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盛宴

2023-09-23 18:14凌寒
伊犁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籽料陈总原石

凌寒

1

去了很长时间的新疆和田后,我登上了回上海的飞机。老冷是我的玉友,他说晚上有个席,都是朋友们,一起聚聚,他会让小孔来接机。

飞机落地出舱后,我看到已是日落西山,暮色苍茫。

“凌老师,上车,我们去吃大餐。”接我的小孔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是个地道的吃货,他吃东西从来不觉得满足。

我把行李箱放在了车子的后备箱里,发现肚子真的饿了。

车子开了一段时间后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我看到老冷在餐厅门口迎接我。月光和城市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笑意盈盈的脸被照得像闪闪发光的镶嵌玉石,有明有暗。另外几个人在一边说笑,看到我来了,跟我打了声招呼后,一窝蜂地进了餐厅。

包房内,好酒好菜,我们觥筹交错。他们问我此次新疆行有没有什么可以跟大伙说说的奇闻异事。发生的事情太多,想说的事情也太多,一窝蜂地涌出来,反而堵在了我的喉咙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我们不问了。”老冷突然冒出一句,“肯定是有情感故事,不方便说。”

还没等我反驳,他已经笑呵呵地说道:“我说个我跟玉结缘的事情,你们要不要听?”

“要听要听!”其他人纷纷把矛头从我身上转向了老冷,“快说快说!”

我知道老冷家里有很多和田籽料大原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看。我刚从和田回来,也知道大原石现在价格不菲,哪怕是品质不好的,也已经不便宜了。

“我是在十多年前偶尔路过一个玉石市场,看到一家店里有很多大石头。这些大石头看起来跟普通石头好像有点不一样。”老冷说道,“我跟店主一攀谈,才知道这是和田籽料原石。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不懂这个,但是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了这些大家伙。听说我要把这些石头都买下来,店主乐坏了,给了我一个最低价,平均下来每块都不到300元。”

“十多年前,和田籽料大原石才两三百元一块,可现在就算很差的,加一个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暗暗感慨。

“钱付了以后我犯了愁。”老冷继续说道,“虽然我家房子也不小,但也放不下那么多大石头啊。没办法,打了个电话给姐姐,她在郊区有个工厂。得到她的同意后,我就把大石头统统运到姐姐厂子里的空地上,堆满了一个角落。接下来我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但是一年后,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说上海玉雕厂的人要跟我通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电话里就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说他们几个是玉雕厂的职工,偶尔路过姐姐的工厂,看到了这些大原石,挑了几块,想向我买,让我开个价。我一时不知所以,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卖,所以也无从开价。见我吞吞吐吐,玉雕厂的人说话了,说想以每块8000元的价格收购,是否可以?我一听,200多一块,一年功夫就可以卖8000元,这生意也太划算了,当即同意。玉雕厂的人买走了八九块,剩下的我不放心再摆在姐姐那里了,统统搬回了家。”

“那你拿到那么多钱,继续到那里再买呀。”我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再次到那家店里去的时候,店主说他就那么一批石头,嫌占地方,便宜卖给我了。如果我还想要,他再去看看能不能进到货。”老冷说,“后来那家店我又去了好几次,老板说进不到了,没有了。我不死心,又去其他的玉商那里看货,都没看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买大原石的心愿已经彻底泡汤,只有好好守住家里那些了。”

“有机会让我看看你的大原石,我刚从和田回来,可以给你一个准确的估价。”我说。

老冷眼睛里放出光芒来:“太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吃完饭,你就去我家看吧。”

“这也太着急了吧?我行李箱还没放下呢。”

“没关系,行李箱放在小孔的车上,看完石头再让小孔把你送回家不就得了吗?”

