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灯

2023-10-22 12:41李玉娇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张云陆路淘淘

李玉娇

车子在车流中像一粒水分子一样流动。流着流着波浪骤起,车子颠簸起来,一向单手握盘的陆达用双手握紧方向盘。不管用,车身仍在不停地抖动。坚持到一个路口等红灯时,陆达赶紧熄火,重启。颠簸消失了,恢复了平稳的流动状态。可过不多久,又起波浪,车子又颠簸起来,这一次凶过上一次,刚驶进一条相对宽阔一些的马路,车流湍急了,陆达的车子却自动熄火,像一块陡然出现的石头。水流激起冲天浪花,拐道而流。一辆车子经过时降下车窗,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冲他吼,有病呀?陆达也落下车窗,回道,不是我有病,是车有病了。

重启,总算打着火,却一路颠簸。好不容易熬到一家汽车修理部,停车,陆达跳下车冲里边喊,师傅师傅,帮忙看看我的车。里边奔出一个光头男子,见了陆达愣了一下,笑道,你是找我的吗?陆达也愣一下,笑道,还真不是找你的,车子出毛病了,就近找个修理部,就碰见了你,看来咱俩是有缘呀!光头男子说,是呀,有缘想躲都躲不开。

光头男子叫赵志刚,当年陆达在发电厂上班时,他们在同一个班组待过,当时陆达是技术员,赵志刚是检修工。赵志刚是检修汽轮机的,修汽车是业余爱好,后来对业余爱好的兴趣超过了本行,他离职到外边开了一家汽车修理部,一干就是十多年。赵志刚拿着笔记本电脑给车子检测,陆达借机打量他的铺子,规模不大也不小,一面墙似的大门拉开了,里面有纵向两条沟,也就是两辆车的修理台位。其中有一个台位上已停了车,车被升降机拉到了半空,有两个穿工作装的年轻人正在干活儿。陆达说,不错,都雇用工人了。赵志刚说,啥雇工呀,是我的两个徒弟。

赵志刚打开汽车机盖,猫腰查看。陆达问,看出啥毛病了吗?赵志刚说,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啥毛病,干了十多年了,这点经验还是有的,供油跟不上,就震动熄火了,这种震动不外乎三种原因,一是这前边的高压油泵出了问题,二是后边的油泵出了问题,三是汽油滤芯该换了,我判断,是高压油泵的事,换了就能好。陆达脱口道,多少钱?赵志刚说,咱俩谁跟谁呀,不要你的钱。陆达说,这不行,你又不生产油泵,你也得花钱进货。赵志刚说,那就这样,别的不要钱,你就给个油泵的进价就行。

赵志刚忙着换油泵,陆达在他身边探着脑袋看。高压油泵的位置偏下,赵志刚一只胳膊伸下去拧螺丝,侧着身子正好面对陆达。赵志刚一边使劲拧螺丝一边冲陆达说,前天八仙聚会成了七仙聚会,就缺你,你咋没去?陆达愣住了,脑袋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片刻后,他说,赶上我有事,没去成。赵志刚说,能有啥事比八仙聚会重要?可能是螺丝太紧了,赵志刚憋足了劲儿拧,脸憋得通红。陆达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他说,没办法,下次,下次吧。

赵志刚所说的“八仙”,指的是八个老朋友,这是十八年前的一次聚会上,有人戏称,后来就被八个人叫开了。十八年前,这八个人的社会地位晃上晃下,可以说还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十八年下来,跑快的跑慢的都有,总体来说,跑快的多于跑慢的,被落在后边的除了陆达,就是赵志刚了。赵志刚嘴里说的这次聚会,陆达压根儿没接到任何人的通知,这种状况还是第一次发生,陆达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

陆达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聚会是谁通知你的?赵志刚说,是志平呗,他张罗的当然是他通知的,你不是他通知的吗?陆达连说,是是。赵志刚说,他张罗的要是他不通知我,让别人通知我,那就是看不起我,我肯定不去。陆达说,都是好朋友,咱不挑眼,不挑眼。

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和赵志刚想的一样,这种想法对此时的陆达来说,也算是矫情了。人家连让别人代为通知都没有嘛!赵志刚所说的志平叫李志平,曾和陆达一样,也在发电厂工作过,两人都是技术员,但陆达一直瞧不起李志平,陆达是大专生,李志平是中专生,后来报考函授大本,陆达考上了,李志平没考上,是第二年重考,才考上的。评职称,陆达也是早李志平两年评上了工程师,后来评副高,陆达也是早李志平两年。这些都不算什么,令陆达真正瞧不起李志平的是他的业务能力,一个搞电的,理论上说不出啥也就算了,家里装修搞个简单的电路他都搞不好,弄完了合上电闸,“嘭”的一声,电路烧了。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李志平,现在发展得顺风顺水,当了一家电力公司的副总经理不说,还成了电力系统的技术权威。每每想到这事,陆达就忍不住直摇头。

李志平张罗的聚会不找他也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的是其他六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为这件事喊他一嗓子的。以往八仙聚会,好像从来没有落下过谁,定好日子赶上谁有事了,就改日子,又赶上谁有事了,还是改日子,直到八个人都没事了都能参加为止。陆达想,七个人坐到餐桌边时,会有人提起他吗?会有人问他怎么没来吗?李志平是怎么回答的?是什么理由令其他六个人接受了他缺席的聚会?陆达的脑袋乱成一锅粥。

赵志刚说,高压泵换完了。他盖上机盖,钻进车里,坐在驾驶座启动汽车,猛踩了一通油门。钻出车,又说,我看差不多了,你回去试着开,不行再来找我。陆达这才梦醒般说,好的,谢谢志刚。赵志刚笑道,谁跟谁呀,还这么客气!

重新上路,车子汇入车流,果然没了波浪,不颠簸了。开车的陆达想的不是车子,满脑子都被八仙塞满了。八仙除了他和赵志刚、李志平,还有白强、刘国军、孙文革、邱铁、何淘淘。白强是八仙中混得最好的,现任本市常务副市长,八仙聚会,坐首席的永远是他。刘国军是一家事业单位,什么什么中心的副主任,副县处级的领导干部。孙文革是正县处级,是市媒体中心的老总。邱铁是个医生,某三甲医院的皮肤科主任,虽不算官场中人,却满嘴官话,什么增强政治站位、把握发力点、明确落脚点之类是他的常用语,他还爱称领导们为达康书记、广明市长什么的,即使是不认识的领导,他也会去掉人家的姓氏这么亲切地称呼人家。喊一起吃饭的刘国军为国军主任,孙文革为文革总,白强是两个字的名字,不能叫某某市长了,这也难不住他,他不会叫人家白市长,而是去掉了姓,叫强市长。有一次聚会,他正在讲“出发点、切入点、突破点、落脚点、着眼点……”刘国军打断他的话说,邱主任,我的私处最近老不舒服,还起了些丘疹,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是啥毛病?邱铁只好刹闸,咽下若干个“点”,不情愿地问,咋不舒服了?刘国军说,刺痒呀!邱铁冲何淘淘说,淘淘总你出去一下,我让他脱裤子,给他看看。何淘淘憋住笑,出去了,其他人也站起来,要出去,邱铁说,咱都是同性,不用回避。其他人没听他的,呼啦啦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脱了裤子的刘国军。

何淘淘是八仙中唯一的女性,又姓何,就成了八仙中的何仙姑。何淘淘是某电力融资公司的财务总监,是实力派,也是八仙中关系跟陆达最近的一个,近到差一点就上床的程度。当年何淘淘和陆达都在发电厂工作,陆达当分厂的专职工程师时,何淘淘是财务科的会计。有一次有关部门来厂里审计,查出一笔进货有问题,财务科付款额超过了其他单位进同样货的付款额很多,负责这笔货的财务人员正是何淘淘。眼看何淘淘要出事,关键时刻陆达出手,主动承认是自己的责任,这批货是陆达所在分厂用的检修配件,陆达参加了验货,他才有理由承认是自己错把一般的配件填写成了高级配件。陆达解救了何淘淘,自己却差点儿被厂子开除。事后,何淘淘为了感谢陆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餐厅宴请他,这事不便让别人知道,就只有他俩吃。豪华的包房里,何淘淘说了许多令陆达感动的话,他觉得这些话是可以与他受的委屈相抵的。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陆达和何淘淘往餐厅外走,走到酒店大堂时,何淘淘歪着头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他,轻声说,我喝多了,不想回家了,在酒店开个房间吧?用的是询问句,把主动权交给了陆达,陆达听了身子有些软,一股类似于眩晕的温暖感瞬间涌满了身体。他也歪着头看何淘淘,何淘淘是个漂亮女子,那时候她才三十岁出头,浑身散发着丁香花般的气息。他在一闪念中想到了妻子,想到了何淘淘的丈夫,于是,以英雄般的决绝说,不用开房,我送你回家。

错过了上床的机会,却错不过他们的特殊关系。八仙中,他也就跟何淘淘的联系最多。这次八仙聚会,别人不告诉他没什么,何淘淘不告诉他就有什么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何淘淘都不应该容忍没有他参加的八仙聚会。

从主流拐出入支流,又从支流冲向岸边。进小区,停车,上楼,用钥匙开门进家门,一股刺鼻的韭菜味扑上脸。往厨房看,妻子张云正在包韭菜馅儿饺子,换鞋进屋,见儿子陆路通正坐在长沙发上玩儿手机。

陆达问儿子,你咋回来这么早?陆路通说,下班回家,不早呀!陆达看了看表,快下午六点了,儿子说得没毛病,不早。有毛病的反而是自己的问话。他换了衣服,一屁股坐到边上的单人沙发上。

陆路通在供电公司下属的安装公司上班,是合同制工人。供电公司以前叫电业局,能在电业局工作,哪怕只是个工人,也足以让一般人羡慕。陆路通今年二十八岁,女朋友刘菲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办事员,工作也是令人羡慕的。张云是个爱搭话的人,遇见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她都会提到儿子或准儿媳的工作单位,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提及儿子的工作,陆达除了自豪感外还有成就感:儿子的工作是他给找的。社会上有种说法,说子女的工作靠老子,子女的工作不错,老子肯定是个有能力的人。

张云在厨房喊,陆达陆达,别懒坐着了,过来帮把手嘛!陆达从沙发上起身,进厨房。张云一边包饺子一边冲他说,把锅刷了,把水烧上,把蒜拍了,把蒜酱汁调了,把盘子摆餐桌上去……陆达开始忙乎,脑袋里依然是八仙中的七仙挤来挤去,七仙一个个面目清晰,每一张面目都有种无法言说的锋利性,都能用其坚硬的锐角刮裂历史,刮裂现实。作为与八仙中其他七仙有着接触的人,除了何淘淘,他其实与另外六仙保持的始终是一种平淡的关系。

张云说,刚才张雾打来电话跟我诉苦,说他们办公室里的人有意边缘她,几个人出去吃饭没叫她,把她气得够呛。有啥生气的?要是我,不叫我我才乐呢,我才不愿意跟他们瞎掺和呢!陆达脑袋里一阵拥挤,七仙中挤进张雾的面庞,张雾是张云最小的妹妹,在北京发展。张云姐妹兄弟四个,张云和张雾的关系最好,联系最多。张雾的被边缘令他联想到没叫他的“八仙聚会”,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同被瞧不起的羞辱感一起,像锅里冒出的水蒸气似的升腾起来。

