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之间:苏格拉底之死的信仰反思

2023-11-08 20:06乔新娥
学理论·下 2023年5期
关键词:信仰

摘 要:苏格拉底之死是西方思想史中的重大事件,围绕城邦的政治、哲学、宗教关系,引发西方文化观念的内部纷争。雅典城邦是苏格拉底生活其中的公共权威,城邦之神是团结民众的公共信仰;苏格拉底坚守哲学之神的个人信仰,被民主派指责威胁城邦之神,两种神的对立体现为哲学与政治之间不可調和的矛盾。苏格拉底作为公民有责任维护城邦的公共权威,服从城邦的法律审判,支持城邦的公共信仰;作为哲学家苏格拉底坚守心中哲学之神,捍卫个人的独立理性也是其内在追求。面对雅典城邦民主派的攻击,苏格拉底接受死刑判罚,完成对于城邦忠诚与哲学信仰的双重殉道。

关键词:苏格拉底之死;城邦之神;哲学之神;信仰

中图分类号:B8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3)05-0045-05

苏格拉底是西方思想史上重要的代表人物,苏格拉底的出现意味着古希腊思想进入追求人类理性探究政治哲学的新阶段,苏格拉底之死也是古希腊世界城邦民主政治不可回避的重大事件,在西方世界具有经久不息的问题意识和探讨价值,阿兰·瑞安将对苏格拉底的司法谋杀以及对米洛斯城邦的屠城,看作雅典民主制度的两大污点[1]54。一般而言,苏格拉底的审判标志了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开端,苏格拉底之死触发了柏拉图对于政治问题的深刻思考,促使柏拉图提出哲学王统治的理念,用哲学智慧取代政治民主。实际上,即便绕开柏拉图对雅典民主的批判性反思,苏格拉底之死也不可避免带来城邦与公民关系的复杂问题,涉及权威与服从、整体与个人、自由与民主、权利与义务等城邦公民政治的根本探讨。苏格拉底之死表明哲学家追求独立理性与城邦要求公民服从义务之间有根本分歧,苏格拉底的信仰在二者之间激烈交锋,本文尝试以此为视角展开探讨。

一、苏格拉底之死的背景与经过

公元前399年,在号称民主自由的希腊城邦,被看作城邦良心的苏格拉底因“亵渎神灵”与“蛊惑青年”两大罪状被民主派人士提起公诉,在柏拉图与色诺芬笔下,苏格拉底进行了一系列自我申辩之后,陪审团还是做出了死刑的审判。由于苏格拉底受审的前一天恰逢雅典人一年一度庆祝英雄忒修斯丰功伟绩的朝拜节日,朝拜期间所有死刑暂时停止,因此苏格拉底被关押在监狱长达一个月。在被收监的一个多月中,柏拉图记录了苏格拉底与朋友们的一系列对话,涵盖生死与幸福、公民与服从、意见与真理、哲学家与群众、身体与灵魂等多个方面,苏格拉底表达了直面死亡的基本态度与根本的哲学立场。

苏格拉底之死是特定城邦时代的产物,既离不开当时雅典城邦政治生活的现实背景,也体现古希腊思想观念的影响。雅典人和古时候大多数民族一样在认识世界的早期阶段诉诸宗教神话揭示社会现象,公民大会确立城邦之神具有崇高地位,通过禁止渎神的法律,明确指出轻视诸神会招致神谴。苏格拉底审判正值二十多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之后,雅典民主政治走向衰落,城邦民主体制弊端逐渐凸显,这时出现对城邦体制改革的新派别,即民主制的反对派。苏格拉底本人参与过伯罗奔尼撒战争,面对战争之后的城邦困境,自比为城邦的牛虻,为挽救城邦危机贡献力量。在思考城邦何去何从的问题上,苏格拉底逐渐形成对于当时民主制度的批判和反思,与民主反对派越走越近,引起民主派公民们的敌视。同时,苏格拉底曾经劝说民主派阿努图斯的儿子慎重反思自己的职业选择,遭到阿努图斯的个人怨恨和报复。由于政治体制大环境下民主制度的衰落,以及苏格拉底本人教育理念强调个人的独立理性,鼓励青年人选择追随自己本心从事适合自己的行业,与个别民主派人士产生矛盾,导致苏格拉底遭到民主派专断人士的敌视,这些人暗地里纠结在一起告发苏格拉底犯下“亵渎神灵”以及“蛊惑青年”两大罪状。

