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乔叶的文学理念与创作

2023-11-08 15:40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乔叶婚姻道德

余 凡

引 言

李敬泽在为乔叶的《拆楼记》所写的序中提醒读者:如果是秉持“公论”的理想主义者,“不要打开此书”,因为它会让人感觉到“不适”①。“不适”不是一种夸张修辞,可以看作是对乔叶创作总体特征的精准把握,是褒扬,是乔叶对时代“隐疾”正面强攻的重要体现。“不适”的创作形成了对“合适”“正确”“纯洁”“简单”的反驳:乔叶小说创作总是冒犯、僭越关于女性认知的“公序良俗”,解构人们对两性关系的陈旧认知形态,挑战当下时代根深蒂固的男女性别观念预设,试图为困在不幸婚姻中的女性作青春伤逝的挽歌。那么,勾勒乔叶那些令人“不适”的创作背后有着其展开世界的何种热忱、“偏执”与渴望,揭示“不适”背后有着何种具体文学理念支撑、有着何种价值立场偏好,从中探究乔叶小说创作的精神质地,是有趣的议题,亦是探寻乔叶文学意义世界、评价乔叶创作经验的新角度。这就需要“回到创作谈和创作一起构成的文学全系统本身”②,对乔叶创作的特质进行考察,抵近乔叶创作的“原点”与文心结构,对乔叶有辨识度的创作见解、原则、立场和态度进行梳理和总结。进而,科学认知乔叶这类“不适”创作的价值。在乔叶这里,导致“不适”的文学理念有三层:对加诸女性身上的反人性的婚姻怀揣敌意;对约定俗成的传统的道德理念进行冒犯;对陈旧的创作方法进行否弃。

一、 解构作为社会治理的婚姻

乔叶小说塑造了一系列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独立女性形象。乔叶对于女性形象的刻画及背后的人生形态的诠释,有着其对婚姻本质的清醒认知:“我觉得婚姻本身是社会的需要,我个人认为它其实是比较反人性的。”③因而,乔叶往往向读者传递出婚姻的错误、离婚的觉悟等理念。这是乔叶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

就语言修辞的情感色彩而言,乔叶小说创作具有一个典型特征:一旦涉及血脉亲情主题时,往往极力歌咏亲人之间的温暖与善意。然而,一旦关注于两性婚姻主题时,往往重在揭示男女之间的冷漠、自私甚至怨恨。具体而言,如果说作为当代文学重要收获的《最慢的是活着》④,以及《月牙泉》《给母亲洗澡》《解决》在整体叙述基调上是温情的,是乔叶以抒情诗的姿态诠释其对亲人的爱、对故乡的纪念的话;那么,《黄金时间》《紫蔷薇影楼》《妊娠纹》《我承认我最怕天黑》《打火机》《我是真的热爱你》《认罪书》《零点零一毫米》等婚姻家庭小说的整体基调则是冷酷而阴沉的,揭露了美好婚姻表象之下的污垢,以及两性关系中女性的实用主义立场。乔叶对婚姻的解构主要呈现两种形态:展示婚姻的功利性目的和无爱状态;展现男女之间最初的甜蜜与幸福如何被平淡、无趣的婚姻生活所磨灭。

其一,无爱结合。乔叶的小说常常诠释婚姻与爱情分离的状态,或在形同虚设的婚姻生活下女性的厌恶甚至畸形心理。女性走向婚姻,并非因为爱情,在一起仅仅是搭伙过日子而已,是到了结婚年龄后的被迫结合,是女性权衡利弊后作出的最优选择。同时,妻子眼中的丈夫常常是乏味的,妻子对丈夫没有真情,这种情况下妻子爱的仅仅是自己。因而,乔叶不仅指出了婚姻作为女性唯一理想的虚假性,更指出了乏味婚姻生活本身对女性失败人生所起到的推波助澜作用。《紫蔷薇影楼》里的刘小丫与丈夫之间没有爱情可言,当初仅仅是找一个对象结婚而已。丈夫憨憨傻傻,使得自己做妓女这一不光彩的过去恰好处于可控范围。《叶小灵病史》中,叶小灵选择嫁给丁九顺带有很直接的功利目的,她并不喜欢对方,与丁九顺的结合仅仅是叶小灵实现城市人梦想的权宜之计。《我承认我最怕天黑》中,婚姻的另一半在刘帕眼中无足轻重,“当初找小罗并没什么太特别的感觉,只是知道自己该结婚了,刚好有这么一个男人,各方面还都合适,就结了。如果碰上的不是小罗而是条件差不多的其他人,她也一样会结婚”。⑤这类功利性选择,看似是女性的狡黠,实则是追逐理想爱情而不得后的无奈之举。无爱的婚姻,丈夫的无趣、窝囊,也为后续的婚外情书写埋设了合乎情理的伦理情境。