第二天上午,陆达在班上接到了张云的电话,说不好了,陆路通被安装公司解聘了,这不是让人死吗?张云平时说话就爱夸张,现在的语调拖着哭腔,无疑就是大祸临头的样子。陆达的脑袋“轰”地一响,昨天那种不好的预感一下子又升起来,有了坐实的感觉。他极力镇定,看了看办公室没其他人,这才说,死不了,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清楚!张云还是拖着哭腔用大呼小叫的语气说,王胖子刚才找了陆路通,说公司要裁员,新聘用的工人都在解聘行列,这可咋整呀,陆路通这个样子,刘菲肯定得和他吹了。陆达说,先别念倒霉咒,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挂断和张云的通话,陆达脑袋里又浮出“八仙”的影子,说准确些是“八仙”中的七张脸,脸们拥挤碰撞,都扭曲变形了。陆达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时他发现自己拿打火机的手是抖动的,一株微弱的火苗晃晃悠悠好一阵才把香烟点着。抽几口,摁灭在烟灰缸里,拿出手机给陆路通打电话。儿子有啥事都找他妈,有时是他接的电话,儿子也会说,我妈呢?电话接通,陆路通说的和张云说的没啥两样,陆达听了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

安装公司是供电公司的附属企业,当年是为了安排员工子弟而成立的,承接一些有关电业安装的工程。陆达是电力工程研究院的工程师,和供电公司很多人是熟人,和安装公司的老总王胖子也是熟人,但仅是熟人而已,没有达到能安排他儿子工作的份儿上。儿子的工作是何淘淘给办的,何淘淘托了供电公司的一位副总,是这个副总把陆路通安排到了安装公司。

陆达又拿起手机,给何淘淘打电话,把这事情说了,何淘淘说你听我消息,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何淘淘把电话打回来,说,陆达,你也知道,那个副总调走了,现在的社会人情薄,人走茶凉,他给王胖子打了电话,没好使。你也别着急,再想想办法吧。陆达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发了一阵呆后,自己拨通了王胖子的电话。

王胖子说,抱歉,都是熟人,我也不想这么办,可没办法,你也知道,安装公司以前有供电局罩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算个啥?现在罩不住了,安装公司得自己跑市场,自负盈亏,养不了那么多人,只能解除一批人的劳动合同,理解吧,理解万岁。陆达说,王总给想想办法吧,人情费是少不了的。陆达话出口觉得不妥,可不这么说又怕对方怪自己不懂人情。王胖子在电话那边笑了,说,不是人情的问题,是形势的问题,知道吗?企业要深化改革,改革的大潮谁挡得住?王胖子把话题拔高到这种程度,陆达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能结束通话。

下班回家,一个难挨的晚上,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陆路通把手机举到张云的眼皮底下,拉长声调说,妈,刘菲跟我聊天呢,我工作的事跟她说不说呀?张云说,别说,千万别说,说了你们的关系就完了。陆路通说,今天不说明天不说,后天还不说吗?总不能瞒一辈子吧?陆达没好气地说,都是成年人了,这点儿事不能自己做主吗?陆路通说,要我自己做主,我就实话实说。

陆路通长相一般,一张大饼子脸有些像张云,五官平滑,缺少立体感,身材又有些像陆达,偏胖,个子不高。用他姥姥的话讲,这小子净取父母的缺点了。张云身材好,个子高,面容一般。陆达身材差一些,五官却俊朗。令陆达不称心的不是陆路通的外貌而是智商,他总觉得儿子的智商不达标。陆路通从上小学开始,学习成绩一直是班级后几位,普通高中没考上,是自费上的民办高中,高考顺理成章地落榜,上了本地一家招生很难招满的专科学校。张云不觉得儿子的智商低,只要陆达谈论儿子的智商,她总有理由为儿子辩护。她说学习成绩不好不说明智商低,有很多大师级的人物没上过多少学呢!陆路通学习成绩不好只能说明他不适合上学念书,你没看见他动手能力更强吗?自行车坏了他会修理,电脑坏了他也会修理,我看他的智商要比你强。陆达也愿意相信张云的说法,话说到此,他也就不跟张云争论了。

令陆达失望的是,陆路通的情商也不高,上初中高中时没早恋过,上大专时也没有过校园之恋,毕业后去北京发展达五年之久,也没听说他处上一个女朋友。后来回到老家这座城市,还是张云托人给他介绍了刘菲。谈起这件事时,张云还是有理由为儿子辩护,她说你把情商理解得太狭隘了,情商不仅仅表现在搞男女关系这件事上,同事关系、上下级关系、亲戚关系、买卖关系……总之很多关系的处理都需要情商,很多事情的细节也需要情商。陆路通不善于搞男女关系,并不代表他不善于处理其他各种人际关系。陆达叹口气,他还是愿意相信张云的说法,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能力强呢!

刘菲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办事员,是编制内的人,工作和外貌等条件,配陆路通绰绰有余。刘菲本人和家人也是相中了陆路通的工作,电力系统工资高,口碑好,对陆路通本人倒是可行可不行,有一搭没一搭的。介绍对象时,介绍人没讲他是合同制,他自己也没讲,人家就以为他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现在陆路通的工作没了,他俩的前景可想而知。

陆路通催道,说不说呀?张云看陆达,陆达还是那句话,都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陆路通按着手机按键打字,张云紧张地问,你说没说呀?陆路通打了一阵字,说,给她几天时间吧,几天后说也不迟。张云长舒一口气,附和道,就是,给她几天时间。

陆达想笑没笑出来,给人家时间?说得好像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似的,分明是给自己时间,说得准确些,是给他陆达几天时间。也就是说,他有几斤几两有多大的本事全浓缩在这几天时间里了。他点了支烟开始吞云吐雾,往常他是不在家里吸烟的,憋不住了他会换上鞋到楼梯间去吸。如果他真在房间里吸,张云会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此时他不管不顾地吸,张云就像没看见似的,灰蓝色的烟雾围绕着三个人的脑袋升腾,像愁绪冲破了脑壳。

张云说,除了何淘淘,八仙里还有六仙呢,别人就不能帮上忙吗?陆达瞥了张云一眼没吭声,那六仙中确实还有能人,还有比何淘淘厉害的能人,比如白强,现任副市长,跟供电公司的领导说一句话,陆路通很可能就回去上班了。还有孙文革,搞媒体的,人脉广,总会有关系跟供电公司的人说上话。刘国军也是个领导,帮陆路通找个工作也不是太难的事,邱铁、李志平和赵志刚,在社会上也是神通广大。算来算去除了他自己,其余七仙都能把这个他看来天大的难事摆平。可这些人除了何淘淘,又似乎一个都不能用,八仙聚会是一个一年一次的节目,当年巧合成帮,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一年一次的聚会又算不得什么负担,谁也不愿做个破坏历史友谊的坏人。仅此而已,陆达和他们并没有深交。他能以一个普通工程师的身份留在“八仙”行列,靠的就是万事不求人,我不求你办事,我们之间就是平等的。

换句话说,就是他开口求人了,人家会帮助他吗?陆达迅速在脑海里把这些人过了一遍,他看不起李志平,要饭也不会要到他门口。赵志刚是个开修理部的,与权力不沾边,也没法跟他张口。白强是副市长,他和人家的差距太大,好像也没法跟人家开口。孙文革和他私下有过几次接触,当年孙文革还是普通记者时,到发电厂采访,是他领着孙文革下生产现场到处看的,完事还请孙文革吃过饭。还有一次,孙文革请几个外地朋友吃饭,叫了他去作陪。后来孙文革当领导了,他们也就没了私下的交往。前年他所在的研究院有个宣传片想上市级电视台播放,联系两次都没成功,他一时兴起跟院领导夸下海口,说和孙文革是朋友。他给孙文革打了个电话,把这事说了,没想到孙文革一口回绝,连个缓冲话都没给他。冷静下来后,他认清了自己在人家那里的位置,也就从不再张口求人了。

陆达的脑海里继续过人,刘国军是他在八仙里联系最少的人,除了一年一度聚餐的餐桌边,几乎没有在外边见过,聚餐时相互敬酒时说过几句话,再无交流,大家聊到有关他的话题时,刘国军从不插嘴,他也就认定,在这伙人中,刘国军是最瞧不起他的人。张口求刘国军,无疑是自取其辱。邱铁人很随和,是八仙中和陆达交流最多的人,他搞电力,邱铁搞医疗,专业风马牛不相及,但两个人在一起时总能有话把时间挤满。陆达话不多,说话的大多是邱铁,他讲各种皮肤病的诱因、治疗和效果,讲治病救人中的轶事,也讲自己的社会关系,讲社会关系时,难免会提到达康书记之类的官员,把达康书记之类称得极为亲切。有一次,张雾的脚生了脚气,他带她去找邱铁看脚。邱铁看见张雾时眼睛亮了一下,他冲陆达说,家属回避。陆达说,我也回避?邱铁说,制度嘛,朋友也遵守一下。陆达只好从诊室出来,随手关上诊室的门。张雾看完病后悄声跟陆达说,你这个朋友也不嫌脚气传染,上手捏我的脚,连脚趾缝都捏到了。陆达问,看就看呗,捏个啥?张雾说,捏着检查刺痒度。陆达皱了皱眉头,不说话了。还有一次,张云的小腿干痒,皮肤起了鳞斑,他用手机拍了照,把照片发到邱铁的微信上,跟他打听是什么原因。好半天邱铁才回复,只一句话,抹点润肤霜。他再问原因,邱铁却没回复。求邱铁帮忙,他会是什么态度呢?

阳光和煦地透过玻璃窗洒到办公桌上,照得眼前的图纸变浅了,陆达的头低得更低一些才能看清那些线条。这是一张LED路灯的电路图,图纸不复杂,对于一个技术人员来说,甚至过于简单。越简单的越难提升水平,陆达所从事的工作就是简中求难,穿过简单找出潜藏的复杂来,提升它的难度。

有一些年头了,陆达一直在研究LED路灯的应用技术,这座城市也因为他的存在,是全国最早将这项技术应用于路灯的一批城市之一。LED路灯不同于常规路灯的是,采用低压直流供电,由GAN基功率型蓝光LED与黄色合成高效白光,具有高效、安全、节能、环保、寿命长、响应速度快等独特优点,十分符合智慧城市的低碳发展要求。陆达所在的研究院因为研发LED路灯而前景广阔,陆达也因此被评聘为高级工程师,后来又被评聘为特高级工程师。怎样提高LED路灯的功效是他目前研究的方向,面对眼前变浅的图纸,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空白的形成与路灯无关,与儿子的前途有关。只要想到儿子的工作,他就有一种无解的无力感。十分钟之前他给邱铁打过电话,把儿子的事委婉地说了一遍,邱铁说,哦,供电公司的人我是认识几个,可他们也不见得能说上话。这样吧,我跟他们说说试试,成不成你别怪我。邱铁说话惯用高调,说话这么低调,说明这件事基本没戏。

陆工,你说路灯的节能技术主要是啥?在陆达对面桌坐着的小朱问。小朱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孩,某大学毕业,据说是学电的,可说起与专业有关的话来总是一副无辜的无知相。电力研究院的门槛不低,新人进来难度很大,陆达想都不敢想自己儿子能进来工作,小朱能进来,说明来头不小。空白中撞入小朱的问话,陆达从图纸上抽离发呆的眼神,冲小朱笑了笑,反问,你说啥?小朱又重复了一遍问话,陆达这才说,主要嘛,是要利用可控硅,将路灯的供电电压稳定在额定值范围内,从而达到节能和延长灯泡寿命的目的。陆达心里鄙夷,脸上却做出和蔼的表情。他觉着自己就像是跟一个与这个行业毫不相干的人在说行业内的话。

小朱长得很漂亮,很多人都这么说,是那种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的女孩儿。不过,这不是陆达喜欢的女性长相类型,张云胖胖的大脸当然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的是不胖不瘦的那一类,椭圆脸,下巴别那么尖,鼻子别那么高,五官线条偏柔和一些。婚前他暗暗锁定过的女孩子都是这一类型。

