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母亲心头的沉重
——《弗兰妮与祖伊》中的战争叙事

2023-09-28 02:27黎清群闽江学院福州350108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塞林格格拉斯浴室

⊙黎清群[闽江学院,福州 350108]

一、引言

J.D.塞林格是一位有着战争经历的美国作家。他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诺曼底登陆等多场欧洲战役,见到了纳粹集中营的杀戮惨状。战争经历不仅使塞林格的身心遭受重创,也深刻地影响了其文学创作。传记作家保罗·亚历山大(Paul Alexander)对塞林格的战争经历和感受如此描述:塞林格在本月较长一段时间一直位于作战区,他亲眼看见大批人死亡,大量建筑被毁。他知道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亲眼所见的事情实在太恐怖了,完全无法描述,无法用文字表达。在给朋友惠特尼·伯内特的信中,塞林格称“伤感”主导了他的写作。塞林格的女儿玛格丽特(Margaret A.Salinger)在《梦幻守望者:我的父亲塞林格》中也写道,战争是父亲“无法述说、无法书写,也无法消除的经历”,以此表达父亲所遭受的深重战争创伤及试图回避战争话题的努力。

然而,对于作家塞林格而言,痛彻心扉的战争创伤在作品中显然是无法回避的。他的多部作品均涉及“战争”话题:《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直接说出了战争的恐怖;《艾斯米》的故事发生在战争孤孩和X军士之间;《弗兰妮与祖伊》则将战争寓含于母亲的生活和情感之中,使战争创伤渗透进母亲的生活,内化为母亲的生命,成为压在其心头的沉重。

二、暗沉琐碎的生活日常

母亲初次露面是在儿子祖伊的浴室中。这是一位“略微发福、戴着发网的妇人”,她身着的那件家居服尤其引人注目:

这身衣服就是一件年代久远的深蓝色日本和服,她几乎一整天都在家里穿着它。这件衣服上有神秘的折叠口袋,对于烟瘾和家务都很重的格拉斯太太来说,可以装很多随身物品,非常之方便;屁股那里加了两只超大的口袋,通常装着两到三包香烟,几盒火柴,一把螺丝刀,一把锤子,一把她的某个儿子曾经用过的童子军匕首,一两个搪瓷的水龙头开关,外加一全套螺丝、钉子、铰链、小脚轮——格拉斯太太在她宽敞的公寓里挪动时,所有这些东西就会隐约地发出哐啷叮当的碰撞声。

对于这件款式陈旧、颜色暗沉的家居服,母亲不仅不嫌弃,反而表现出喜爱之情——因为衣服上那些口袋“可以装很多随身物品,非常之方便”。特别是对那两只超大口袋及其中物品的特写,将家务的琐碎及母亲对家务的包揽细致呈现,让一位沉郁、负重的家庭主妇母亲初次登场。与周围穿着讲究、经常往来于高档购物场所的主妇们相比,这位衣着寒碜、离群索居的母亲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以致成为周围人心目中的“另类风景”。那么,这位忽视自我形象、自绝于外界的母亲,其心思意念究竟何在?

母亲进入祖伊浴室后的忙碌细节,或许可以为此提供一些线索:她走到脸盆上方的小储物柜边上,打开柜门,先是对药箱隔断上陈列的琳琅满目的药品、日用品及其他零散物品一一审视,她对这些物件的名称、数量、功效早已了然于心;接下来母亲在此开始了除旧置新的工作——“格拉斯太太轻快地伸手在最下面一层拿起一件东西,‘砰’的一声丢进了废纸篓,把一支新牙膏放了进去,再后来便是把一瓶药摆放整齐,最后才关上了柜门。” 除此之外,作品还交代了母亲的一些其他行动细节:教导祖伊如何保护牙齿,替他清洁水盆,给他递送浴巾,告诉他出浴盆时要踩在垫子上等。对于母亲这一系列动作如此详尽的细节描述,艾尔弗雷·德凯瑟恩认为是作家意在“对这个刚入场的人物表达特别的关注”。如果确实如此,那么作家让我们关注到的便是一位无微不至以致略显啰唆琐碎的母亲。这种细致与琐碎,在母亲对待病中的女儿弗兰妮身上有着更集中的表现。

