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意境说”的历史流变

2023-10-12 10:43王一宁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4期
关键词:心斋境界意境

王一宁

“意境说”的形成源远流长,追溯至先秦老子的哲论观点,这一条美学脉络历经两千余年的发展。本文将从潜藏期(先秦)、孕育期(魏晋南北朝)、形成发展期(唐宋)和总结期(清到近代)这四个阶段来阐释“意境说”的形成和发展。

一、潜藏期—先秦

先秦是“意境说”的潜藏时期,此时儒学占据主导地位,指导思想保守,更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此阶段的理论还处于哲学角度,没有真正触及美学意义上的意境,只是后人分析这些理论时注入了美学色彩。庄子在这一时期奠定了“意境说”的理论基础,他文论的哲学基础是“道”,指一种超越时空而存在的绝对理念,因此他运用诸多理论来体悟“道”,揭示了“意境说”的最初形态。笔者将从两个方面来阐述庄子的理论。

第一,从审美态度出发,文艺创作主体用“心斋”和“坐忘”的心境创作,通过直观经验去领悟、体验,把握事物的本质,从而超越现实,达到高度自由、物我两忘、虚静空灵的精神境界。

用空明虚静的心境去体悟“道”,这就是“心斋”。“心斋”即“虚”。《庄子·人间世》中提到“虚室生白”,指的是清澈澄明的心境会透出光亮,达到心无杂念的境界,这便是“心斋”的作用。“坐忘”是指在“心斋”的基础上,忘却物我、是非、功利,没有偏私,不计身外之物,摒弃一切世俗的观念意识,与万物为一,忘却世界,达到天人合一、“道”的境界。

第二,从审美形象入手,文艺创作客体应从“得意忘言”的角度来体悟作品。“言”和“意”之间是有差距的,“道”是“言”“意”均不能表达的,言不尽意,意外有道。因此,庄子认为体悟“道”应该“得意忘言”。他在《庄子·外物》中提出:“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言”是表现、领会“道”的手段、工具,是表达目的符号。在文艺创作客体的审美中也是如此,“得意忘言”的不求甚解是很美的,把“言”拆开分析,就会破坏朦胧、虚幻之美。这时,“心斋坐忘”与“得意忘言”还没有建立起非常直观的联系。后来,陆机、刘勰、苏轼等人把“虚静说”引入想象的层面,使其和美学价值的联系更加紧密。

二、孕育期—魏晋南北朝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家进入中国主流文化,玄学思想兴起。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评价“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有了自然和情的审美观念,“意境说”在美学范畴得到了初步发展。

首先,在文学艺术方面,两晋以来的诗歌、绘画、书法强调传神、写意等理论,提倡“弦外之音”“画外之景”“文外曲致”等等,也都是“得意忘言”思想的反映。“言”“意”“物”的关系得到了深入挖掘和充分探讨,也为“意境说”的形成提供了理论基础。西晋的陆机在《文赋》中谈到创作赋要描绘事物的形象—“赋体物而浏亮”,又点明“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文人困境,认为文章的语言要表达意志,事物要反映意志。他从艺术构思到行文表达的创作全过程中对“物”“意”“文”三者关系的探讨,是“意境说”形成的理论渊源。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明确提出了“意象”—“独造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文心雕龙·神思》),用工匠做工作比喻,说明创作者把驰骋想象在心中呈现的过程,强调为想象时无所屏蔽的内视,使“意象”从王弼对儒学的理解向对诗学、美学的体悟过渡。他还认为,意虚言实,语言是传播思维的工具,因此要“言授于意”,只有“言”“意”结合紧密,才能更好地表达创作者的意图。刘勰还在《文心雕龙·物色》和《文心雕龙·宗经》中强调“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旨在说明物象外还包含着无穷的意志,即前人所说的言外之意。同时期,钟嵘在《诗品》中提出“滋味说”,认为“兴”是“文已尽而意有余”,再以质朴有力的语言和明朗刚健的风格作为,这样创作会让五言诗“味之者无极”,这样的文章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这里的“味”分别指品味和味道,用感官感受作比,表达言外之意的可琢磨性,为“味外说”提供理论基础。

其次,庄子的“虚静说”也得到延续和发展。陆机在《文赋》中强调创作者进入创作前应“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钱锺书解释为“思而未得,姑且置之,别为他事。以待思節因缘,自然涣释”,即当文思不来,便要反归虚静、放弃思虑。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充分说明了想象对于“意”形成的重要性—想象随着情志展开的过程中形成了“意”,“意授于思”,强调想象时要“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进入虚静状态,这样神思的范围才能无边无际,才能“视通万里”,即图像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凝练汇聚,进行艺术再创造的内视过程。若文思不来,寻找“意”也无济于事,反推出虚静的重要性,“意得则舒怀以命笔”(《文心雕龙·养气》)。后期苏轼的“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也进一步说明虚静的心态可以容纳更多的思绪,可以扩展无边的想象。就是在这样的虚静心境中,创作者才能通过想象找到真正想要表达的言外之意,再诉诸笔端。

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发现“情”的重要性,因此“情”在文学创作中也有体现,如“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志”即“情志”。比起陆机,刘勰更强调物与创作者关于情的双向互动,如“观山则情满于山”(《文心雕龙·神思》),“情往似赠”(《文心雕龙·物色》),这为后来唐代情景交融的提出奠定了心理和理论基础。