其二,厌夫情结。作为乔叶小说的一个重要景观,小说中诸多女性在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中逐渐感受到了婚姻本身的毫无波澜、寡淡无味,以及结婚对象的无趣与平庸。得不到爱,也不会给予对方以尊重,过得不幸福。进而,对婚姻生活产生厌倦、厌恶甚至是绝望情绪。这类女性将对于婚姻的不满集中于男性,然而,对男性的不满却无直接而具体的厌恶和恨的理由。在《那是我写的情书》中,已婚的小麦整日思念有妇之夫韦,“在拥有固定的恋人和安稳的婚姻之后又萌生出的枝干”⑥,表面平静的婚姻生活实则暗流涌动。在《黄金时间》中,女主人公发现丈夫脑溢血发作倒在卫生间,故意拖延,耽误了抢救的黄金三小时,最终导致了丈夫的死亡。为了打发这漫长的三小时,女主人公追了一集电视剧《在一起》(2002年版),洗了一个澡,后又无聊地翻看《读者》《婚姻物语》等杂志,嘲笑杂志上空洞的情感鸡汤。其间,妻子的心理活动更多的是详尽讲述她不得不“杀死”丈夫的理由,解释了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如何将二人的情感变淡,解释了二人如何从相互喜欢到相互厌烦,述说了妻子何以会对丈夫怀揣深深的恨意。原来,看似依然存在的婚姻早已貌合神离,从妻子第一次提出离婚算起,二人竟已保持了十年的冷战状态。由于丈夫和儿子不同意离婚,且自己也觉得离婚麻烦,于是,妻子将就着这不死不活的婚姻关系,消磨了从四十岁到五十岁的“黄金时间”。在妻子眼中,二人没有夫妻应有的爱情甚至亲情,在一起仅仅是“以婚姻为壳”⑦,寄居壳中,保护着自己、掩藏着自己。除此之外,婚姻及家庭没有额外的意义和价值。妻子对丈夫有一个经典的评价:“不过真的,他人不坏,说到底,只是平庸,全面的平庸。可是,还不如坏呢,坏还代表着某方面酣畅淋漓的极致和纯粹,能让她觉得痛快。而他,只是让她闷,让她窒息。”⑧在女主人公看来,婚后的生活需要热闹,而不应该只有冷清,平庸、不坏与冷清往往是同质异构的存在。在这篇小说里,乔叶对不幸福婚姻的归因很具典型性:导致婚姻破裂的往往不是一方甚至双方身上所具有的十恶不赦的罪过,而仅仅是平庸、不坏,它们才是破坏婚姻的原罪。男性的平庸与不坏冲击着女性对于理想生活的憧憬和激情,男性是女性旺盛生命力被掩埋的罪魁祸首。和《黄金时间》中妻子对丈夫的平庸、不坏的鄙夷一样,在《妊娠纹》中,妻子鄙夷丈夫以“谨慎的作风”守护着婚姻,此时,“谨慎”亦是一种原罪。丈夫在妻子眼中是死气沉沉的男人,“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仿佛一棵没有枝杈的树,一条没有支流的河,一个没有逃过课的学生”⑨。一旦丈夫在婚姻生活里没有“溜过号、走过神、淘过气”,妻子便“打心眼儿里觉得他有些可怜,有点儿窝囊”⑩。相反,一旦丈夫也和妻子一样有出轨的动机甚至行为,在妻子看来则是可以接受且替他高兴的。