手机响了,陆达拿起手机一看,是何淘淘,精神立马一振。接听,何淘淘说,陆达呀,电力口不行,咱走走别的口。我问你,咱儿子的特长是啥?陆达脱口道,路灯呀,对路灯的设计、安装、维护都内行。何淘淘说,这就妥了,我和市政部门的一个领导关系不错,路灯管理所是他们的下属部门,如果咱儿子能进路灯管理所,是不是挺好?陆达说,是挺好,能进去吗?何淘淘说,事在人为,我给你努力着,你听我信儿吧。陆达心头滚过一阵热浪,心想还是何淘淘讲感情,也靠谱。

撂了电话,陆达兴奋得坐不住椅子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朝外望,正冲着阳光,窗外的阳光可比桌上的阳光强烈多了,刺得他眯起眼睛。何淘淘跟他一直称陆路通为“咱儿子”,虽然两个人没有那种关系,听起来却让人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亲切感。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觉得当年的顶包是值得的,士为知己者死嘛!他转过身,睁开眯着的眼睛,看见小朱正歪着头看他,看得他不自在,伸手挠脑袋。小朱说,是你儿子的事吧?陆达本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的窘事,也不会主动跟别人提及,提及的结果往往不是得到同情而是嘲笑,是背后无尽的议论。可小朱听见了,这女孩儿对专业技术“傻白甜”,对人情世故却敏锐得很,不实说显得自己不实在,只好说,是呀,儿子被裁员,在找新工作。

小朱的眼睛亮了,脑袋朝前探着,轻声说,我听见了,想进市政的路灯管理所吧?我有个表叔就是市政的,用不用我帮你打听一下?陆达连连摇头说,不用不用。小朱说,跟我还见外?陆达说,不是见外,是现在刚刚有人帮忙,这个关口再有别人帮忙,容易帮乱了。这样吧,如果我这边不行,再请你帮忙。陆达说到这儿压低声音,说这事先别外传,事情没办就外传有伤风水,八成就办不成了。小朱笑道,咱们一个办公室,你还信不过我?陆达迭声说,信得过信得过。

接下来一整天陆达都魂不守舍,图纸看不下去,心事也想不出个形状来,满脑子都是何淘淘的影子。何淘淘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四十几岁就做到融资公司的财务总监,是十足的实权派和实力派。八仙中的刘国军、孙文革等人虽然是单位主要领导,但是论掌握的资源都没法和她相比。八仙聚会中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始终是最显眼的一个,排座位也总是把她和白强排在中间的位置。陆达这几天一直在寻思,有她帮忙,儿子的工作问题绝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能否真的会尽全力帮忙。现在看来,是自己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快下班的时候,小朱凑到陆达跟前说,陆哥,刚才在百度上查了一下路灯管理所的编制,是财政全额拨款事业单位,属于体制内的工作,不错呀!陆达对此还真不明白,一听是事业编,一股热流就涌上来,他冲小朱嘿嘿地笑,把小朱吓得退了回去,说,陆哥,你没事吧?陆达说,没事没事。心里在想,安装公司辞退陆路通也许会坏事变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匆匆回家,开门进屋,张云和陆路通不出意料地都在屋里。张云原是一家企业的化验员,后来企业破产,张云在陆达的支持下在商场里租了柜台卖服装,头几年生意不错,渐渐地就不行了,有时几天也卖不出去一件衣服,只好退出。她还想开个小饭馆,死活被陆达拦住了,不然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得赔进去。闲在家里的张云没什么特殊爱好,每天在家除了做饭就是收拾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无死角,伸手去沙发底下摸一把,也摸不到尘土。陆路通也没什么特殊爱好,没工作了也不爱到处闲逛,就是闲在家里玩儿手机。陆达冲偎在沙发上的陆路通问,你被辞退的事告诉刘菲了吗?陆路通说,告诉了。表情平淡,依然玩儿着手机。陆达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悻悻嗔道,干啥都慢吞吞,这事倒成爽快人了!陆路通说,我给她几天时间了,可几天都过去了呀!陆达说,几天是几天?陆路通说,我也说不好几天是几天,反正我认为的几天是过去了。陆达说,我不跟你饶舌,我的意思是说,等几天,可能事情就会有转机。张云从厨房里颠过来,问,真有转机了?陆达说,有转机也晚了,刘菲肯定跟他吹了。

陆达把何淘淘在电话里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张云兴奋得跳起来,说,太好了太好了,事业编比合同工强多了。陆路通也放下手机,一张和张云一样的圆脸上写满了希望。陆达看着自己的这两个亲人,心头涌起莫名的悲哀,现在只是有这么一个话头儿,具体能办到什么样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他不是不相信何淘淘的能力,在社会上打拼这么些年,对一些事情他越来越没有信心。

张云说,还是何淘淘是讲究人,八仙里的那些老爷们儿,都没一个女的讲究。转而冲陆路通说,你赶紧再跟刘菲联系,把这件事告诉她。陆达冲陆路通摇摇头,说,别着急,八字才有一撇。张云问,那啥时候告诉她呀?陆达说,看看事情的发展吧。张云回了厨房,兴奋得不想做饭,拿了手机给远在北京的张雾打电话,不管遇到高兴事还是烦心事,张云总会找张雾倾诉一番。

陆达问陆路通,你被辞退,刘菲是个啥反应?陆路通又坐下,边玩儿手机边说,我是在微信上跟她说的,她当时没说啥,之后就没话了。陆达说,你约她明天出去吃个饭,试探一下。陆路通说,我好歹也是成年人了,能不让我做傀儡吗?陆达被问住了,他盯住陆路通,以往他说他是成年人,只是嘴上说说,没过心,此时他突然觉得陆路通真的是个成年人了。

何淘淘给陆达介绍了市政的李主任,李主任又给他介绍了路灯管理所的赵所长。陆达登门拜访,想带些礼物,又怕有贿赂之嫌,索性就空手去了。去的是赵所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屋,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边面无表情地看他,想必此人就是赵所长了。他连忙报上名字,说是李主任介绍来的。这个赵所长哦了一声,说声请坐,他便坐到一旁的长沙发上。

只能自己先开口,陆达讪讪地说,李主任都跟您说了吧?我儿子的事还请您多费心。赵所长盯着他的脸说,听说你是研究路灯的?陆达愣了一下,说,所以呀,我儿子对路灯技术也挺在行。赵所长说,你都研究啥路灯呀?陆达说,主要研究LED路灯技术,我还有好几项应用方面的专利。赵所长的眼睛亮了一下,说,现在咱们市要全方位覆盖LED路灯的应用,这是我们所目前最主要的工作,你有啥好的建议吗?陆达说,搞智慧城市建设,这LED路灯可是主力军。你看啊,现在的路灯完全可以把通信基站、气象监测、信息发布、充电桩等多项功能整合到一起,枪球一体机摄像头具备场景分析功能,还可装有环境监测的光照传感器,分析人车流量,甚至可以搭配无人机巡检,用超薄柔性太阳能电池的绿色智慧一体化路灯能做到发、储、用三位一体……说起路灯技术,陆达的话就如开闸的渠水一样滔滔不绝,赵所长听得饶有兴趣,脸上也有了些许笑容。

陆达说,咱灯管所有啥技术难题可以找我。赵所长说,也没啥难题,现在采购路灯,都是安装保修一条龙,用不着咱们操心。言下之意,灯管所是用不着陆达的。陆达不甘心,接着说,要是有厂家也解决不了问题呢?赵所长笑道,那我就不用他们的货,换一家呗!说罢哈哈大笑,陆达也只好跟着笑,笑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达又试探着说,您啥时方便,咱们吃个饭,把李主任也叫上。赵所长连连摇头,说,不吃不吃,现在管得严,再说了,咱也得自觉,免了吧。陆达说,好,那就以后吧。赵所长说,那就这样。陆达见人家下逐客令,只好起身,说,那这个忙您得帮呀!赵所长说,谁都知道,现在单位进人,是逢进必考,你得赶到招人的点子上,现在不是点子,难呀,不过,我会努力的。陆达听了连说,赵所长费心。心里更不是滋味。

时近中午,陆达没回单位食堂吃饭,没胃口。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去哪里呢?他心头一动,想起跟同事去过的一家足疗店,对,做个足疗放松一下吧!

去了,进店,换拖鞋,上楼,进包房。屋里有一张床,看着这张床陆达有些头晕,他索性躺上去。过不多久,进来一个穿白衣白裙的技师,问他做什么项目。他说,就普通的足疗。技师说,还是做套餐吧,足疗加推背加松腿,一百分钟才168元。陆达坚持说,就普通足疗。技师撇撇嘴说,足疗就足疗,足疗做完你再加项吧。

技师转身出去取来一个木盆,里面有深棕色的水。技师说,中药泡脚。泡完脚,技师开始给他按脚。陆达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赵所长的脸,脚上反而没什么感觉。赵所长说的招人不在点子上,他会努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暗示他花人情费?

技师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长相一般,是个爱说话的女孩子。对陆达不满并没影响她说话,她一边按脚一边天南地北地说,她具体说了些什么陆达基本没听到,脑子里的东西覆盖了他的听觉。直到技师说,你是不是有心事呀?他这才恍然,说,没错,是有心事。技师说,能有啥大不了的事呀?陆达说,你说错了,还真是大事。技师又盯住他的脸,说,看不出来。陆达说,我就跟你讲实话吧,求人给儿子找工作,这不是大事吗?技师说,还真是大事,能成吗?陆达皱了眉头,能不能成他心里还真没底,技师的话捅到了他的痛处,他没吭声。

技师不知道他的隐痛,自顾自说开去,这么说吧,工作嘛,说它大事就是大事,说它小事它就是小事,像我这个工作,哪儿有招聘的,哪儿的待遇好,我就去哪儿。咱不说我,说我对象也行,我对象是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东跑西颠,辛苦是辛苦点儿,可自在,想上岗就上岗,想不干就不干,用不着求谁。事业单位上班能开多少工资?新去的也就两三千吧?我对象勤快点儿多送几单,一个月能赚一万多,我看你也甭求人了,让你儿子去做外卖小哥嘛!陆达把儿子的工作看得很重,说白了也是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很重,儿子有体面的工作,他脸面上也就有光,他怎么能让儿子去做外卖小哥呢?他越听越不是滋味,瞪起眼睛说,你说啥呢?技师也瞪了眼睛说,说你儿子呀,去做外卖小哥多好呀!他一把推开技师,吼道,你儿子才做外卖小哥!技师也冲他吼道,我还没儿子,等我有了儿子,我就让他做外卖小哥。

陆达在教陆路通LED路灯的安装技术。这天是星期六,吃完早饭他就把陆路通叫到沙发上。他拿了几张图纸对陆路通说,你看图纸,这儿这儿,是电路图,挺简单的。陆路通噘着嘴,不情愿地坐下,瞥一眼图纸,眼神扭到窗户那边。陆达说,你看窗户干啥,窗户那边有图吗?陆路通说,你看图纸简单,我看图纸复杂,除了线条和方块,我看不出别的。陆达没好气地说,你是白痴呀?陆路通说,那是你说的,我没说自己是白痴,我就看图纸迷糊,如果看图纸迷糊就叫白痴,我也没话说。陆路通的话软中带硬,气得陆达差点儿把图纸甩在他脸上。

陆达强压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心境平和一些。他一直觉得陆路通的智商不高,既然这样定位陆路通了,就得有足够的耐心。他深呼吸了几口,屁股挪了挪,凑到和陆路通肩并肩的位置。他把图纸放到陆路通的膝盖上,说,你看啊,安装呢一是供需流程,二是施工方法,咱先讲供需流程,绝缘测试,安装灯泡,电气设备安装、试验、试压、自检,竣工验收电器系统,暗设电缆预埋线管……陆路通打断他的话说,这些我都背熟了,也会干活儿,我弄不明白的就是这些电路图。陆达说,你活儿都会干了,要是再弄懂电路图,就是个熟手了,可你不懂电路图,就是个瘸子,交给你图纸让你施工,你就干瞪眼儿不会干。陆路通拖着长腔说,爸,你饶了我不行吗?陆达说,我饶了你,到时你的领导饶不了你。

