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勒城水” 考辨

2023-10-03 17:21范英杰
敦煌学辑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鱼水寰宇阴山

范英杰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 甘肃 兰州 730020)

传世汉籍保存下来不少古代民族语言的音译形式, 是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历史进程中“语言深度接触”①关于历史时期“语言深度接触” 的讨论, 参见白玉冬《华言胡语水乳之契》, 《澎湃新闻·上海书评》,https: / /www.thepaper.cn/newsDetail_ forward_ 2359806 (2018/8/22); 罗新《当人们都写汉语时》, 氏著《有所不为的反叛者: 批判、 怀疑与想象力》,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19 年, 第51-60 页。的宝贵资料。 本文所关注的“磨勒城水” 一名, 见于《太平寰宇记》 关西道振武军金河县下: “磨勒城水, 突厥名鱼为磨勒, 此水出鱼倍美, 故以指名。”②[宋] 乐史撰, 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 卷38 《关西道十四》, 北京: 中华书局, 2007 年, 第807 页。关于“磨勒城水” 的名实问题, 学界鲜有措意。 通过解析“磨勒” 音义, 并与汉文史料对勘, 有助于对“磨勒城水” 名与实的揭橥。

一、 “磨勒城水” 当为“磨勒水”

依《太平寰宇记》 所云“突厥名鱼为磨勒” “水出鱼倍美, 故以指名”, 其水当名“磨勒水”, 何以有“城” 字? 殊不可解。 卜弼德(Peter A.Boodberg) 对“磨勒城” 之名未有质疑①Peter A.Boodberg, “An Early Mongolian Toponym”, in : Selected Works of Peter A.Boodberg, compiled by Alvin P.Cohen, Berkeley / Los Angeles /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9, p.361.。 罗新先生则认为“从‘磨勒城水’ 可知, 南迁的突厥人不仅以磨勒名水, 还以磨勒名城”②罗新《论阙特勤之“阙” 》, 《中国社会科学》 2008 年第3 期, 第193 页。。

诚如《太平寰宇记》 所记, “磨勒” 即“鱼” 之古突厥语音译名称, 其对应的是古突厥语balïq/balïk③Mahmūd al-Kāš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 Luγāt at-Turk), Vol.1, ed.and trans.by R.Dankoff in collaboration with J.Kelly,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1982, p.290.汉译本参见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 校仲彝等译 《突厥语大词典》 第1 卷, 北京: 民族出版社, 2002 年, 第397 页; Sir G.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 p.335.。 “磨勒” 的早期中古音为∗ma-lək④Edwin G.Pulleyblank, Lexicon of Reconstructed Pronunciation in Early Middle Chinese, Late Middle Chinese, and Early Mandarin, Vancouver: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1991, p.217, 184., “磨” 的中古汉语音值ma对应古突厥语音ba, 辅音m 变为b 与唐代西北方音中广泛存在的去鼻音化现象有关⑤W.South Coblin, Studies in Old Northwest Chinese,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 No.4, Berkeley: Project on Linguistic Analysi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1, p.13; W.South Coblin, A Compendium of Phonetics in Northwest Chinese,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 No.7, Berkeley: Project on Linguistic Analysi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4, p.58.。成书于10 世纪晚期的《太平寰宇记》⑥关于《太平寰宇记》 的成书年代, 据王文楚先生考证, 当在北宋雍熙末至端拱初之间(约987-988), 参见王文楚《 〈太平寰宇记〉 成书年代及版本问题》,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 1996 年第2 期, 第72页。 另有学者主张应在咸平三年至五年间(1000-1002), 参见张保见《〈太平寰宇记〉 成书再探——以乐史生平事迹为线索》, 《中国地方志》 2004 年第9 期, 第58 页。与《突厥语大词典》 的编纂年代相近, 这是balïq/balïk 与“磨勒” 音义勘同的可靠背景。

