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汤尼·白露的丁玲研究

2023-09-28 02:27黄华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白露丁玲女性主义

⊙黄华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在北美中国妇女研究领域,汤尼·白露(Tani E.Barlow)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学者和编辑,她对丁玲的研究长达四十年,跨越文学、历史、社会学等领域。通过丁玲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白露展示了中国妇女理论的演变与发展,她用具有鲜明个人色彩的理论术语概括丁玲不同阶段的写作,从早期进步论女性主义、殖民现代性,到革命现代性,再到革命民族主义,勾勒出中国现代女性知识分子漫长而艰辛的心路历程。

一、白露的中国妇女研究

“二战”后,海外汉学研究中心由欧洲转移到北美,推动了以现代中国为研究对象的北美中国学研究,特别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妇女研究。如果认为夏志清的张爱玲研究开创了现代女作家研究的先河,葛浩文、梅仪慈等第二代汉学家将其发展为萧红、丁玲等现代女作家的专题研究,到了白露等第三代汉学家,就不再满足于女作家作品的专题研究,而是打破学科局限,扩展到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等文化的各个层面。

白露对丁玲进行了长期追踪研究。1980年在巴黎召开的中国抗战文学研讨会上,白露的论文《〈三八节有感〉和丁玲的女权主义在她文学作品中的表现》表明其女权主义的研究立场。1982年白露在北戴河拜访了丁玲。1989年白露和加里·约翰·布乔治合作翻译丁玲的作品集《我是一个女人:丁玲作品选》,收录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上海的春天》《母亲》《我在霞村的时候》《杜晚香》等丁玲不同时期的代表作,这是英语世界流传最广的丁玲作品集。

20世纪70年代白露将中国妇女研究延伸至文化研究领域。1993年她创办学术杂志《位置:东亚文化批评》,出版了《现代中国的性别政治:女性主义与写作》等文集。进入21世纪后,白露出版专著《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史中的妇女问题》,丁玲是书中分量最重的女作家,占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艾伦·卡罗尔·杜波伊斯称该书是一项“有学术抱负的研究”,因为作者“帮助中国女性主义历史在世界舞台上寻找位置”①。

白露认为丁玲始终为中国现代女性承受的不平等待遇积极辩护,强调在中国语境中理解“中国妇女”的文化含义。她以丁玲到达延安为界限,将其创作分为早期和中后期,认为前者带有强烈的中国女性主义探索意义,后者带有鲜明的革命民族主义色彩。

二、自由与虚妄并存的新女性:丁玲早期作品研究

白露以丁玲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为例,来说明“新女性”艰难的自我建构过程。白露注意到中国女性主体的建构与“女人”“妇女”等概念的译介有关,进而提出“殖民现代性”问题。

白露称丁玲是“现代中国最著名的作家和文化革命家”②,在《我是一个女人——丁玲作品选》导言中,白露用长达45页篇幅评述丁玲传奇坎坷的一生。白露不仅将丁玲与欧美两位著名女作家——英国的多丽丝·莱辛、美国的蒂利·奥尔森并列,认为她们都是“重视意识形态和政治的作家”,而且认为丁玲“始终为中国女性主义主体所承受的各种不幸和自由而辩争”③。白露认为丁玲在早期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梦珂》《自杀日记》中塑造的“新女性”形象——莎菲、梦珂和伊萨,体现出当时女性的生存境况。“新女性”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国现代性的重要标志,丁玲早期作品集中探讨女性性欲和以进化论为核心的自然选择问题,使女性在新的殖民现代主义表述中充满活力。

白露沿着女性主体建构的线索来梳理丁玲的作品,发现丁玲早期小说中分裂的女性形象源于女性不健全的人格,即受制于中国女性身处“在黑暗中”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环境,这与丁玲第一部小说集《在黑暗中》的标题不谋而合。丁玲从揭示女性个体与性爱主体之间的紧张关系入手,莎菲是“新女性”形象的典型。《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有两个分裂的女性主体,一个是充满情欲、觉醒的女性主体,另一个则是不断创造幻想和悔恨的女性主体,两种叙事声音之间的裂痕使得小说的叙事趋于完整且富有张力。莎菲的形象体现出作家激烈的内心冲突,理智清醒的女性主体与在男性凝视下被情欲化的女性主体之间充满矛盾与纠结。《梦珂》中女主角公开抨击婚姻,认为它是另一种形式的女性堕落……在这些充满激情的小说里,丁玲展示出新女性在当时的苦闷无助。