硬着头皮教,硬着头皮学,两个人的表情都是僵硬的。打破这种僵硬的是陆路通的微信消息通知声,接连响了好几声,陆路通低头看手机,陆达看着图纸发呆。陆路通按手机回微信,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朝厨房里忙碌的张云说,这回彻底凉快了。张云似乎没听见,手脚依然在不停地忙碌着。陆达把目光从图纸中拔出来,投向陆路通,问,啥凉快了?陆路通说,刘菲来微信了,说她妈不同意她跟我处了。陆达问,因为工作的事?陆路通说,那还用问吗?张云这回听见了,她一溜儿小跑从厨房那边奔过来,两只手上还滴滴答答掉着水滴,说,你告诉她呀,就说你要进灯管所了,事业单位。陆达说,还没确定嘛!张云说,等确定了黄花菜都凉了,告诉她,就这么说。陆路通看看张云,又看看陆达,低头开始发微信。陆达一颗心悬了起来,对灯管所这份工作,他还是没有信心。

陆达的目光又一次落到图纸上,从这张极为简单的电路图,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熠熠生辉的时刻。想当年有一项LED路灯的研发获得了国家专利,他名利双收,得了不少钱,还因此得到了省里五一劳动奖章。和他同步研发的李志平却颗粒无收,毫无建树。后来他所在的这座城市率先在滨海新区应用LED路灯,连路灯的形状都是他亲自设计的。他采用中国传统的宫灯外形做路灯,创新中有传统,传统中有新意。夜晚在新区通往老区的公路上开车,向前远远望去,路两边的绛红色宫灯一望无垠,像是引导车辆进入一个红色幻境。每次在这条公路上开车,陆达都会有意放慢速度,思绪排空,专心地多享受一下这种成就感。图纸在大腿上抖动,成就感已经在现实面前摇摇欲坠。

张云问陆路通,刘菲咋回复的?陆路通冲着手机嚷,真是个势利眼,刘菲说如果我真能进灯管所,她说她妈肯定会同意她继续跟我来往。张云笑道,很正常,鸟往高处飞,只要咱在高处,她就跟定你了。陆路通脸上露出笑容,从这笑容中看得出他的心情。陆达没好气道,既然看出她是势利眼,咱借坡下驴跟她一拍两散吧?陆路通看张云,张云跟陆达吼道,别瞎掺和,找刘菲这样的,咱容易吗?

这母子的态度令陆达心里空落落的,他拿了烟,说要到外边抽烟。他换鞋,出屋,关门,躲到楼道里给赵所长打了个电话。陆达说,赵所长,您看这事也不能让您白忙乎,我有点儿心意想送过去,您现在方便吗?赵所长说,不用。陆达说,我就是一点儿心意。赵所长说,这样吧,你还是等我消息,等事情定下来了再说。陆达只好作罢,按下结束键时,他心头滚过一阵暖意,事情定下来再说,就是事情办成才肯收礼吧?看来赵所长是个讲究人。

进屋,张云盯住他手里拿着的那支并没点燃的烟问,你没抽烟?陆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烟没抽,他不想跟她解释打电话的事,多费口舌只能给自己找麻烦,就顺嘴扯了个谎,说他拿出去两支烟,已经抽了一支,不想抽第二支了。张云盯住他的脸看了看,说,要不我给张雾打个电话,听听她有啥主意?陆达没好气地说,她能有啥好主意!张云说,总比没主意强。

张云拨通张雾的手机,把烦心事说了一遍,没等她说完,张雾就用不耐烦的腔调说,打住,不用多说我也知道是咋回事了,现在摆在你家面前的就两件事,工作、对象,是吧?张云说,你说的太对了,就这两件事,件件扎心。张雾说,我觉得没啥可扎心的,顺其自然最好,能进灯管所就进,进不了也不用强求。世界之大,我就不信没有陆路通的一个工作,跟刘菲能处就处,处不了也不用强求。女孩儿有的是,我就不信没一个能看上陆路通的。张云说,话是这么说,做起来就不一定了。张雾说,别过早下结论,事物是发展变化的,咱等着瞧。我还有别的事,不陪你聊了。张雾挂断了电话,张云盯着手机,一脸的无奈。

跟张云通话时,张雾的心情极其糟糕,与其说是回答张云的问题,不如说她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现在,这两件事也正是她的烦心事。张雾研究生毕业来北京发展,工作换了三四家了,眼下的工作是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身份是合同制的,两年一签。近年来出版社的经济效益不好,社里人员还偏多。两年期限眼见到了,她能不能续签还是个未知数。张雾脾气不好,压不住火,谁说话呛着她了,她绝不会用好话回人家。她跟坐对桌的同事红过脸,跟编辑室的主任也恶语相向过。合同到期,这些人都不会说她的好话。

张雾到北京后不久就结婚了,对象黄旭是她读研究生时认识的,她读硕,他读博。有一次两个人同坐一列火车回家,一路上相谈甚欢,下车后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婚后两个人感情一直不错,谁知近来出了问题,黄旭闹婚外情了。黄旭在北京的工作是在一所高校教书,他嫌工资低,说像他这种条件的,到某大公司应聘,年薪能到百万。两年前,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远在深圳的闺蜜跟张雾讲,某著名公司要招聘一批研发人员,张雾就让闺蜜帮忙,闺蜜也不负重望,帮助黄旭联系面试,一试便成,黄旭终于挣到了他的百万年薪。

张雾的闺蜜叫凌潇潇,是当年的高中同学。凌潇潇在广州念的大学,毕业后进入当地一家报社当记者,因为爱好文学,业余写作,一不小心成了畅销书作家。张雾是出版社编辑,凌潇潇在她所在的出版社出过书,张雾是责任编辑,两人就来往多一些。黄旭出轨的消息就是凌潇潇告诉她的,在一次文友的饭局上,有个女作家带了个男朋友出席,这个男朋友就是黄旭。凌潇潇说,我本不想告诉你,可不告诉你我的心又不安,只能告诉你,让你心里有点儿数。张雾听了不是滋味,嘴上说谢谢,心里对凌潇潇却有些反感。

搬弄是非,挑拨夫妻关系,这都是她认为的凌潇潇的不对。但凌潇潇带给她的消息却是真实的,是黄旭自己确认了这个事实。黄旭是个坦诚的人,他以残忍的坦诚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张雾给他打电话,直截了当问他和那个女作家是什么关系。黄旭声音很小,说,我在开会,能不能过两个小时后说。张雾说,不能,就现在说。静场片刻,显然黄旭走出了会场,他放大了声音说,那你就说吧。张雾也放大声音说,我在问你,该你说。黄旭说,好吧,你知道我不爱撒谎,我说,我和她是心动的关系。张雾顿觉冷水浇头,当初她和他坐同一趟火车,下车的时候随人流往出站口走,他就在她的耳边说,我心动了。这之后,心动就成了两个人谈论爱情时的代名词。张雾怒吼,你有资格心动吗?黄旭说,对不起。张雾说,你不是人!黄旭说,我也觉得我不是人,可没办法,我不想骗你。张雾怒骂,我×你妈!

算起来,张雾和黄旭已经结婚六年,明年正是七年之痒。他俩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婚姻相对会牢固一些。不是不能生,是张雾不想早生,她把生孩子的计划列到了三十五岁。明年她就三十五了,如果按计划行事,今年就该怀孕,现在他们夫妻两地生活,每年大约能见两次面,或他回北京或她去深圳。就在她打算过一段日子去深圳的时候,凌潇潇带来了坏消息。

张雾最先想到的是离婚,她熟知黄旭的秉性,如果人的情感分单线和复线,那么黄旭就是单线的。他的肚量小,只能装下对一个人的好,不像更多的人那样肚量大,可以装下很多人的好。最初她认为这是黄旭的优点,她也因此对他特别地放心。当初黄旭要去深圳时,凌潇潇就跟她说过两地分居容易出婚外情,她哈哈大笑,说,凌潇潇你多虑了,黄旭就长了一根筋,说他出轨,你是抬举他,他压根儿就没长第二根筋呀!现在张雾自己打脸了,她的心情当然十分糟糕。她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除了离婚,她想不出能制裁黄旭的更好办法。

很快,张雾又否定了离婚的念头,这是在感性之后回归理智的一种结果。她忍住感性中的疼痛,用理智把自己的生活重新梳理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黄旭是一个理想的丈夫。她实在想不出在失去黄旭或者她将黄旭罢免之后,谁能作为一个理想的丈夫来接任黄旭的角色。几天后,她自己的心绪平稳一些了,就又给黄旭打了个电话。

张雾说,你心动了是吧?黄旭说,是呀,我跟你说过了。张雾说,心动之后呢?黄旭说,我也不知道。张雾说,问题是,你是我的丈夫。黄旭说,我知道,所以我挺纠结。张雾说,如果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就不该纠结。黄旭说,你错了,正因为我是个负责任的人,所以我才纠结。张雾说,我跟你说过,明年我想生孩子。黄旭说,是跟我说过。张雾说,离开那个女人。黄旭没回答。张雾说,她就那么好?黄旭说,我心动了。张雾说,你能不能肚量大一点儿。黄旭说,我是个负责任的人。张雾说,为了她,你想离开我?黄旭说,我没这么说,我只是纠结。张雾说,如果你还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就不该纠结。

这次通话没有结果,放下手机后,张雾忍不住又狠狠骂了一句,×你妈!她是在吃完早餐和黄旭通话的,骂过之后,她匆忙地换了衣服,出门上班。

到出版社,进办公室,对桌的同事已经到了,正拿着开水壶往水杯里沏茶。他们这间屋有四个同事,两两对桌,张雾的对桌是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同事,叫小徐,也是合同制的编辑。起初张雾和她相处得不错,相谈甚欢,后来因为一件她都忘了的小事翻过脸,是张雾先跟人家发了脾气,之后两个人就闹别扭,有事说事,没事绝不聊天。张雾坐下,也拿了水杯,从茶叶桶捏一小撮茶放进去。小徐给自己沏完茶,举着水壶给张雾的杯子也倒了水,张雾有些意外,这是闹别扭后小徐第一次以示好的态度出现,她盯着水杯里翻滚的茶叶,眼神发直。

小徐率先开口,听说没?这次社里的六个合同制编辑,只能留下一个人。张雾感觉自己木木的,她心里早有准备,别说留一个人,就是走一个人,可能性最大的也是她。出于礼貌,她接茬儿道,看来又要到处投简历了。小徐说,也许留下的是你呢!张雾说,不可能。她说得毫不犹豫,没有一点儿奢望的味道。小徐凑近她说,你编过的凌潇潇的那本书销路不错,你何不再约她写一本?张雾说,眼看要走了,我何苦还操这份儿心呢?小徐说,论业绩,我觉得不走的应该是你。张雾说,我可没这非分之想。小徐面露笑容,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张雾拿起杯子喝茶,一股热气直冲面门,茶水太热,她只好撂下了。突然觉得小徐主动与她搭话是不怀好意,她的回答正是小徐想要的结果,她主动放弃,小徐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张雾脊背发凉,想揭穿小徐的阴谋,又一想,还有比对付小徐更重要的事,就咽口唾沫,忍了。

