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与元宇宙

2023-10-12 02:41陈常燊
关键词:默斯兰顿实在论

陈常燊

[山西大学,太原 030006]

从1938年法国剧作家阿尔托(Antonin Artaud)首次提出“虚拟实在”(la réalité virtuelle),到1992年史蒂芬森(Neal Stephenson)在小说《雪崩》中首次提出“元宇宙”(metaverse),再到2021年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 )将Facebook重新命名为Meta的“分水岭时刻”,以及Oculus VR头盔的问世,元宇宙的历史可谓是许多相关理念和技术的编年史。(1)Cf.QuHarrison Terry,Scott Keeney,The Metaverse Handbook:Innovating for the Internet’s Next Tectonic Shift, 2022,p.57.元宇宙只能在人类的科技创造、理论思辨、社会组织等方面的充分准备下应运而生,其哲学本质涉及我们对“虚拟实在” “增强实在”(augmented reality)等基础概念,以及“模拟假说”(simulations hypothesis)等哲学理论的理解。借助兰顿(Rae Langton)和查尔默斯(David Chalmers)等人对康德的结构实在论解读,本文试图搭一座沟通康德与元宇宙的哲学之桥:一方面,阐明《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现象界/物自身(Ding an sich)的二元区分有助于厘清元宇宙的形而上学实质;另一方面,揭示元宇宙背后的模拟假说可以验证康德哲学的当代价值。

一、兰顿的康德

作为康德对休谟和贝克莱关于主客体关系以及独立于心灵的外部实在问题的回应,物自身学说无疑是康德哲学的重点和难点。(2)参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B274),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2页。诚如牟宗三所言,康德哲学隐含了两个预设,其一是现象界和物自身的区分,其二是人类的有限性。(3)参见牟宗三:《现象与物自身》,台北:学生书局,1975年,第1页。雅各比(Friedrich H.Jacobi)说过:“没有(物自身)这个预设,我无法进入这个(康德的批判)体系,但有了这个预设,我却也不能停留其中。”(4)Friedrich H. Jacobi,David Hume über den Glauben,oder Idealismus und Realismus, Breslau:Gottlieb Loewe,1787,S.223.此言虽是对康德的批评,但客观上佐证了“物自身”在康德哲学中的特殊地位:学界一般认为,物自身是人类感知经验的起源,也是经验知识的限度,还是一个富有价值意蕴的概念。(5)参见李明辉:《康德的“物自身”概念何以有价值意涵?》,《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康德主张,所有的自然法则,包括物理学定律和特殊的科学规律,实际上都是理性的人类行为主体必须服从的认知规律。既然自在之物是事物独立于思维的一面,就不能被赋予任何这样的主观认知特征,它们的本质对我们来说必然是不可知的。(6)参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A246/B303),第223页。我们的认知图景(如时空和因果关系)只能提供主观上作为现象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事物。然而,物自身的本质不存在于它与感知者的关系中,也不存在于我们赋予它们的彼此关系中。

根据兰顿的区分,康德把物自身理解为那些具有内在性质(intrinsic properties)的实体,这些性质独立于它们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而现象则是实体之间的关系性质(relation properties),包括时空关系和因果关系。(7)Cf.Langton,Rae,Kantian Humility:Our Ignorance of Things in Themselve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20.实在的关系性质是可知的,但内在性质是不可知的。具体地说,她认为康德对事物自身的无知应该被理解为对内在性质的无知。据此,兰顿提出了著名的“康德式谦逊”(Kantian humility)论题,即我们并不具有关于实体的内在性质的知识。(8)Cf.Langton,Rae,Kantian Humility:Our Ignorance of Things in Themselves, p.21.她认为这个论题与当代分析形而上学非常相关,通常被称为“兰顿的康德”(Langton’s Kant)。它不同于“休谟式谦逊”(Humean humility),后者把谦逊论题作为怀疑隐含该论题的形而上学理论的理由,而康德则不同,他把谦逊论题视为适用于世界的真理。