在“进步论女性主义小说”中,白露认为丁玲提出“五四”以来的一个重要问题——既然可以自由恋爱,为什么女性仍未取得社会和情感上的独立?这涉及女性的人格问题,女性人格是在20世纪20年代优生伦理学和社会学的基础上提出的。高铦在《性择》中谈到,因为中国社会组织依照父系血统建立,对父权的依附,导致女性的沦落,甚至失去基本的生活权、生命权,当中国男性剥夺了女性的人格时,也就阻碍了民族进步和人种进化。显然,高铦将生物学意义上的“两性选择”与恩格斯、倍倍尔的社会学分析结合,形成“进步论女性主义”。丁玲着重表现新女性身上的弱点,展示她们追求自由过程中承担的不公正的社会压力,表现为虚妄与悔恨并存的女性形象,如《在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中妻子瞒着丈夫与诗人幽会,内心充满遐想与挣扎;《小火轮上》女教员与同事谈恋爱,因为世俗的双重标准而遭到解雇。

白露注意到20世纪30年代丁玲转向左翼文学的变化,在这一时期的《韦护》(1930)和《母亲》(1933)中,丁玲不再使用追悔式的叙事,而是采用辩证的叙事结构,反思女性主体,让女性在“意志”(做事)和“情感”(恋爱)之间进行选择。此时的“恋爱”不再被丁玲视为进步的表征,而是放纵的表现;“做事”则被看作具有公共道德、学习或革命都昭示人物的成长。在《韦护》里,珊珊逐渐摆脱对他人的依赖,找到自己的事业和方向。《母亲》是丁玲转向现实主义历史叙事的一次重要尝试。白露认为《母亲》堪称一部“女性主义的民族寓言”,小说塑造了母亲这样一个前革命史的女性主体,曼贞力图冲破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从上女学堂,到放足做体操,再到姊妹结拜……丁玲在自省式的诘问中,一步步地思考女性问题,思考中国革命,思考女性在革命中的奋斗。

白露发现丁玲小说创作与同时期妇女理论之间的关联,注意到“妇女”“女人”“女性”等术语的使用和传播,并对其做出合理的历史性阐释。白露发现中国妇女运动早期的设计者们多使用“妇女”一词,而明确反对使用“女性”,这与苏维埃俄国和德国马克思主义文本的翻译传播有关。向警予、何香凝、邓颖超、蔡畅等妇女理论家坚持在特定的历史坐标中规划中国妇女的未来,她们的努力让“妇女”一词被固定下来。向警予与丁玲的母亲是结拜姊妹,她鼓励丁玲为理想而奋斗,丁玲后来的创作无疑也朝马克思主义方向发展。白露认为《母亲》便是丁玲将以向警予为代表的早期共产党妇女理论进行文学转换的一次大胆尝试。

三、革命妇女主体的建构:丁玲中后期作品研究

白露认为丁玲去延安后的创作逐渐转变为塑造革命妇女主体。尽管丁玲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政治身份差异不小,但她一直致力于表现主体内部的改造,积极建构革命妇女的文学形象。