小徐又说,我听广州的一个同行说,那边有个很大的出版社正在招人,我要是你,我就去应聘。张雾愣了一下,反问道,为啥是我?小徐说,你老公在那边呀,你要是在那边找到了工作,你们就不用两地分居了。张雾又愣一下,小徐的话对她无疑是一种提醒,这之前,她还真没这么考虑过,她上大学时就把工作的目标锁定在北京,这之后从来没有动摇过。是呀,我为什么就不能也去广州呢?这样的想法像一盏灯一样亮起来,心里的阴霾被照亮了大半。

张雾脸上有了笑意,回应小徐道,我知道那家出版社的实力,挺厉害的,应聘会有不小的难度。小徐说,听说,凌潇潇和那家出版社的关系不错,何不让她帮忙联系?张雾说,看情况吧,如果北京有机会,我还是愿意留在北京。小徐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又有同事进屋了,话题也就一下子岔开了。

张雾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是给自己留有余地,心里她已经开始向往广州了。广州和深圳很近,那家出版社在深圳还有分社,如果自己应聘成功,很有可能被派去深圳分社。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把家搬到深圳了,只要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再生个小孩儿,黄旭那颗出轨的心也许就会重回轨道。

就在这个上午,张雾抽空给凌潇潇发了个微信,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些,问她与这家出版社有没有关系。下午,凌潇潇才回信,说,上午一直在写作,把微信设成免打扰了,下午才看见微信,她说她和出版社的一个副社长关系不错,如果她真想来,她可以去找他说情。张雾打了两个字,谢谢。然后伏在办公桌上的午后炎炎阳光中,专注地想心事。

一个月了,陆达一直寝食难安。他也是个肚量不大的人,有一点儿心事,满腹都翻江倒海。他多次给赵所长打电话,每次赵所长的答复都差不多,等事情办下来再说。这句话令他伤透脑筋,得出的结论只能是等。起初他不想把自己与赵所长的接触告诉张云,想自己一个人扛这“伤透脑筋”的事,后来觉得自己实在扛不动了,也就跟张云实话实说了。张云脱口道,等是啥意思?是等你呢,还不主动意思意思,不等黄了才怪呢!陆达立马有一种顿悟之感,觉得在某些方面,张云是比自己聪明的。

送礼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越是反腐败,这送礼的难度越大。陆达和别的普通老百姓一样,从心往外支持反腐败,可一旦自己摊上事了,又成了腐败的支持者,恨不得天下所有说了算的人都能够腐败,这样,事情就好办了。送礼是一门学问,陆达是门外汉,求教何淘淘,何淘淘说,我也是门外汉,这件事还是你自己掌握为好。把他给怼回来了,陆达气呼呼一阵,气也就消了,觉得人家回答得没毛病,如果人家教你怎么送礼,那出事不成教唆犯了?看来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陆达去银行取了五万块钱,装在一个纸袋里。一咬牙,去了灯管所。

灯管所在一条小街上,不起眼的院门,有横栏拦着。艰难地找了车位停车,进院,上楼,敲门进去,见赵所长正站在办公桌边和一个人说话。见是陆达,赵所长愣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长沙发,又继续和那个人说话。陆达拎着小皮包坐下。那个人显然是赵所长的下属,赵所长给他布置任务,和颜悦色,两颗头抵在一起,亲切得像两个兄弟。过了好一阵儿才算布置完了,那人出去,赵所长坐到办公桌边,抬头看陆达,脸色转阴。陆达说,来麻烦赵所长了。赵所长说,我不是让你等消息吗?陆达起身关了门,从皮包里掏出纸袋,凑到办公桌边,将纸袋递过去,低声说,赵所长费心,这是一点儿心意。赵所长低头看看纸袋,用手往陆达这边推,陆达就往赵所长那边推。陆达边推边说,一点儿心意。赵所长说,你不用这样,不看你的面子,李主任的面子我总要看的。陆达还是说,一点儿心意。赵所长火了,提高声音说,你再这样,我可喊纪检组的人了。陆达这才住手,意识到气氛不对。赵所长说,赶紧拿回去,该帮的忙我是一定要帮的。陆达见状只好拿回纸袋塞进包里。

陆达重新坐回到沙发上,脸热热的,身体被汗水打湿了。赵所长脸色有所缓和,放缓语气说,这就对了嘛,该办的办,不该办的不办,你放心好了。陆达连连点头,不知再说什么好。

从灯管所出来,开车上路,心里七上八下。赵所长是个正直之人吧,不然不会不收礼呀!也许是自己把人家想歪了。车子突然颠簸起来,越来越激烈,熄火了,车子一下停在了马路中间。后边的车响起一连串的喇叭声。有的车挤出队列,绕过他的车超过去。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吼,有病呀!他也吼,我没病,是车有病了。

自从在赵志刚的修理部换了高压油泵,车子颠簸的状况有所好转,只是偶尔颠那么几下,也就不颠了。没想到这又熄火了,看来还是有毛病。他重新启动,总算又能开了,赶紧往赵志刚的修理部跑。到了,屋里正有一辆车的空地儿,他直接把车开了进去。

赵志刚正在修另一辆车,陆达下车,凑到他跟前说,还是那个毛病,看来不是高压油泵的事。赵志刚抬头看看他说,那就是后边油泵的事,换后边的油泵要比换前边的油泵麻烦得多,泵的价格也要贵一些。陆达说,会不会不是油泵,是汽油滤芯呢?赵志刚说,可能性不大,你车开这些年,没换过汽油滤芯吗?陆达说,好像没换过。赵志刚说,不可能,修车你是白帽子,人家给你换了你也不会有啥印象,还是换后边的泵吧。陆达说,要不,你还是先给我换个滤芯吧。赵志刚拧了下眉头说,你不信我?陆达连连摆手说,不是不信你,你的修车技术我服气,不过,还是先给我换个滤芯吧。赵志刚不情愿地放下手头的活儿,扭头喊两个徒弟,过来,去把那辆车的汽油滤芯换了。

两个徒弟把汽车吊起来,开始干活儿。陆达没过去,凑到赵志刚身边聊天。因为想着陆路通工作的事,他顺嘴就问到了赵志刚的孩子。赵志刚也有儿子,年龄和陆路通相仿,在北京念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了。赵志刚一边干活儿一边说,在咱们这类城市,找工作靠父母,靠关系,咱不是当官的,不行,只能让孩子在大城市发展,毕竟机会多嘛!陆达说,你儿子学习好,有出息,让人羡慕呀!赵志刚说,啥出息呀,说是公司白领,其实就是打工,毕业六年,换了三家公司了,哪儿有人家的孩子安稳呀!

陆达知道,赵志刚所说的人家,指的是“八仙”中的另六仙,那六仙都是能人,孩子的工作自然都安排得错不了。陆达叹了口气说,公务员咱就不说了,就说事业单位,也不好进呀!陆达是有感而发。赵志刚说,听说现在都得考试,要放在以前,都得花钱找门路。陆达放低声音问,你知道得花多少钱?赵志刚说,咋也得二三十万吧?我这可是往少了说呢,要让我儿子进事业单位,我花五十万都行。陆达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感十分明显,难道赵所长不收是因为自己给得太少了?

赵志刚叹了口气说,我修了这么些年车,钱是赚了一些,可儿子在北京安家,总得买个房子吧?北京的房子是个啥价钱?房子买了,我这些年的积蓄也清零了。陆达说,把儿子安排妥当,也值了。赵志刚说,是呀,值了,你儿子挺好的吧?还是你厉害,儿子在供电公司,不错!陆达顺嘴道,还行,还行吧。赵志刚说,咱八仙别人的儿子安排得好我不服,人家都是官嘛,咱八仙我就服你,别看你不是官,儿子安排得好,这说明啥?说明不是官,混得好照样有能量。陆达想更正一下他的说法,嘴唇动了动,忍住了。

陆达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虚荣心在作祟,有的时候,你强大了才能在社会上办事。为了儿子,不强大也要装出个强大样来,露怯了对自己没好处。想一想前一段的八仙聚餐没有他,他就浑身不自在,有一种被人家瞧不起的感觉。

赵志刚的一个小徒弟喊,换完滤芯了。陆达跟赵志刚说,那我先试试,如果再出毛病,我就来换后边的油泵。赵志刚直起身子,抬起两只沾满油污的手说,先试试吧,不过我估计,还是后边油泵的事。陆达问,多少钱?赵志刚说,啥钱不钱的,不要了。陆达说,进件你也得花钱,给你成本价。赵志刚说,一个汽油滤芯才一百多块钱,你给我钱是砢碜我。赵志刚拿手机扫了墙上贴的微信付钱码,付了一百元。冲赵志刚笑了笑,开车离开了。

周一照例是单位开会的日子,陆达找了自己的桌牌坐下,瞪眼看前边的一个个脑袋。以前单位开会除了主席台上的几个领导有桌牌,下边是没有桌牌的,大家可以随便坐。近年来开始讲究起来,不光是主席台上有桌牌,每一位参会的都有桌牌。研究院百十号人,就是百十个桌牌。桌牌是按级别排序的,他们的研究院是处级单位,下边的各部门就是科级了。单位里分技术岗和管理岗,起初陆达这些干技术的人都不愿干管理,都愿干技术,晋升走职称。陆达干了这么些年技术,一门心思研发路灯,又是专利又是论文的,都是特高级工程师了,按待遇的级别,比单位一把手还高好几档呢,要是在以前,领导对他都得让三分。但时下不同了,领导就是领导,就是搞管理的,你工程师再高级,也是搞技术的,要受搞管理的领导。这样一来,单位的排序也就从管理岗开始排,处级、副处级、科级、副科级、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管理岗的排完了,才排到技术岗,正高三级、正高四级、副高五级、副高六级……排到陆达是中间偏后的位置,他前边的脑袋自然也就一大片。

身边也是搞技术的老刘脑袋凑近陆达的脑袋,低声说,单位还不是靠咱们这些搞技术的出成绩,一个小科员都排咱前边,公平吗?陆达咧嘴笑了笑,说,无所谓。老刘说,都是你这种人的这种态度,才使咱们的地位越来越低。陆达想跟他争论,可想想陆路通的工作问题,也就没多理睬他。

当台下满是脑袋时,有一行人走上了主席台。这一行人是单位的正副职,他们单位是一正四副,外加一个副职级别的财务总监、一个工会主席,一共是七个人,七个人的主席团坐一排,中间的位置正好是一把手坐。今天走上主席台的一行人中明显多了一个,是八个人,多出的一个人和一把手一起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不看则已,一看陆达脑袋轰地一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八仙中他最反感的李志平。

经一把手介绍,才知李志平是以电力专家的身份来电力研究院做技术讲座的。李志平的技术水平陆达最清楚不过,他来研究院给这些搞研发的技术人员讲技术,简直就是对技术人员的侮辱。一把手做了开场白后,李志平就讲了起来,他讲话抑扬顿挫,节奏感掌握得非常好,说到精彩处,赢得台下一阵掌声。陆达扭头看身边的一张张脸,他发现这些脸上的表情都很虔诚,真的像在听一位德高望重的专家学者在讲课。陆达面无表情,心里五味杂陈。

讲座结束,各自回自己的办公室。陆达回屋刚刚坐下,小朱推门进来,一脸兴奋地跟他说,陆哥,你看谁来了?陆达抬起头,目光撞见了李志平的目光。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喃喃道,是你?李志平笑呵呵地说,来你单位,能不来看看你嘛!陆达讪讪地说,坐吧。李志平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小朱一边给他沏茶一边说,李总是大专家,讲的课太好了,对我们的帮助真是太大了,特别是对LED路灯的讲解,让我太长见识了。李志平笑道,哪里,你们陆工才是LED路灯的专家。说罢瞅着陆达问,你现在忙着研究啥呢?陆达说,路灯智能监控系统。李志平说,这个好,路灯的功能越来越多,低碳环保寿命高呀!陆达笑了笑,没吭声,他知道,李志平谈路灯,只会泛泛地谈些大道理,刚才的讲座也是如此,他有些糊涂的是,台下听他讲的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难道听不出他的浅薄吗?

