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哮天犬

2023-10-22 12:41朱斌峰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春天里舅舅妈妈

朱斌峰

1

人活着,总得有一张身份牌。

我一抓到“狼人杀”身份牌,就不再是十四岁的初二学生,而是身负使命的人了。比方说,我是好人阵营里的神职预言家,每天晚上都要查验谁是好人谁是狼人,然后带领大家把狼人从人群中驱逐出去。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在一场欧洲的黑死病大灾难中幸存下来,被诅咒后有了化身为狼的能力,被人类驱赶到北方蛮荒之地。而现在,那些狼人的后代开始出动了,以狼人的身份与人类进行着一轮轮搏杀,而我正投身到一场场战斗中……当然,有时我会拿到狼人的身份牌,那就要想方设法把人类赶尽杀绝。只要拿到一张身份牌,无论是预言家、摄梦师还是狼人、猎人,我都得按角色行事,用猜测的计谋、杀伐的技能过关赢局。我玩得很嗨很爽,那时身外的世界就会越来越远,只剩下一双眼睛逼视着我——那是我妈的丹凤眼。我真想逃开那双眼睛,躲进与狼为伍的梦境里。

也许手机之外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梦境,它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像碎了的黑玻璃片,张着尖而锋利的小嘴,反着影影绰绰的影子。那座南方小城,总有风卷过漫长的雨季,雨水淅淅沥沥编织着网,淋湿着旧楼剥蚀的外墙,散发出潮湿的霉味,抑或浇灌着新楼生长的骨骼,让岛屿般的楼盘浮起来。那里,到处是声音和气味,学校的电铃声、商场的叫卖声、消防车的鸣笛声、新工地的电锯声都很刺耳,而风是黏稠的,它跑过工厂、广场、商场、医院、餐馆,沾满了混浊不清的气味。我以儿子和学生的身份生活在那里,生活在老旧小区和新兴工地之间的蜗居里,生活在弥漫着塑胶跑道气味的学校里,生活在化工厂旧址的破围墙里。父亲很多年前去了外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早已忘记他的模样了。妈妈在老街的小门脸里办了家房产中介所,在小店铺里对人非常礼貌周到,就像欢快的小喜鹊,可一回到家就会冷漠下来,把嘘寒问暖的热情变成了气急败坏的唠叨,似乎所有的耐心全售光了。我总感到胸闷、嗜睡,整天提不起精神。我在那个世界的样子是:人瘦小,头发长,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很少说话,迫不得已才吐出一个词儿,比如在课堂点名时应一声“到”。我想远远躲开那些声响和气味,去过网上云游的日子。我像个怕光怕风的狂犬病患者,一有机会就把自己塞进爬山虎缠绕的小房间里,紧紧关上门窗,拒绝着门外的风和雨,一头扎进手机里,变身为狼与人,进入“太空狼人杀”的奇幻之旅。

这天晚上,我又躲在小房间里玩“狼人杀”——此时我的身份正是我喜欢的预言师。我的手指在手机上悄无声息地潜行着,屏幕上的蓝光闪烁地射来射去,就像幽暗的大海里摇曳的水草。我正在分辨狼与人,门突然被推开,从门缝里钻进了妈妈醉红的脸。她经常在外喝酒到午夜才回家,可我竟然失去应有的警惕,没有听见她归来的开门声和脚步声,被她抓了个正着——我跟她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总唠唠叨叨地告诫我,我就要上初三,不能再玩手机了,要集中精力学习,如若我考不上重点高中,那一辈子就没有前途了。她总用明察秋毫的眼睛监视我,还在家里安装了电子眼将我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一有风吹草动就打骂我。她查抄过我的手机,可我的手机总是层出不穷。我一次次沉默地接受着她暴跳如雷的惩罚,像个隐忍的地下工作者。果然,妈妈怒了,她冲了进来,一把夺过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我的心一颤,跟着手机碎了。我呆立着,眼巴巴地看着手机屏幕跳了跳就不动了,碎了的屏幕向我龇牙咧嘴地喊起疼来。耳边,一个尖利的女声暴风骤雨般地传来,那是在怒斥我是不成器不争气的废物。我终于忍不住了,一股着火的声音从嗓子里滚出,我就这样子,你管不着!你赔我手机!赔我手机——她像往常一样举起巴掌,在空中乱抖着,像要寻找落点的飞机。我不再做沉默的羔羊,抬起脸愤怒地盯着她,攥起拳头盲目地挥舞起来。她愣住了,站了许久,才捋了捋额头的乱发,手掌无力地垂下。我仍斗牛般地盯着她,胸膛急促地鼓动。她慢慢露出绝望的神色,叹了口气,老天爷,我怎么养了个仇人啊!说着转身退了出去。

夜更深了,手机的残骸一直躺在地上,一副大无畏的惨烈样儿。也许人生气后容易疲倦,我趴在桌上无声地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就睡着了,恍惚中听见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在控诉,这孩子真是管不了啦!整天离不开手机,谁要动他的手机就像是动他的命根子,就跟人急眼!以前他安静得出奇,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任我打骂都一声不吭,可今天竟然对我大吼大叫,还挥拳头!她在哭诉,我起早贪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活他,容易吗?可他只要能玩上手机就不管不顾,就连我生病在床都不懂得端杯水给我喝,他这么不懂事,我以后还能依靠谁啊!她在哀叹,这个孩子有网瘾了,没救了!他真是被手机害了——我知道她是在给大山里的舅舅打电话——那也许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那个拿到舅舅身份牌的人,能把我怎样呢?

2

舅舅从晨光中走来了,他没有跟我提手机和学习的事儿,兴致勃勃地要带我去大山里看神奇的动物。

舅舅常来我家,以前母亲一见他就会喋喋不休地骂他不争气,他就闷头闷脑地听着,偷偷朝我尴尬地笑。妈妈是从大山里飞出的凤凰,当年考上大学的消息曾轰动了方圆十里,让彩山村人引以为傲。现在山里人纷纷进城了,她在天南地北发达的传说中不再是新闻,妈妈就像被搁浅在岸上的鱼。妈妈就靠着房产中介过日子,活得像在奔赴一场场盛大的演出,每天早上起来开始浓妆艳抹,然后在买房卖房的客户间貌似能干地穿梭着,一到晚上就与下岗再创业的姐妹们呼朋引伴地喝酒,偶尔夹杂着几个可供调笑的半老男人,一副有声有色的景象。妈妈跟爸爸早就离婚了,我小时候跟着她参加过她们的聚餐。她们总用炸罍子拼酒的方式,将宴会推向高潮。而我不是忠实的观众,小时候总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玩魔方,稍长大些就心无旁骛地玩手机,只要我能保持应有的安静就会被她们忽略。那时的妈妈在酒水的浸泡下就像张灯结彩的大红花,喷着酒气大声嚷嚷,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可她一回家就像卸了妆的演员,变得疲倦暗淡起来,把满心的不甘、委屈和愤懑化成呕吐物吐进马桶里,或化成话儿在我耳边萦绕,就跟一次次错过公交的乘客一样。听说她以前还是文学青年,可她床头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早就落上一层灰了。她其实过得不堪,可身上仍残留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喜欢训责舅舅,仿佛舅舅是活在她阴影里的小动物。

当然这也怨不得妈妈,舅舅长得人瘦毛长,在山村年轻人都跑到城里打工时,仍守在大山里。自打创办珍稀动物养殖场血本无归后,他就无所事事地在大山里晃荡着,也没娶上老婆。妈妈为他在城里找过工作,给他在外地说过媳妇,可那像一阵风吹过,没留下一丝动静。妈妈对这样的熊包舅舅能不生气吗?