魏晋南北朝层出不穷的美学理论已经可见“意境说”的端倪,理论和心态已经完备,指导思想开放,佛学的引进提供了“境界”一说。到唐朝,“境界说”的美学价值应运而生。

三、形成发展期—唐宋

王昌龄在《诗格》中首次提出境界(“三境说”):“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这里的“意境”还只是内心的境界。

皎然在《诗式》中首次明确提出了“境”的概念。“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敡上人房论涅槃经义》),指诗歌通过创造和描绘情景表达“意”。皎然以佛理论诗的方式影响了司空图和严羽。他在《诗式》中提出诗的多重境界—“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含蓄》也由此提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他在《诗式》中评价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池塘生春草”,“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在论述如何创造诗境时,他借评价江淹阐明了“假象见意”的取意原则,是首次对意境创造的阐释。

晚唐,司空图的创新是把难于把握的意境理论形象化、通俗化了,对以后以“意境说”为核心的诗美学的传播与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从齐梁时用“味”来说明文学文体已经通行,有“滋味说”(钟嵘《诗品·序》),“余味说”(刘勰《文心雕龙·隐秀》),“遗味说”(陆机《文赋》)等,但旗帜不鲜明。司空图正式提出了“诗味说”,“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与李生论诗书》),用食物作比说明味外有味的诗境,通俗易懂。受到佛理论诗的影响,他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谈到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

不仅如此,司空图对“意象”“意境”的阐述则是审美对象由意象转化为意境的关键一环。他在《与极浦书》中评戴叔伦的“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时谈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谈)哉”,用自然艺术之美体现诗歌的深层境界。他又在《与王驾评诗书》中说:“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他认为,意象是虚虚实实难以确定的,必须“思与境偕”,才能营造出诗人的灵感想象与物境契合浑融的意象境界。同时,这也将庄子的虚静心境与诗境联系起来,提出想象对于境界、诗味创造的重要意义,首次把文艺创作主体的审美态度和客体的审美形象结合起来。

除此之外,唐朝继承了南朝刘勰、陆机等人的思想,注重“情”对境界的运用。王昌龄二曰境为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弛思,深得其情。”(《诗格》)皎然阐明创作是根植于“情”的,“真于性情”“诗情缘境发”(《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敡上人房论涅槃经义》),体现了情景交融的审美享受。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提出“兴象说”,评刘眘虚“清幽兴远,思苦语奇,忽有所得,便惊众听”,评陶“既多兴象,复备风骨”,评孟浩然“至如‘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强调诗人的情感、精神对物象的统摄,使之和诗人心灵的颤动融为一体。司空图说创造诗味应“思与境偕”,指明情思对于境界创造的价值。

到了宋朝,“意境说”已臻于成熟,少有创新。苏轼提出“传神论”,用于评价绘画、诗歌:评价苏过(苏轼最小的儿子,人称“小东坡”)“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石传神”(《题过所画枯木竹石三首》其一),评价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东坡题跋》),体现情景交融的特点。他还在《送参寥诗》中继承了“心斋坐忘”—“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阐述虚静的心境有助于创造更多的诗境。

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说明意境的特点在于空灵蕴藉,强调意境的创造要出自诗人的兴发感动。他在《沧浪诗话·诗辨》中写道:“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作诗从审美感受出发,说明盛唐诗人创作是全凭兴趣和才能,创“别材别趣说”。接着,他用“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和“莹彻玲珑”来比喻诗境,体现其完整优美、情景交融、亦虚亦实;用“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说明境外之境,给人无穷的审美享受,即“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还继承了皎然、吴可等人的以禅喻诗,提出“妙悟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四、总结期—清到近代

清到近代,进入“意境说”的总结期,也是集大成期。明末清初,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提出了“情景说”,十分关注“情”在创造意境的作用:“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又谈道:“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至此,“意境说”的美学范畴已具格局,只待有人从艺术通论出发,对“意境说”作全面的理论阐述。这一历史任务由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完成了,其阐释了境界是文学创作的审美特征。

王国维认为,“造境”和“写境”是“理想”和“写实”二派所分,也是从审美境界创造的途径和方式进行的不同划分:“写境”是由写实家按客观自然去写景状物而造成的境界,“造境”是由理想家按主观理想用虚构、想象的方法写作诗词而造成的境界。他还提出了“隔”与“不隔”之别,“隔”是指描述景物含混不清,感情晦涩难懂,像雾里看花,如姜夔、黄庭坚;“不隔”是指语言平实易懂,如谢灵运、陶渊明。

王国维同样也继承了庄子“虚静”的思想,认为创作者凭借空明的心境即可以到达无我之境,“我”的感情消融在自然景物中,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元好问《颍亭留别》);而有我之境是把自己强烈的主观情感投射到客观事物上去,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王国维还肯定了“情”对于境界创造的价值,“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说明,创作中只有充斥感情才能到达“境界”的高度。

综上所述,“意境说”经历几千年的探索和发展,已经成为中国人独具的诗学审美标准,具有举足轻重的美学价值。意境并非“意”和“境”的简单叠加,而是在主客观并存的空间关系中形成的一种氛围,一种没有理性秩序干扰,而只有无法言说感受的境界,它具有无限绵延的艺术感染力。它从心出发,感悟诗歌,“情”与“物”“境”交织在一起,具有独特的审美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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