小朱眉开眼笑地跟李志平说,李总您喝点儿茶,这是今年的头采,明前的安吉白茶。李志平端起茶杯闻了闻,呼出口气说,清香,是好茶,我一定要把这杯茶喝完了再走。小朱说,您别着急嘛,多跟我们聊聊,我们机会难得。李志平说,我也想多聊聊,但不行啊,太忙了,身不由己,下午还要去市里的灯管所去做讲座,讲讲LED路灯的新前景。陆达脱口道,灯管所?李志平说,是呀,灯管所,有啥问题?陆达说,你和赵所长的关系咋样?李志平说,好朋友,关系铁着呢!陆达想托他跟赵所长说说陆路通工作的事,可他张不开嘴,他不想有求于这个他认为不学无术的人。

下午,办公室里总是有人,给何淘淘打电话不方便,陆达便去了厕所。他在厕所的格子间里给何淘淘打了个电话,还是问儿子的工作问题。何淘淘说,我再跟李主任说说,让他催催赵所长,好了,我这边还有人找我。那边电话挂断了,陆达举着手机好一阵没放下来。

外边响起哗哗的撒尿声,陆达这才放下手机,站在蹲位上脸冲门板想心事,他觉得不能老是等,还是应该主动一些。待撒尿声消失,他又给赵所长打了个电话,问事情的进展。赵所长说,我跟有关部门沟通过了,带编制的必须逢进必考,现在单独进人恐怕是不可能了。陆达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这时,外边又响起哗哗的撒尿声,赵所长在哗哗的声音里说,我看可以变通一下,先以临时工的身份进来,编制的事以后再说。陆达迟疑了一下,说,那、那也行吧。赵所长说,我也想求你一件事,咱们市要换一批LED路灯,我们要聘请一位专家做质量监督顾问,我们本来要请的人是李志平,李志平李总你们认识吧?可李总推荐了你,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呢,就请你给我们把关,你看咋样?陆达说,没问题,我一定替您把好这个关。

通话结束,撒尿声也消失了。陆达开门出来,回办公室,坐下。对面的小朱盯住他的脸说,陆工,你上趟厕所回来咋脸红扑扑的,还挂了一层汗?像是搞婚外情才回来。来他屋里办事的另外两个同事也看向陆达,都频频点头,说,是呀是呀,是不是干了啥不光彩的事?陆达说,你们瞎扯啥!我倒是想婚外情,跟谁呀?嘴上这么说,心里越发地虚,身上出汗也就越发汹涌。

陆达第三次来灯管所,境遇完全不同,有人把他从门口接进来,送进了赵所长的办公室。

赵所长起身与他握手,一脸笑容地说,欢迎欢迎,由你来做这个质量和技术监督,我放心,市政方面的领导也放心。陆达说,谢谢赵所长信任我。赵所长说,互相信任,互相帮助。陆达说,我儿子的事还请您费心。赵所长说,你帮我把好这个关,你儿子编制的事早晚会落实。陆达试探着问,那就先让他来上班?赵所长说,没问题,过几天就让他来吧。陆达心神摇曳,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坐下,谈起了要购进的LED路灯,只要谈及路灯,陆达就会一反常态地口若悬河。他说,现在的路灯越来越智能化了,只要安装移动通信芯片,一个员工,一台笔记本电脑,就能控制大片区域的路灯。路灯智能化开启了各种智能城市应用和服务的新窗口,定位功能会为警察破案提供方便,还能自动调控照明强度,路面交通高峰期亮度增强,低峰期变暗,遇见大雨大雾天气会变得更亮,还可以设置路面环境监测、空气质量监测、视频监测等,路灯甚至可以安装Wi-Fi,走到哪里都能上网……赵所长打断他的话说,远景真是美好呀!陆达说,这不是远景,很快就可以实现。赵所长说,现在我们要引进的路灯还没有这么先进,只要质量没问题就行,你要把的就是质量关。陆达说,同样引进,为啥不引进高级一些的?赵所长说,经济条件所限,只能一步步来。

赵所长叫来一个叫胡师傅的人,让胡师傅陪着陆达去看这批路灯的资料。到了另一间屋子,陆达坐下,胡师傅把一堆资料堆满了他面前的办公桌。这些资料有图纸,有文字说明,还有一些公式。陆达翻看着,目光渐渐变得犀利阴冷,像老鹰从空中瞄准了奔跑的猎物。这就是面对要攻克的技术难题时的陆达,这时的陆达是像冬天一样残酷无情的。

在胡师傅的这间办公室里,陆达一共研究了三个工作日。看完资料,他又让胡师傅陪着他查看了路灯的样品。一切做到胸中有数了,他才来见赵所长。他坐在赵所长对面的椅子上,目光依然犀利阴冷。赵所长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冲他笑了笑说,陆工,没问题吧?陆达说,问题大了。赵所长说,孩子明天就可以来上班。陆达说,咱还是先谈路灯。赵所长说,谈吧。陆达说,这种LED路灯是目前国际上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品种,缺欠十分明显,我们不应该引进。赵所长说,我说过,条件所限,只能一步步来。陆达说,这样的一步步,不但要浪费我们的大量资金,还会拉大我们与先进的智慧城市的距离。赵所长说,这些大道理我明白,有关领导也明白,还是那句话,限于条件,只能这样了。说罢,赵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指着空白处说,陆工,你在技术监督人一栏签个字吧。陆达看了看递过来的文件,问,我签字就能通过了?赵所长说,没错,你签字就能通过。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在领导那里是有说服力的。陆达摇摇头说,我不能签。

就这样陷入僵局,显然这是赵所长没想到的,他惊讶而又愤怒地盯着陆达。这同时也是陆达没想到的,他也盯着赵所长。赵所长冷冷地说,孩子明天就能来上班了。陆达说,这和孩子上班无关。赵所长说,咋能无关呢!陆达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他不签,陆路通就不可能来灯管所上班了,可是他签了,受损失的是这个城市。他面不改色,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的高大。

不欢而散,下班回家后,陆达如实跟张云讲了。张云花容失色,指着他的鼻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陆达说,让我出卖良心换取孩子的工作,我不能答应。一旁的陆路通听了,呵呵地笑,说,我爸做得对,要是我,我也不签。张云终于说出话来,骂道,真不愧是父子,一对傻×!陆路通脖子一梗,说,我还真不稀罕这种工作,要让我选,我就去当外卖小哥,骑着车子满世界跑,呼吸的都是自由的空气。冲陆路通发脾气的不是张云而是陆达,他瞪起眼睛说,不许说这种没出息的话,我一定让你找到适合你的工作。陆路通不服气,也冲陆达瞪起眼睛,说,外卖小哥就没出息了?你看看腾讯新闻吧,外卖小哥里藏龙卧虎,有985和211的毕业生,还有硕士博士呢!陆达说,不管有谁,我就是不能让你去干。

张云气呼呼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圈儿,边走边数落陆达,数落够了,一屁股坐下来,叹口气说,好好的机会让你浪费了,你说不让陆路通干外卖小哥,那他干啥,你给指条路呀?陆达两眼发直,想不出一条可行之路。张云催道,说话呀,你还能找谁?在他们这种四五线的城市,办什么事都得找人托关系。找工作是大事,不找人几乎是不可能办成的。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八仙” 中那七仙的形象,何淘淘不可能了,李志平也不可能,刨去修车的赵志刚,另外的几位还有谁能帮他呢?他摇摇头,实在找不出一个人选来。

张云说,干脆找最大的,你找白强试试吧!陆达没吭声,他也想过找白强,可是,除了每年那一两次聚会,他和白强就没啥联系了。不光是白强,刘国军、邱铁、孙文革也是一样,平时没联系,有事了找人家,能好使吗?张云催道,行不行你倒是说句痛快话呀!陆达不耐烦地说,不行,试试也是不行。

嘴上说不行,心里还是不甘心。陆达进了卧室,嘭的一声关上门,拿起手机拨通了白强的电话。白强慵懒地“喂”了一声。陆达柔着嗓子说,白市长,我是陆达呀!白强说,哦,陆达呀,有啥事吗?陆达说,白市长,你工作忙,平时不敢打扰,有事了没办法才找你,真的是没办法了才找你。白强说,有事就讲嘛,客气啥?陆达就把儿子工作的事讲了一遍。白强说,现在的规章制度都已经很完善了,你也知道,有正经编制的都是逢进必考,任何人都没有特权,这样吧,我当个事,我留意着,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帮你。

撂了电话,陆达坐在床沿儿发呆。中国人说话是有潜台词的,让你等机会,基本就是没机会了。门被撞开,张云兴冲冲闯进来,说,张雾来电话了。陆达呆呆地看张云。张云说,张雾说她去广州了,她在广州托人帮陆路通找到了一个面试的机会。陆达顺嘴问,啥单位?张云说,广州的路灯管理公司。陆达的眼睛亮了,问,张雾真有这个能力?张云说,当然了,张雾多厉害呀!陆达心头滚过一阵热浪,本地的灯管所不行,那就去广州的路灯公司,广州,那可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国家的一线城市呀!他的眼前出现了李主任、赵所长,然后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好像在说,没有你们,我家陆路通照样进灯管所。

张云接着说,是这样的,广州的路灯管理部门想录用一名搞LED路灯的高手,张雾托人推荐了陆路通,说陆路通是高手,他们就要当面看看陆路通的本事。陆达顿觉失望,说,陆路通也不是高手,看看就露馅了。张云说,你说的这叫啥话?陆路通不是高手,可你是高手呀,有你帮他,有你陪在他身边,他就是高手了。陆达被张云说得底气又上来了,他点点头说,是呀,我是高手,有我在,怕谁呀?

在北方还穿外套的季节,在广州已经穿短袖衫了。空气中有一种燥热的味道,在街上走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张雾进了一家咖啡馆,一股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先要了一杯拿铁咖啡。张雾到广州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在这一个星期中,她见过一次黄旭,因为她的火暴脾气,没谈几句就不欢而散了。她见过凌潇潇两次,谈的都是工作的事,凌潇潇带着她见过一次那家出版社的副总,两个人相谈甚欢,副总对张雾的履历和她对有关出版业务的见解十分欣赏。之后,又去了出版社一趟,社长和总编辑也见了她,对她都很满意,算是面试合格了。对即将开始的南国生活她已经开始无限憧憬,今天到这儿她是来等凌潇潇的。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凌潇潇的存在简直就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没等多久,凌潇潇就到了。在张雾眼里,凌潇潇算不上是个美女,五官一般,身材也一般,令人称道的是她的气质,她的性格温婉,有一种令人舒服的文静之气。张雾则正相反,给人的感觉是泼辣有余,静气不足,尽管美貌出众,气质这一块却拿捏得不太理想。