“康德式谦逊”论题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更加传统的“性质形而上学”(metaphysics of property),它独立于康德的先验观念论。根据阿姆斯特朗(David Armstrong)等人的区分,范畴性质(categorical properties)是定性的实体:每个范畴性质都有一个内在的定性性质,有时称为本质。虽然这些性质可能具有因果效力(causal power),但它们是偶然的:它们的因果角色可以在不同的可能情况下改变,由每个世界的自然法则支配。(9)Cf.Armstrong,David M.,1978,Nominalism and Realism, Vol. I. A Theory of Universal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而根据倾向性质(dispositional properties)的说法,拥有一个性质通常意味着拥有某种因果关系的效力或能力(capacities),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能说的关于一个性质的唯一信息就是它赋予它的实例以什么效力。在当代学界,谦逊论题常常是倾向主义者对范畴主义的认识论抱怨。在刘易斯(David Lewis)等范畴主义者看来,尽管内在性质的存在是物质存在的必要条件,但我们永远不可能了解它们,这已成为他们的主流观点。(10)Cf.Lewis,D 1986,Philosophical Papers, vol. 2,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他们认为所有的基础性质都是倾向性的,而存在更多的基础内在性质这一想法意味着我们对相关性质的无知是无可补救的,我们没有理由断言我们永远不知道的事物居然会是存在的,因此我们也不应该假定内在性质的存在。

与之相反,“兰顿的康德”承认物自身在本体论上的实在性,同时又否认它在认识论上的可通达性。而这正是认知结构实在论(epistemic structural realism,ESR)的形而上学立场,主张放弃了解不可观察实体的本质的尝试,转而关注正确地描述世界结构。一方面,它主张作为认识对象的物自身是真实存在的,并不以认知主体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是我们所有经验知识的来源——如果否认它们的存在,我们只能走向反实在论的观念论和建构主义;另一方面,我们只能够获得关于物自身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与我们之间的关系的知识,也就是关于外在性质或关系性质的知识,其内在性质或范畴性质对我们来说是不可知的。“兰顿的康德”是认知结构实在论的拥趸,尽管康德的著作比这个观点的命名早了两个世纪。结构实在论的理论优势正是它在当代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中所占据的有利地形:根据沃拉尔(John Worrall)的说法,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的连续性是形式或结构的连续性,而不是内容的连续性,这样它既不违背实在论者所给出的“无奇迹”论证(no-miracles argument),又能避免实在论者所面对的“悲观元归纳”(pessimistic meta-induction)反驳。(11)Cf.Worrall,J.,1989. “Structural realism:The best of both worlds?” Dialectica,43:99-124. Reprinted in D. Papineau (ed.),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139-165.这个被誉为“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在当代学界得到了其他哲学家的呼应。杰克逊(Frank Jackson)提出“康德式物理学主义”(Kantian physicalism)(12)Cf.Jackson,1998. From Metaphysics to Ethic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23-24.,主张科学只揭示了物理学对象的因果关系性质,我们只知道世界的因果和关系性质,而对世界的内在性质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刘易斯称之为“拉姆塞的谦逊”(Ramseyan humility)。(13)Cf.Lewis,David,2009. “Ramseyan humility,” in D. Braddon-Mitchell and R. Nola (eds.),The Canberra Programm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3-222.安格尔(Peter Unger)也认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纯粹是结构性的,而感受质(qualia)是现实的非结构性组成部分。(14)Cf.Unger,p.,2001. “Why there are no people,”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4:177-222.

二、查尔默斯的康德

在康德与元宇宙相互诠释方面,查尔默斯的《实在+:虚拟世界与哲学问题》为我们提供了极佳的契机:一方面,该书是当代著名哲学家关于元宇宙的哲学基础的前沿研究成果,出版于2022年;另一方面,该书对于推介“兰顿的康德”以及如何借助“康德式谦逊”夯实虚拟世界或元宇宙的哲学地基的阐述极富启发性。(15)Cf.Chalmers,David,2022,Reality+: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W. W. Norton (US)and Allen Lane (UK),pp.419-422.特别是可以借助查尔默斯的“模拟假说”来理解康德的物自身预设。如果说上一节“兰顿的康德”是将康德的物自身学说与当代认知结构实在论紧密结合起来,把“康德式谦逊”作为其核心概念,那么本节“查尔默斯的康德”(Chalmers’ Kant)的核心概念是“模拟假说”。

