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角落里的追光者
——读辰水组诗《抽屉写作》

2023-11-10 23:48
新文学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斧头抽屉电梯

陈 萱

辰水前期的诗歌以乡土题材见长,熟稔的乡村生活及身边质朴的人情世故给他的创作带来了丰富的素材和源源不断的灵感,不仅屡屡发表、获奖,更让他收获了“中国草根写作代表诗人”的称号。但辰水并未止步于此,兴许正如他本人所说,作为一个诗人,最为忌讳的当属面对当下现实的失语,所以近几年来他的创作主题逐渐从乡土情怀中抽离,从平白的乡间叙事转向了一种更为沉潜的精神探求,例如这组《抽屉写作》。

抽屉带给人的感觉既是幽暗的、神秘的,同样也意味着禁锢,而其结构的狭小与隐蔽性在文学作品中又极具象征意义,它通常是一个人的专属领域,连接着光明与阴暗,承载着现实与理想,却又只能被一双手所操控,因此网络中一度流行起一个名词叫作“抽屉文学”,顾名思义专指那些尚未获得发表的文学作品。众所周知,作品得不到发表,既有主观因素,往往也存在某些客观因素,但对于每一位创作者来说,作品的发表始终是写作价值的一种呈现,抽屉并非它们应有的归宿,因此作者为这埋藏的写作而感到羞愧“我写——/却难以给予它们好运气/丑小鸭蜕变成白天鹅。”这不由让人想到布罗茨基《蝴蝶》一诗中“笔尖这般,/在打格的练习本/表面滑过,/未知/自己诗行的命运”同样的无奈与无助。然而辰水笔下,无法“蜕变”且只能被锁在抽屉里的原因则是“固执而尖锐/执迷或羞赧”,我想这并不单单是指作品,也指作者自己,它表达了诗人入世的一种态度,也隐含了当代诗歌的普遍境遇,更是作者取这个题目的意味深长之处。而诗句中“在另一个云端,那个在配置解读的密码的掌管着密钥的神”究竟是谁,不得而知。

弗洛伊德认为文学是被压抑的欲望,而文学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某些在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欲望。这里所说的“欲望”更多是指人的精神追求或人生期冀。从辰水前期的作品来看,他与其他创作乡土题材诗歌的诗人不同之处便在于,辰水眼睛里和记忆中的乡村,并非只是美丽的风光和诗意的田园,他目光所聚焦的多为流离他乡的农民、贫瘠干涸的田地、暴雨后泛滥的河流,以及底层劳动者真实的生存境况……辰水的乡情是苍凉而悲悯的,但也正是这种别具一格的视角与敏锐深邃的洞察力令他开始对当前社会形态下的个体命运及精神现状产生了更多的思考,他甚至试着转换不同的身份角度去体会和感受。如在《厨房之诗》中,他将自己化身成为自然界的主宰者——“在厨房里,我拥有两种物质/水和火”,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从而可以恣意掌控着柴米油盐的命运——“焚烧之后/我控制了一个寂静的世界”,但作者并没表现出作为主宰者的高冷与残酷,相反他运用了拟人化的手法,将蔬菜和粮食幻化为一个个有生命、有情感的个体,它们或是还未来得及被剥去胞衣的婴儿,或是拖着臃肿身子的孕妇,或是即将成为父亲的青年……

对于已经故去的人,我的蔬菜是崭新的

它们身上的胞衣,

还未来得及被剥去。

入殓。三两白米杯放入屉笼,

想象成另外一个母亲怀孕的模样

臃肿的身子。

一粒粒种子,它们无缘

再做一回父亲。我依然害怕

死去——

面对它们幼小的眼睛。

——《厨房之诗》

但是在厨房里,这些“生命”只能任由摆布,最后成为自然界更高级物种——人类的盘中餐。数十年的乡村生活和底层体验早已令作者深谙丛林法则的残酷,它不仅仅是自然生态里的优胜劣汰和物竞天择,在某些特定的环境属性中,它更是强权主义下的恃强凌弱或弱肉强食,因而诗人意图传达的,便是对作为被主宰者(无辜的弱势群体)不幸的唏嘘与同情。由此不难看出,作为诗人的辰水内心是温暖且敏感的,清醒的同时又带着些许悲观,以及被压抑的不安与焦虑。这种情绪在他的另一首诗歌《电梯之内》中呈现得更为清晰。

很多人都坐过电梯,尤其在现代化的都市中,电梯这个可以迅速上下移动的装置在生活中日显重要性,但作者选择电梯这个意象显然并非因为它可以为人们提供便捷。电梯在某种程度上与抽屉颇为相似,都是只有一个密闭、狭小且相对幽暗的空间,并在人为的控制下得以运行。从表面看,人们乘坐电梯,是电梯的使用者和控制者,是其形而上的“主人”,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关上轿门之后,并不黑暗/电。还未停/往上的运行,是否真的比下坠/更慢一些。没有人回答/工程师的嗨点,并不在此”,作者在这里刻意提到了电梯的制造者——工程师,一个身份的象征。