乔叶这类婚姻家庭题材的创作是高级的,述说着女性的刺痛,刺痛着困在婚姻中的读者,因为刺痛而带来“不适”,是难免的。乔叶以“恶毒妇”的叙述视角,来审视这个难堪、颠倒的世界,打破了涉世未深的读者头脑中关于婚姻、家庭安稳和幸福生活的幻象,使读者看到了那些隐匿在人物心灵深处的真实情感,不忍直视的幽暗的恶。换言之,乔叶撕毁了婚姻中作为表象的温情、秩序与和睦,呈现出夫妻情分的寡淡、夫妻之间的仇视与厌恶、婚姻生活的琐屑与庸常,这些原本是被我们的理想化认知有意或者无意识所摒弃的真实面目与形态。乔叶捕捉到困于婚姻的女性普遍的苦熬:婚姻走向了隔膜、乏味与仇恨之后,存续的理由没有了,而周围人的舆论等看不见的手又束缚着她们,使得她们无法真正走出不幸的婚姻,只能在决绝的远离与女德的规约之间苦苦挣扎。因而,当婚姻生活变成女性的人生劫难后,她们往往将暂时的出轨想法或行为幻化为精神堡垒,借此装饰并麻痹自己,度过眼前难捱而黯淡的“在一起”的日子。于是,在乔叶解构婚姻的巨大帷幕下,作为凭吊幸福和美好的“出轨”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它是光,是电,是唯一的神话。

诠释婚姻的不幸与庸常之后,乔叶进行了理想婚恋关系的探索与实验。乔叶将三部探究婚姻问题的中短篇小说重组为长篇小说,题为《婚姻互助组》,足见在乔叶心目中追寻理想婚姻状态的重要意义。在《婚姻互助组》中,乔叶倡导“与婚姻结盟,却和爱情无关”的互助实验,该小说文本承载着乔叶对婚姻、家庭的病象不满后的思考,以男女契约形式生活在一起的“互助”来搭建男女“伙伴关系”的伊甸园。这种理想化婚姻的追求,与传统婚姻及其相配套的习俗观念、价值立场构成断裂,暗合着齐泽克、吴冠军所阐释的“无咖啡因的咖啡”理念:“互助”实验通过虚拟场景,纯化两性关系,去掉了两性关系中的诸多杂质与弊端,抽离婚姻的繁琐,只保留其中最为美好的、积极的、无害的内核因素。

然而,“婚姻互助组”的问题往往出现在“互助”形式形成的第二天,作为“伙伴关系”的男女一旦重演着“家庭”生活的基本模式,则会陷入家庭的种种琐碎。在“互助”刚开始时,子冬不甘心自己做“妻子”兼保姆的角色,厌烦于收拾房子、做家务,则是重演传统家庭秩序的典型例证。后来,婚姻互助实验的双方——子冬与耿建——兜兜转转,在“互助”的种种考验中酿就了真爱,逐渐依赖对方、信任对方、对对方产生爱恋,最终走在一起。在一起,意味着未来的两种可能性:其一,拥有了乔叶所设想的婚姻的幸福状态,但仅仅是暂时性拥有,随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的熏染,未来两性生活是否是一地鸡毛,未可知;其二,步入了传统婚姻的轨道,而返回旧制就意味着必然受到旧婚姻模式的支配。这说明,“互助”实验本身的不彻底,“互助”本身是一种沙上建塔,逃离甚至“上岸”仅仅是一种不可把捉的幻象。就问题的本质而言,实验过程中种种问题的出现,并非实验本身的错误,而是由传统的婚姻与家庭的先天弊端所导致,这些弊端及问题反倒强化了在婚姻苦海中沉浮的人们对婚姻反人性本质的确认。