“模拟假说”最早由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提出,其含义是:我们生活在计算机模拟环境中,或者,我们无法分辨自己是否处于模拟宇宙之中。(16)Cf.Nick Bostrom,“Are You Living in a Computer Simulatio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2003)Vol. 53,No. 211,pp.243-255查尔默斯接着指出,模拟实在还需要满足其余两个条件:首先,模拟必须是终身的,或者至少是在我们能够记忆的时间内,从昨天开始就参加模拟比赛不算;其次,模拟需要由模拟器(simulators)来设计,没有模拟器就随机弹出的计算机程序不算模拟。(17)Cf.Chalmers,David,Reality+: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p.29.例如,如果我们生活在《黑客帝国》的世界中,我们的神(也称之为“模拟器”)就是机器。他把虚拟世界称为“实在+”(reality+),它可以被视为物理学实在与增强实在和虚拟实在的元宇宙结合体,这是一种沉浸式的、交互式的、由计算机生成的空间。虚拟实在的核心要旨在于,它是一种真正的实在,满足查尔默斯对实在的下述标准:具有因果效力(causal power)、独立于心灵,并且并非错觉。康德的物自身也满足上述实在标准,但它并不满足现象世界的可感知和可测量条件,所以只能是一种“顶级实在”(top-level reality)。

在查尔默斯看来,元宇宙比现实世界更加虚拟,但是有一种宇宙比现实世界更加真实,他称之为元-宇宙(Meta Universe),现实世界居于二者之间。现实世界是对元-宇宙的模拟,但根据模拟假说,即使我们在模拟宇宙中,我们所有的证据都与我们在非模拟宇宙中是一致的。所有这些都表明,完美的模拟假说与认知结构实在论者所宣称的“一切源于结构,结构源于X”(it-from-structure-from-X)是高度一致的。(18)Cf.Chalmers,David,Reality+: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p.417.这里的“X”又是什么呢?认知结构实在论主张,无论科学告诉我们什么关于物理学实在的结构,都有一个潜在的本质,不妨称之为“X”,这是科学没有告诉我们的。如果我们处于一个完美的模拟环境中,我们的物理学结构与非模拟宇宙相同,但具有元宇宙的基础性质。我们可以知道它的结构,但不能知道它的本质。当然,元-宇宙的物理学有自己的结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模拟宇宙的结构是通过元-宇宙的进一步结构实现的。这就为如何实现元宇宙的结构提供了可能性。也许这是通过在一个元宇宙的进一步结构实现的,但这只是转移了问题,所以只需关注最初的顶级宇宙(top-level universe),也就是一个包含所有其他宇宙的宇宙。据此,笔者认为,如果把康德的“本体世界”视为某种完美的模拟实在(perfect simulated reality),那么“X”就是康德的“物自身”。在元宇宙与康德的“本体世界”之间,还有现实世界与元-宇宙。

由此可知,这里存在一个模拟链条:元宇宙→现实世界→元-宇宙→本体世界。假定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那么元宇宙模拟了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又模拟了元-宇宙。最终,所有宇宙最终都模拟了本体世界(物自身)。只有作为顶级宇宙的本体世界才是完美的模拟实在,所以我们称其他几种宇宙为“不完美的模拟实在”(imperfect simulated reality),亦即虚拟实在(virtual reality,VR)。本质上,元宇宙是对元-宇宙的模拟,二者之间是技术与理念的关系,或者现实与理想的关系。元-宇宙也不等于康德的物自身或“本体世界”,但它们之间的差别也是程度上或技术上的,而不是性质上或形而上学上的。在传统的现象世界与康德的“本体世界”之间存在很多中间状态,从原始的人造物(如石斧)到现在的电影、电视、智能手机,再到满足了互动性和计算机生成性条件的虚拟世界(virtual world),进一步借助满足了沉浸感条件的虚拟实在设备,如VR头盔、VR手套,我们进入了一个共享的、计算机生成的元宇宙世界,在其中进行社交、工作和娱乐。元宇宙不一定是错觉、幻觉或虚构物,我们进入其中不等于逃避实在。实际上,人们已经在虚拟世界中过着复杂而有意义的生活,比如虚拟实在游戏“第二人生”,而虚拟实在将使这种生活变得司空见惯。