小孔是老冷的手下,也在一边附和着:“对对!一点也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看他们俩快活得满脸通红,我只好应允,同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只有信任一个人,才会让他去自己的家里欣赏价格不菲的收藏品。

因为老冷急着想让我去看他的大原石,晚餐只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剩菜被两个单身汉打包拿回了家。

走出餐厅,天已完全黑了,空气干燥而明朗,路灯和周遭一家家餐厅的彩灯把夜景装饰得整洁漂亮。上海是我的出生地,土生土长的地方。因为呆久了新疆和田,突然感觉上海陌生而又新奇起来。

“请上车。”老冷为我打开了后座车门,自己坐到了副驾驶座位。

小孔家和老冷家就距离两条街,也算是邻居了,但是他说今天还是托我的福,才能去冷总家看看和田玉大原石。开着车的小孔显得异常兴奋,我想这就是和田籽玉的魅力吧,无需出场,只要一个念想,就能让人神魂颠倒。

老冷家是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楼下是待客的客厅。但是他却带着我们径直上了二楼,他说大原石及其他好东西都在楼上。

老冷的妻子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老冷讓她去泡茶并洗切一些水果上来。紧接着老冷就把我和小孔带到楼顶的露台上。一到露台,我们都露出了惊羡的表情。露台上种着蔬菜和鲜花,许多块和田玉大原石就穿梭在这些植物中。老冷说被和田玉的养分滋养过的植物长势都非常喜人。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

“来吧,专家,请帮我看看这些大石头有没有好的。”老冷嫌露台的灯光太暗,又递给我一支玉石专用手电筒。

我用手电筒把其中一块大石头照了一下,然后又仔细贴着石头表面打着灯看,看完又换另外的看,全部看完不由大失所望。这些大石头颜色白的都不是玉,是石英岩。是玉的,颜色又都是暗青色,即使是籽料也值不了大价钱,但它们不是籽料,全部是山料。如果是完整的山料,那颜色差点也没事,可以做大件物品,比如炉瓶什么的。但是这些山料全都是满裂,我真怀疑连珠子都车不出来。看来老冷买的大原石良莠不齐,而品质好的那几块,全部给玉雕厂的人给挑走了。

“怎么样啊,这些大原石值钱吗?”小孔在一边问出了老冷最想问的问题。

“还有别的吗?”我咕哝着问,实在不忍心将实情告知老冷。

“这些是比较差的,好的我放在房间里了,请随我来。”老冷对我们说。看来他还能分出好坏来,十多年前是盲目买玉,看来这十多年里虽然没有再买玉,也是一直在学习玉知识的。

跟着老冷下楼的当口,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露台。蔬菜、鲜花、玉石在月光的鬼斧神工下呈现它们的阴暗和形状。

“平时闲暇时间在露台上小栖片刻,很惬意吧?”我边下楼边问老冷。

“是啊,白天摆弄一下花草,摸摸大石头,有多少烦恼都忘了;晚上植物们散发出阵阵清香,我坐在躺椅上,看天上星星群集。”

我脑补了一下这样的场景,心中艳羡不已。

冷夫人在二楼已经给我们泡好了茶,摆了一盆水果拼盘,见我们下来,打了声招呼后就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我们坐着品茶吃水果的地方原本应该是个大书房,但是老冷把它改为私密会客室了。

“不是让我们看好宝贝吗?快拿出来呀。”才喝了两口茶,小孔已经急不可待了。

老冷神秘一笑,见我们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又得意地一笑,起身走到正前方。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大橱的背后,好像摁了个开关,好好的一面墙壁竟然变成了一扇门,自动打开来了,里面是一间密室。

“进来看吧,大石头太重,搬出来不方便。”老冷招呼我。

我战战兢兢地进了密室,心中充满着不真实感。见我进入了密室,小孔也赶紧跟进。

这是一间大约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除了有几块大原石,还有一些木头箱子,想必箱子里都装着宝贝。室内灯光很暗,我打着玉石专用灯才看清这里的大原石的品质比露台上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其中一块皮色很厚,但是油性极佳的大原石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我曾在一家玉石店看到类似的这样一块几十公斤的大家伙,不同的是那一块切了个口子,里面露出细腻的高青白肉来,就算是明料了,开价800万。老冷的这一块虽然没有开过口子,但是从皮色的油润度判断,里面的肉质也是润且油的,不管是白玉还是青白玉,抑或是青玉青花,哪怕是糖玉,都是难能可贵的好料子。

听我这么介绍,老冷显得很开心,他问道:“那你判断里面会不会是白玉呢?”