二、 只有道德阐释、没有道德现象

乔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价值立场是以“去道德”呈现个体生命意志和行为选择。即在创作中对通用的、习常的伦理道德标准进行冒犯,“尽量去无视大家墨守成规、约定俗成的道德观念,坚持小说家只需要遵循小说的道德的观点,通过悲悯心把人物以最真诚的理解表现出来”。从尊重人的主体性姿态角度来看,“墨守成规、约定俗成”的道德是陈旧的,是需要摒弃的。在另一篇访谈中,乔叶指出了挑战道德秩序与拓展文学边界的关系:“在创作中,我要的不是常规道德的正直、高尚,我要的是文学意义的丰富。我觉得这就是文学或者说是小说的伦理和道德。”“通常意义上的道德并不是小说家的道德。小说甚至要拓宽通常所说的这些‘道德’。所以我们才会说,小说的本质就是冒犯,真正优秀的小说就是冒犯。”《那是我写的情书》《妊娠纹》《我承认我最怕天黑》《打火机》等小说皆挑战着传统道德秩序,揭示出女性真实而隐秘的自然欲望,表现出女性追求新恋情的无畏精神,以及对习常的女性言行要求的反驳。《我是真的热爱你》《紫蔷薇影楼》则是对女性沦为妓女的自觉自愿状态的真实展示。

乔叶所诠释的“去道德”建立在对时代通常意义的道德的审视和反思基础上。道德是变动不居的,每一时代有每一时代的道德准绳,这就使得道德评价标准需要被反复观照。尼采对道德判断情境的具体性有一个经典论述:“不存在什么道德现象,而只有一种对这些现象的道德(的)阐释。这种阐释本身具有非道德的起源。”这一观点意在否定道德判断标准的总体性、永恒性、客观性和唯一性,否定先验道德判断的有效性,否定作为常识的、普泛意义的抽象道德,道德应当是多视角的、多情境的、具体化的、受生命意志支配的,唯有遵照后者的原则,道德评价才奏效。质言之,理想的道德评价应当是描述性的,而非规定性的:在进行道德评价时,不应着重考虑道德的形而上伦理层面,而是在具体层面,即行为意志层面考量道德的合法性。在“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的新世纪,“高尚”与“卑鄙”,“高尚者”与“卑鄙者”在北岛所揭示的荒诞逻辑之后,再次发生变异和错位,唯有否定旧有的道德评价体系,才能为科学而有效的道德辩护寻找到内在理由;唯有建立起道德判断上的个人化视角,才能防止道德评价上的偏见。进而,唯有冒犯世俗道德,才能使文学意义走向丰沛,促进文学的发展。

对于乔叶小说中人物真实心灵的评价,有一个前提需要强调,即女性缺爱与无爱的不幸福状态,一切的“不道德”皆建立在这一前提下。对一个无爱或缺爱的女性而言,所谓传统道德的束缚,是需要被淡化的。乔叶所描述的经历婚姻裂痕后女性追求的自由独立状态,是一种充满光明与幸福的解脱,而非世界末日的到来,不需要作为读者的我们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过度的同情、怜悯不会形成精神的抚慰,反倒会成为“语言的陷阱与话语的网罗”,成为一种语言暴力。这是对乔叶的女性书写进行评价的基本批评伦理。换言之,从女性主义角度看,乔叶对精神出轨与婚外情的书写是尖锐且深刻的,对自由女性和女性自由的启蒙是有益的,是建立在尊重人的生命感觉的基础上的。因而,对乔叶笔下女性进行训诫式道德批判,则是违背女性启蒙的。

三、拒绝合唱、背离公共意识

理想的文学创作应保持慎独的精神,追求生活的本真状态,找到属于作家自己的调性。乔叶在《漫谈写作意识与技巧》中指出,在写作中太多的“卫兵”的束缚,是对创作的自由精神的扼杀。应避免在“大路”上滑行,“大路,即普遍拥有的一种意识,公众意识、公众语态、公众表达”。对“大合唱”作附和的创作缺乏个性,“文学的功能从本质上来讲记录时代的细节和温度,承载这个时代的人性和真相,成为可以信任的注脚和旁边,所以一定要避开大路,找到属于自己的小路”。“好的作品往往是与公共意识所背离的。”不写共有状态、不跟随潮流、不写常识的写作才有意义,公众话语沉默的地方,恰是作为时代记录官的作家应当关注的地方。