苏格拉底之死是雅典城邦民主派与民主反对派政治斗争的结果,民主当权派希望他当庭认罪得到从轻处理,但是苏格拉底坚持个人独立理性与正当辩护,不仅反对两大罪行的控告,还对民主派的立场和观点进行批判和抨击,激怒民主派以微弱多数判处苏格拉底死刑。判决出来之后,有朋友提出帮助苏格拉底逃狱躲避死刑,但是苏格拉底坚称作为雅典城邦的公民,应当服从城邦法律的审判,提出与其选择受尽磨难的逃亡不如选择不受痛苦的死去,宁肯接受自己不认同的死刑,也不肯违背城邦的法律[2]92。在与朋友们的对话中,苏格拉底对幸福的追求与生死问题的抗辩立场得到充分呈现,苏格拉底将死亡看作深思熟虑的自愿选择,与苏格拉底本人的哲学理念与人物个性深切匹配,涉及“法律与服从”“公民与法的道德关系”等基本关系。苏格拉底之死体现雅典民主派的统治危机,也为思考民主本身的法治化要求提供契机。苏格拉底一方面捍卫哲学家的独立理性,同时又履行服从城邦法律的公民义务,呈现出苏格拉底面对城邦信仰与哲学信仰之间的根本分歧。

二、古希腊世界的城邦之神

古代文明往往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每一种重大文明中,宗教总是同样地贡献出它的伟大,构成为它的冠冕:文明在这个地方释放出它最高的憧憬,它迫切的超越要求”[3]80。从古希腊城邦文明的形成,到城邦政治的成熟发展,再到西方古典民主制度的确立,都与古希腊神话宗教有着密切关系。古希腊各城邦都有相应的守护神,城邦生活各方面都受到神的影响,在《荷马史诗》与赫西俄德笔下可见诸神的事迹与影响,主要有万神之神雷神宙斯、婚姻与生育女神赫拉、战争与智慧女神雅典娜、预言神阿波罗等。此外还有掌管正义秩序的女神,掌握季节变化、农作物收成,负责酿酒与艺术传播的诸神等等,可以说城邦世俗生活中万事万物都有特定的神■负责,为人们遵守世俗生活的政治法律秩序提供神力佐助。奥林匹斯诸神是古希腊人的普遍宗教信仰,诸神的荣耀为人们联合治理城邦、举行各种祭祀活动、充实世俗生活提供意义。人们通过获得神谕解释日常生活遇到的疑难困惑,指导行为处事,符合神谕的人成为被称颂的英雄和智者,违背神谕则会遭到诸神的裁处与惩罚,以此表明城邦生活的秩序与权威,促进政治社会的安定和团结。

我们现在熟悉的古希腊神话故事大多来自古代经典作家的文学历史作品,比如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以及赫西俄德的《神谱》等。这些史诗的诸神形象与古希腊人大同小异,诸神并非万事万物的全能主宰,而是有自己专门负责的特定世俗生活领域与职能事务,并没有至高无上不会犯错误的唯一神灵,因此也并无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唯一神意,这与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风雨雷电、土地公等具体形象神有很大相似。人们信奉诸神,服务诸神,相信诸神高于人类存在,能为人类世俗活动提供指示与提醒,丰富人们生活的思维认识与精神世界。同时诸神也有自己的弱点,也可能犯错,神与神之间也有矛盾,也会争斗,甚至波及人类,引发人类战争。比如荷马史诗笔下十年特洛伊战争来自诸神之间的矛盾延伸,虽然特洛伊战争具有诸神之争的背景,战争主要内容却不是神与神之间的法力对抗,而是诸神支持城邦军队之间的武力冲突,最终战争胜负的结果也取决于世俗城邦间的军事战功。诸神之战更像是为人类战争附加的插曲和理由,或者是对战争动机提供一种解释与想象,因此卢梭提出与其说是人们为荣耀诸神作战不如说神在为人作战[4]169,与中世纪基督教文明中为传播上帝教义荣耀上帝而战的宗教战争截然不同。人们世俗生活需要诸神的帮助,主要在于遇到未解之谜时诉诸神力来理解,比如古希腊人习惯去德尔菲神庙寻求神谕的启示。神并未处处干涉人们的日常生活,只是在人能力不及之处给予辅助,能否得到神的庇佑和保护,又由人们的虔诚心态与智慧勇气所决定,可以说这种神话形式的多神宗教归于核心地位的依然是人的世俗理性精神。