这次,妈妈一反常态,跟舅舅有说有笑,大度地让舅舅尽兴喝酒,仿佛在招待尊贵的客人。我看得出姐弟俩是为了联手对付我才握手言和的。舅舅喝得醉醺醺,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起大山里的事儿。他说有个城里的大老板,在彩山村建起玻璃房做民宿,取了个名字叫春天里,全权交给他打理。那儿没什么游客来投宿,只有大老板偶尔去住上几日。他还掏出手机,把玻璃房的照片翻给我看。手机屏幕上果然有一幢三层的玻璃楼房,在日光下的岭上耸立着,就像一块蓝色的长方体冰块。我礼貌地听着,哼哼哈哈地漫应着,不是不相信他的话,而是对那玩意儿没有兴趣。可妈妈兴致勃勃,难道她想把那玻璃房卖出去赚点中介费?

忽然,舅舅压低嗓音对我说,你晓得不?我在春天里……就是那个有玻璃房的山谷里,看到了一种神奇的动物!

我稍稍有些好奇,什么动物?有什么神奇的?

就是……舅舅抓耳挠腮,就是一种雪白的狗……应该是神话里的哮天犬吧?

我在心里暗笑,在我上小学时,他就跟我吹牛皮说过大山里有哮天犬,让我跟着他满山转悠——也许因为小城化工厂大烟囱里总冒出黄雾,我小时候常犯哮喘,被妈妈送到大山里,跟舅舅住过一个夏天,虽说那时没有见到过哮天犬,可我的哮喘毛病竟然好了。现在他又故技重施,拿神话故事引诱我了。不过舅舅的确喜爱动物,认得大山里的所有动物,还喜欢看《动物世界》。他不是拥有猎枪的猎人,却能在大雪天捉到野鸡、野麂和野兔——那些深陷大雪中或患了雪盲症的野物。他曾神采飞扬地跟我说过用鼻子洗澡的大象、胆小得能被响声吓死的孔雀,还有长着犄角的七色鹿,大山里是没有那些动物的,他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当初妈妈要是能在小城动物园给他找一份工作,或许他就能胜任了。

舅舅看出我并不相信他,捉住我的手,诚恳地说,你这伢子,难道连舅舅的话都不信了?这不,放暑假了,我带你回去看看,一定能见到哮天犬的!

我不好拒绝他,毕竟他粗糙多毛的大手是暖和的,就只好点点头。

舅舅满意地笑了,眼角迅捷地扫向妈妈。

我看见妈妈的眼里闪出会心的欣喜,显然姐弟俩真的是同谋。

舅舅摸摸我的头,急不可耐地掏出手机,走到窗前叽叽咕咕说起话来。他不会是给哮天犬打电话吧?难道他们还有另一个同伙?

舅舅打完电话告诉我,他帮我找了个小伙伴,是玻璃房老板朋友的儿子,那小家伙也想去大山里看神奇的动物。我不需要伙伴,也不想看到从传说中走进现实的哮天犬,只是想那座春天里的玻璃房会是什么样子。

大人们真是心急啊!刚到黄昏,我跟舅舅就匆匆吃过晚饭,向大山里奔去。一辆黑色轿车载着我们驶出高楼大厦般的峡谷,司机是沉默的陌生人,车上还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那就是舅舅给我找的小伙伴。他叫伟,长得白白胖胖,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车窗外。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仿佛一开口就会像雪球融化似的。我打着盹儿,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一睁眼就发现天色又暗了几分。我在零零碎碎的梦里,看见大楼幕墙上天光熄去、化工厂废弃的大烟囱退向身后,看见青青黄黄的农田迎面而来、蜿蜒起伏的山道向前飘去,看见了果树林染上了淡淡的黄色、野花在夜气里星星点点亮起——我不知道从小城到大山究竟有多远。

3

梦是耗人精气神的,一路颠簸的车程真让人疲倦,我跟着舅舅钻进大山,一进有灯光的屋子,就迷迷瞪瞪地洗洗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一觉醒来,果然发现自己就在玻璃房里。墙外的日光、山峦、树林向我包围过来,湿润的青草气息驱走了鼻尖上小城黏稠的气味。这座小楼房立在山谷的半山腰上,可以远远眺望山谷外的彩山村——妈妈出生的村庄的屋顶,那浮现出的鱼檐灰瓦仿佛是游在岛屿旁的群鱼。房子四壁都是玻璃,楼下有以书柜为墙隔开的客厅、餐厅,楼上是有榻榻米的客房,楼上楼下由铁楼梯连着。三楼有露天大阳台,大遮阳伞下摆放着桌椅,被一把铁链锁住了。大门上有一对铜铺首,合在一起就是一张怪兽狰狞的脸——我知道那是传说中不停吃却总吃不饱的神兽饕餮。从大门向外看去,可见山谷隘口立着高高的铜招牌,上刻“春天里民宿” 五个字和一串电话号码,顶上跳跃着鸟儿。房子墙面是透明的,可门窗都被锁住或被防盗网密封了,空气里只有我、伟和舅舅的呼吸声。我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是游在鱼缸里鼓着腮的鱼。

从早上开始,舅舅除了做饭剥橘子递零食,就任由我和伟躺坐立行,看书看动画片或者发呆。他用眼睛的余光观察我俩,偶尔抬眼与铜铺首上的饕餮对视一眼。我不用问就猜出我和伟是走不出房子上不了网的,舅舅要让我俩在阳光灿烂的玻璃房里戒网瘾了。在舅舅说起哮天犬时,我就意识到他是为我网瘾而来,可我相信那个落魄无能的舅舅是管不住我的,而我正想逃离妈妈的尖叫声,这才顺从地来到大山里。其实,大人们低估了孩子,我们深知他们的计谋和谎言,只是故作懵懂,配合他们玩玩把戏而已。我有些担心,在这里住下去,我会成为千年琥珀。

时光一点点地过去,我有些焦躁不安,把脸贴在玻璃墙上向外看,不是想看清屋外的风景,而是想钻出去透透气。我把脸越挤越扁,感受着玻璃的凉意,挤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麻木网瘾的焦灼——我心里早就有一只手机变成小手抓挠我了。可伟很平静,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前看英语课本,只有蘑菇般的耳朵鲜活着,警觉地捕捉着屋里屋外的动静。他一见舅舅就露出油彩般的微笑,白胖的脸上荡起好看的酒窝。他看上去是个好学生,该不会来错地方了吧?他那么乖巧,会是我的同类吗?听舅舅说动物是靠相同的气息找到同伴的,我和伟身上的气味迥然不同,如果说我是湿木头,那他就是棉花糖,这两种人能是同道中人吗?我看着他的样子莫名生气,当然这并不怪他,心如猫抓的我越来越不耐烦了,看什么都窝火。

天光渐渐暗了下去,山谷外的村庄数盏灯火亮起。玻璃房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风声。舅舅坐在门厅前的藤椅上,像不尽职的保安打起呼噜。我们得体谅他——他一整天没有走出玻璃房,也没有喝酒,总是绷紧神经盯着我们,真是既无聊又乏累啊。可谁能体谅我呢?我的心已经乱成麻团儿,如果鸟能从玻璃墙穿过来,会把我的心当作鸟巢的。我像一头困兽在屋里走来走去,踢踢桌椅,拍拍书箱,摔摔打打,制造着刺耳的响声。那些声响变成了吱吱叫的小老鼠,在代替我表达着无奈、焦虑、怨愤和反抗。似乎有一根雷管引线哧哧地冒着火星,我的目光散乱游动,终于聚在一只插着花枝的瓷瓶上。那花瓶腰身纤细,有着蓝蓝的花状图案,就跟穿着旗袍似的。一团火蹿上脑门儿,我快步上前抓住花瓶,想要高高举起砸向玻璃墙,做出最后一击。

忽然,怪异的低泣声传来,伟突然跪倒在舅舅面前磕起头来,求求您!求您了!