落座,交谈。和凌潇潇在一起,张雾的话总是河流般哗啦啦流得痛快。张雾说,我到了新单位,还要编你的稿子,你得支持我。凌潇潇说,不是支持你,是你扶持我。张雾说,咱俩都别客套,互相帮助吧。潇潇,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当事者迷,你旁观者清,你说说,我和黄旭的关系还能进行下去吗?凌潇潇说,这话我不好说,还得看你们俩。张雾说,我俩没有孩子,一拍两散谁都无牵无挂,如果我俩有了孩子,中间有了共同的牵挂,那就不是说散就能散的了。凌潇潇说,可是你俩没有孩子呀!张雾说,现在没有,不等于以后没有。凌潇潇瞪大眼睛问,你的意思是?张雾冲她点点头说,我的意思是先和他怀上再说。凌潇潇说,这需要两个人的配合,你们现在的状态,行吗?张雾说,不管咋样,现在我俩还是夫妻,做这件事不该是难事。凌潇潇说,是呀,你俩还是夫妻。说罢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张雾这次来,是打定主意要跟黄旭有个孩子,第一次见面张雾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黄旭吵翻了,自然没法在一起配合。不过,既然来广州了,离深圳又那么近,见到黄旭自然不是难事。如果她去深圳,去和黄旭住几天,自己再主动一些,在一起配合一下也不该是难事。不过,配合的时候她惯常都有的快感恐怕是不会有的,岂止不会有快感,还会麻木,还会痛苦,一想到他出轨别人,一想到他曾和别人配合,或即将去和别人配合,她就有一种忍无可忍的痛苦和屈辱,痛苦可以忍受,屈辱却难以忍受,想到这儿,她突然涌起一种恶心的感觉。

你咋了?凌潇潇问。张雾忍住恶心的感觉,说,没事,潇潇,如果你是我,你能咋做?凌潇潇说,说我该咋做之前,我得表明一下我的态度,这件事过错一方是黄旭,当然也有那个他出轨的女人,在我这个态度的前提下,我才能说我咋做。张雾说,谁跟谁呀,咋想咋说呗!凌潇潇说,如果是我,我会跟他离婚,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死亡了的婚姻。张雾说,问题是我不认为我们没有爱情。凌潇潇说,他也这么认为吗?张雾说,他是他,我是我,如果我也像他那么认为,我会离婚的。张雾说到这儿突生气愤,脸涨得通红说,不,现在我不认为和他有爱情了。凌潇潇盯住她的脸说,也就是说,你也会跟他离婚了?张雾说,会,当然会。凌潇潇点点头,脸上有一种松弛下来的表情。

和凌潇潇分手后,张雾给陆达打了个电话,问,姐夫,你和陆路通到哪儿了?陆达说,大约走了一半路途了。陆达爷儿俩是坐高铁过来的,张云找了个新差事,请假难,也只能是陆达陪着儿子过来。张雾和张云相差十岁,和陆达相差了十三岁,在他俩面前,张雾完全可以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张云和陆达也真的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宠。当年张雾考上的是一家远在南方的大学,从家乡东北的城市坐火车到那座南方城市是三天两夜的车程,全程送她的只有陆达一个人。本来要送她上学的父亲拉肚子来不了,张云又请不下假脱不了身,另外的姐姐和哥哥好像也脱不了身,送张雾上学的任务就落到陆达身上,说落也不算贴切,说抢似乎更贴切。陆达是自告奋勇抢任务。父母先把任务派给了三哥,三哥一脸的不情愿,说了一大堆去不了的理由,二姐见状说,不愿去就说不愿去,扯那么多借口干吗,我去吧。陆达说,我知道你的收入是计件的,这来来回回一个星期,你这个月的工资恐怕不剩多少了,我请几天假不扣工资,还是我去吧。二姐借坡下驴,说,那敢情好,你就代劳吧。就这样,张雾由陆达一路护送,上了大学。

在张雾的两个姐夫中,她和陆达的感情最好,别说外姓人,就是三哥也没法跟陆达比。这最好是点点滴滴日积月累而成,完全是由陆达一手完成的。张雾上高中时有个男生追她,她没相中,就躲。偏偏这个男生是个固执的人,扬言不追她到手不罢休,多次在下学的路上堵她,纠缠她。她把这事跟张云说了,张云又跟陆达说了,陆达偷偷找了自己的几个哥们儿,把那男生教训了一顿。张雾也不知道教训到什么程度,反正这之后,这个男生再没找她的麻烦。在护送她上大学的火车上,她睡上铺,陆达睡下铺。吃饭时,她从上边爬下来,下边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他俩边吃边聊,张雾倔强,说话尖刻,陆达和她说话总是顺着她,因此两个人总会聊得十分投机。读研究生时,张雾和黄旭谈恋爱了,张雾给张云打电话时说了这事,当时张云说,你等等,你姐夫要跟你说句话。接着听筒里传来陆达的声音,十分高亢,张雾呀,你要找个真爱你的人才行。张雾说,黄旭就是真爱我的人呀。陆达说,真爱不真爱不能看他嘴上咋说,要看他行动咋做。张雾说,他挺关心我的,好多次给我打饭送到宿舍来。陆达说,这个只能算表面现象,说明不了啥,我告诉你一个简单的识别方法,就是看你的微信朋友圈,如果持续给你点赞的人,那他一定是喜欢你的,真爱你的人就在这里边,如果他很少给你点赞,或经常跳过你发的朋友圈给别人点赞,那他一定不是真心喜欢你的人,见面时再甜言蜜语,再哥们儿兄弟,都是逢场作戏。张雾说,点个赞,举手之劳,说明不了啥!陆达说,那你就太单纯了,是你没看穿人性,正因为大家都认为点赞是举手之劳,才忽略了它真正的内涵,如果一个人是违心点赞,他的手指会很沉重,点一次两次或三次四次都能,但多次地点,就不能了,不管是谁,谁也不会委屈自己永远违心地点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赞。张云在一旁说,陆达,怪不得你不给我点赞,原来你对我不是真心的!陆达说,我不玩儿朋友圈,也就从来不点赞,所以我除外。张雾听得乱七八糟,不耐烦道,好了姐夫,这话题咱到此为止吧。

撂了电话,张雾也就把陆达的这番话给忘了。直到得知黄旭有了新欢,她才又想起陆达的这番话。翻看手机查阅自己的朋友圈,还真发现黄旭给她点赞的很少,以概率论,百分之十还不到。在她的朋友圈里,有一部分是她和黄旭共同的校友,给几个校友的点赞次数明显超过了给她的点赞次数,而这几个频繁被点赞的校友大都是事业有成的人士,对那些处境和身份很一般的人,他也很少点赞。张雾还发现,黄旭经常给凌潇潇点赞,有好几次,都是越过她发的朋友圈给凌潇潇点赞。张雾脑袋里嗡嗡地响,难道黄旭的内心真的不喜欢她?真的不情愿委屈自己的手指给她点赞?

婚后,黄旭去南方发展,张雾一个人留在北京,家里需要干男人活儿的时候张雾就犯难了。有一次,家里厕所漏水,她抓了电话给陆达打过去,打得毫不犹豫。陆达在网上约了北京的管儿工,救急得也是毫不犹豫。事后,张云跟张雾抱怨,你直接打电话给管儿工嘛,找陆达,他也是找管儿工,这不是费二遍事吗?张雾说,看见厕所冒水我就蒙了,想都没想就给姐夫打电话了。张雾这话是如实说的,有些行为完全来源于下意识,而这下意识依托的则是日积月累。

张雾在自己下榻的酒店里给陆达父子定了个双人间,在前台定妥了回房间,脱衣服,就扑倒在床上。床垫子和床身发出吱吱嘎嘎的颤抖声,这是一种很熟悉的声响,这种声响没法不令她回想她和黄旭的床上生活,这种回想又没法不令她想到黄旭与别的女人的床上生活。屈辱感像床身的震动波一般在身体里散开,她听到了来自心里的坍塌声。

陆达父子跟张雾去了路灯管理有限公司。他们是打车去的,酒店距路灯公司大约有半小时的车程。在公司的一个会议室里,有一个初选的笔试。陆达和张雾被挡在大门口,只允许应聘人员进去。陆达在陆路通耳朵边轻声说,记住我教给你的,稳住心神,专心地答。陆路通点点头,朝里走,他穿深色西裤,白色衬衫,衬衫掖在裤子里,打扮有点像个公务员或银行职员。陆路通是穿短裤和肥大的T恤来广州的,眼前这身服装是陆达逼他换上的,他不情愿,又穿不习惯,走起路来端着膀子,身子一晃一晃看起来有些滑稽。

陆达跟张雾说,都成年了,遇事还不懂得自己把握,害得我操心。张雾歪头看他一眼,说,那是你还没放手,只要你不放手,孩子就永远会让你操心。陆达也歪头看她,四目相对,都笑了。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相当短暂,站在路灯公司大门外的树荫下等,两个人都阴着脸,各自想自己的心事。南国的阳光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即使有树荫庇护,那种晒的感觉还是尖锐地钻进身体里。时间在等人的时候总是会更加漫长,陆达一连抽了三支烟,烟雾中跟张雾说,为了陆路通的工作,你专程跑到广州?张雾说,也不是,是碰巧碰上了。陆达问,那你是来做啥的?张雾说,我也是来应聘的,老本行,还是出版社。陆达问,咋就不想在北京干了?张雾说,黄旭在深圳,总是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陆达点点头说,是呀,不是个事,在一起是一种感觉,不在一起就是另一种感觉,分时间长了,难免会变生的。张雾突然盯住陆达的眼睛,问,姐夫,你是男人,如果是你,你外边又有了别的女人,如果我姐努力争取,还能让你回心转意吗?陆达说,你这话啥意思?陆达说着脸就腾地红了。张雾说,没啥意思,我就顺嘴一问。

等了一个多小时后,陆路通从院里出来了,在他的前后左右,大约还有几十个人。想得出,这些人都是来应聘的LED路灯方面的高手。陆达迎上去,一把将陆路通扯到一边,问,咋样呀?陆路通说,还行,你给我押的题中了十之七八。陆达兴奋得用右手连拍自己的脑袋,张雾笑道,轻着点,小心把脑袋打混沌了,到面试时可帮不上路通了。

接下来是等待初试的结果。陆达父子住在酒店等,张雾去了深圳见黄旭。没事时陆达就教陆路通LED路灯的知识,在陆达看起来十分简单的电路图,陆路通却看成了繁复的迷宫。陆达摇头叹气,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教。

等到第三天时,张雾从深圳返回广州。她的情绪低落,陆达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不回答。陆达当然猜得出,她低落的情绪来源于黄旭,陆达也不好说什么,岔开话题,聊到了陆路通即将面试。张雾眼神涣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等着吧,路通是你的儿子,能差到哪儿去。

吃完晚饭,在房间里陆达继续陪陆路通学习LED路灯技术。望着一堆资料和图纸,陆路通哈欠连天,不到晚九点就困得不行,倒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了。陆达叹口气,也躺下来看手机,公众号、微博、短视频,越看越无睡意。不久,微信有新消息通知,一看是张雾发来的,说她想出去吃夜宵。陆达回复,太晚了,睡觉吧。张雾又发,我就问你一句,能不能陪我出去?陆达回复,能。

陆达穿上衣服,瞥一眼正在打呼噜的陆路通,蹑手蹑脚出了房间。走廊里有一人,一看正是张雾,她已经候在这儿了,莫非她的微信就是在走廊里发的?陆达走过去,冲她一笑,她没笑,一脸茫然。进电梯,他站在她的侧首,看到的是她的侧脸。看正脸她有一点点像张云,看侧脸则没有张云的影子,是完完全全另外一个女人。挨得很近,嗅得到她身上有一股洗发液或沐浴露的香味。他心跳有些加快,左转身,和她站到平行的位置。

出酒店,走不远有一家餐馆,门口是排档,摆有十多桌,有不少客人在吃夜宵。陆达指向一张空桌子,说,咱俩坐这儿吧?张雾朝餐馆里望了望,说,还是进屋吧,外边太闹。进屋找了个僻静一些的座位坐下,张雾点菜,点了一桌子。陆达说,太多了咱俩吃不完。张雾说,吃不完也要,我看着高兴。张雾说得像一家人似的霸道,陆达笑了笑,不阻拦了。

张雾还要了一箱啤酒,要酒的样子很东北,惹得另一桌的人瞪大眼睛朝这边看。陆达的酒量很差,喝啤酒也就两瓶,他看着地上的啤酒箱说,咱俩喝得完吗?张雾说,喝不完也要,我看着高兴。

