的地道中原女子,然而巴拉还是一眼认出了我。他站在灯下,看我扬起如瀑的长发。抬头看他,我们彼此认出,就在那一刹。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的,而不是后来才认出,当时灵魂已彼此认出。

所以后来六宝去世,已知道生命有转世可能的我不免切切叮咛,并不为异。但是六宝真的会回来吗?

当年武汉封城前一周,我本是买了火车票要去另一座城。然而六宝病了,我退了火车票,紧接着就封城了。如果我没有为了照顾六宝而留下,我家的四个大猫儿就会全军覆没。也就是说,是六宝用一己之命救了我们全部。我们的家虽失去六宝但毕竟避免了一出巨大悲剧。六宝是慧觉者,是利他者,是我们的保护者。

六宝走后,我每一次从浴室走出来,再不会有一只大猫儿趴在门前的椅子上守候我啦。唯有六宝这样待我,它趴在那里,几乎昏昏欲睡,我一出来它便站起来,与我一同下楼去。我守着电壁炉读书,六宝也依偎过来,它是常常伴着我的那一个。

三年倏忽而过,我有时会去看六宝的照片,它小奶猫时候在街边草丛里流浪,来了我家,长成大猫,随我搬家至盘龙城郊野。家里猫太多,就想把最懂事的六宝送给同事。交给同事的时刻,六宝一把捉住我的胳膊,环住我,仰起脸急切与我说话,央求我带它回家,而不是留在那陌生的地方。我便也立刻抱起它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说:“妈妈错了,我们回家!”

然而回到家不久,六宝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对它是有歉疚的。四个猫儿也并不多啊,我为何就觉得一定要送走一个呢?有了这个教训,后来家里养了五个六个七个猫,也安然对待。

六宝究竟会不会再次回到我此生里来呢?我其实并不奢望拥有此等奇迹,但我夜夜在河谷大月亮或小月亮底下跑步,去六宝身边私语。爱是说不清楚的,爱是泪眼婆娑的,爱是终会拨开迷雾的。

有一天,我去河谷的深处抱回来一只后腿受伤不能着地的小奶猫儿,它和六宝同样是狸花猫,并且五官神情一模一样。但我也不认为这就是六宝转世了,因为转世者并不需要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当夜里,我从浴室出来,门前伏卧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它在等待我。见我出来,它起身,长长地打一个甜甜的哈欠,小脸迎向我。它的名字叫河谷。

一起抱回来的另外两只小奶猫儿并不这样。

巴拉说:“你就是我寻找半生的人。”

我久久地凝视着我的河谷,它也专注凝视我,也许这就是六宝对我的践约。

从不贪婪

“最好教会它们打毛衣。”2017年姐姐来汉口看望我们一干牛鬼蛇神,说,“否则大眼瞪小眼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要学会给它们派活儿干。”

姐姐如此嘱咐完就走了,很是煞有介事,甚至是略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和眼神呢。这令我久久不能平静,因为这个嘱咐我完不成,它们也做不到啊。

生活就是一个小宇宙,它们越来越和谐有序地运转起来啦!从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到来——难免令小日子方寸大乱——这一个腹泻呕吐要送去输液,那一个长了皮肤癣……但是时间会熨平一切意外和棱角,只需忍耐并坚持。该打疫苗就去打,该节育就去手术,该点眼药水就点,该清耳就清耳,该补充营养的就带到厨房单独加罐头看它大吃二喝,该抱到院子里呼吸绿色风的就深夜抱去溜达……它们渐渐免疫力提高,个个膀大腰圆,面庞则像大老虎。于是,意想不到的“各守其位,各展其雄”的局面出现了。

大橘,一只橘猫,来的时候是掌心那么大的小奶猫,在街边回头看了我三次,我只得按照天意抱了回来。三个月后,它是一只金色的大老虎,只得改名叫大橘。它负责家中三个水池的下水口和一个地漏的清洁工作。它埋头把地漏的盖子揭开,爪爪伸进去掏摸,然后一些渣渣啊头发啊就拽出来了,交给我扔进垃圾桶。它又去洗手池洗碗池和洗衣池,把三个盖子都揭开,仔细打量是否有垃圾可以掏出来,以及是否有老鼠顺便钻出来。都没有,它就去洗衣机底下干活了,把防老鼠钻入的平板拽了出来。它拍一拍手说:“妈妈,拽出来了,活干完了哦。”但是它觉得意犹未尽,就去冰箱底下掏摸,伸出胳膊长长地够啊够。我不耐烦起来,找了把长刀横扫几下,一个花盆里的土坷垃滚了出来。它说:“好了,妈妈,我带它玩去了哦,今天的活干完了。”