乔叶还指出:“伟大的作家是要用丰满、繁复的人性来告诉我们有一种可以信服的美好。许多写作者自认为写得很纯洁,其实是写的简单,甚至简陋。这可以延伸出很多话题。我觉得,如果是10多岁的孩子,你可以简单、单纯,但当你40多岁时,如果还认为自己很简单、单纯,那其实就不是简单了,而是简陋,这和你的经历、阅历、人生经验等都不相配。如果是以这个样子写小说,还认为自己很单纯、纯洁、美好,那就是自欺欺人,就是不诚实。其实,也是没有能力诚实。”混沌、荒诞是现实的常态,无法作简单的化约与归类。因而,注重人性的复杂性,才能展现人身上的多面性与丰富性。书写虚假的光明和讴歌单纯的世界,是作家创作上常会出现的误区。作家往往因为追求纯洁而过滤掉了写作对象的多面态。进而,使纯洁变异为简单,这就不自觉滑入了创作上的自欺欺人,会导致创作视野的狭窄。

文学是暧昧的艺术,不应简单地表现美与丑、善与恶的二元对立,而应当表现出那种难以把捉的暧昧状态、多义语境与不可知心理。唯有抵近丰富、复杂、深沉的创作才是深刻的,才会为读者带来生活经验被冒犯的震撼。在《我承认我最怕天黑》中,乔叶借女主人公刘帕之口,道出了人在具体情境中的行为选择必然如此且情有可原的理由:“在界限分明的黑白中间”,有“大片的灰色”。文学创作唯有注重书写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好人与坏人之外的“中间人物”,才是对生活丰富性和人性复杂性的尊重。

乔叶重视人心人性的探究,认为人性分析的价值大于社会分析:“我不喜欢把什么都归罪于社会,从人性出发才能客观地通过小说来表达现实世界。”梳理乔叶的小说,会发现她的小说不太注重表现时代变迁对人的命运的牵引甚至操控,而是关注人自身的言行对命运的决定作用。从时代变迁角度来审视人的异化是外部分析视角,对人物和事件的分析有隔靴搔痒、不能尽意之感,外在归因无法从根本上洞悉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而那个需要以最坏的恶意来剖析、来揣度的人心人性才是根本。《认罪书》的落脚点不在于特定时代的历史故事本身,而是通过历史故事探究普遍的人心人性问题。对于乔叶这样的“70后”作家来说,他们对未曾经历过的历史的书写不是追求与大历史轨道相一致的复写,复写既不是“70后”作家的“专长”,也不应是他们进行这类历史题材创作的目的。《认罪书》表现出与大历史、公共空间的偏离,以个人经验和私人记忆的书写表现出大历史无法表述的杂音与幽闭空间。即在《认罪书》这里,对历史事件背后的常态与病态、荒诞与教训的总结,及其作家视角下的文化反思和对历史事件背后的人心人性的鞭挞,才是创作的根本目的。在《我是真的热爱你》《紫蔷薇影楼》《底片》中,乔叶从性格上、精神处境上去分析女性堕落的原因,蕴含着对妓女的新发现:妓女并非惯常认知中的因为受苦受难、迫不得已才“失足”,而是追逐金钱、追求安逸而主动投入并乐在其中,为理解当今这个时代的“危险的愉悦”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典型。她们对彼时彼刻的处境可能没有任何的羞愧,甚至悔恨为什么没早点接触这一行业,早接触就可以早步入人生辉煌。此外,在表达社会道德评价、个人本真状态与社会期待等主题上,乔叶的妓女题材创作与陆文夫的《小巷深处》、阎连科的《柳乡长》和苏童的《红粉》等构成互文关系。

乔叶拒绝“底层”这一提法,更多地关注生存艰辛、精神困顿状态下的“人”:“我不太喜欢‘底层’这个概念,我觉得大家都在底层,即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官员。”这体现出乔叶对“人在底层”而非“底层的人”基本形态的深切洞察。“底层,底层,好像有谁比底层高似的,好像有谁不在底层似的。其实浩浩尘海,有谁不是涓涓小水?区别只是清浊香臭之比例与酸甜苦辣之调和。剖开或光鲜或粗陋的表层,你就会知道,有无数人都在辛辛苦苦、踏踏实实地过着自己卑微的日子,没有谁容易。”乔叶《拆楼记》中,对人物评价的处理源于其对“底层”的独特理解:不偏袒于任何一方,不以有色眼镜去看待拆迁中双方的冲突。如同李勇所言:“不仅同情底层,也同情‘上层’。”从中不难看出乔叶“对‘人’的深切悲悯,因为无论知识分子还是大众,在强大的现代性(指历史力量)面前都是弱者”。作家唯有关注“人在底层”的状态,而非一刀切地关注“底层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到“生之艰难,活之不易”。