古希腊神话中形形色色的诸神很明显不同于基督教信仰的唯一上帝,因为前者没有特定神圣的宗教经义。这种神话宗教,与人们世俗生活密切相关,但目的不是寻求灵魂救赎获取来世彼岸的终极幸福,而是通过各种公开社会活动为政治共同善服务,卢梭称其为“公民的宗教”[4]173,或者被叫作“政治宗教”[3]229,核心表现为宗教的公共价值与政治功能。古希腊神■崇拜的公共祭祀活动在政治生活中具有崇高地位,所有的公民都可以参加,充满政治生活的集体仪式感,涉及城邦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殖民等各个方面[5]59。这种公共性的宗教仪式与城邦公民文化发达程度密不可分,越是公民文化发达的城邦公共仪式越加隆重,包括祈祷、献祭、列队、舞蹈音乐,以及体育竞技等,众所周知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就源于古希腊人们通过体育竞技赞美诸神的宗教仪式。每个城邦都有至高无上的特定守护神,比如雅典娜在雅典、波塞冬在科林斯,以及阿波罗在米利都等[6]267。以雅典为例,雅典是古希腊世界人口最多、领土最广、多样性最强、文化程度与民主化程度最高的城邦,也因此比其他城邦具有更加强烈的宗教色彩,“一个具有广大领土和人口的城邦不可避免带来更多的祭祀仪式”[7]223。雅典城邦的命名来自雅典娜,因此雅典娜成为雅典最重要的守护神,最重要的祭祀活动是泛雅典娜节,对智慧胜利女神雅典娜的信仰崇拜为团结雅典城邦民众起到至关重要的精神引领作用。

总之,苏格拉底生活的时代,古希腊世界广泛崇拜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诸神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人生追求、婚丧嫁娶以及政事活动都需要咨询神意的启示。这种信仰形式在人类世俗生活发达、人文主义色彩浓厚的其他社会也广泛存在,有着明显的世俗化特征,缺乏纯粹的神学意义。这种宗教的意义主要在于对政治生活发挥着公共信仰作用,在精神层面促进政治的稳定与公民的团结。作为城邦的集体政治信仰,城邦之神为公共世俗生活提供精神统一,在价值与地位上引导和团结公民的集体服从。

三、苏格拉底之死背后的哲学之神

苏格拉底对于死亡的看法与他七十多年在雅典城邦生活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具体内容包括苏格拉底亲身经历过的战争、对雅典城邦命运的切身关注以及对传统哲学进行批判的哲学观点[8]。首先,苏格拉底亲身经历过伯罗奔尼撒战争,其间雅典对米洛斯(梅洛斯)实施屠城,杀光服兵役的男丁,同时将其他居民掠为奴隶,这引发苏格拉底对于生死与道德问题的深刻反思。其次,苏格拉底对雅典城邦政治生活高度关注,看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后雅典城邦民主制走向没落,转而提倡专家治国,这样的学术立场遭到民主派敌视,进而带来苏格拉底的审判与死刑。最后,苏格拉底生活的时代,哲学思想主题发生转变,之前自然哲学家将世界起源归结为各种自然存在,包括原子、水、火、风等,稍后出现的智者学派将哲学主题转向对人自身的关注,比如智者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认为对于人来说,并不存在绝对的、客观的真理,而只有相对的、主观的真理形式[9]127。智者学派确立人作为世界因果发生的标准,但是将人看作感性、流动的形态,无法把握人自身的核心本性,不能明确人类理性的实质道德标准。不同于智者学派的相对主义,苏格拉底在批判自然哲学家与智者学派的基础上论证人类理性道德基础,既承认智者的观点,认为自然界因果循环没有最初源头,只有从人的角度出发才能够探究世间万物运行的根本规律,同时又强调人们有追求共同智慧美德与幸福至善的本性,对待生死问题的态度反映其背后的美德与幸福观。