五宝,一泼妇。如果叫金宝的小狗追着大橘咬,虽是那种玩儿的追咬法,但五宝必一个健步奔到客厅里,一爪子劈过去,闪电一样,令金宝哀嚎着逃窜去了一个角落。有一次我生病了,半夜里坐到天明,五宝陪我来到卫生间,仰头看着我。我去厨房弄热水喝,五宝来到厨房跳到橱柜上看我。我回到床上,它坐在枕头边看着我。我们一起一夜未睡。但是我的眼睛里有它的专注小脸庞,就把病痛轻看了很多。

我生病的时候,三寶大猫嫌弃我哼哼唧唧很吵,于是抱住脑袋几乎是捂住耳朵继续蒙头大睡。但是我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啊,我很抱歉令它休息不好。三宝多么有用啊,庄严蹲坐在任何一个柜子上,就把宅子镇得好好的了。定乾坤是也。它虽倨傲,但也间或为五宝和大橘舔一舔耳朵,无视金宝的存在。不知为什么,猫天生就是蔑视狗的,如同男人和女人的互相蔑视。三宝每天都会提示我该换碗里的水了。它踱步到水碗边,看了看就不动了,蹲坐注视水面,那意思就是:“妈妈,水里有谁的毛?换了我才喝。”我心想,那不都是你们自己飘落的毛呗。它若要睡觉了,就站到床头柜上,然后一动不动,那意思是:“妈妈,我要睡觉了,快快把我抱到你的怀里。”我每每在察言观色中获得心意相通的满足感,这就是三宝的大用处吧。

猫和狗按照上帝的意志进入人类的家庭,一定是非常有道理的。它们令人类温柔款款,养成善于付出的习惯,不会自私和懒惰。人类从此不在外面瞎逛,遵守十诫,急匆匆回家是每日常态。

它们从不贪婪,吃一口、喝一口、睡一觉,仅此而已。它们专注于所拥有的生活,绝不妄念。我渐渐领悟了它们的优良品格。它们虽然不会用打毛衣来打发时间,但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教化我做一个安静勤劳的人,这就是对这个家庭最重大的贡献啊。

有天我的胆囊炎犯了,去卫生间清胃酸数次,回到床上,挤进被它们四个用昏睡霸占的被子。挤进去的时候想,也许上一世或下一世我是一只猫,挤进一个或者两个人的被子,躺在他们中间,安全温暖,相亲相爱。我被他们小心照顾,一生无虞。

五宝轶事

五宝是作为一只颈部歪曲、脊柱歪曲、全身失去支撑力而坍塌的猫,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当时只有小半口气的她勉强睁开已经散了光、呈现磨砂玻璃光泽的眼睛对我说:“我要活。”我在澳门路街边堂的小马路上看见她横躺在那里,人人侧目,她的小胸膛尚在起伏。那是2013年12月。

我抱起她,她微弱地对我“喵”一声,充满焦躁和暴力,像是在反抗命运,并且在认真看我、辨识我,也有惧怕,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或是何方妖魔。她只有我的掌心那么大啊,我们飞跑过人行道,往我常去的那家小兽医诊所去。

那个兽医是个中专毕业从医二十年的黄陂成功男人。他皱了皱眉:“脖子都扭到一边去了,就是喂水都很困难啊……拍片子?……拍了有么用呢(武汉话)?”

我怎么这么有经验呢——我果断说:“那你给我一个针管吧。”然后我就抱着只有半口呼吸的五宝回家去了。

放她进铺了我最心爱的黑色羊毛围巾的藤编小篮子里。我用针管给她喂水,全部从嘴角滑出来。我轻轻给它按摩颈部,她竟然很舒服,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但是水是必须要供应上的,所以我一狠心——我怎么这么会狠心呢——我用针管给她的喉咙注水的时候几乎是无情地抬起她的脖颈,硬生生的,就像她反抗命运时候发出的暴力的声音——然后我听见“咕咚”一声,水落进了她的小小胸腔。