面对深陷精神困惑却不愿与人沟通的女儿弗兰妮,焦急不已的母亲先是从日常饮食方面去查找病因,做出诊断——是弗兰妮“一个学期以来只吃干酪汉堡加可乐”所导致。基于这种诊断,母亲随后精心炖制了鸡汤,并先后四次将“又热又鲜的鸡汤”递送给弗兰妮;被拒喝之后,她又费尽周折争取外援:联系了巴蒂、波波、维克等所有在外地的儿女;不成之后又想到求助于心理医生和神父。这一切均无果之后,母亲才急切却又迟疑地来到儿子祖伊的浴室,请他出面“与弗兰妮谈谈”。这一系列举动,将母亲对于女儿弗兰妮的关爱与担忧一一呈现。

对于其他儿女,母亲同样十分挂念。以儿子巴蒂为例,母亲对他的住所没有安装电话一事简直咬牙切齿:“有时候我真想杀了巴蒂,他就是不肯装一部电话。”愤恨之中传达的是母亲对儿子的无比担忧:“万一他跌断了腿怎么办。一个人在那么远的林子里。我一直都在担心。”而她多年来对于所有孩子出门前的一句探问“你吃点中饭才走,对吧”,更简洁形象地表达了这份母爱的琐细与偏执。而在儿女们看来,这种询问纯粹多此一举,“这么多年来,她总能用这一类问题让她的每个孩子顿时感到心烦意乱”。偏执的关切与顿生的烦乱之间,凸显的是母亲与子女间深深的隔膜。

至此已颇为明显,一方面是任劳任怨、对儿女事无巨细关心的母亲;另一方面则是儿女们对于母亲的生活及其关心所表现出的不理解乃至不屑。这种巨大的差异,显出的是横亘在母亲与儿女之间的鸿沟,因而使这位家庭主妇母亲原本琐碎无趣的生活越发暗沉。

三、孤独隐忍的内心情感

与母亲暗沉琐碎的生活相伴随的,是其孤独隐忍的内心情感。这份孤独隐忍,源自与儿女们观念上的分歧、交流中的障碍以及感情上的隔膜。

观念上最明显的分歧莫过于对待那件旧家居服的态度。母亲对它喜爱有加,几乎每天必穿,口袋里的各种工具发出的“哐啷叮当的碰撞声”对她而言如同悦耳的乐音,给她暗沉单调的生活增添些许愉悦。但在儿女们眼中,这件衣服却是不祥之兆,令他们无比憎恨,“她的两个女儿曾几次三番合谋,试图把这件老和服扔出去,但都没有成功”。截然不同的态度和众寡分明的阵营,已显出母亲 “孤家寡人”的处境,而与儿女们的交流障碍和情感隔膜更加剧了母亲的孤独,这种孤独在弗兰妮生病期间表现得尤为突出。

面对整日躺在沙发上不吃不喝的女儿弗兰妮,焦急不已的母亲试图通过与儿女们沟通,以便找到治疗方案,却遭到儿女们的百般抗拒、回避或亵慢。首先是弗兰妮的直接抗拒:病中的她一连两天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拒绝回答母亲的询问,拒喝母亲炖制的鸡汤,无计可施的母亲于是试图与外地的其他三位儿女联系,无奈均以失败告终。焦急且沮丧的母亲因此忍不住向身边的小儿子祖伊抱怨:

“哦,我希望我哪怕能跟巴蒂电话上聊个几分钟也好啊。他可是唯一一个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她若有所思地说,话里带着明显的怨恨。“真正是祸不单行。”她拢起左手,把烟灰弹进手心。“波波要到十号才能回来。维克我都不敢告诉他,尽管我知道怎么找到他。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一家子。我是说真的。按理说你们这些孩子都算是非常聪明的,每一个都是的,可是到了关键时候,你们却没一个有用的。一个都没有。我真是有点受不了——”