元宇宙听起来很像电影《黑客帝国》中的场景,但二者仍有重要区别:元宇宙在真实程度上远不如“矩阵”中的世界,毕竟“虚拟的X”不等于“真实的X”,也没有人会在其中度过一生,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选择进入和退出。元宇宙中的人无法完全脱离现实世界(元-宇宙),每个人都出生在日常的物质实在中,并且仍然以那里为基础。当人们选择进入时,他们可以戴上耳机,穿上紧身衣,进入元宇宙的虚拟世界。相较而言,黑客帝国是一个模拟的宇宙,大多数人都在其中度过了他们的一生。但《黑客帝国》只是科幻小说(当然理论上也有可能是真实的),不过元宇宙正在逐渐成为实在。“矩阵”世界属于真实性较高的实在层级,即模拟实在(simulation reality):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充其量只能创造局部(特定层次和区域)的、临时的、预编(设定好情节)的,以及律则上不完美的模拟实在,现在谈论全局的、永久的、非预编的、律则上完美的模拟实在还为时尚早。

假设我们在一个完美的模拟世界中,当我看到一个杯子时,我可以知道它的一些性质:我知道它的颜色和形状。更一般地说,我可以知道它的结构性质。所有这些都可以看作是杯子的现象,但我不知道杯子的本质或物自身。事实上,在现象背后,有一个数字对象在元宇宙的计算机上运行。在模拟宇宙中,数字对象是我们不知道的,所以元宇宙中的数字杯子本身是不可知的,它就是杯子的物自身。“康德式谦逊”主张我们不可能知道杯子背后的那个物自身。进一步,“查尔默斯的康德”告诉我们,物自身是一个不可知的“X”,它超越了我们的心灵,从而超越了我们的知识,尽管现象,即我们在空间和时间中感知到的日常对象,与人的心灵有着深刻联系。根据查尔默斯的解释,康德持有一种“从结构到X”的观点,认为结构包括一个关系网络,而X包括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潜在内在性质。

三、结构实在论的“平原景观”与“山地景观”

当代哲学中出现了一场关于“平原景观”(flatland landscape)与“山地景观”(mountain landscape)之间的论争。(19)Cf.Kristie Miller,“Is our world structured?”,in Duncan Pritchard (ed.),What is this thing called Philosophy,Routledge,2015,pp.223-235平原景观论者(flatlanders)认为我们的世界是平的,世界中没有任何依赖关系,不能被我们在形而上学工具箱中已有的关系所捕获。据此,实在领域是一个巨大的关系网络,类似于我们将纽约地铁描述为关系网络的方式。这种关系网络刻画了一幅实在的结构图景,事物的领域本身类似于网络中各个车站的内在性质,这些内在性质刻画了实在的内在图景。相反,山地景观论者(mountaineers)认为,我们的世界是多山的——这意味着一种层级性(hierarchy)。他们认为我们需要在工具箱中引入新的概念来理解世界的结构,因为我们的世界是由依赖链条构成的:世界上有些地方是最基础的,或者至少是比其他部分更为基础,世界上那些不太基础的层级依赖于世界上更基础的层级。

鉴于上述分歧,将模拟假说类比为康德的物自身学说同样体现为两个方面。这两种景观之区别可以简化为是否承认实在的不同层级。在平原景观论者看来,不同层级的实在以及与之相应的不同层级的现象界(元宇宙)/物自身(元-宇宙)的区分是不必要的。我们无法跃迁至上一级实在之中,甚至无法证明上一级实在是真实的,而所谓的顶级实在其实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物自身世界,它是现象世界的认识论来源和本体论基础,同时也是现象世界价值观的根本。笔者认为,“兰顿的康德”体现了结构实在论的“平原景观”:如果在康德看来,数字杯子背后是一个真正不可知的东西,那么相当于说,康德持有一个关于物自身的“平原景观”。据此,实在的结构对应于康德的可见现象领域,而无论这种结构的基础是什么,都与康德的不可知物自身相对应。