需要注意的是, 突厥语balïq/balïk 另有“泥” 和“城” 之义⑦Mahmūd al-Kāš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 Luγāt at-Turk), Vol.1, ed.and trans.by R.Dankoff in collaboration with J.Kelly, pp.190-191.汉译本参见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 校仲彝等译《突厥语大词典》 第1 卷, 第397-398 页; Sir G.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 pp.335-336.。 麻赫默德·喀什噶里《突厥语大词典》 balïqlan-词目:

köl balïqlandï (湖里有鱼了) “池里满是鱼。” 如果一个地方变得泥泞, 阿尔古(Arγu) 语也便这样说。 或者表示包含一座城堡, 回鹘(Uighur) 语便这样说。⑧Mahmūd al-Kāš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 Luγāt at-Turk), Vol.2, ed.and trans.by R.Dankoff in collaboration with J.Kelly,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1984, p.94.汉译本参见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 校仲彝等译《突厥语大词典》 第2 卷, 第271 页。 笔者所译与汉译本略有不同。

此同样反映balïq 除“鱼” 之外还兼有“泥” 和“城” 二义。 虽有学者对“泥” 及其与“城” 之关联有所质疑⑨Denis Sinor, “The Origin of Turkic Balïq ‘Town’ ”, Central Asiatic Journal, Vol.25, No.1/2, 1981, pp.96-97., 但此二义与“鱼” 概无混同之例。 厘清这一点, 所谓“磨勒城水” 便可涣然冰释, 即《太平寰宇记》 是以“磨勒” (鱼) 名水, 但并非以“磨勒” 名城。

文献不足征, “磨勒城水” 的原始出处已难窥知, 推测极有可能采自隋唐图经或突厥风俗记、 本末记之类的文本。 今细绎之, 疑“磨勒城水” 当是唐宋时人以“城” 字旁注“磨勒”, 表示“磨勒” 另有“城” 之义。 后世不谙于此, 递相传抄、 刊刻, 遂渐将“城” 字掺入正文, 以致弄巧反拙。 核日本宫内厅藏宋本《太平寰宇记》 阙此卷,而文渊阁《四库全书》 本、 万廷兰本、 金陵书局本均作“磨勒城水”, 故其较早面貌已难知晓, 不排除乐史在採撷诸书时已生误解。

二、 “渔阳岭” 与辽金元时期的“渔(鱼) 水”

关于“磨勒水” 之所指及其地理方位, 史载未明。 光绪《山西通志》 言: “今其水其城无可证实, 或即乌拉特西北之鱼海。”①[清] 王轩、 杨笃等纂修《山西通志》 卷39 《山川考九》, 太原: 三晋出版社, 2013 年, 第2175 页。然清代乌拉特旗驻今包头市西哈达门, “鱼海” 尚在其西北100 里②[清] 穆彰阿等纂修《嘉庆重修一统志》 卷542 《乌喇特》, 北京: 中华书局, 1986 年, 第26725 页。, 这与“磨勒水” 所在的金河县辖境不合。 金河县(治今和林格尔县土城子) 为唐振武军治所, 西南至东受降城(治今托克托县西南) 120 里③[宋] 乐史撰, 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 卷38 《关西道十四》, 第805 页。。 而光绪《山西通志》 所比定的“鱼海” 在中受降城(治今包头市一带) 西北, 未免失之迂远。

值得注意的是, 辽金元时期有所谓“渔阳岭” “渔阳关”, 地当分别位于今呼和浩特市西北蜈蚣坝坝顶、 坝口子一带④陈得芝《耶律大石北行史地杂考》, 《历史地理》 第2 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2 年, 第52 页。。 依古地理命名规则, “渔阳” 即渔水之阳(北)。据此, “渔水” 当在水源丰沛的大黑河流域。

隋唐之际突厥渡漠而居, 可汗牙帐长期驻跸于阴山南麓白道川(今呼和浩特平原)及大黑河上游地区⑤张文生《东突厥建牙漠南小考》, 《中国边疆史地研究》 2007 年第3 期, 第69-71 页; 张文生、 曹永年《隋炀帝所幸启民可汗牙帐今地考》, 《中国边疆史地研究》 1998 年第3 期, 第12 页。。 贞观四年(630) 突厥汗国破灭后, 唐廷以其部落置云中、 定襄都督府, 麟德元年(664) 又置单于都护府于定襄(治今和林格尔县土城子)⑥[日] 岩佐精一郎《突厥の復興に就いて》, [日] 和田清编《岩佐精一郎遺稿》, 东京: 三秀舍, 1936年, 第84-89、 98-100 页。, 辖境包括今呼和浩特地区和乌兰察布市西南地区, 这应是“磨勒水” 得名的历史背景。 关于大黑河与阴山、 白道川的相对地理关系, 《水经·河水注》 云:

又有芒干水(即今大黑河) 出塞外, 南迳钟山, 山即阴山。 故郎中侯应言于汉曰: 阴山东西千余里, 单于之苑囿也。 ……又南迳原阳县故城西, 又西南与武泉水合, ……芒干水又西南迳白道南谷口, 有城在右, 萦带长城, 背山面泽, 谓之白道城。 自城北出有高阪, 谓之白道岭。⑦[北魏] 郦道元著, 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 卷3 《河水》, 北京: 中华书局, 2007 年, 第79 页。

又, 《太平寰宇记》 河东道云州下引《冀州图》 云:

云中周回六十里, 北去阴山八十里, 南去通漠长城百里, 即白道川也。 南北远处三百里, 近处百里, 东西五百里, ……白道川当原阳镇北, 欲至山上, 当路有千余步地, 土白如石灰色, 遥去百里即见之, 即是阴山路也。①[宋] 乐史撰, 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 卷49 《河东道十》, 第1035 页。

引文所记白道川, 正是隋唐之际突厥在漠南的主要驻牧所在, 史称“其地南大河, 北白道, 畜牧广衍, 龙荒之最壤, 故突厥争利之”②[宋] 欧阳修、 宋祁撰《新唐书》 卷215 上《突厥传上》,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年, 第6040 页。。

有关“渔阳岭” “渔水” 与古定襄的相对方位, 储大文《存砚楼文集》 引《职方图》 曰:

阴山……在渔水之阳, 一曰渔阳岭, 岭甚高, 东西千余里。岭北即和林。 岭南汉定襄郡, 唐振武军也。 中有鸳鸯落、 黎六泺。 威宁、 集宁二海, 而会于兴和, 以入桑乾河。 荒干、 (水为丰滩)。 白渠二水, 而会为云中城西、 东胜北之沙陵湖,以入河。 (葫芦海、 出鱼海、 官山、 九十九泉, 西流为黑水河, 即汉武进白渠水,今曰凌角湖, 一曰麦河。 丰滩, 武臯荒干水, 今曰神水湖, 一曰黑河, 武泉水入焉。 紫河自渔阳岭西南流五百余里合河)。③[清] 储大文撰《存砚楼文集》 卷8 《杂著·取道》, 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327 册, 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6 年, 第157 页。 括号内为储氏所注, 下简称“储注”。

上引《职方图》 未记年代, 但据“和林” “威宁、 集宁二海” 及“兴和” 等地名可推断为明代舆图。 另据“阴山……在渔水之阳, 一曰渔阳岭, 岭甚高, 东西千余里” 可知“渔阳岭” 实即古阴山(今大青山)。 而储注“自渔阳岭西南流五百余里合河” 的文献依据应即《元史·地理志》 引朱思本《河源记》: “黑河源自渔阳岭之南, 水正西流, 凡五百余里, 与黄河合。”④[明] 宋濂撰《元史》 卷63 《地理志六》, 北京: 中华书局, 1976 年, 第1566 页。此“五百余里” 反映的是自大黑河发源地(即今内蒙古卓资县与察哈尔右翼中旗交界处灰腾梁地区) 西南流入黄河的里程, 则渔阳岭不仅指今蜈蚣坝坝顶一带, 还包括大黑河上游以北的大青山东段。 据此, 《职方图》 所记“渔水” 即渔阳岭以南的大黑河中上游水系。