舅舅醒过来,惊得跳起,瞪大眼睛,说,你这伢子,这是做啥子?

伟抬起脸说,求您给我玩一下手机吧!就十分钟,十分钟!

舅舅伸手想拉起伟,却又缩回手摇起头。

伟软得像稀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就把您的手机借给我玩十分钟吧!我学狗叫给您听,好不好?好不好?

舅舅害怕地向后退去,讷讷地说,别!别!你快起来,起来。

伟伏在地上爬动,追着舅舅学起狗叫。

舅舅越发慌张,就像烫了脚似的跳着躲开。

我目瞪口呆,没想到伟会从木偶变成狗。

就在这时,一串嬉笑声从屋外传来。我转身透过玻璃墙寻去,看见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了一群人,仿佛是从树林里钻出的山魈。我跟妈妈来过大山,能认出他们都是彩山村人。那嬉笑声是从小男孩天生嘴里发出来的,他是农家乐老板娘的儿子,他爸去城里好多年没有音信了,他说过他很期待魔术师和马戏团来到大山里。木匠爷爷太老了,正板着脸堆起深深的皱纹。他俩的身边围着好几个阿婆,她们在交头接耳:

——这伢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小小年纪,咋跟犯了毒瘾一样?

——是哦,这城里伢真可怜,吃得好穿得好,可就是被手机害了。

——城里大人不也有这瘾有那瘾吗?就说咱们村老实巴交的二侉子,到城里后不就魔怔了吗?

…………

我赶忙悄悄把花瓶放了回去,屏声静气地缩回客厅角落。我想从外面的目光中逃开,可玻璃房太透明了,我无处可藏。我明白过来:我和伟走进玻璃房,就成了彩山村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了。

4

伟很畏惧舅舅,难道舅舅在他眼里是长毛的怪物?

舅舅偶尔会关好玻璃房门窗,去村里的农家乐喝酒。他一出门,伟就会从端坐的木偶变成大嘴的河马,缠着我说话。他承认他有网瘾,但对“狼人杀”嗤之以鼻,说那是小儿科的游戏,而他最爱玩的是《地下城与勇士》——那个网游里,大陆上各个势力在相互拼杀吞并图霸,鬼剑士们以华丽的必杀技、爽快的连击术快意恩仇,纵横天下。他在游戏里打怪升级,从低级的小兵已变成一出手就能杀死成千上万玩家的至尊霸主,真是威风八面、牛气冲天。不过,他并没有因为玩游戏耽误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他父母是高校教授,对他管得很严,要求高,非让他将来出国留学不可。他家族里的堂兄们都在985大学读书,他跟上清华大学的堂哥比赛做初中数学试卷,得分一样,可他比堂哥做得快、解题思路要好。他说他一定能像堂兄们那样考上好大学,标配是复旦大学计算机专业。他还说他乒乓球玩得溜,拿过市级比赛亚军。他说这些话时眯着眼一脸陶醉,完全没有学狗叫时的窘相。我真是佩服他,既是网游高手又是学霸的他真是天才啊!

我疑惑地问他,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迷上网游呢?

他似乎觉得我的问话很幼稚,不屑地翻翻眼睛说,现在谁不玩网游啊?不玩游戏那岂不是“low爆了”?越是学霸网游就能玩得越好!我在游戏里雄霸一方,有人向我讨教攻略,有人向我讨要设备,那种感觉太爽了!

我不想争霸天下,只想在游戏里远离小城,但还是装作心领神会的样子点了点头。

我又小心地问他,那你恨你爸妈吗?

他眉头皱起,声音硬起来,恨!我妈竟然告诫所有的同学,不让他们跟我玩……这不是离间我和朋友的关系,让我成为孤家寡人吗?

我不好多说什么。以前妈妈劝我不要整天宅在家里,要多出去跟小伙伴玩玩,否则会闷坏会变成哑巴的,看来不一样的父母都一样招人烦啊。

他忧伤了一会儿,又展颜笑起来说,我参加过电竞比赛,进过冠军组呢。

我由衷地竖起大拇指,说,那你玩得真好!

那是!我有当职业电竞选手的计划,我询问过职业俱乐部,他们说年龄门槛是16岁,我还差两岁就到了!

我在心里感叹,他真是太优秀了!那对高知父母对他的要求太高了!

第三天晚上,舅舅夜深还没回玻璃房,不知是醉卧在山石上,还是去村里农家乐打麻将了。我和伟被反锁在屋里,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一声惊叫把我惊醒。我睁开眼看见伟陡然坐起,满头大汗眼光发直,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刚从水里爬上岸。他显然是做噩梦了,我用手推推他,他醒过神来,急急地问我,你知不知你是被你舅舅骗来这里的?你知不知这个叫春天里的地方是心理矫正机构?你知不知这玻璃房是用防弹玻璃做的?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夜晚的玻璃墙隔开了山风,吸纳着星光和虫鸣。我和伟相对而坐,他一口喝下半杯水后,兀自说起了他在黑小鸭学校戒网瘾的故事。那所学校也在大山里,四周有拉着铁丝网的围墙,就像精神病医院或监狱。那里的学生大多是被父母以旅游、走亲戚等借口骗来的,也有被家人绑着送来的。他有一个小个子同学,因为疫情期间上网课迷上了手机,被母亲偷偷喂下安眠药送来,醒来后激烈反抗,拼命往外跑。教官用绳子绑住他,关进小黑屋里。小个子同学大喊大叫,说教官剥夺了他的人身自由权利,说那是非法监禁。可教官只说了一句,你说那个没用,谁叫你父母把你送进来啊!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是放你出去你也逃不出大山的!小个子同学就没再喊出一声,变成哑巴了。那所学校每天只上一节课,整天对学生进行军训。学生睡觉时有教官轮岗值班,就连上厕所都要打报告。如果学生犯了错或不守规矩,就会被关进小黑屋、用PC管抽屁股、被高压水枪滋水,甚至被电击——据说那些教官都是从警校和退伍特种兵中招来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自己是幸运的。

伟说完那所学校的故事后,直直地盯着我。

我心里发起慌,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舅舅是教官?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他那么瘦,不像!

我安慰他说,我向你保证,我舅舅没有上过警校也没当过兵,也没有做过工厂工程师,只办过珍稀动物养殖场……绝不会是教官和校长!

他白了我一眼,说,你确定?