“这可判断不出来,皮色太厚了,灯光打不进去。可能是这个原因,当年上海玉雕厂的人才没把它选走吧。”我关了手电回答道。

“不不不,”老冷摇着手说,“当年玉雕厂的人只看到工厂院子里的那些石头,其实还有一部分我是放在家里的。当年我不懂,后来我懂了以后就把家里好的挑出来放在这间密室里,不好的连同被玉雕厂挑剩的那些放到了露台上去养花。”

说到这里,老冷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笑完后说:“再帮我看看另外几块怎么样。”

我见老冷笑得像个孩子,这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也许只有面对这些和田玉精灵的时候,才会把自己最纯真的一面展现出来吧。

我将这些大原石逐一看过来。一块是大青花,画面有意境感,只可惜玉性不够,石性偏大了点;另一块是黑青籽料,密度很大,因而在视觉上感觉像一块铁一样;还有一块像普通石头一样,但是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肉来,原来这是一块石包玉,可惜露出来的肉里窜麻糖,应该不是一块好玉;最后一块是糖皮籽料,表面到处返碱,估计里面的肉依然玉性不够,石性偏大。

我直起腰来对老冷说:“我还是最看好那块厚油皮籽料。”

“其他的呢?都不入你法眼?”

“都不如这第一块,但是你有那么多大籽料也算难得了,现在这样的在和田也卖得不便宜了。而且和田籽料是稀缺资源,越放越有价值,只要不缺钱,你别再把它们给卖了。”

似乎我这个回答让老冷很满意,他笑盈盈地说:“两位外面去坐着喝茶吧,有些小东西我拿出来给你们看。”

可能老冷不想把箱子里的宝贝都给我们看,于是我们很识趣地走出密室,坐到沙发上去了。

老冷从密室的箱子里一手拿了一个东西出来,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是两个和田籽料的雕刻手把件,都是黄皮青白玉,真皮真肉,可惜玉质不够干净,雕工也差火候,只能算是两件普品。但是这样的东西在外行小孔看起来,就是浑然天成,巧夺天工了。他嘴里不停地惊呼着:“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老冷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

“专家,你看呢?”老冷在期待我的评价。

“是真东西。”我回答道。

这个回答让老冷意犹未尽,他还想继续问下去,我知道他关心的是价格问题和有没有收藏价值。但他还是没好意思问,皱了皱眉头又去了一次密室,把东西放好,另外拿了两样东西出来。

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一对翡翠龙凤玉牌,一边递给我们,一边嘴里紧张地说着:“拿稳了,小心点,这是我最好的翡翠了。”

小孔先毕恭毕敬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一边嘴里赞不绝口:“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我抿了抿嘴唇,努力使自己不露出不屑的神气来。这是一对无色的翡翠玉牌,虽是冰种,但是里面的結构也不小,依然是两件普品。看来老冷家最有价值的还是那块厚皮籽料大原石。

接下来老冷拿出来的小件玉器是一件不如一件,我看到老冷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应该是往返当搬运工累了,于是我说,“不要再拿了,我们坐下来聊聊天吧。”

老冷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讪讪地笑了一下,按动机关开关,密室消失了,又变成了一堵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墙壁了。

“老冷的这些东西是不是至少能值个大几千万?”小孔问道。

对于一个外行,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但是看到老冷充满希冀的眼神,我只能说:“可能以后会值的吧。但我对老冷的密室最感兴趣,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们。”