相较而言,“查尔默斯的康德”体现的正是结构实在论的“山地景观”:康德会把元宇宙中的数字杯子看作是另一种现象,因为下一个宇宙中的人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中感知到它。这样,物自身仍能与模拟假说之间维持一个有趣的映射。为了理解查尔默斯所说的“下一个宇宙”,笔者将模拟假说拓展至“嵌套模拟假说”(nesting simulations hypothesis),它是一个容纳山地景观的模拟假说:我们一直处于一个处于某个层次的计算机模拟世界中,从中接收我们的输入,并将我们的输出发送给这个世界。罗素(Bertrand Russell)讲过一个故事:某个印度思想家相信,世界由四头大象支撑,而大象又由一只巨龟支撑,而巨龟又由另一只巨龟支撑,以至无穷。(20)Cf.Russell,Bertrand. “Is There a God?” (1952),in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Bertrand Russell, Volume 11:Last Philosophical Testament,1943-68,John G. Slater and Peter Köllner (eds.),London:Routledge,1997,p.544.借助模拟假说,两个相邻层次的世界或海龟之间可见一种“元宇宙(现象界或不完美模拟宇宙)/元-宇宙(本体世界)”关系,如下图所示:

据图1可知,下级实在的元-宇宙同时也是上级实在的元宇宙,顶级实在既是“顶级元宇宙”(top-level metaverse)也是“顶级元-宇宙”(top-level meta-universe),亦即,通过无限上升而最终实现了二者的统一。我们并不知道目前的地球人类身处几级实在之中,但也许可以乐观预测,随着地球文明的层级提升,我们将来有机会跃升至上一级实在之中,这样一方面,我们的元宇宙是下级实在的元宇宙,这意味着我们是下级实在中的创造万物的“上帝”;另一方面我们仍然有自己的“上帝”,除非我们在某个时刻跃升至顶级实在中——此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图1 实在层级与嵌套模拟假说

假设我们身处模拟宇宙,也就是对非模拟宇宙的一个完美的模拟。物理学家告诉我们,我们的宇宙包含夸克、原子和分子。但如果我们是在模拟宇宙中,我们的物理学就不是“顶级物理学”(top-level physics)。我们这个宇宙的物理学要奠基于下一个宇宙中的计算机。(21)Cf.Chalmers,David,Reality+: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pp.419-422.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的“元-宇宙”就是下一个宇宙。元-宇宙本身可能是模拟的(在非顶级实在中),也可能不是(在顶级实在中),它有自己的物理学机制,可能与模拟宇宙的物理学机制完全不同。模拟宇宙和非模拟宇宙有一个四维时空,而元宇宙可能是26维的,可能居住着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生物。至于模拟实在的层级结构在顶级宇宙中是如何实现的,这里有两种可能:其一,顶级宇宙可能是纯结构的宇宙。如果是这样,我们在顶级有纯粹的“结构起源”(it-from-structure)的观点——这是一种本体结构实在论(ontic structural realism,OSR)立场。其二,顶级宇宙是一个非纯结构(impure structure)的宇宙,换言之,其结构仍然是由某种非结构之物实现的。如果是这样,我们在顶级宇宙中又有了“一切源于结构,结构源于它”(it-from-structure-from-it)的观点,这与认知结构实在论是一致的。如果后者更具说服力,那么康德的物自身学说可以与模拟假说相互诠释。

笔者也不断言结构实在论的“平原景观”与“山地景观”何者更为正确,但似乎后者所蕴含的嵌套模拟假说具有更强的解释力。举个例子,现象世界的道德法则来自康德的“本体世界”,或者上级实在之中。在本体论上,即便下级实在与上级实在都是真实的,在真实程度上也还是会有差别:相对于同级元宇宙,元-宇宙总是“实在+”。在伦理学上也是如此:如查尔默斯所言,也许非模拟人类比模拟人类有更高的道德地位,仅仅因为他们在顶级宇宙中。(22)Cf.Chalmers,David,Reality+: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p.345.