山谷里的夜气在月光下飘动,玻璃墙外的事物更模糊了。我忽然不敢确定舅舅的身份了,就闭上了嘴。

他不再看我,眺向窗外,喃喃道,我真想从这玻璃房走出去啊!至少能到三楼阳台上,坐在遮阳伞下晒晒太阳,那多好啊。你知道吗?这山谷里天空洗蓝,洁白的云低低地飘着,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云朵,真美!

我恍惚觉得玻璃房越缩越小,就要变成小黑屋了。其实,这座房子很敞亮,我在屋里找到过一张信纸,上面有人用铅笔涂了分行的字:此时,如果在城市/ 街灯会替下坠的人招摇/ 道路会弯曲成鬼打墙/ 而在这里,在春天里/ 玻璃房关着满屋的星光/风不会扇打迷路的鸟——屋外风声呜呜,我在心里问自己:这里关住的是春天吗?

5

七天后,我跟伟终于能在日光下走动了。

一走出玻璃房,我在迎面扑来的风中眩晕了片刻,才稳住身子。也许我的眼睛被玻璃墙模糊得太久了,也许我从没那么仔细地看过花草树木,我贪婪地嗅着鼻子,发现阳光、树林、野花竟然不是我在屋内所见的样子,仿佛我戴上放大镜,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了,颜色变浓了,反而显得有些虚幻。伟像是坐得太久腿脚麻木了,一走上门外的草坪就软软地跪了下去,却不愿站起身来,只是满怀感激地看着舅舅。

我回望玻璃房,它发出蓝幽幽的光,真像夏日里拒绝融化的冰块。我依稀看出这个小山谷就是舅舅当年办珍稀动物养殖场的地儿。那时,一道用竹林、铁丝拉起的围栏,沿着山岭起伏,只有山谷隘口放出一道由黑狗看守的铁门,而舅舅吃住的竹棚应该就在玻璃房的位置。那时,山谷里养着成群成群的野鸡,它们确实比家禽好看、欢实,在树林草丛里飞着,满山谷地叫着,扑腾着翅膀,落下一地五颜六色的羽毛。而能称得上珍禽异兽的,只有一头犄角分叉的鹿。有天晚上,我陪伴舅舅在竹棚里睡觉,舅舅兴奋地说,他要养老虎、大象、孔雀,还絮絮叨叨地说起各种动物的生活习性、养殖方法,听他的口气像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圈养到山谷里。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就在临闭上眼时恍惚听见他有些伤感地说,他要养老虎做虎骨酒给我妈喝,我妈小时候背他过河上学腿脚患上了伤寒症,只要喝几瓶虎骨酒就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外公外婆去世早,舅舅是妈妈一手拉扯大的。那个曾经以爸爸的身份出现过的男人,也许就是因为妈妈总救济舅舅或妈妈性子太要强才远走他乡的,当然他俩之间也许发生过我不知也不懂的故事,比如网上说的第三者什么的。无论怎样,那个男人这么多年没给过我一点儿消息,像从人间蒸发了,就有些过分了——既然拿到父亲的身份牌,就得担负起角色责任认真地玩下去,直到Game over啊——其实大人们并不遵守游戏规则。第二天早上,我被鹿舔着脚丫舔醒了,忽然想起舅舅说的虎骨酒的事,就向他求证。他有些羞赧,像是被老师抓住打小抄的学生,矢口否认自己说过那种话。可现在山谷里没有一丝一毫珍稀动物养殖场的痕迹,像是根本没有野鸡跑过似的。

舅舅把伟扶了起来,盘着手柔柔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当年那头小鹿。

我笑道,舅舅,这不就是以前你办养殖场的地儿吗?

舅舅点点头说,是哦。我把它流转给城里的大老板,那人就建了玻璃房。

我盯着他说,那你不再想着养珍禽异兽了?

舅舅摇摇头,苦笑道,不养了!不做那个梦了!我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我不能总让你妈操心,你妈也不容易啊。

我恍惚中看见妈妈的眼睛,藏在树林里像一片叶子。奇怪的是,我好几日没接触手机,妈妈的样子竟真切起来。我知道妈妈风光过,她从乡村考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里的化工厂上班,从会计做到财务总监,成为山村人羡慕的人物。可国营化工厂卖给私人后,她不仅下岗了,还因做假账的事儿被剥夺了做会计的资格,只好窝在小店铺里做房产中介。有村里人在小城打工,得知她的境遇,早把消息传回大山了。她觉得无脸见家乡父老,就好多年没回山村了。有一次,我跟随她和她的姐妹们去KTV唱歌,那些前化工厂女工喝得醉醺醺的,七手八脚地抢着麦。后来,一个曾被硫酸咬过脸的阿姨点唱起一首歌,她们才安静下来,跟着唱起来,一个个吼出了眼泪。她们合唱的是: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对了,那首歌跟这山谷的名字一样,也叫春天里。我有时觉得妈妈和她的姐妹们,看上去张牙舞爪地张扬着,其实只是在结伴抱团抵抗着什么,就像用眉笔抵抗渐深的鱼尾纹。我好几天没接到妈妈的电话了,也许她又为小城卖掉了一套二手房,也许她又喝醉了两回酒,可她怎么能把她的发泄对象——作为她负面情绪垃圾桶的我给忘了呢?

我刚想说什么,伟开口了。他讨好地望着舅舅,问,教官……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舅舅一直不让我们叫他教官,要伟跟我一样叫他舅舅,可伟总改不了口。

舅舅看向伟,抓耳挠腮地说,这个……这个暑假,咱们就做两件事……一个是上山寻找那只神奇的动物哮天犬,它就藏在这大山里……你俩得相信我,我跟大山里的野物很熟,一定能找到它的。

我嘴角露出不屑的笑。

伟小心地看着舅舅的脸问,那第二件事呢?

舅舅瞥向山谷外,说,第二件事……就是跟木匠爷爷学做木工活儿……我已经跟木匠爷爷讲好了……咋样?

舅舅说完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和伟。

伟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信,问道,就这些?就这样吗?

舅舅嗯了声,是哦。怎么,你不愿意?

伟慌忙点头,说,愿意!愿意!

舅舅开心地笑了,惊得树林里飞出一群叽叽喳喳的鸟。那些鸟盘旋在玻璃房上空,却没有飞落到屋顶,也许它们觉得玻璃太滑了吧。

伟欣喜地看向山谷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农家乐男孩天生正站在谷口,偷偷地向我们张望着,就像偷窥者。

6

不用伟提醒,我就知道寻找哮天犬是幌子,舅舅无非是想用爬山消耗我们的体力精力,让我们没有力气去想网游的事儿——就跟传说中的黑小鸭学校让学生绕着操场不停跑圈同一个道理。可农家乐小男孩天生的加入,让寻找哮天犬的行动像模像样起来,就跟真有其事似的。男孩天生就像年幼时的我一样天真,相信世界上所有的神话——他就曾幼稚地问过我,你们城里是不是迷宫啊,要不我爸为啥在那儿迷路了呢?当年的我也信过舅舅说过的沉香和他舅舅二郎神的故事,很想见见沉香的宝莲灯、二郎神的哮天犬是什么样子。也许男孩天生太孤单了,山村里只有老人和他一个孩子,连村里小学都荒废多年了。他没有玩伴,能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他能不欢呼雀跃,把哮天犬当作真的吗?人干事总要给自己找个信以为真的理由吧?