据李逸友先生介绍, 呼和浩特市东郊万部华严经塔第一层内一号碑铭记录的“北鱼阳”, 与辽金元时期的渔阳岭有关⑤李逸友《呼和浩特市万部华严经塔的金代碑铭》, 《考古》 1979 年第4 期, 第373 页。。 据此, “渔阳” 即“鱼阳”。 另唐代“鱼海”“渔海” 有互通之例⑥刘满《唐诗地名辨正》, 《青海社会科学》 1982 年第5 期, 第82-84 页。, 《经典释文》 训“渔”: “音鱼。 本亦作‘鱼’。”⑦[唐] 陆德明撰, 张一弓点校《经典释文》 卷2 《周易音义》,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年, 第48 页。基于此, “磨勒水” 应即辽金元时期的“渔水”, 亦即“鱼水”。

三、 “阴山渔水” 与《水经·水注》 “鱼水” 辨

关于“鱼水” 的早期渊源, 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山海经·北山经》 载: “又北四百里至于虢山之尾, 其上多玉而无石。 鱼水出焉, 西流注于河, 其中多文贝。”①[清] 郝懿行撰, 栾保群点校《山海经笺疏》 卷3 《北山经》, 北京: 中华书局, 2019 年, 第90 页。谭其骧先生推断包括“虢山之尾” 的几座山“应各为今内蒙套内卓资山的一部分”②谭其骧《论〈五藏山经〉 的地域范围》, 李国豪等主编《中国科技史探索》,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 收入氏著《谭其骧全集》 第2 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5 年, 第275 页, 并参附图《山经地域概貌示意图》, 第289 页。。所谓“内蒙套内卓资山” 即今内蒙古乌海市海勃湾区的桌子山。 另, 今内蒙古境内还有一卓资山, 在呼和浩特市东、 凉城县北的乌兰察布市卓资县一带, 即东桌子山③曹永年《从白塔题记看明初丰州地区的行政建置——呼和浩特市万部华严经塔明代题记探讨第三》, 《内蒙古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 1992 年第3 期, 第95 页。。 依谭先生之见解, 《北山经》 所记“鱼水” 应源出今乌海市桌子山。 不过, 《北山经》“西流注于河” 的表述亦符合大黑河上游发源地卓资县一带, 即前引储注所云“官山、九十九泉”④《大明一统志》 卷21 《山西布政司·大同府·山川》 “官山” 条: “在府城西北五百余里古丰州境。 山上有九十九泉, 流为黑河。” 参见[明] 李贤等撰, 方志远等点校《大明一统志》, 成都: 巴蜀书社, 2017年, 第883 页。之地。 而上引《北山经》 文字在隋唐之际编订的《艺文类聚》 中记作“阴山渔水中多文贝”⑤[唐] 欧阳询撰, 汪绍楹校《艺文类聚》 卷84 《宝玉部下·贝》,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年, 第1439 页。。 考虑到“阴山” 自秦汉以来就极具影响力, 地理坐标颇为明确, 难以对应在今乌海市桌子山一带, 则“阴山渔水” 或可视作中古时人的看法。 换言之, 北朝乃至隋唐之际的阴山地带或曾有一“鱼(渔) 水”。

揆诸史乘, 在前引《职方图》 所记“威宁、 集宁二海” 的地理区域确有一“鱼水”, 《水经·水注》 曰:

还需注意的是, 除前文提到的白道川外, 大黑河上游流域也曾是突厥的活动中心,有学者认为隋末唐初突厥启民可汗牙帐正位于大黑河上游“九十九泉” 一带③张文生、 曹永年《隋炀帝所幸启民可汗牙帐今地考》, 第12 页。。 这似表明, 《水注》 记录的川原地理在隋唐时期得以为突厥所继承。

四、 结语

综上所述, “磨勒水” 是位于“蕃汉” 中间地带的古地名, 是古代突厥语族和汉族群体长期共生、 融合的产物。 “磨勒水” 与辽金元时期的“渔(鱼) 水” 在地理方位上相当吻合, 二者应是一脉相承的关系。 而据《艺文类聚》 《水经·水注》 记载,以阴山、 大黑河中上游流域为中心的地理单元似乎在北朝时已有“鱼水” 之名。 是故,《太平寰宇记》 以“磨勒” (鱼) 名水, 与其说“此水出鱼倍美, 故以指名”, 毋宁说“鱼水” 之名本就渊源有自, 只不过后来以突厥语之音译形式替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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