无论是拒绝交流、联系不上还是不敢联系,显示出的均是母亲与子女的交流困境,以及母亲由此不断加深的孤独,因此她才少有地连用三句否定——“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一家子”“你们却没一个有用的。一个都没有”来表达她的无奈与失望。然而,母亲少有的情感表达还未结束就被突然终止:句子最后的那个长长的破折号,既表明祖伊对母亲表达的强力阻断,也意味着无奈之下母亲的继续隐忍。

其实,对于这位一向“态度粗野”的小儿子,母亲在平时交流时已格外小心。因此她对祖伊的担心与担忧几乎很少采用面对面的方式直接交流,而是通过信函辗转,让在外地的二儿子巴蒂来间接转达。这次之所以急匆匆来浴室找祖伊,实在是母亲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未进来之前她便以“急切的、煞有介事的声音”问道:“祖伊?你还在浴室吗?”接下来是夹杂着恳求的理由陈述:“我想进去一下,就一小会儿。我有东西要给你。”待母亲进入浴室之后,先是一段长长的关于母亲的叙述:她作为家庭主妇的单调乏味的生活,与周围邻居相比之下的格格不入,以及她对储物柜中众多物件的审察、置换和整理。略显冗长的缓慢叙述,几乎“消解”了母亲内心的急切。只在忙活完了,将要走出浴室时,母亲才“不经意”地问道:“我猜你还没跟你小妹妹谈过吧。”肯定的内容加上疑问的语气,形象地再现了母亲问话时的谨慎和对内心急切的抑制。只有在确定祖伊仍未与弗兰妮谈话之后,母亲才终于按捺不住:

“为什么还没谈?”格拉斯太太追问道,“我觉得这样很不好,祖伊。我觉得这样一点都不好。我特意请求你去看看你能否做点什么——”

情急之下的质问与不满,以及“特意”“请求”等措辞,首次道出了她来浴室的真正目的,更是暴露了母亲内心的无比急切。由此反观母亲此前的一系列“慢动作”,便更能理解她那种压抑的刻意。无奈,这次按捺不住的急切表达再度被祖伊打断,母亲于是被迫再次回到隐忍的状态。

值得关注的是,母亲的孤独压抑并不是一时的表现,而是近年来情感和生命的常态——即使在高兴甚至欣喜时,母亲的内心依然是压抑的。例如,当接到巴蒂的电话时,内心无比欣喜的她仍试图掩盖这份喜悦:“她抑制住声音中有可能透露出来的欣喜,这是她最近几年的习惯。”当看到弗兰妮终于从沙发上起来去接电话时,“格拉斯太太看着弗兰妮不由自主就想微笑,结果还是忍住了,只是抿了抿嘴唇”。无论是对于声音中欣喜之情的遮掩和高兴却抿嘴不笑的克制,无不表明“压抑”已成为母亲的下意识动作,孤独已成为其生命常态。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母亲变得如此孤独压抑?