她的生命的转机就来自那第一个咕咚的时刻。补充了五六管水后,她静静躺在小篮子里半睡觉半与生命纠缠,脸庞伏在羊毛围巾里令她有安全的惬意。我把妙鲜包里的汁子挤出来,吸入针管,这就是她的营养餐了。半小时后她开始了进餐的咕咚声。她稍一品尝到妙鲜包汁液的味道时就用一种近似于疯狂的喜悦加紧了吞咽动作,这真令人欣喜。

但是她其实依然是一只坍塌的小幼猫。我怎么可能有回天之力令她的骨骼重建起力量呢。我只有求助于上天。我用狂躁发疯的泪水对祂说:“我们要活,要活,要活。你给不给呢。”

这天夜里,我把五宝的篮子放进我的被子里,手则轻轻搭在她的小胸膛上,那里轻轻的起伏让我放心。我的手指轻轻按摩她的颈部,她就发出呼噜呼噜的舒服声音来。几乎按摩了一夜,半夜里喂了水和营养汁。

第二天早上她的精神在好起来,眼睛也慢慢有亮光,但是脖颈依然是歪的,脊柱依然是塌陷的。我们该怎么办呢?于是我抱着小篮子和她出门了。走到院子的时候她对着我喵了好大一声,那意思是:“妈妈,你不要我了?”我说:“不会啊,妈妈要和宝宝一辈子在一起呢。”

我们去了我常去的那家盲人按摩诊所。老练的按摩师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瞬间就很不屑地黑着脸说:“啥?猫子(武汉话)?我可不会给猫接骨。”

我们再次败下阵来,依然是回家静养。“静养”二字简直等同于“命运”二字。清水、妙鲜包汁液、羊奶粉、轮番上阵,她喝得热烈,咕咚咕咚,歪着脖子,坍塌着身子,眼睛越来越亮,看着我,顽强的小生命,看来上帝已经援手了。但是如果她一直这么坍塌着,那么我将寸步不能离开她啊。“那我也愿意。”我的心里的声音这么说。

决定给五宝洗澡。我从来就认为患者的舒服感和清洁感是病愈的大前提。它的脖颈依然歪在一边,但明显柔软许多,这一场温暖的大觉——我们总是在睡眠中忘记苦伤。耶稣的铜板浮雕在我们大床的正对面。我怀抱着摇篮,里面是一个受难的小宝宝。而上帝大人伸手按住五宝说:“你便复原吧!”

我和五宝一起转醒来时,试一试给它翻身。它翻转到压伤的另一面,筋骨依然会疼痛而大叫。但我能感觉到,这小身体真的在复原中。

请三宝过来照顾五宝,希望它能伸出舌头舔一舔五宝,让五宝知道它活在猫家族的温暖里。三宝只是趴在摇篮边看了三眼,喵了一声,就撤退了。不过就这吝啬的探看已经让五宝有振奋。它大声地回应了一声,那声音何其让我喜爱。

它的全身极臭,所以必须洗澡,否则它的静养并不舒心。

在温热的水里,它的身体当然有痛苦,但还是尽力地配合我洗。很黑的水,我看着就踏实。洗澡后,可以看见湿润的皮毛里爬行的迟钝跳蚤,我一个一个捉住掐死,去柜子里把除跳蚤的药液取来,滴在五宝脖颈上的皮毛里。现在它睡在摇篮里,摇篮在电热毯上。我再把被子给它笼上,它就很暖和又安静地继续养伤。

皮毛渐干时,再去清理一遍跳蚤。应该是放心了。它的小身体只剩淡淡的一点儿异味。给它翻身,它自己也尝试着伸长胳膊活动一下,努力喝下针筒灌入的牛奶和温水,脑袋枕在我的手心里。我繼续为它的脖颈按摩。

花花过来瞅过一眼,极其生气。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但是它就那么呋啊呋个没完没了。三宝真乖,它在盖着五宝的被子外面躺下,身子正靠着摇篮。三宝的鼾声五宝能够听见。此时它们俩一个在被子里、一个在被子外大睡,我写字,这些细微的感觉若不记下来就会忘记。

还是要夸一下花花。给它们三个一人分了一个鱼冻布丁。花花和三宝的份额立马消灭掉了。五宝的我试了试,它不能主动进食,所以这一个就搁在盘子里暂时不用。期间三宝和花花路过茶几的时候都发现那里有一个裸露的布丁,但是它们都没有去吃这一个。它们竟然知道,茶几上的牛奶、清水、针筒、餐巾纸以及小小香香的布丁是五宝的。