老冷坐下来,一脸的若有所思,可能在琢磨我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有个事情要告诉你们。”我说,“我去和田听到了一个消息,玉龙喀什河出和田玉的最上游,正在计划水利工程开工,要建一个发电站。如果开工的话,就要截流,以后和田籽料再也下不来了。”

“这是真的吗?”他们异口同声。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是大地河流赋予我们的舍利子,我们都应该好好珍惜。”

当时只是听说,他们也只是听过算数。但是没想到后来到了2021年的12月28日这一天,水利工程真的开工了,和田籽料从此后成了真正的稀缺资源。

喝了一会茶,我们起身告别了,因为老冷对我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在心中对他油然生出一股感激亲近之情来。

2

自从听说了老冷的大籽料被上海玉雕厂工作人员偶尔发现买下的事情后,我就对这家国营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可惜当时老冷并没有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不过即使留下了,十多年过去了,那些人也未必留在老地方吧?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的一个朋友说他认识上海玉雕厂的副厂长,只是玉雕厂后来生意不好,被老凤祥合并了,合并后,副厂长任公司的副总经理,如果我想过去看看玩玩,可以去找他。

朋友的话让我又悲又喜。悲的是这么一家国营老厂在时代的大潮下,也如很多的老品牌一样衰退了,没落了,被收购掉了;喜的是终于有认识的朋友介绍了,迷一样的玉雕厂就要像老冷家的墙后面的密室一样被打开了,让我看清楚里面的件件宝物。

我见到了上海玉雕厂的陈总,将近60岁,快要退休了,个子矮矮的,烟瘾大得要命,满屋子都是烟雾缭绕,但是他热情好客的性格倒是让我们之间很快就不拘泥于虚礼了。

我拿出一块红色的玉来,虽然我对和田玉的了解每一年都在飞速进步,但是对于某些东西还是存疑不能判断。我想对于18岁就接触和田玉、开料做玉几十年的陈总来说,应该没有他看不懂的玉石吧。

“这不是红玉,也不是红沁,只是一块染色的和田玉,大锅里煮成红色的了。”陈总拿上手,只看了一眼就有结论了。

原来只是染色的,市场上的假红玉,假红沁铺天盖地,只是这一块跟其他的不同,就让我抱有它是稀世珍宝的贪心心理上当了。

“这没什么,打眼很正常的。打眼有时并不是水平问题。有时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一种特殊的心态就会干扰自己的正常判断能力。”陈总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碧绿的翡翠挂件递给我,“你看这就是我去年打的眼,地摊上花800元买的假翡翠,我太相信自己的眼光,加上摊主编的故事,就以为自己捡漏了。第二天冷静下来才发现是假的。我没有去找那个摊主,可能找了人也不会在了。我把它放在抽屉里鞭策自己,告诉自己学无止境,同时有人来,我就会把这块假翡翠拿出来当教材。”

我仔细端详着这块“翡翠”,确实不容易看出真假来,不能判断这是一块B货翡翠还是石英岩染色,只是有种怪怪的不舒服的感觉,缺少真翡翠的那种灵气,一种体会不到生命之感的木讷感。

我把假翡翠还给陈总,又拿出一块红沁皮的籽料来:“这个能雕吗?”

陈总接过来看了看说:“这块倒是真皮真籽,但我劝你别雕。这块不错,没有什么瑕疵,俗话说好玉不雕。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市场上雕好的籽料价格卖不过原石籽料的原因,一方面是人们认为雕好的题材已经固定了,没有可造的余地了;另一方面,都知道有瑕疵的料子才拿来雕琢,利用雕工把瑕疵去掉。不过在以前,籽料很多的时候,再好的玉也拿来雕的,甚至是一大批让学徒工去雕,都糟蹋了。”

“以前籽料要比现在多很多吗?”我明知故问。

“那当然,零几年的时候籽料都是按车计算的,一车多少钱,现在都是按克来计价的了。”

“那籽料很稀缺了,平时你们的工人拿什么来雕呢?”