我好多年没来大山里了,以前跟妈妈回来大多是奔丧。村里老人三三两两地老去,让妈妈的每次故乡之行就像是一场场告别。我对山村是熟悉的,觉得那个白墙灰瓦的村庄又变小了——不知是我长大了,还是山岭上草木蔓延把村庄挤小了。溪水瘦了,石拱桥老了,一间间无人居住的老屋门窗上长起了荒草。祠堂空空,却被木匠爷爷扫得干干净净。水圳仍很圆,只游着三五只长颈鹅。岭上树木越发繁茂,盛气凌人很张狂。玻璃房建在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些奇怪,就像是外乡人。伟没来过大山里,对山上带刺的荆棘、陡峭的山崖、村里蹿出的黑狗都赔着小心,似乎担心一股风会把他猛然卷走。他太胖了,爬山慢,呼呼地喘气,不停地出汗,就像是水做的。他在舅舅眼皮底下表现得笨拙而努力,可私下里埋怨爬山太累了,比军训还要折磨人。

我不喜欢学做木匠活儿,木匠爷爷是沉默寡言的老头儿,教我们用凿子打榫头,用刨子刨木头,用墨斗打线,用锯子锯料,却只让我们打制四条腿的小板凳,比学校老师要求还严格。我想告诉老头儿三点是最稳定的结构,只要给板凳安上三条腿就行了。我想嘲讽老头儿,他那套木工手艺早就没用了,外面的家具厂只用电锯、钉子、乳胶漆就行了。可我不敢说,老头自以为自己是方圆十里著名的大木匠,如若戳破他的幻象,他会不会跳井呢?伟喜欢跟木匠爷爷学做木工活儿。他的确聪明,学得快,没几日就能打出像模像样的小板凳来。可我分明听他气呼呼地说过,他真想用刨子刨刨木匠爷爷满是皱纹的脸。

每次上山,男孩天生总在前面欢跑,不时停下来向我们招手,叽叽咕咕地说着大山里的传说,说岭上的石寨,曾有一支队伍在那里筑石为寨占山为王;半山的石洞直通江海,一到春汛就有鱼游出来;北山的狼窝,以前的月圆之夜,只要那里有狼嗥传出,山村里所有的狗就会跟着返祖发出狼嗥——他还煞有介事地分析哮天犬可能会出现在哪儿,就像碎嘴的导游。舅舅懒洋洋地跟在我们身后,对男孩的话颔首微笑,就像男孩是他教出来的得意学生。偶尔歇息时,舅舅会学各种鸟叫兽吼,还执拗地让山岭回荡过瘆人的狼叫,像是逗我们开心,又像是跟山里的动物打招呼,甚至是在呼朋引伴。其实大山里早已没有狼,野物越来越少了。我和伟明知那崇山峻岭里根本没有哮天犬,攀山越岭时精神头不足,可偶遇山涧里的瀑布倾泻而下时,还是会暂时忘却疲惫欢呼起来的。

我问过舅舅,这大山里有过狼人吗?

舅舅一愣,说,狼人?就是那种被狼捡去养大的狼孩吗?

不是!是那种能化身为狼,想杀死真正的人的狼。有一种雪狼能隐藏在好人中间,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还没说完,舅舅就果决地喊,没有!没有!怎么会有那样的怪物呢?

伟插嘴道,你们说的那个山洞,会不会通向地下城呀?

舅舅有些不耐烦地说,啥地下城?那山洞通长江,要不怎么会有鱼游到山上来?

我和伟互望一眼,都有些失望。

舅舅看看我俩说,你们这些伢子,脑瓜里装着啥啊!

我想,舅舅是明知故问了。

男孩天生开始出没于玻璃房,在舅舅外出时,替代舅舅行使起角色的权力,尽心尽职地监视起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类似高考倒计时牌的东西挂在墙上,每日换一数字,就表示我们翻过了一天。他悄悄告诉我们,她妈告诫他不要跟我们学坏,说我和伟脑瓜里有一种叫瘾的大头鬼,让我们变得入魔了。他好奇地问我们,你俩怎么会染上网瘾呢?一只手机有那么厉害吗?我们无话可说。他太小了,还不懂事,不知道世上有许多人为这为那走火入魔,比如有人依赖尼古丁、乙醇,有人中了爱情、金钱、权力的蛊,可谁肯承认自己是瘾君子呢?幸好,男孩没有把有网瘾的我们当作传染病患者。

说实话,这种登山式的矫正训练是有效果的,当一个人身体筋疲力尽时,脑瓜就会麻木,就不会去想过多的东西了——能思考有时是奢侈的事儿。

7

无论怎么倦然入睡,狼人杀游戏仍然光顾我的梦。我的梦中时间总从夜晚开始,沿着黑夜——白天——黑夜循环,而每个夜晚我都会以预言家的身份,查验一些人是好人还是狼人,在烧脑的智力博弈中体验悬念推理的乐趣,在话起话落间发动神技主宰他人的命运,驱逐狼人,在一次次通关中开心极了。可妈妈的眼睛会突然出现,就像一扇门在锁舌啪的弹跳声中悄悄地开了。

伟看上去越来越正常,再也没有上演过学狗叫的闹剧,一有空就闭目端坐着,肥胖的身子就像弥勒佛,不知是在面壁思过还是立地成佛。我悄悄问伟有没有做过《地下城与勇士》的梦,他说他无需做梦,只要坐下来闭上眼睛就能进入网游世界。他看似一动不动,其实在心里扮演起角色,负责管理着帮会,拜少林游苍山,成为让人信服和仰慕的盟主。他说真正的高手应该玩洞穴类网游,以勇士的身份,在地下洞穴里打斗、冒险、寻宝,甚至可以穿过洞穴找到真正的自己。他不屑于我的狼人杀,不屑于我的梦,就跟一位段位极高的高僧一样。

我不喜欢玩洞穴类游戏,那座小城不就是我想穿越的洞穴吗?那地方似乎有一只大手,在分筋错骨地玩着一个个魔方,从商厦到广场,从工厂到工地,从环城高速到地铁隧道,都在布设着密室逃脱的现场,多少人在慌慌地逃窜却无处可逃。只有沾染上各种气味的风,能自由地尖叫和奔跑,在每幢楼房上飘荡,在每扇窗前窥探——而学校、家,甚至老师的嘴巴和妈妈的眼睛,是更小更深的洞穴。我的家是隐藏在老旧小区里的两居室,那原来是国营化工厂的家属区,对面的化工厂厂房已被推平,成了尘土飞扬的工地,要不了多久,一个新魔方就会在那里旋转起来。妈妈在为他人卖房子,自己却买不起新房,便愤懑地说房价就像发飙的风。她只得亲自动手,给排烟不畅的厨房布管道,给锈铁门刷漆,给剥蚀的水泥墙贴壁纸,用尽了她的聪明才智,却无法除去旧楼外墙上攀满的爬山虎。她在劳心费力地经营着荒乱的生活,却掩不住落荒而逃的失败。而我只能往手机里的世界出逃,逃离家逃离小城,逃离那旋涡般的洞穴。

春天里山谷里,重重围来的山峦,四面透明的玻璃房,是不是也是洞穴呢?而没有网络的日子真的能把人憋坏。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越来越重,脑瓜越来越飘忽,拉扯着我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坠,心痒难耐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逃出去。“逃”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伟应该从学校出逃过,我当然也从家里出逃过——在长大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逃过吧?有一回,我曾逃到网吧,疯狂地打着游戏,晨昏颠倒,玩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电脑前睡着了。当我醒来时,面前站着妈妈和警察,可我已没力气跟他们打招呼了。奇怪的是,妈妈没有打骂我,只是叹了口气说,我都快要卖血供养你了,你怎么能这样?然后把我扶到小诊所打了半天点滴,才把我带回家——她应该是被学生跳楼的新闻吓住了,才对我免于追责的吧?