是乖巧有教养的两只好猫儿呢。我忙来忙去,用眼睛赞赏它们。

直到正午都过了,我才开始料理自个。消毒了屋子,清洁了自己,坐下来喝茶。生命竟然是可以这样度过。而我觉得何其有意义,何其充实。

这个后来叫做五宝的——我家的小妞妞、小俊俊、小娇娇,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重整了自己身体的山河——虽然至今歪着脊柱,走路一扭一扭,但是已然就是一个完整健康的美猫儿呢。上帝宠溺我们。

五宝如今九岁了啊,每晚睡在我的枕边,我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就像那一年初冬——她的小摇篮在我的被子里,我的手在黑暗里感受着她的小胸膛的轻轻起伏——这起伏就是生命,就是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在后来长长的岁月里,我喊三宝的名字,五宝走过来。我喊花花的名字,五宝走过来。我喊灰姑娘的名字,五宝走过来。我喊虎儿的名字,五宝走过来。我喊小霜的名字,五宝走过来。于是我感到非常无趣。

但是,如果五宝不走过来,它们那些坏家伙一个也不会走过来。

我对它们中的一个说:“亲一个吧。”它们眺望窗外的眺望窗外,舔毛的舔毛,发呆的发呆,跳高的跳高,啃麻线球的啃麻线球,琢磨罐头的琢磨罐头,刨猫砂的刨猫砂。只有五宝长长地伸了脖子过来,和我“啪”地一下,点水吻。我们连吻三下,它的小鼻尖和小嘴唇桃花冰凉,它的黑眼睛注视着我。

如果我在家,五宝就永远现身在我的手边可以够着的任何一个方位。我一发声,它的眼睛就在我的对面。我一躺下,它的脑袋就在我的脑袋旁边。我一走路,就有一个绒绒的家伙绊着了我的腿。我静静呼吸,想事,用手机放音乐听,它的小胸膛起伏着,在音乐里舒服地打呼呼。我一抚摸它,它就立刻坐起来,发出叫声,转动身体,凝望我,总之是全身总动员,随时配合我的行动。

我说:“五宝啊!”它用俊俊的小脸蛋看着我,眼睛一挤,呲牙“喵”一声。我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它也不需要让我知道它在说什么,对于相爱的两个家伙来说,语言是无用的。既然五宝和我这么好,其他的坏家伙们无事一身轻,各自倚靠着自己的好友,在软椅上睡觉、在被子的正中间睡觉、在黑暗的屋子的书桌上坐得端正想心事……我的五宝呼噜呼噜,夜夜静好,岁月永长。

玄 妙

盘新玉,口腔是甜的,十多年来如是。我盘红山玉鸮,舌两侧是碱土的涩。西周玉鸟呢?淡淡的酸,不是甜的。看来只有新玉是泉水的甘甜。

我在重庆听雨声睡觉,唯巫山夜雨如此凝神聚气。世界是幽邃的,也是慈悲满怀的,生怕我感受不清,雨贴着我的老窗,根根落在我的枕畔。武汉的夜雨,那是巨大的平原,我的灵魂若风一吹就飞去了。重庆的雨滴落地生根,这根在我的心里。我的心深沉,没有悲愁。武汉的夜雨,我用心听,人世里的虚渺、胆怯,我在以何修真?

有一晚天落大雪,她穿毛绒绒黑色羊毛鞋子、毛绒绒米白色羊毛大衣,昭君出塞的模样来盘龙城看我,宛然灯下。也许她并不是最美丽的,也许她的美在以后会更美。我们说起一些清晰的往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把往事记得很清晰。她说一句,我补一句;我说一句,她补一句。我说起第一次看见她,她仰起的脸的角度。我学着那角度仰给她看。我们不禁笑起来。当然,我们在一起总是笑着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笑呢?

他的好在哪里呢?我给她描述,我在他对面只要一坐下就大说大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出来呢?留下了很多照片,一年年一月月他在我的对面拍我,我的笑颜就像飞起来,我整个人也腾起。所以呢,所以他究竟是一位重要的人,我生命中的一个人,粉墨登场。他蓦然出现的那夜,他的目光投向我,他侧身进来的身姿,我学给他看。我们笑盈盈的脸是生命里的光吧?