四、难以排遣的丧子伤痛

事实上,母亲的生命状态并非向来如此,而是近年的生活改变使然。她“曾经是一个方圆几百公里公认的大美人,一位杂技演员,身轻如燕的舞蹈演员”,“几年前,单是她的眼睛就能道出所有的故事(对人也好,对浴室地毯也好)”。这位曾经集美貌与演技于一身、眼睛顾盼有神的杂技演员,现在不仅身体发福,神情木讷,眼睛的变化尤其明显:“时值1955年,再要想从格拉斯太太的脸上,尤其是从她蓝色的眼睛里,读出什么真实可靠的信息,已经很难了。”从 “能道出所有的故事”的鲜活到难以“读出真实可靠的信息”的黯然,眼睛的改变所反映的是母亲内在生命的改变。对于这种改变的原因,作品一直隐而不发,只是不时以某种不易察觉的线索潜隐在显性叙事背后。例如,在描述母亲的形象时,作品提到了她少有的出门时的装束及原因:“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她似乎从来都不会离开家门半步,但是如果她迈出家门,那她应该就会裹上一件黑色的披肩,然后大约是往奥康内尔大街的方向走,到那里去领她某个儿子的尸体。由于某个公务程序上的差错,他刚刚被黑棕部队开枪打死了。”第一句介绍了母亲在人们心目中的“宅妇”印象及其原因,并将“黑披肩”与儿子的死亡相关联,对其“遮盖与包裹”功能进行了象征性描述;第二句以“公务上的差错”交代死亡原因,一方面显出死亡事件与“公务”相关联,而“差错”一词则消解了事件的“公务”分量,暗示其后果只能由家庭来承担。此后“披肩”再一次被提及,“她的肩头仿佛总是披着一块隐形的都柏林主妇的披肩(这种印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母亲的压抑悲伤被再次突出,以致于心不忍的叙述者也不得不在括号中加上那句表示理解的同情。也只有此时,作家才交代了造成母亲如此状态的真正原因:“她的两个儿子死了,一个是自杀(她最喜欢的一个,她的最完美、最善良的儿子),一个死于‘二战’(她唯一的真正开朗的儿子)”。

儿子“一个”“一个”接连死亡,括号中对母亲心目中儿子形象的补充,将这位母亲的丧子之痛历历呈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离世虽然看似意外,实际上却均与“战争”关联:西摩因战争创伤曾接受过心理治疗,退役不久后即开枪自杀;沃克死于战斗间隙的事故。虽然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与战死疆场的英雄相比,他们的死亡均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家庭事件”,这种悲伤因此只笼罩在家庭上空,沉沉地压在母亲的心头。然而,无论怎样压抑掩饰,母子间的血亲、过往的生活仍一再执拗地浮现,成为其难以回避的话题——即便在对丈夫的抱怨中也是如此:

“每一次打开收音机,我真的感觉他是想调到‘智慧之星,然后听到你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回答问题。’”她抿起嘴唇,停了下来,在无意识中给自己的话添了几分分量。“我是说包括你们每一个人,”她说道,突然又稍稍挺直了一下身体,“也包括西摩和沃特。”她很快地吸了一口烟,但是吸得很大口。

与其说这是在抱怨丈夫,不如说是对丈夫表达理解与同情——失去儿子的打击才使他一味沉湎于儿女均健在时的美好时光的回忆中。至于母亲本人,她虽然用了“抿嘴”“挺直身体”“吸烟”等一系列克制动作,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两位已逝儿子的名字:西摩和沃特。

至此已然清楚,作家不惜笔墨对母亲暗沉琐碎的生活日常、孤独隐忍情感的反复叙写,不过是一种情节上的铺陈,一种情感上的蓄积,其最终指向的是对造成母亲如此困境的“战争”原因的追谴。这种隐形的战争叙事,即被多米尼克·史密斯称为塞林格首创的“战争被内在化”的叙事,将丧子之痛融入母亲的生活日常,渗透进母亲的骨髓灵魂,因此才格外令人心灵震颤,扼腕唏嘘。

五、结语

英国创伤小说家安妮·怀特海德认为:“创伤具有一种萦绕不去的品质,通过不断地重复和返回持续占有主体。”塞林格在《弗兰妮与祖伊》中所叙写的战争创伤,所具有的便正是这种品质——它萦绕于格拉斯家庭,改变了母亲的生活,占据着母亲的心灵。这种创伤在改变母亲和家庭的同时,也必然会蔓延到社会与国家等更广阔的领域。因为“个人的经历对国家生活具有整体论的意义,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受益和受害,看似偶然事件,最终却主宰了个人命运。更重要的是,无数这样的事件,便构成了国家生活的实质”。而如果将“母亲”与“人类生命的孕育者”之本义相联系,那么战争给母亲带来的灾难便象征着对整个人类的灾难,压在母亲心头的沉重即是整个人类的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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