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深情可以救赎
——读樊健军中篇小说《无尘界》

2023-10-22 12:41欧阳娟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山民苍山

◎欧阳娟

这是一座山和一群人的故事。山,是千万年前即已矗立在时光深处的苍山;人,是在苍山的怀抱中轮回的祖祖辈辈。

堪堪五万余字的篇幅,樊健军展现了一幅自苍山成形到养育世代山民生存至今的壮阔图景。图景中,有远古时化成石头的猴面、改革开放初期地质队留下的槽探、当下如火如荼的旅游区建设,有春日的花海、初夏的草甸、秋阳下的芒絮、深冬里的雪野,有花朵的种类和颜色、草木的形态和气味、芒絮辉映的那点金光、雪野不期而遇的舞蹈,有无以计数的鸟鸣、雨滴、落雪,还有前尘后世绵延不息的人生故事。

五万余字的容器,如何盛装“大至一座山的古往今来,细到一点阳光偶然投射在芒絮上”这般硕大而繁杂的内容?

小说从刚应聘进省青年旅游公司的小伙子项石立开始写起。这位小伙子跟大多数年轻人不一样,他熟悉各种鸟的叫声,初次涉足苍山便熟知当地品类繁多的动植物。这让他显得有些怪异。在略显怪异的氛围中,故事徐徐拉开,项石立在一处陡峭的山岩上,邂逅了被挂在槠树杈上的女孩舒羽。

舒羽是舒全礼的孙女。舒全礼一辈子从未离开过苍山。故事主体采用的是项石立作为外来者、舒全礼作为本地人双线并行的叙述方式,推进到项石立与舒羽结为好友后,两条叙述线索的主人翁有了交集。

这是一个有关走出去,再找回来的故事。

舒全礼的祖父年轻时跑长沙、下汉口,垄断了整个山区的食盐和夏布生意。就在他活成了当地人交口称颂的传奇人物时,却被日本鬼子杀害在返乡途中,尸首无存。舒全礼的父亲跟祖父截然相反,他不但不能承担起外出谋生的重任,反倒把原本殷实的家产典卖一空。然而,这样一个“败家子”却活到了八十高龄,寿终正寝。

项石立的父亲曾在苍山的地质队工作。有关石猴面、试剑石、困在无头牛背上的牧童等传说,都是父亲讲给项石立听的故事。在他出生之前,父亲已意外负伤离开了苍山,所以在他眼里,父亲只是一个贫苦而封闭的残疾人。童年时,父亲的故事曾给项石立带来过无穷的喜悦和震撼,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产生了怀疑和厌倦。面对他的厌倦,原本不善言辞的父亲越来越沉默。父亲死后,项石立才明白,有关苍山的记忆,大约是父亲贫乏一生中仅有的亮点。他带着对父亲的愧疚和怀念走进苍山,触摸苍山的一草一木,感受苍山的春夏秋冬,然而父爱已逝,永不可再得。

樊健军正是通过两位主人翁对父亲(们)的追寻,将苍山的成形、苍山的花草鸟兽、苍山的人情往事,一样样向读者细细道来。主人翁对父亲的怀念与歉疚如此深沉,因而苍山的形象、苍山的花草鸟兽、苍山的人情往事,无不带着某种深切而浓郁的气息。

走出去,再找回来的,不仅是父辈,还有后辈。舒全礼的儿子舒英开采金矿发了家,将家眷都带到了外地。财大气粗的舒英呼朋唤友、纸醉金迷,偶尔回老家看望父亲也只是走个形式。所谓父子之情,对他来说,只是在中国流传了几千年的孝道文化里挂了个徒有虚名的招牌而已。在舒全礼对这个儿子不再抱有任何指望时,不知什么原因,舒英却不再热衷应酬,将精神和身体都收拢在了父亲身畔。相对于舒英的间歇性短暂回归,舒羽的回归更为彻底。她住在了苍山,走遍苍山的角角落落,用相机记录下生命动颜的点滴瞬间。

如果山有性别的话,苍山应该是雌雄同体,具备自我繁殖的能力。一茬茬出走、一茬茬回归,一茬茬死亡、一茬茬新生,它始终丰饶。它是父亲,扛起了一方生存的天地;也是母亲,抚慰着孩子们的迷茫和哀伤。

舒全礼一生最大的哀伤,是他小儿子的早亡。由于在苍山发现了金矿,苍山的山民一窝蜂拥到山里去淘金。他们开风钻机、凿炮眼、挖矿洞,将苍山捣得千疮百孔。舒全礼的小儿子舒雄也是其中一员,尤为骁勇的一员。在大量粉尘的侵袭下,他患上了矽肺病。看着儿子一天一天慢慢死去,舒全礼内心的光明与希望一并堕入地狱。那些淘金时挖出的天槽,就是横亘在现实世界的地狱。项石立和舒羽试着往里面扔过石头,回声反复回荡,好半天才消失。掉进去的人,毫无生还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舒雄就是掉入了天槽的人。因此,这也是一个有关欲望与救赎的故事。

如何救赎那些掉入欲望天槽的人?舒全礼夜以继日地与苍山对视、对话,相互叹息。有一天,他决定将祖父墓碑上的文字拓下来。他记得,父亲在败光了家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以典字为生。

苍山为什么葬送了舒雄,却养活了父亲?舒全礼拓完了祖父的碑文,又接着拓父母的碑文,直至拓完了苍山之上所有的碑文,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在挑上水壶、宣纸、拓包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平静的;在凝视那些或丰润、或奇崛、或中规中矩、或铁骨铮铮的字迹时,他的内心是舒展的。舒全礼明白了,养活父亲的是对书法的热爱,葬送舒雄的是对金钱的狂热。热爱与狂热差之一字,却失之千里。热爱中,饱含着深情;而狂热中,窝藏着暴戾。唯有深情,可以换取苍山的温顺。

舒羽也是在与苍山的深情交互中,一步步疗愈了失去爱人的痛苦。苍山的一切,在她相机里都是活的,水是活的,草是活的,石头是活的,风云变幻都是活的。

拓片挂满了舒全礼的房间,每一张拓片,都是一位山民的人生故事。樊健军通过这种巧妙而又朴素的设计,讲完了从苍山公开基以来,到舒全礼的垂暮之年,苍山所有山民祖祖辈辈的故事。读完全文,几千年的繁衍生息、几万年的风霜雨雪,仿佛悉数凝聚于眼前的方寸间。它如此精巧,一览无遗;又如此浩渺,言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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