四、对批评意见的回应

借助上述两种康德解释所共享的哲学立场,即认知结构实在论,我们将康德的物自身与为元宇宙提供形而上学奠基的“模拟假说”联系起来,实现了康德背后的认知结构实在论与元宇宙背后的模拟假说之间的相互诠释和深度契合。毋庸讳言,其可行性奠基于一系列理论预设,而这些预设恰恰又面临一些重要的批评意见,下面稍作回应或澄清。

首先,回应对康德对现象界/物自身区分的批评。黑格尔提出了“生活实践”的观点来批判康德的不可知论。(23)参见黑格尔:《自然哲学》,梁志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3页。据皮平(Robert Pippin)解释,黑格尔的实在或绝对精神是个发展着的理念,而康德的“物自身”是一个悖谬性概念:如果它是不可知的,那么它与被它规定之物是毫不相关的;而如果它与它们是相关的,那么它就不能是不可知的,也不能是“自在”的。(24)参见罗伯特·皮平:《黑格尔的观念论——自意识的满足》,陈虎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321页。此类批评太多,已超出本文范围,只能简单回应道,元宇宙的理论无需奠基于康德的“物自身”概念,即便后者是不成立的,并不影响我们对元宇宙的形而上学研究。

其次,回应对“兰顿的康德”的批评。阿里森(Henry Allism)批评兰顿把康德的物自身与莱布尼茨的单子(具有内在属性的实体)等同起来,但是很难说康德会认同这种实体学说,况且断言物自身具有内在属性的说法也可能导致康德本人明确反对的对物自身概念的“先验的误用”。(25)参见亨利·阿里森:《康德的先验观念论——一种解读与辩护》,丁三东、陈虎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9-30页。其实兰顿本人也意识到,“康德式谦逊”的解释有其削足适履之处,但笔者仍选择与查尔默斯一道,对这个方案抱理解之同情,因为它具有解释力:帮助我们理解元宇宙的模拟假说。

再次,回应对认知结构实在论的批评。尽管雷迪曼(James Ladyman)等本体结构实在论者同样认为,我们所知的只是事物间的结构关系,而不是事物本身,但仍坚称没有事物,结构就是一切。(26)Cf.Ladyman,J. and Ross,D.,with Spurrett,D. and Collier,J.,2007. Every Thing Must Go:Metaphysics Naturalised,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通俗地讲,可以存在没有关系项(relata)的关系(relations)、没有结点的网络,类似于说,可以存在没有设计者的设计、没有程序员的编程。对此的回应是,目前无需断言认知结构实在论与本体结构实在论孰是孰非,但即便前者是不成立的,并不影响我们对元宇宙的形而上学研究。

再其次,回应对查尔默斯的模拟假说的批评。一个来自观念论者的反驳意见是:如果我们的现象决定了实在,这就排除了完美模拟假说的可能性,因为在这个假说中,从来没有任何线索表明我们活在模拟宇宙中。在此情况下,即便模拟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仍然无法在现象上把捉任何模拟的迹象。(27)Cf.Chalmers,David,Reality+: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p.71.对此的回应是,正如查尔默斯所言,我们不能排除意识可能是宇宙的基础,因此某些形式的观念论应该至少作为一种推测性假说而被认真对待。然而这不影响我们断言,任何将现象与实在等同起来的观念论做法都是难言成功的。

最后,回应来自对“元宇宙”不同理解的批评。也许有人认为,目前的元宇宙在技术上尚未成熟,其概念规定性尚不确定,相关的技术哲学和运用伦理学研究仍处于摸索中,所谓“元宇宙形而上学”更是无从谈起。对此的回应是,作为技术的元宇宙与作为“理念”(idea)的元宇宙原本就处于康德关于现象界/物自身的二元关系中,本文侧重于哲学上探讨元宇宙相对于现时代的前瞻性和元-宇宙相对于现实世界的基础性。换言之,这是一项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事业——而这正是康德的一部元哲学著作的书名。(28)参见康德:《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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