有天晚上,我偷偷对伟说,我们从这里逃走吧。

伟像被高压水枪滋了,眼睛一亮,又暗了下去,摇摇头说,我不逃!

我有些意外,哦,你不想离开这里?

他点点头说,想啊!谁愿意过这种日子啊!

我轻蔑地喷出鼻息,说,那你是不敢逃了?你放心,从大山回城里,这条路我熟,我们不会迷路的。

他摇摇头说,不是迷路的事儿……你太天真了,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我在黑小鸭学校时就逃过,被教官抓住了,罚我在操场上跑圈,又被关进黑屋里……当时我真天真,那里到处都是电子眼,谁能逃得掉啊!

我抬头环视玻璃房,只看见满天的星星:玻璃房里没有电子眼,大山那么大就更不会有电子眼了!

他仍摇头说,我早就明白一个理儿,要想从这样的地方出去,只有配合教官和家长演戏,做出悔过自新的样子,那样他们才会放我们出去的。

我嘲讽地看着他说,你就是这样才从黑小鸭学校放出来的?

他笑得很凄凉,说,是啊!我在那个学校的电子眼下表现得很听话,对教官绝对服从,才被认为已经改造好了,才被放了出来……可我老毛病又犯了,又被送到这里……其实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已经是很不错的地儿了。

我气得用被子盖住脑袋,不再搭理他。

伟的表现让舅舅很满意,除了爬山慢、爱闭目打坐外,真的很乖了。他不愧为学霸,总在晨光中背诵英语,还能自觉地锻炼身体,在月亮升上来时,就在三楼阳台上做深蹲做兔子跳,勤奋地折腾自己。他嘴巴很甜,曾对舅舅说过,这个山谷叫春天里,名字真好听!这里真好,这大山、这树木、这玻璃房,都是蓝天彩云落脚的地方。我要向一棵树学习语文,向一朵花学习数学,向神奇的动物学习英语……他的确快要变成父母们期盼的模样了。舅舅不时地夸他,还要我向他学习——看来劝他跟我一起逃是错误的。

我只好把逃的念头藏在心里,装作任由摆布的样儿,只在忍无可忍时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挣扎和反抗——其实,不只是网游,生活中到处都有逃与捉的游戏。

8

舅舅明知我们不信大山里会有哮天犬出没,还总绘声绘色地说起山中奇怪动物的事儿,也从不提戒网瘾的话头,就像在跟我们玩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无聊的游戏。难道他真的以为我和伟会把这个春天里的夏天当作夏令营了?难道他不仅嗜酒也爱做白日梦?这样的舅舅是不是有些浅薄和愚傻?他在我眼里,就像童话《皇帝的新装》里那个缝制新装的骗子,不过他是笨拙的,是自欺欺人的。

好多夜晚,逢酒必醉的舅舅会把我和伟叫到三楼阳台上,坐在遮阳伞下,看星星听风声。他乜斜着醉眼喷着酒气,说起大山里的动物。他说云雾缭绕的大山里有很多野物,即便有飞龙游在山巅也不稀奇。很久以前,就有人在山里见过哮天犬,那是一种形如狗獾的动物,身上长着雪白的短毛,仿佛是踩着云朵来的。它站在北山岭上,仰着长脖子对着日头吠叫。天上的云渐渐低落,日头缓缓下坠,仿佛它的叫声有着能吸引万物的磁性,把日头云朵吸下来了。忽然,哮天犬张开嘴咬住日头,一口一口地吞食起来。日头慢慢由圆变成弧,而哮天犬的身影越来越大。天光一寸寸地黑了下去,大山里鼓荡起大风,远近山村里的狗都叫了起来,叫得人心惶惶,就像陷入了灭顶之灾。但没过多久,哮天犬又一点点地把日头吐了出来,日头像是重新长出来的,变得更圆更亮了。舅舅自以为说得很精彩,其实他侵犯了民间传说《天狗食日》的版权,而且对日食现象的猜测并不科学——这个说法俗套又缺乏想象力,简直侮辱了我和伟的智商。

我在心里暗笑,怪不得妈妈总说舅舅没有出息了。伟真是乖巧人,等舅舅一说完那个故事,就瞪大眼睛装作好奇的样子,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指着远处的月亮故作担心地说,那哮天犬若是晚上出来,会不会吞食月亮呀?还不无卖弄地说,也许哮天犬的嘴巴就是物理学家说的银河系黑洞,能把日头、月亮、星星都吸进黑洞里,当然那黑洞也可能是通向另一个宇宙的大门……其实,在跟舅舅说话时,他的嘴一直没有停下,吃着从城里带来的薯片牛奶棒什么的——也许他就是因为贪吃才长得那么胖的,也许他是在用零食抵抗网瘾吧。我知道他也在暗自嘲笑舅舅——他已经不怎么害怕舅舅了——跟语文课文《黔之驴》中的驴一样。有这样的舅舅,我在伟的面前真是没面子。可舅舅说的次数多了,夜气隐隐时,我会有些恍惚,觉得那夜气盘旋的山上真的藏着无数的精灵,或许真的会有一只叫哮天犬的神奇动物从暗夜里蹿出来。

我问过舅舅,在大山里走,怎样才能不迷路呢?

舅舅笑说,只要看着日头、月亮走,沿着一个方向走,就能走出大山哦。

我执拗地问,那要是没有太阳和月亮,怎么办?

舅舅胸有成竹地说,那就顺着山溪走,就能走到山下了。

我没敢问怎样在雪天捕捉野物——只要我稍稍一问,舅舅准会被挑起话头,兴奋得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这些日子,春天里民宿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这里有山有水,是消夏的好地儿,彩山村虽然破败却是古村落,应该会有背包客、驴友们来旅游的。如若没有人投宿,玻璃房不就白建了吗?它总不会是专门为我们戒网瘾而建起来的吧?我在村里只见过一个从城里来的秃顶男人,他缠着木匠爷爷问东问西,说这座古村落应该好好保护下去,就像保护人类的记忆、乡愁和根脉。他说得有理,整个山村里,只有老人的影子悠来晃去,偶尔一只狗从空空的旧院门缝里挤出来,一只猫蹲伏在没有窗棂的窗台上,就像是从灵异世界来的动物。也许要不了多久,村庄就会被野草抹去的。可我想男人连自己的头发都留不住,能保护住什么呢?