城邦之神是城邦公民的集体信仰,苏格拉底作为雅典城邦的守法公民,对于城邦的守护神持有基本的尊重,也尽力维护城邦法律的公共权威,同时作为独立思考与批判的哲学家,城邦公共信仰之外還有心中视为崇高真理象征的另外一种信仰形态,一种独立理性之神,我们称之为哲学之神,这是其经过审慎思考之后慎重选择的信仰归属。苏格拉底心中的神具有至高无上的哲学地位,在理性上绝对正确,与希腊史诗中喜怒无常、争斗不止的诸神形象不同,这种神没有具体的情感与个性,而是代表无所不知的真理与美德。苏格拉底将哲学之神作为人生幸福的终极判断,代表人们对于美德与智慧的不懈追求,世间万事万物都由诸神创造,接受神意的统治,神具有最高的智慧与理性,世人无法判定是否抵达幸福之境,只有神能够做出最终的评判,与神相比,人知道的只有自己的无知。人的生命可以不断追求向神接近,而唯有肉体消失之后灵魂才可以真正实现与神的自由交流。苏格拉底认为只有神掌握着世间绝对真理,人们只能尽力去接近神的旨意。苏格拉底推崇“无知之知”,强调神对人生的启示意义,需要人们不懈追求沉思生活来获得,以此取代不经过独立思考的迷信行为。苏格拉底哲学意义上的神与城邦的公共神有着本质不同,哲学意义上的神属于一种泛神论,与哲学思考的终极意义密切关联,就像西塞罗指出,一个人只要思考或回忆自己从何而来时,就是在认识神[10]。这种泛化的哲学之神被很多哲学家承认并追求,视为高于俗世生活的永恒必然性存在,与不同文明社会推崇世俗事务的公共守护神截然不同。苏格拉底推崇独立思考的理性光辉在后来西方的思想解放中得到重视,卢梭引用苏格拉底批判启蒙时期上流社会的科学与艺术腐蚀人们的纯朴道德,崇尚自然情感与理性自由,被看作“颠倒的苏格拉底”[11]250;康德借鉴苏格拉底的观点推崇人作为主体的普遍理性[12]10。这些思想家承认更高的神意对于人世生活的指导,强调人的独立思考以及追求理性本身的独立价值,都可以划入到类似苏格拉底追求哲学之神的总体范畴。对于史诗故事中的城邦守护神,古希腊人认为神圣不可侵犯,苏格拉底则认为这些诸神缺乏真理与美德,对其推崇只能证明当时人们的迷信程度,真正的信仰应当是自我理性反思之后的结果,真正的神应当包含理智知识与纯洁美德的存在,很明显希腊神话中的诸神无法承载这样的哲学目标。苏格拉底倡导的个体理性思考以及哲学之神的崇高地位,对城邦的世俗公共生活而言是一种思想革新,对既有信仰而言是一种挑战,激发城邦中不同政治派别的利益纷争,这些都成为苏格拉底遭受死亡审判的深层原因。

在对苏格拉底的审判过程中,哲学之神与城邦之神的交锋被文字记录下来。色诺芬笔下,苏格拉底有着看透生死的豁达,当人们问询苏格拉底如何为自己申辩时,苏格拉底回答说自己的一生都在进行自我申辩,自认为一辈子过着虔诚和正义的生活,一生践行不做不义之事就是最大的申辩,行动是最有力的申辩,在身心完满的时候走向死亡要比经历疾病痛苦死亡更幸福,如果寻找机会潜逃出狱,接下来的流亡与磨难不如慷慨赴死更能表现生命美德与灵魂幸福[13]190。阿帕拉多拉斯也是苏格拉底的朋友,看到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特别是看到苏格拉底被不公正地判处死刑,这是让他最难过的,苏格拉底却轻松回答道,“难道相比被不公正地处死,公正地处死更好吗?”色诺芬记录苏格拉底选择死亡的理由在于为信仰而死比苟且偷生更好,“宁可受不公正对待也不做不公正之事”,认为苏格拉底具有高超的智慧与高尚的灵魂,能够遇到像苏格拉底这样美好品德的人,将是一个人最大的幸福[13]196-197。柏拉图也记录了苏格拉底之死的前后经过,苏格拉底被收押大约一个月之后,行刑前夕与老友们在一起,重申对于生死与幸福的看法,表达活着的正当性问题,最为要紧的问题不在于能否活下去,而是是否活得好,如果活着不能享受荣誉与正当,那么死亡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2]104。总之,在色诺芬和柏拉图的记载中,苏格拉底都认为死亡未必是一件坏事,有助于永恒之业的追求与灵魂的幸福安宁,就是值得过的生活,死亡本身也可能有助于实现幸福,有美德的人不一定因为美德而留恋生命,没有美德的也并非不留恋生命,很多时候智慧者会在享受最高幸福的时刻放弃生命,只要时机一到,他认为这样合适[14]103。苏格拉底之死是他在人生十字路口做出的明确选择,虽然牺牲了生命,但他认为是实现灵魂幸福的恰当选择,完成对于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的双重信仰。