“拿替代品,比如河南蜜玉、河磨玉、岫玉等等。”

没想到连这么大的玉雕厂,都缺原材料了,这一点是我没有想到的。一抬眼,看到乱哄哄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块大白石头,已经掏出好几个毛坯手镯来了。

“这不是一块石头吗?不是玉啊。”我吃惊道,“做石头手镯有什么意思呢?”

陈总笑了一下:“是一块石头。这是一个做玉生意的老板打眼买的石头,他以为自己捡漏了,花120万买了这么大一块白玉,拿过来要求打手镯。我们告诉他这只是一块白色的石头而已,但他不能接受自己120萬打水漂的事实,坚持要打手镯。那我们就按他的要求给他打手镯咯。”

我触碰着这些毛坯手镯,即使打磨好也是一块石头,我心中对这个不认识的老板产生了一种悲悯之情。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富贵险中求,可惜有的时候只是为了生存就得冒很大风险。

“买到假货很正常的。”陈总说,“我有个朋友是瓷器鉴定专家,有一次他受邀去给一个收藏家鉴定瓷器,一屋子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唐宋元明清时期的瓷器。专家一个个看下来,看一个说一句‘这个是假的,说到后来,收藏家再也扛不住打击,昏了过去。”

见我瞪着吃惊的眼睛,陈总继续道:“很正常的。有拍卖行的朋友去玉器收藏家家里鉴定器物,老玉不说了,基本没真的。就是和田籽料,也都是染色滚筒料,不值一钱。他们去十户人家,就有八九家收藏的都是假的。”

无论在哪个领域,生活都一样沉重,一样残忍。我再次把手放在那块大白石头上。

此时,有个玉雕工人进来了,拿着半成品的玉器作品来请教陈总,因为陈总同时也是玉雕大师。

我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窗外,冬天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沉昏暗,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状态。

玉雕工人走后,陈总对我说:“我叫人拿些我们的作品给你看看吧。”

说完,他打了个电话,就有一个中年女人端着一盘盘的玉雕成品过来,放在茶几上,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即使是一桌满汉全席都比不了这一桌的玉雕作品来得诱人。

“你看!”陈总拿起一块白玉牌子,上面雕着一条小黑鱼在泛起涟漪的池塘中奋力游水,仿佛是活的一样。“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有瑕疵的籽料才去雕刻,起到变废为宝的作用。你想不到吧?原来这是一块脏兮兮的籽料。我看这块料子没有裂,外表虽然脏,但是一个地方却露出了白肉。于是我把表皮扒去,整个背面全白。前面我留下黑皮中最聚的那部分雕了这条小黑鱼,其他地方的脏皮都扒掉,留一点作为池塘里的叶片,看这效果不错吧?我给这块玉牌起了个名字叫‘力争上游。可惜原材料我没有留照片,否则给你看看,你都想不到这会是同一块料子。”

先前的忧愁,在看了这块有创意的玉雕作品后融化了,我的心激荡着爱玉的深情。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条小黑鱼,鼻子里仿佛闻到了池塘清香与腥味的交集。我陰郁的心豁然开朗,一如大地复苏似的。我想朝陈总毕恭毕敬地鞠一个躬,感谢他的伟大,他拯救了一块玉,给了它生命,将美一代代地流传了下去。

每个都看完了,陈总又打电话让刚才的中年妇女再把这些玉器都撤下去。桌子上一下子又空了,我感到心也空空的了。

陈总的唇边露出柔和的微笑:“我带你去玉雕车间看看吧。”

“能看到那块翡翠帝王绿原石吗?”