自打围观伟学狗叫后,村里人对我们就失去了兴趣,不再把我俩当作怪物了。我俩能走出山谷,在青石板路上晃荡,在水圳边看她们浣衣,在农家乐吃饭了。舅舅总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俩,就像押解着囚犯,这让我俩很不自在,遇见村人就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些老掉牙的阿婆们总把笑意浓浓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大声谈论着村人在外打工的事儿,谁家小子发达了,在城里置房买车,混得人模狗样了;谁家的男人被工地咬断了腿,成了工厂瘸腿的保安了;谁家女子跟上有钱人,却莫名其妙不见了——不知她们是活在山外村人的故事里,还是山外村人活在她们的舌头上。

木匠爷爷从不说东道西,沉默得像生锈的墨斗。他不喜欢舅舅,也许在他眼里,舅舅把山谷租给城里人,就是大山里的叛徒。他也不喜欢玻璃房,以木匠的专业眼光说,一个全是由玻璃做成的房子,没有一块砖一片瓦,没有一柱一梁,那不是很容易倒塌破碎吗?再说那玻璃房跟村里的民居很不协调,真是怪怪的,而那大门铜铺首上的怪兽脸真吓人,谁敢进去啊!老头儿更想不明白的是,城里人为什么要在山谷里建玻璃房,一个既没人住又不养鸡养猪的房子,建它做什么?我想告诉那老头儿,有些房子是给人的灵魂居住的,比如网游世界里的房子。

9

伟讨厌爬山,总躲进木匠爷爷家。他已经打制了九个小板凳,排在一起就跟一支小型部队似的。木匠爷爷看伟的目光柔和起来,叹息地说伟不做木匠真是浪费老天爷的赏赐了。伟跟木匠爷爷和他家的黑狗亲密起来,如僧打坐的时间就少了,开始偷偷地在手心画起什么,画好后就把手握成拳头不让人看,似乎变成有些害羞的有秘密的男生了。我趁他熟睡时翻过他的手心,看见那里画的是一张笑脸,还写着两个字:坚持——看来他这次戒瘾一定会成功的。

我跟着舅舅和男孩天生天天爬山,没找到一只野物,可腿脚越来越结实了。我攀上山岭,朝着天上的流云喊,对着山下的峡谷吼,满山都是回音,快变成传说中的哮天犬了。奇怪的是,远离小城久了,我脑瓜里的小城印象却清晰起来。我不再心痒地想着狼人杀,却很怀念夜晚家里的灯火和偷偷在被窝里玩手机时跳动的蓝光,恍惚那是夜空上真正的星光。我和伟不再交谈网游话题,各怀心思,在春天里的玻璃房里,就像一对没有对焦好的虚影。舅舅和男孩天生显然没有放松警惕,仍把目光拴在我俩的身上,一到夜晚就会把门窗锁好关好,用铜铺首上那张怪兽脸守护着玻璃房——看来这个暑假只能这样度过了。

这天,阳光灿烂。天空跟玻璃房一起发蓝,岭上低低地飘着白云。一辆黑色轿车开进春天里,伟的父母来探望伟了。那对夫妻穿着考究,戴着眼镜,说话文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我妈头上的那种掩饰不住的三两根粗糙的白发,果然是大学教授的范儿。他俩带来了成箱成箱的零食,还送给伟和我每人一顶黑色的贝雷帽,也给舅舅捎来高档白酒。他俩邀请舅舅、木匠爷爷去农家乐吃午饭,夸天生妈烧的土菜绿色无污染味道好,仿佛在做农作物研究;说他们家族的孩子谁谁去英国留学了,说时眼光刀锋般掠向伟;他俩不喝酒却频频向舅舅和木匠爷爷劝酒。他们看上去礼貌和气,可伟却像受惊的兔子,动作小心僵硬,头上渗出了汗。那对夫妻吃过饭后,就像一对不喜欢被人打扰的情侣,在山村里转了转,就开着黑色轿车飘出了大山。

天近黄昏,玻璃墙外的天光像鸟的羽毛凋落。我和伟坐在玻璃房里,享受着因父母探班得来的休假。我翻看着客厅书架上的书,伟看着窗外想着心事,舅舅打着并不响亮的呼噜。

忽地,男孩天生钻了进来,腆着肚子,手指向伟脆生生地喊,小伟哥,你骗人!

伟打了个战,说,我……我骗你什么了?

天生很生气,说,你不是说你是学霸吗?

伟讷讷地说,是啊!怎么了?

天生撸撸鼻子,说,哼!你才不是学霸呢!你妈跟我妈说了,说你有病!你总玩游戏,成绩不好,还上啥名牌大学,恐怕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你说你是学霸,你说你乒乓球得过亚军……那都不是真的,是你想象出来的……你就活在自己的想象里,逃避现实!

天生的话仿佛一梭子子弹快速地扫射着,舅舅惊醒,跳起想堵枪眼,可已经来不及了。

我惊诧地看着伟,觉得伟就像冬日堆起的雪人。

伟怔怔地站着,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舅舅慌忙上前捂住天生的嘴,你这伢子,乱说啥呢!

天生不屈不挠地说,就是就是!他妈就是这样跟我妈说的!

伟全身颤动,仿佛肚子里安装了一台小型发动机,又仿佛是木偶要坍塌了。

舅舅看着伟,笨嘴拙舌地想安慰他,小伟啊,别……其实那不是骗人……你家的堂兄弟都很优秀,你父母要求高……你只是……只是……

我急了,帮着结巴般的舅舅把话说了出来,你只是用幻想骗自己!

伟终于哭出声来,转身向楼上跑去。他太胖了,踩得铁楼梯直摇晃,就像一头虚弱的大象。

天生发现自己闯祸了,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

我脑瓜里嗡嗡作响,像被木棒敲打的水桶。

舅舅惊慌失措,想上楼劝慰伟,被我挡住了——我知道此时的伟需要一个人大哭一场。

于是,一阵号啕在春天里风一样呼来卷去,渐渐又弱了下去。

入夜时分,玻璃房灯火亮起。我走进楼上客房,看见伟已擦干眼泪,像往常一样在手心画着什么,应该还是一张笑脸吧。他一见我就把手握成拳,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脸上找错别字。

我喊,伟,下去吃晚饭吧。

他木着脸说,你!相信我是学霸吗?

我点头说,我信!

他口气热切起来,那你相信我在乒乓球大赛上夺得过亚军吗?

我坚决地点头,我信!

他轻轻地笑了,喃喃道,我不会骗人的。我真的不比堂哥们差……我会成为爸妈希望的那种人,我会考上复旦大学计算机专业的!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

他忽地抬起脸低声说,你不是一直想从这里逃出去吗?今晚,我俩就一起逃吧。

我握住他的手,默默地点点头。他的手软软的,像一只在梦中咕咕叫的鸽子。

我俩手握着手肩并着肩,看向玻璃房外,目光越过山谷飞向更远的地方。

春天里的夜晚,月亮还没出来,月光已提前抵达了,在山谷里撒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雪。我想,大山里根本不会有哮天犬,天狗食日不过是患了雪盲症的山村人眼里出现的幻象。

10

我和伟钻出玻璃房,潜入深深的夜色,从春天里出发了。

与其说是我俩把舅舅劝醉了,不如说是伟以恢复正常的模样,让舅舅安下心享用起那对高校教授带来的好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舅舅醉眯着眼说了一句,没事!小伢子一哭一闹,心里头就顺了!说完就放心地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当他胸膛里卷起一阵阵风声时,我和伟悄悄打开玻璃房的大门闪了出去。那铜铺首上的饕餮脸似乎笑了笑,吓得我俩一出门就小跑起来。

月亮像一枚银色的弯钩挂在天幕上,山谷里风吹得树木摇荡成海浪的样儿。我俩不敢从山谷隘口出去,再走上那条通往城里的唯一的水泥路——据说那叫“村村通”公路。如若那样出行,就必须穿过彩山村,而山村里每家每户都养着狗,那些狗都是猎犬的后代,会冲上来撕咬我们裤管的,会叫醒全村人的。我俩先往山岭上攀,想从山上绕过彩山村,再下到公路上。月亮半明半暗,我俩穿过树林,沿着蜿蜒的小道,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走了很久才发现想象中的公路并没有出现在眼前,而回望春天里的玻璃房也不见影儿。我俩不得不承认迷路了,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了那弯弯绕绕的山道、重重叠叠的山峦了,那远比网游里的迷宫难寻到出口。伟出了一身汗,泄气了,坐在山石上喘着粗气,看着头顶的月亮。我束手无策,既不能重启大山逃脱游戏,也无法向春天里后撤,环视着大山不知该往哪里走,满耳的风声似乎在发出诡异的嘲笑。

伟垂头丧气地看着我说,你不是说你熟悉从这里到城里的路吗?我们怎样才能走出大山呀?