白露以《我在霞村的时候》为例,在民族战争、封建观念和启蒙话语等多元话语交织的环境中,探讨女性的地位和出路。丁玲到延安后,更加关注妇女与民族国家的关系,在《新的信念》《在医院中》等小说中,突出抗战时期乡村妇女的境遇。丁玲在女主人公贞贞出场前,为她安排了来自不同视角的评价作为铺垫,在村干部眼中贞贞是爱国的;村妇议论她拒绝定亲,才招致报应;亲戚们疼爱她,逼她回到亲人中间……从不同的话语中,读者感受到贞贞真实的生存状况。当叙述者(来村里休养的女干部)见到贞贞时,发现她是一个勇敢直率的姑娘。自此,叙述重点被集中到贞贞的人格上,她该如何解释甘愿自我牺牲?如何对待昔日恋人?如何面对村民指责?如何治病?贞贞的问题很复杂,即便她能够接受命运的残酷安排,但也许永远无法走出心理创伤,贞贞意识到必须离开村子,她要去治病并寻求政治支持。女干部作为国族叙述的代表,以新的道德准则——超越传统贞节观的国家民族立场,来衡量贞贞的牺牲,思考女性问题。实际上,“贞贞”的名字代表了作家对这一人物的看法,痛苦让贞贞成长起来。白露认为贞贞的形象折射出抗战时期中国妇女艰难的生存处境。

在丁玲的中后期作品里,白露发现与其早期作品类似的写作裂隙。因为丁玲致力于使党的政策小说化,塑造新人形象,力图把穷苦妇女融入不同种类的人民主体中,这让她笔下的人物徘徊于家国之间。这种主题先行的叙事有时比较流畅,有时却充满矛盾歧义,引发争议,《“三八节”有感》便是一次集中的爆发。丁玲在文中公开讨论妇女问题和妇女政策,反映出她既拥护党的政策又不放弃批评的矛盾心态。《夜》《在医院中》等都属于此类作品。这表明丁玲对革命妇女主体的建构并不顺利,革命妇女主体与女性人格主体有时难免产生冲突。白露将其归结为“词语误用”或“时代错置”,她在梳理大陆学界对丁玲的研究时,对杨桂欣提出的“时代错置”问题尤为关注,认为丁玲个人经历及其作品价值之间的错置恰好能够体现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特点,成为中国妇女革命的一种历史记载。

白露指出,丁玲是“书写词语误用妇女史的重要人物”④,她从中国女性主义书写转向马克思主义妇女主体、革命妇女主体的书写,其间出现的裂痕及其与主流政治话语之间的偏移,导致作家经常身陷争议。“词语误用”概念来自佳亚特里·斯皮瓦克,斯皮瓦克认为“一个没有充分所指对象的概念或比喻就是一种词语误用”⑤。白露将这一概念引入丁玲研究,用其解释丁玲最富有争议性的作品,并推而广之,认为中国现代思想史中有关“妇女”的词语误用现象普遍存在。

也许是丁玲丰富而歧义的文学作品激发了白露探究中国现代女性生存状态的好奇心。因为丁玲不仅为白露提供了凸显殖民现代性的典型文本,而且丁玲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吸引了白露,促使她将作家生平与作品分析有机结合在一起,着力复原中国现代性话语出现的各种历史情境,在文本与历史的对话中探讨国家、民族与妇女的关系。

尽管丁玲数次否认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但白露坚持将丁玲解读为中国的女权作家,从这一意义上看,白露的丁玲阐释可谓是“作者的死亡”。这让人想起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陕西考察时,面对户县农民的凝视,思考“谁在说话”,避免从西方经验出发讨论和界定中国妇女。那么,该如何看待白露的丁玲研究?尽管不乏主题先行的嫌疑,但从总体上看白露的研究仍具有拓荒意义,她不仅开辟了北美汉学的中国现代妇女与性别研究,而且在方法论和研究范式上具有代表性。白露的阐释反映出北美汉学界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的学术转向,一部分汉学家开始质疑并反省长期以来僵化的汉学研究范式,强调要在具体历史语境下研究中国问题。这是一种学术自省和纠偏,客观上起到推广中国现代文学的作用。白露的丁玲研究即是以丁玲为窗口展开的一次中西方妇女对话,为中国女性主义研究走向世界做出积极的贡献。

①Ellen Carol DuBois.How Tani Barlow Answers The Question of Women in Chinese Feminism,Journal of Women’s History,Vol.20 No.1,2008,p.229-230.

② Tani Barlow,Gary J.Bjorge,I Myself am A Woman:Selected Writing of Ding Ling,Boston:Beacon Press,1989,p.2.

③④⑤ Tani Barlow,The Question of Women in Chinese Feminis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4,p.128,1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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