“哪块帝王绿翡翠原石?”被我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陈总一头雾水。

“就是那块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翡翠公盘上一块翡翠原石,被一家私企老板和你们老凤祥一起竞拍。大老板最终败下阵来,被老凤祥以一千一百万的价格竞拍成功。回来后,切了一片下来,这一片就打了三只帝王绿翡翠手镯,以每个一个亿的价格卖掉了。剩下那一大块还没去动。”

“原来你说的是这块啊,”陈总恍然大悟,哈哈笑着说,“早就没有了。剩下那一大块的玉质并不好,值钱的就是那一片。”

我想问:“有照片吗?”但是陈总已经走出了办公室的门,我只得跟着他来到玉雕车间。

长条形的玉雕车间里有两排工作台,每个工作台前都坐着一个玉雕师。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打搅到他们,每个人都在忙着手中的活,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我走到一个玉雕师跟前,看见他正在雕一块和田玉手把件,一头大象的雏形已经出来了,栩栩如生。

“大象,雕得真好!”我脱口而出。

玉雕师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工作。我觉得听到我的赞美,他的心里一定甜滋滋的,因为只一瞬间的抬头,我已经看到他眼睛里闪耀着光芒了。

我在每个玉雕工作台前都逗留小片刻,看着璞玉成才的过程,内心竟有一种开朗之感。这既辛苦又惬意,既单调又五光十色,一天一天地匆匆逝去,迅如幻梦的日子。玉雕师们对于手中的器物,小心翼翼地琢磨着它们,让它们一点一点光辉灿烂,不得一点马虎,是不是就像看待自己的眼珠一样看重这门手艺呢?

“再带你到我们楼下的展厅去参观一下吧。”陈总见我看得差不多了,又提出了新的建议。

我跟着陈总来到一楼展厅,满目都是上好的和田玉雕件,我猜想我的两眼一定显出了狼一般贪婪的神色。我的眼睛都来不及看,那些玉雕件就像一场饕餮盛宴,而我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野狼,都不知道先从哪件食物开始下口。

陈总一一为我介绍着各种玉器,当介绍到和田玉炉瓶时,他有些感慨。以前的玉器都很大,他的主项也是制作炉瓶。只是现在和田玉越来越稀缺了,就连山料也很难开采出大块无裂痕无瑕疵的来了,能做炉瓶的料子越来越少了。

我隔着玻璃触摸着这些个大型炉瓶,雕工多么精细啊!“精雕细琢”这个成语用在它们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如果能把它们抱进怀里,我估计可以看上一整天。

陈总继续为我介绍着其他作品。也有不少翡翠雕件和手镯,但是对翡翠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可能它只有200年历史的缘故吧。我还是喜欢和田玉,只一盼顾,仿佛就能看到千百年前。

这些玉雕,让我产生了想要更深层次了解这个产业的欲望,但是匆匆看了一眼,时间就已经不早了。陈总应该快要下班了,我的脑海中掠过了四个字——来日方长。

作别陈总,我心里已经在规划下一次的造访了,那里有太多精神食粮,看过即拥有,魅力无穷。

3

一周后,我拿到了我新出版的书。听说我要给他送书过去,陈总很开心。想必他曾经也是个文学青年吧,一不小心成了玉雕大师,可能文学与玉文化也是相通的,所以才能彼此欣赏。

这天气温极低,一眼望去,大路上空荡荡的都没有人。但我的心是热的,灼烧着我的身体,我的脚下像踩着风火轮,一路向前。

陈总吸着烟,他的办公室一如既往的烟雾缭绕,只是见我来了,才不好意思地把窗子打开一条缝,但这一点也不管用,开着热空调的室内空气质量一塌糊涂。

拿到我的新书,陈总显得特别高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上海玉雕厂的历史,枯燥的事情在他那无拘无束、流畅自如地表述下,显示出他有很强的引导力。

“最近这些年,玉雕行业和其它实体经济一样,都经历了一场来自市场经济的腥风血雨的洗礼,不止上海,全国各地都一样。北京玉雕厂、苏州玉雕厂、扬州玉雕厂、南阳玉雕厂等等,曾经一度风光无限的大型国营玉雕厂都过了曾经的风光时代了。其实随着不断的深化改革以及行业内部的洗牌,这种自我淘汰的过程似乎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如今又是个呼吁工匠精神的年代,所以说曾经培养出无数玉雕大师和造就玉雕精品的上海玉石雕刻厂却不应该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上海玉石雕刻厂是一个创造了辉煌荣耀的企业。玉雕厂的历史是所有的职工书写的,其中培养了众多玉雕大师的老艺人更是功不可没。虽然现在的玉雕行业不是当时的状态了,但曾经的那些玉雕厂、那些老前辈却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铭记的。”陈总在回忆,他的烟一支接一支。