我摇着头说,大晚上的,没有太阳,月亮太细了,我找不着方向。

他的目光像灰烬熄去。

我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后悔出逃了?

他喃喃道,后悔有什么用?就算想回到春天里,也回不去了。

我抓耳挠腮,说,那如果……我舅舅找来,你会跟他回去吗?

他缩缩身子,似乎有些惧意。也许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跟他回玻璃房。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忽觉有些口渴,想起了什么,说,对啊!我们只要找到山溪就能下山了!听听,有没有流水声!

他精神一振,眼睛在黑夜里发亮,说,是吗?

风声在盘旋,他跳了起来,耳朵像兔子般竖了起来,听了半晌兴奋地喊,听!那边,那边有流水声儿!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听去,果然哗哗的水声越来越近。那儿一定有山溪!快走,快去找水啊!

我俩寻声奔去,在草丛上跳着脚。

山坳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起初像是我和伟脚步声的回响,片刻就嘈杂地向着我们围过来。我和伟愕然站住,面面相觑,怀疑大山里藏着的动物,在模仿我俩的脚步声在欢叫。就在那时,舅舅的喊声传来,伢子们在那儿,快追啊——接着,数条黑狗在岭上窜动起来,数道手电筒光在不远处乱乱地摇晃起来——舅舅带着村人追来了。我发着怔,不知所措。我想逃,却心知自己是逃不开擅长捉野物的舅舅,还有那些嗅觉灵敏的狗的。我以为伟会转身扑向村人的怀抱,像个迷途知返的羔羊。没想到伟却捉住了我的手,脸被月光照得雪白,喊,快跑啊!快跑啊!说完就拽着我向水声处奔跑起来。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似乎肥胖的身子里有什么苏醒过来,从笨熊变成少年狼了。我跟着他跑,平日登山敏捷的我竟然被他拽得跌跌撞撞。

狗吠声成群地响起,手电筒光愈来愈近,村人苍老的喊声飘起,就连一棵棵树都追了上来。我俩跑着跑着,就跑进哗哗的水声里,一道白亮亮的水流陡然挂在了面前。我俩果然找到了水,可那不是山溪,而是悬崖上的飞瀑。我俩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从天上披挂而下的水流。我怀疑那是从月亮里流出来的,要不它怎么比月色还白?要不今晚的月亮怎么那么瘦?那是月光快要流光了啊!我和伟对望着,不用回头就知道村人和黑狗已经围上来了。

伟慢慢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群,竟然笑了,你们别过来……你们想不想再听我学狗叫呀?

身后的人和狗都站住了,他们离我俩只有数十米远了。

伟收住笑,蹲下身,汪汪汪地叫了起来。他长得太胖,样子根本不像狗,狗叫声学得也不像,连面前的黑狗都没有把他认作同类,都默默地看着他。

一声声疑似狗叫声在山上单调地回响着,伟像是没有获得掌声的演员终于停住喊叫,向我神秘地亮出手心。我看见那肥厚的手心上的笑脸,被汗水浸得有些漫漶不清了。我走近他想说什么,可他转身迎着瀑布跳了下去。他的身影没有融入白晃晃的水流,而是落入黑漆漆的悬崖下,黑色的贝雷帽晃了晃就不见了。我的眼里恍惚有一只振翅的大鸟穿过飞瀑,飞进月亮里。

后来,舅舅说那瀑布的悬崖下别有洞天,那儿有一个巨大的溶洞,里面没有宝藏,却有千姿百态的溶岩,如石笋、石灯笼、石动物和神仙像,很深,不知通向哪里。我希望伟能在那洞穴的游戏里步步升级闯关,在通过洞穴后找到真正的自己。

11

我又回到春天里,回到了玻璃房里。

从午夜出逃的梦中醒来时,我看见了妈妈。我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块磨砂玻璃被卸除了,看见的事物清亮起来。妈妈是闻讯从城里慌慌张张赶来的,坐在玻璃墙前,身后盛开着菊花般的阳光。她的眼睛发红,显然哭过,而泪水洗去了她脸上的粉黛和嘴里的酒气。她脸上的鱼尾纹深深地爬了出来,头发比我想象的还要粗糙杂白——那让她的模样比往日真切了。她不说话,上上下下地看着我,像要把我拽进她的眼睛里。

我像是溺水的人被打捞上岸,觉得玻璃房里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想用声音撕开一道缝隙,便艰涩地说,妈,我以后再也不玩网游了。我说这话不是敷衍,也不是悔过,而是觉得自己有些虚脱,似乎心被抽空了。也许那个笨熊伟曾住在我的心里,他纵身跳进月亮里,把我的心扯疼了掏空了。我真希望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关于他的种种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觉,那样就不会有无论多少滴血都无法续命的死亡了。其实,世上的事情不是可以重启的游戏,一旦Game over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也许世上有无数的洞穴、迷宫、星空,可那些只是虚幻的梦境,看起来神秘奇异,其实有可能就是深渊——爸爸奔着海城的海市蜃楼去了,不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吗?笨熊伟奔向月亮,不就永远地消失了吗?可人们是不是需要有一个梦——就像舅舅的珍稀动物养殖场呢?我并没有完全想明白什么,只是被妈妈的白发刺疼了,只觉得弥漫着化工气味的小城对我来说才是真实的归处——我得回到有妈妈的生活中去。

在离开大山回小城的前一天晚上,我跟着妈妈一家一户地拜访了彩山村人家。男孩天生像犯了错似的,一见我就远远地躲开了。木匠爷爷送给妈妈一只用黄花梨木制成的梳子,说经常用那木梳梳头会防止脱发。一些阿婆叫着妈妈的小名,说起往事,妈妈就咯咯地笑——我从没见她那么开心过,她恍惚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也许故乡才是人能重新返回的地方。

等我和妈妈走回山谷时,月亮上来了。玻璃房在月光下蓝得像大海里的岛屿,蓝墙上散布着点点的星光。三楼阳台上一盏大灯亮起,在满谷的夜气里像一只朦胧的大眼睛。妈妈忽然指着阳台叫了起来,看哦!那儿有什么?我眯眼看去,看见阳台上有一只白色短毛的细犬——那不就是舅舅向我描述过的哮天犬吗?但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只被舅舅乔装打扮的中华田园犬。我看见阳台角落里舅舅鬼鬼祟祟的身影,便大声喊,哦!哮天犬!我看见哮天犬了——

春天里果然有哮天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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