结 语

乔叶对女性幽暗心灵世界的探索,对待两性关系、婚姻家庭和妓女的书写态度等共同造就了“乔叶经验”。具体而言,乔叶自发表《一个下午的延伸》始,一直在探寻女性的精神处境问题,执着于思考独立女性的生存困局和出路,直面婚姻、家庭中的绝望与窒息,努力探寻作为时代思想史的重要命题,即何谓女性的“幸福”,为女性的自由、觉醒、自尊作鼓与呼。乔叶的女性题材创作中所体现出的决绝姿态,与其对早期创作话题作持续性思考、对妓女题材作持续性关注有着莫大关联,也与其个人对待情感的态度有关。而对后者,即为文写意的态度如何体现出乔叶本身的烙印,这方面的挖掘则需要通过作家传记相关研究来比对和确认。从婚外情题材、妓女题材、婚姻互助的实验故事等的资源源泉角度看,乔叶受到波伏娃和福楼拜的影响较大,乔叶的女性书写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向《第二性》《包法利夫人》《金瓶梅》等理论文本或文学文本致敬。乔叶笔下的女性,继续做着与爱玛相似的梦,拥有着爱玛的“疾痛”和精神追求。

乔叶是一位具有强烈现代意识的理智的女性主义作家。说乔叶“理智”,原因在于其对打破婚恋幻象的执着与果敢。然而,这种“理智”及其背后的执着与果敢是否同样是一种理想主义?是否在乔叶小说人物强大的女性意识的背后,皆挺立着一个强大的作为清醒而独立的知识女性乔叶?如果乔叶笔下女性不具有清醒而独立的知识分子的眼界和胆识,一切又当如何?这些都值得深思。此外,乔叶小说中往往没有体现出较为客观中立的价值立场,导致其在讲述妓女、欲望、婚外情的故事时,易滑向低俗、媚俗,体现出启蒙立场的傲慢。《黄金时间》中的女主人公在丈夫濒临死亡的黄金三小时里,内心深处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矛盾、犹疑、恐慌甚至后悔,只叙述了丈夫对造成这一悲剧的成因和罪,而未呈现出妻子的罪和罪感意识,这恰恰是叙述者受道德相对主义价值立场操纵的结果。在女性视角之上是“人”的视角,倘若单单以女性的仇恨为由,置生命于不顾,这种人道主义缺席的女性书写反倒是无力的,也损害了女性形象的复杂、饱满与深刻。照亮“女性主义”的最好方式是,作家在创作张扬作为个体的“女性”的同时,在每一处体现文学理念的“主义”上驻满生命。

本文获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编号(2020M671800)。

本文获浙江省教育厅一般科研项目资助,编号(Y202045734)。

注释:

①李敬泽:《拆楼记(序)》,《拆楼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

②余凡:《建构作家的文学意义世界——论新时期以来作家创作谈》,《文学研究》2018年第1辑。

③乔叶、刘芸:《写作从人性出发——与乔叶对话》,《百家评论》2013年第3期。

④将《最慢的是活着》与其他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比较,有利于确认并强化一个关于何谓好的文学创作的标准:那些靠背书本、靠想象、靠理念预设所进行的创作是孱弱的,而在《最慢的是活着》中,浓厚而丰富的生活经验在其中扮演重要作用。大巧若拙、大美无言,该小说每一句简单述说的背后,皆是祖母辈、母亲辈对人生这本大书的参悟与总结。人的一生总是一边活着,一边努力发现亲人的智慧,收获生存的勇气和动力。这是《最慢的是活着》作为当代文学重要收获的理由。

⑤乔叶:《我承认我最怕天黑》,《牡丹》2004年第4期。

⑥乔叶:《那是我写的情书》,《旦角》,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01页。

⑦乔叶:《黄金时间》,《花城》2014年第1期。

⑧乔叶:《黄金时间》,《花城》2014年第1期。

⑨乔叶:《妊娠纹》,《北京文学》2010年第10期。

⑩乔叶:《妊娠纹》,《北京文学》201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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