陆达还是第一次见张雾这么任性,只有跟最爱的人才会如此任性吧,这个想法一出就被陆达给否了,很快又有了另一个想法,只有跟最不在意的人在一起才会这么任性,陆达确定了这个想法,苦笑着摇摇头。

开始喝酒,吃东西。陆达不怎么爱吃广东菜,喝口酒后也就象征性地吃一口。陆达见张雾也不怎么吃菜,但酒喝得很凶,碰过杯后基本都是一口干。除了张云,陆达基本没有跟女人单独在一起吃过饭,有限的几次,都是跟张雾,不过那是送张雾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张雾还小,还算不得是个女人,可眼下不同了,张雾已是个成熟女人,孤男寡女在一起吃饭,而且是喝酒,而且还是这种关系,陆达想一想就不自在。

伴随喝酒的当然是说话,张雾说得多,陆达说得少。张雾问,你知道我和黄旭的夫妻关系现在咋样吗?陆达说,两口子嘛,唇齿的关系,牙齿哪有咬不到嘴唇的,矛盾是暂时的,关系是永远的。张雾说,他有新欢了你知道吗?陆达说,不知道。张雾说,他有新欢了,我算啥?陆达说,你别瞎猜测。张雾说,是他亲口跟我说的,说他爱上了别人,现在已经不爱我了。陆达说,啥爱呀爱的,大多是临时起意,长不了,可能是你们分居造成的,现在你也来这边工作了,他们会分开的。张雾说,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这儿应聘,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有个孩子后,他就能收心,回归家庭。陆达说,我觉得你想的没错。张雾说,错,我想错了,你也想错了,大错特错。陆达说,不会吧?张雾说,我跟你讲实话吧,我这几天去深圳,就是想跟他同居,就是想怀孕,就是想生孩子。我在他租住的房子住下,上了他的那张双人床,可他却躲到沙发上去睡,好像我们不是夫妻,是临时住在一起的陌生人。陆达说,咋会这样?张雾说,是呀,我也不知道咋会这样。

张雾干了杯中酒,重新倒满,和陆达碰杯,又一口干了。陆达有些担心,说,慢点儿喝。张雾哪里肯听,反而喝得更快了。两个人一箱啤酒都喝光了,桌上的菜却没下多少。从餐馆出来已是后半夜,张雾走得摇摇晃晃,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摔倒,陆达见状,只好出手搀扶着她走。进酒店,进电梯,到了他们所在的楼层出电梯。在走廊里,张雾说,我他妈的真下贱,为了怀孕,我半夜下了双人床,爬上客厅的沙发,爬上他的身,他虽没推我下去,却十分勉强,完事后我回到双人床,他继续睡沙发。我头蒙在被里哭了。说到这里,张雾一把抱住陆达,抱得死死的,开始放声大哭。陆达左右看看,像自己做贼似的。他要过张雾的房卡,送张雾进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陆达和陆路通出房间吃早餐。路过张雾的房间时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又敲了敲,还是没动静。看来昨晚喝得多,她今天要晚起了,陆达只好和陆路通先去吃饭。大约快到中午了,有人敲门,陆达打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张雾。陆达愣住了,张雾收拾得相当干净,看脸色精气神也不错,好像昨夜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张雾陪陆达父子去路灯公司面试,这一次门卫没有拦他们,都放行了。面试是在一个中型会议室里,来的人不少,主席台下边的座位很快坐满了,据说是为了彰显透明度,面试允许一部分人旁观。陆达三个人来得早,坐在了第一排。待主席台上的人坐定,面试就算开始了。

一共是十个人面试,陆路通排在第五位。前四位面对主考官的提问,回答得中规中矩,在陆达看来,这些人水平太一般了,对LED路灯的理解还拘泥于目前应用阶段。当轮到陆路通上场时,陆达歪过头对他说,要有信心,你比他们都强。

陆路通站前边面对台上的主考官们,在陆达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看得到主考官们的脸,却只能看到陆路通的背部。阳光从侧面的玻璃窗射入,无论是主席台上的人,还是陆路通,还是坐在下边的人,每一张脸都有着一半阴一半阳的效果。主考官提问题,陆路通答问题,陆路通答得中规中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陆路通答问题时,陆达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替陆路通着急,我对你讲过太多的对LED路灯的前沿认识,你咋就不那样说,非得这样说……陆路通面试结束,回到座位上,扭头轻声问陆达,我答得咋样?陆达反问,你以为呢?陆路通说,发挥正常,我挺满意的。陆达苦笑着摇摇头。

很快十个人都面试完了。坐在主席台中间的那个人也和陆达一样苦笑,摇摇头,冲台下说,大家好,今天的面试大家都回答得不错,看得出,都是LED路灯的内行,大家也都是有备而来,但是说句实话,这样的内行我们公司是不缺的,我们缺的是尖子人才,是有创新能力的人才,是有能力引领城市路灯发展的前瞻性人才,很遗憾,我们没有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他这么讲,等于明说了谁都没被录用。陆达的一番努力成了泡影,他脑袋轰地一响,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

陆达说,不对,陆路通就是你们需要的人才,他有许多见解都没说出来,如果你们按着他的见解布局、发展,在城市照明智能化上至少会达到国内领先水平,就是达到国际领先也不是大问题。目前,能够实现高效、节能、环保的LED路灯照明系统不断发展,已经与智能化、网络化、标准化一起成为未来发展的主要趋势。靠啥来创新?一靠控制技术,首先是PLC技术,该通信方式凭借电力线载波技术来达成信息的传递,并且利用电力线将现有的路灯照明转变为……只要谈及LED路灯,陆达的话就如同滔滔江水,他由浅入深,把自己对这项技术的理解和前瞻性应用的可能都讲了出来。主席台上的人都瞪大眼睛,专心地听,不住地点头,偶尔交头接耳。陆达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待他醒悟过来,这不是他的舞台时,这才来个急刹车,说,对不起,我唐突了,不过,我讲的就是陆路通要讲的,我是把他没能讲的话讲了一遍。

面试结束了,散场,陆达的身体像是失重了,随人流往外走。有人叫住他,说,我们领导要跟你说几句话。他看了看张雾和陆路通,叫他们到门外等他,自己随着那人往回走。

那人所说的领导就是刚才坐在主席台中间的那个人,他站在主席台的下边,冲陆达伸出右手。陆达紧走几步,握住那只手。领导说,你就是我们需要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们愿意高薪聘用你。陆达连忙摇头,说,不是我,是我儿子。这回是领导摇头,说,你儿子不是我们需要的类型,我们需要的是你。陆达说,我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研发LED路灯,对不起,我不能应聘。领导说,那太遗憾了。

走出来,重新与张雾和陆路通会合。张雾问,找你啥事?陆达叹口气说,这次白来了。张雾也叹口气说,怪我,害你们爷儿俩白跑一趟。陆路通笑着说,也不能算白跑,能到广州转转,当旅游了。张雾也笑了,说,还是路通开明,对,咱回去一样找工作。

陆达把头扭向张雾,问,我们走了,你呢?准备留下了?张雾说,这儿的出版社已经聘用了我,只能留下了。陆达说,试试也好,干得不顺就回去。张雾说,对,干得不顺就回去。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擦身而过,望着他的背影,陆路通说,爸,你别愁眉苦脸的,我回去也不找别的工作了,我就去应聘外卖小哥,我觉得这工作挺适合我。陆达大吼一声,闭嘴吧你!把陆路通和张雾都吓了一跳。

两天后,回到家。张云听了这父子的悲情讲述,气不打一处来,她先骂陆路通无能,又骂陆达无能,再骂张雾办事不靠谱。她还给张雾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地指责,没办妥叫我们去干吗?去游玩吗?张雾也没客气,回敬道,怕我没办妥干吗要去呀?我看你巴不得叫他爷儿俩出来游玩一圈儿。

张雾率先撂了电话,张云突然想起什么,又按她的号码。再次接通,张雾不耐烦地问,还没吵够?张云说,你就这样去了广州?张雾说,是呀。张云说,连我也没告诉一声?张雾说,姐夫知道了,你不也就知道了?张云说,连爸妈都没告诉一声?张雾说,告诉这个告诉那个的,大家一掺和,哪儿也去不成了。张云说,咱们东北人,在南方能待习惯吗?张雾说,东北人志在四方,你说吧,地球哪个犄角旮旯儿没咱东北人?张云想想也觉得张雾说得有道理,就不再说啥,把电话撂了。

第二天上班,陆达先找顶头上司销了假,然后回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面的小朱上下打量他,问,不太顺利吧?陆达没吭声。小朱说,新竣工的中大商厦正在招商,你家公子要不要自己也当个老板?陆达吭声了,冲小朱道,有空儿你去实体店看看,看是顾客多还是卖货的多?自己当老板,非把我们一家三口赔进去不可。小朱说,你就对自己儿子这么没信心?陆达没好气道,我对谁都没信心。

下班,陆达一个人在街上往家走。他没有开车,单位里的车位紧张,更多时候他是不开车上班的,走路权当锻炼身体了。他有意挑个僻静路走,人声车声弱一些。他掏出手机给何淘淘打了个电话,还是托她给陆路通找工作。何淘淘说,合适的暂时没有,你也别着急,咱慢慢碰吧。陆达也不好再说什么,揣起手机,继续朝前走。前边有个路口,里边是夜市,走到路口时不自觉地朝里看,目光滑过路边大排档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在稀稀拉拉的吃客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赵志刚!他脱口喊道。然后他又补上一句,你咋一个人跑这儿喝酒来了?他不是一个爱找热闹的人,一般情况他是躲着酒场走的,也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主动凑了过去。

赵志刚拉他坐下,说,既然看见你了,那就咱哥儿俩一起喝。说罢冲摊主喊,再来一箱啤酒。陆达又问一句,你咋一个人跑这儿来喝酒?赵志刚说,心情不好。陆达说,修理部也不管了?赵志刚说,喝酒的时候啥也不管。陆达拿了一瓶啤酒,自己启开,倒满一杯,和赵志刚碰了下杯子,然后一口干了。

陆达接着问,为啥心情不好?赵志刚说,别提这事,提了心情更不好,咱今晚不提不高兴的事,咱就喝酒行不?陆达说,行,咱谁也不提不高兴的事。赵志刚突然放下酒杯,问,你的车咋样?陆达说,换了汽油滤芯后,啥毛病没有了。赵志刚说,看来是我把问题看严重了,如果一开始就往简单想,问题早解决了。陆达不想责怪他,就说,你不是不让提不高兴的事吗?赵志刚说,这事你不高兴了?陆达说,没有,喝酒。赵志刚说,好,喝酒!

两个人喝到晚上十一点多钟,中间张云来过一次电话,问他咋没回家,他实话实说,说跟赵志刚喝酒呢。走出大排档时,两个人的脚步都踉跄了,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陆达越走越踉跄,还撞了两次路灯杆子。撞到第二根杆子时,他抱住了那根杆子好一阵不松手,恍如抱住了心仪的女人。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身后喊,师傅,你喝多了。他说,我没喝多。那人说,没喝多咋能抱路灯杆?他还是说,我没喝多。那人问,用不用我送你回家?他这才松开路灯杆子,慢慢扭过身,看见的是一个身穿黄马甲的外卖小哥。

外卖小哥又问,用不用我送你回家?陆达瞬间清醒了许多,迭声说,不用不用,我啥事没有。外卖小哥又看了看他,这才转过身去,骑上自己的电动车走了。陆达目送他,心头滚过一阵热浪,他听人讲过,现在不要小看外卖小哥,这支队伍里啥层次的人都有,有985高校毕业生,还有博士生呢!一瞬间他恍然觉得这个外卖小哥就是自己的儿子陆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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