苏格拉底借用德尔菲神庙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强调自知之明的最高智慧,提醒人们关注自身灵魂。苏格拉底把自己比喻为城邦的牛虻,牛虻寄托于牛而生,一旦城邦这头牛岌岌可危,自己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可见,苏格拉底在城邦民主制没落过程中选择死亡与当时城邦政治美好公共生活走向消亡同步相连。苏格拉底的死亡观与幸福观密不可分,临死前说“生命蕴含着长久的病痛”[15]12,而死亡能够帮助人们结束与肉体结伴而生的苦痛,达至灵魂的自由境界,完成神的旨意,实现与神的对话,获取灵魂的幸福。真正的哲学家总是不可避免思考灵魂与肉体、生与死的关系,进而将灵魂的永生与肉体的死亡相结合,“真正的哲学家就是要追求死亡,即肉体的死寂,摆脱肉体对灵魂的束缚,以一个纯而又纯的灵魂来掌握真正的善与不朽的真理。”[16]哲学家总是在思考死亡,在为死亡做准备,甚至某种程度上“真正的哲人们是半死的人”[2]132。

总之,苏格拉底作为哲学家在面对死亡问题时,表现出对城邦法律与哲学信仰的坚守。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抉择是其人生经历与学术思考的反映,生命的存续与否关键在于如何更好地实现美德与幸福的灵魂,选择死亡既有对现实城邦法制的服从,也是对民主当权派的控诉,也是对自我心中哲学理想信仰的殉道。

四、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的分歧与和解

苏格拉底被雅典城邦民主派以“亵渎神灵”的罪状判以死刑,面对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之间的分歧毅然接受死亡。苏格拉底作为雅典城邦的合法公民,服从城邦法律权威与虔敬城邦守护神是公民基本义务,只有做到虔敬城邦之神才能得到诸神的爱护与庇佑[2]23-33;同时坚持自己的哲学信仰,宁死不屈,也是哲学家维护心中理性哲学之神的高贵选择。在苏格拉底审判与申辩过程中,城邦集体信仰归宿与坚守个人哲学之神的矛盾与分歧得到呈现。

城邦之神要求公民服从城邦的最高公共善,维持城邦的公共团结与稳定;哲学之神要求苏格拉底遵从自己的良知和内心道德,实现对真理与美德的坚守。面对城邦之神,作为城邦公民的苏格拉底应当维护城邦的公共责任,服从城邦法庭做出的审判;作为追求真理美德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坚守哲学之意的正确与完整,申辩无罪,是对自己灵魂信仰的哲学之神的坚守。苏格拉底追求真理和美德的神,在城邦统治者看来,这种哲学之神会威胁城邦守护神的权威,破坏集体的公共信仰,属于一种“异教”的存在,因此判处苏格拉底“亵渎神灵”的死刑。实际上,苏格拉底本人始终保持对神的敬重,既有对哲学之神的坚守,也有对城邦之神的尊重。苏格拉底的哲学理念确立了至高無上神的存在,代表最高智慧和美德,努力追求一种哲学真理的表达,维护哲学之神交给他的神圣使命,坚守道德的真诚,将自己的理念付诸行动。城邦统治者认为神是约定俗成的团结公民的精神信仰,作为公共宗教的城邦守护神,享受至高无上绝对正确的尊荣,但是除此之外,苏格拉底认为更重要的是维护哲学的信仰之神,坚守哲学家心中至高无上的真理之神,追求内心的灵魂安宁。然而,城邦统治者认为只有坚持城邦统一的公共神,才能实现城邦的良好治理与公共善的目标,而私人的灵魂安宁可能危害城邦的公共团结稳定,为城邦带来混乱和争斗。苏格拉底维护城邦目标善,尊崇城邦的世俗之神,同时坚守内心的灵魂美德,将其看作不可逾越的至高神,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有不可克服的矛盾,对于二者的双重坚守为苏格拉底带来了生命的终结。