武汉的雪真大,片片飞舞,我的猫儿伸手去捉。雪覆盖了猫常走的小路,它踯躅不前,最后腾然跃起。我神情肃然,被这腾然。

我的猫病了,它在医院输液,我在家里敲打键盘。猫是不能死的,猫怎么可以死?猫死了人是活不下去的,但是人最终活下来了。最后我们都会老,很老很老,扶着炕桌坐起来的时候全部的骨头酸疼。但是总有什么是不死的。

光不必捉住光。

清 欢

我这次回家,却是觉得父亲正在老屋里等我们。而父亲已经去世二十二年了。额尔齐斯河北岸的老屋也因城市规划,整条巷子整片小街夷为平地。

多年来我常在半梦中摸索着进入老屋的空气、水泥地的清欢,欢喜踏实至极,醒来后悲伤空茫至极。

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它是那么自然而然的真实——我一想着要回家了,心里就是父亲的微笑。

母亲冒着严寒大雪买回来百合花和红色的雪柳,插在大花瓶里,拍照给我们看。镜头的深处是父亲的遗像,父亲的笑容真是山东人辽河人特有的温柔敦厚。我这一生爱过的人也只能是温柔敦厚之人。

父亲是个木匠,我时常就闻见他的手套的木头味、外套的木头味、呼吸的木头味。他是抽莫合烟的,手指黄黄,手掌生着厚厚的茧。他是常年扛木头锯木头刨木头开槽造榫的欢乐的苦力人。

我哭了,他就用木头味的棉线手套抹去我的泪水。我真是一个爱哭的人,我的哭在爱我的人那里很管用,他也像我的父亲那样,半蹲下来笑呵呵看我。他会说:“哪里用得着为这些事懊恼呢?你是一個多么强大的人啊。”

我就一身轻松,立刻重回欢喜的常态。我有时真是混淆了父亲和爱我的人,他们何尝不是一体呢?上帝用一种定意的安排,让我一直得着的被保护着。

我的父亲很知道过年里给予我们三姐妹什么。我们水泥地的老屋会充满快乐。他从小年那天就开始忙碌:然后扫墙,先洗被单,他的一双大手能一气儿拧干一整条床单。用热烫的碱水洗刷所有的橱柜和餐具,卤牛肉、做鸡肉猪皮冻、包花豆包、炸带鱼和咸豆干、做八宝饭、包黑芝麻大虾酥汤圆、包白菜饺子,海蜇皮拌菜心,蒸鲅鱼,准备土火锅所需食材……我们年三十是要一家五口喝崂山可乐、聊大天的,一直聊到天黑透了,又开始包饺子看春晚放鞭炮,一个都不能少。

我的姐姐和妹妹都热爱放烟花,父亲带领着她们把彩珠筒、飞机炮、小蜜蜂、一千响、二踢脚放了个遍。我和母亲隔着玻璃窗朦朦胧胧看烟花绽放,听见父亲呵呵的笑声、姐姐的尖叫和妹妹很温柔的微笑声。我对于冰雪天是畏惧的,这也注定了在我二十多岁时逃离了北方。

因为觉得年三十很珍贵,不守着就白白溜走了,所以我们一直不舍睡去。我和妹妹打来井水蹲在地上擦水泥地,干干净净迎接大年初一。

初一早晨,金光的朝阳里,母亲说:“四季发财,一人必须吃掉四只油滋滋大馅儿汤圆。”我们三姐妹穿着母亲做的新衣服,圆领粉色条绒外套,袖口穿松紧打褶出泡泡的效果像公主一样。用四川泡菜配汤圆,白瓷汤匙配屋外阿勒泰的皑皑白雪,我们吃着汤圆就很是惦记土巷子另一头的伙伴蕾蕾和欢欢。我们带着年特有的喜庆滋味欢乐地奔向对方,肩并肩往冰封的额尔齐斯河床去。到大自然中冒险是我们童年少年时代游戏的主题,这些我是永远记着的。

那时的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懵懵懂懂活得迷迷糊糊,大人拼尽全力给我们完整的清澈的宇宙。父亲一走,宇宙就破了。我也是残破的,多少悔恨。

回去么?当然要回去!开开心心的,享受梦里恋恋不舍的一切,那一切!飞机来到天山上空,山峦幽蓝,峰顶雪白,一切终将圆满,而不是永远的残破。父亲的微笑如是语,我听懂了。

猜你喜欢
三宝
中药急救“三宝”
「护心三宝」如何用
『三宝』助你度炎夏
家有三宝
一屋三宝
“岑溪三宝”有真味
三宝蓬艺术中心
写人有“三宝”
我的“三宝”爸爸
珍品阁十一:【三宝佛】收藏:曾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