“上海玉雕厂有很多堪称国宝级的作品。”陈总说着掏出手机让我看照片,“这是墨玉周仲鉤彝,是1960年代初雕刻的作品,中国工艺美术馆作为国家一级文物收藏了。还有翡翠‘中华第一塔,看看,多漂亮!主塔有九层,每层由塔身塔围塔顶组合,二十七个组件由粗到细一气呵成,七十二个悬铃,塔身净高1.80米,塔围加底座高有2.52米。”

“这么大呀,那这块翡翠原石得有多大?”我叹为观止。

“翡翠原料就有1.78吨了。从1971到1974年的三年时间里设计制作完成,完成后在厂接待室还特地举行了宝塔炉落成典礼。”陈总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一脸感慨万千的样子。

“气势真恢弘!”我亦惊叹道。

陈总放下手机,继续说着玉雕厂的历史:“在1960、1970、1980年代,厂里新进了一批又一批热爱玉石雕刻艺术的年轻人,他们是来自上海各区学校具备美术基础的青年学生,也有来自上海市工艺美术学校玉牙雕专业培养的毕业生。工艺美校的优秀毕业生在玉雕厂是行政干部、技术骨干,他们同时又在厂办中学担任美术专业教师,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玉雕青年人才。”

说到这里,陈总突然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惜呀,到了1990年代,随着中外宏观经济表现不佳,国有企业改革中发生不利,玉雕产品卖不动了,牙雕产品不能生产销售了,上海玉石雕刻厂走向衰落,人才大量流失,能工巧匠们走向社会,走向海外。留不住人才并缩小规模的上海玉石雕刻厂搬迁到了老凤祥有限公司,最终又被老凤祥有限公司合并,‘上海玉石雕刻厂这块享誉海内外的名牌不复存在了。”

听到这里,我也不由地跟着唏嘘起来,但陈总随即又从感伤切换到了昂扬频道:“不过,名牌虽然倒了,但玉雕大师们永远倒不了,会一代代地传承发扬光大下去。在玉雕行业,大师的名字有着巨大的附加值。他们独到的思路和设计理念令众多客户折服。而在玉雕车间,大师正在培养一批新人,将看家本领传授给他们。”

“合并后的老凤祥玉石象牙雕刻公司,跟新疆有没有对口业务?”我问道,毕竟新疆和田是玉石产地。

“有啊,我们有援疆项目的,公司几次派老总和一些玉雕大师去新疆考察,与当地教育部门对接,成立玉雕培训辅导班。还让当地艺术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来上海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学习玉雕切割、选材、设计等基本技巧,力争使偏远地区的玉雕行业尽快走上正轨。”

我用洗耳恭听的态度听完这些专业知识,不由得对陈总,对玉石雕刻公司更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陈总似乎还意犹未尽。但是我刚才听了那么多,此时就又想去展厅观摩一下了,那里的玉器就像一场丰盛佳宴,让我从理论一下过度到实际,也许会让我在玉石知识上更上一层楼。

我尾随陈总再一次来到展厅,观赏着橱窗里那些精美玉器。大到炉瓶,小到戒面,看着看着,我强烈地渴望拥有它们,触碰它们,即使隔着玻璃。

我旁若无人地享受着美玉带给我视觉上的冲击和遐想,我仿佛闻到了一股香气,就像人类更衣后的香气,让我确信它们是有生命的。

陈总有事离开了,让我看完后去办公室找他。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橱窗里的它们突然诉说起了各自的故事,轻轻颤抖着。我欣喜着,倾听着,不知不觉间仿佛走入了另一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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