问题的背后体现哲学与政治两个基本主题的不同面向,哲学是对美好生活的理论思考,政治是对美好生活的实际追求。哲学与政治虽然共同服务于人们美好生活价值,但是二者又有明显不同的适用规则,哲学追求唯一的绝对真理,而政治生活围绕广大民众的多元视角探讨切实可行的实践方案,从本质上看,政治与真理有着根本不同[17]224。苏格拉底追求哲学层面真理的唯一性与绝对性,在城邦统治者看来可能威胁城邦统治的稳定团结。苏格拉底从自我独立理性出发,不承认“亵渎神灵”“蛊惑青年”的罪行,体现哲学家坚持自我的道德正直,但是又对城邦的法律自始至终保持服从,遵守公民对于城邦的责任义务,二者之间的深刻矛盾最后带来了苏格拉底之死。苏格拉底接受城邦公共法庭做出的死刑判罚结果,以及坚守内心的美德真理追求,完成对于灵魂信仰与城邦信仰的双重坚持,是公民身份与哲人身份的双重体现。苏格拉底最终选择走向死亡是本人的选择,也是两种理念冲突之下的必然结果,唯有死亡才能弥合苏格拉底承担对于哲学之神与城邦之神双重信仰之间的鸿沟,实现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的和解。

五、结语

苏格拉底选择坚持自己的哲学真理,去世之后被信徒们不断追捧,成为思想引领的先知,甚至升华为全能全知的完美哲人与圣贤,体现出深刻的哲学思想与深远的人格魅力。苏格拉底选择维护城邦的法制尊严,履行城邦公民的服从责任,虽然不赞成民主派的判罚,也承认民主程序的正当性;虽然意识到自己将成为雅典民主政治的牺牲品,也毅然选择接受死刑的结果,体现了苏格拉底作为哲学家与公民双重身份面对服从与自由矛盾处境的抉择。

苏格拉底之死是古希腊城邦政治中的重大政治事件,背后蕴含的政治与神学、信仰与理性的问题值得我们深入反思。苏格拉底之死既是雅典民主政治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反动表现,同时也是苏格拉底本人理性思考、坚守神学信仰的自愿选择。雅典民主派认为苏格拉底犯了“亵渎神灵”的重罪判以死刑,但是苏格拉底自始至终都维持对于城邦世俗政治生活的忠诚信仰。在苏格拉底看来,不管城邦的审判结果是否公正,作为参与城邦公共生活的公民都有服从城邦法制的义务,维持公民对于城邦的绝对忠诚;同时,苏格拉底信奉哲学之神,为了坚守心中的哲学之神与真理,献出生命也是实现灵魂幸福的体现。在城邦权威与哲学信仰之间,苏格拉底的观念呈现出一定的矛盾,城邦信仰讲究忠诚与服从,而哲学思考指向独立理性与自我反思,强调未经审查的人生不值得过。实际上,两种信仰某种程度上都具有世俗化的理性特征,城邦之神致力于团结民众维持政治稳定,哲学之神引导哲学家个体的独立思考与灵魂安宁,最终的目的都在于获得主体的至善目标与最终幸福,不同在于前者在维持群体忠诚纽带之中获取归属与安全感,后者依赖个体的深入反思实现独立的人格尊严与精神安宁。对人生终极问题的观念分歧,也是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在苏格拉底身上的不同表现,苏格拉底选择接受死亡,实际上唯有死亡才能弥合两种观念的根本分歧。苏格拉底选择死亡既是其作为城邦公民服从城邦法律与政治义务的要求,也是作为哲学家对于真理与道德良心信仰的坚守,放弃肉身目的在于完成对于城邦秩序与灵魂幸福的更高追求,死亡是实现两种信仰救赎与义务要求的必然途径。

苏格拉底去世,政治与哲学的矛盾似乎得到了解决,城邦之神与哲学之神的尊严似乎都得到了保护,但实际上,城邦的良心消失了,城邦的公共政治生活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这样的结果只能进一步加速城邦的崩溃,雅典民主政治的前景注定要被后世新的政治所取代,这是古希腊政治生活的宿命结果,也是苏格拉底难以挽救的危亡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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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许广东)

收稿日期:2022-12-12

基金项目:西华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政治人的公共意识问题研究”(17E031)

作者简介:乔新娥,讲师,博士,从事政治思想与基层治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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