灰暗之间,头顶的灯泡微弱发光

只要能看清数字

不断闪烁的楼层,其中的未按的部分

好像被消灭

而事实依然存在。

——《电梯之内》

上升或下沉,随着数字按键灯光的明灭和梯门的开合。电梯里的每一个人往往都只盯着自己想要到达的那个数字(结果),无瑕也无意关注其他,至于另外一些未被按亮的楼层,存在又仿佛并不存在。作者在这里似乎有意构造一个哲学意义上的次元空间,从而使电梯内外的人和事物产生关联。但接下来的“一个人/在家门口控制电梯/他幻想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被打破——/进门的妇女,她的体香/几乎要引爆监控/哪里来的水滴?暴雨之后/轿厢中依旧小雨绵绵”又将视线拉回到具体的个人,借助个人的感受完成主体意识的觉醒,“拯救的雨伞,撑开——/关闭之后/在空的轿厢里,只存留残缺的脚印”。众所周知,在不同的环境中乘坐电梯的心理感受是不同的,有时像开盲盒一般充满着神秘感和随机性,但说到底,它只是一个冰冷的运输工具,为人所控制的同时也在控制着人,而人的存在对它来说似乎更加虚无——“重新回到一楼/两个保洁员,伸出拖把/擦了一下,抹掉什么/又被匆忙地唤到顶层……”

前面提到,电梯和抽屉颇有相似的意象,但二者有所不同的是,抽屉困住的是物,电梯困住的则往往是人,而人们在这类封闭的空间内所感受到的,又更多是期待、不安和焦虑,因此作者在诗中给电梯赋予了更多的意象,“工程师”“进门的妇女”“保洁员”等人物的设定为这个狭小的空间注入了几种不同的元素,它的幽暗、神秘,以及所带来的窒息感,似乎都来自彼此暗处的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这种交织的冲突使得这首诗歌愈加丰满。辰水是一个浪漫的悲观主义者,譬如《电梯之内》最后一节里的“抹掉”和《抽屉写作》最后一节里的“清空”,都在预示着命运最终的归宿。这般宿命论同样体现在《向斧头索命》一诗中:

所有斧头的命运,都近乎烂柯,

拿动斧头的人,越来越少。

一片树林的归宿,在故乡无人询问,

只有呼啸而过的异乡人,和陌生的电锯

——《向斧头索命》

斧头和电锯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产物,作为生产工具在特定的环境中存在,但时代的发展又必然会造成新旧事物的更替,譬如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创新与守旧……作者极具象征意义地阐述了自然界的这一普遍规律,并借树木的角度控诉了斧头(行凶者)的原始罪恶:

刺耳的机械声过后。鸟飞走,土地也恢复平静。

我衰老如枯朽的斧头,

无力再剥夺一棵幼苗的生命,

但我依然无法救活它——

另一个我,它是胸腔里隐藏的汁液,

涂改着一棵树的年轮。

我终于开始向自己的生命索取一首诗了,

正如被砍伐的树木,它向迟暮的斧头

索取丢失的性命。

——《向斧头索命》

每一个悲观主义者都是完美主义者,而每一个完美主义者又几乎都是理想主义者,这几种特质完整地体现在了辰水的这组诗歌当中,他就像一位躲在隐秘角落里的观察者和记录者,通过不断的审视与自审构建起属于自己的精神场域。提及近几年诗歌创作上的转变,辰水坦言:“近几年,我逐渐从乡村题材作品中抽身出来,开始关注当下,关注在当前压力下个人的人生命运。我知道这样我的作品离发表的距离越来越远,但离自己的内心却越来越近。”对于一位真诚的写作者来说,“离内心越近却离发表越远”又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和悲哀。

我追随一个火的影子,

它的命运如此多舛,灰烬的退路,

又能如何退到大海里,

火焰在寂寞的中心产生。

——《今天》

当下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令具有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写作如履薄冰,“文以济世”的理想越发成为一个乌托邦,一部分人选择了趋利避害,一部分人选择负隅顽抗。至于辰水,他选择了直面沉疴,即便不停地在追问:“还有没有明天?还有没有一根/黎明带来的光线?”却仍然坚信“那些带着革命意志的鸟,它们飞/它们飞——/穿越一个又一个的黑暗”。因为他心中的那团火焰从未熄灭——“真实的磷火,无法囚禁/它只是像孤独的灵魂,/独自在黑暗中舞蹈”。这是他“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般的豪烈与悲壮。

《抽屉写作》组诗是辰水写作转型过程中的一个新的尝试,七首诗歌中既有作为旁观者的清醒与冷静,又有身为当局者的孤独与忧伤。“我写诗,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腔调/在莽莽丛林里,呼唤同类。”作者深知组诗的名字已然预示了它们将来可能的命运,但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腔调”——“而我要将这些诗霸占,变成我的,凝固它/至少要把它驯服,服从于/我的腔调,我的口音”“如果我的腔调雷同于另一个人/我将因此而不得不,割裂自己的喉咙/让自己变声。”(《腔调》)

古希腊诗学中认为,诗人是受了神启的人,是先知,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更是把诗人称作“光的给予者”。作为诗人的辰水常年蛰居在鲁南小县城的某个角落,以自己敏锐的感受力洞见当下,用手中的笔敲打着时代的疼痛,力求向社会的罅隙注入一丝光亮。“当太阳被大地收藏之后,我的心不安分起来,在黑暗里行走,没有人能轻易发现我,我怀揣着诗歌,企图给每一条道路命名。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掩藏着一列夜行火车,自己的躯体在黑夜里潜行,眼睛已经无用,感觉只能到触觉而已,但不要祈祷天明。这就是我的创作之旅。”在一次访谈中辰水如此阐述了自己的创作理念。就是这样一位隐匿在黑暗里的追光者,坚持以一种纯粹而倔强的姿态赋予诗歌最高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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