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层层剥离与诗意记录
——辰水诗歌的乡土书写

2023-11-10 23:48常泰宁马春光
新文学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安乐农具乡愁

常泰宁 马春光

辰水的诗歌仿佛一本厚实的乡村笔记,它记录了诗人的故乡在城镇化的狂飙道路上变迁的历史,其中涌动着诗人对乡土世界巨变的深刻反思与真挚情感。辰水生于临沂苍山县(现改名为兰陵县)境内一座名叫安乐庄的村庄,这个“街道上摩肩接踵,五畜兴旺”的村庄,曾经用它全部的淳朴与良善,留住了诗人的纸笔和梦乡。但城镇化的号角吹响了它蜕变的步伐,安乐庄渐渐变得不能令诗人安居下去了。乡镇中原有的经验与生活被挤走,大量异质的新事物一时鱼贯而入,这个习惯于在孤独中诉说着乡村生活的温情的灵魂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决定刻录下这里的人们在城乡转型期的音容和命运——也是藏在我们记忆深处的时代缩影:乡村中,劳苦一生而死于肺癌的父亲;从农村走向城市,把全部青春抵押给横流的物欲的女同桌小梅;在春末孩子们的笑声中,挈妇将雏赶赴北京的民工……辰水尽可能排除显见的价值立场,保持对城乡边缘上如许触目惊心的人事的平和叙述,却难以遏制地流露出关乎整个村庄中乃至这个时代下普通百姓的悲悯之情。诗歌中,他以乡土之子的眼睛观察乡村巨变,并将这片隐忍着痛楚却依然生机勃勃的土地上的故事娓娓道来。那些曾经存在、如今正与诗人渐行渐远的村庄中的人和物,催促着辰水乡愁的生长和脱落,在时代变迁的参考系中,它们不断生发出丰富的况味。诗人试图在人与物纠缠关系中呈现乡村人事的变迁史与乡土之子个体的心灵史,并唤醒曾经盘踞于我们心头、后来沉重地落到土地上、又为时间的尘土所渐渐掩埋的乡愁。辰水从深切的乡村经验出发,抵达了对我们这个时代乡村现实的深层透视,并用婉转从容的笔触记录了被时代剥离的乡愁。

一、 乡愁之乡:魂牵梦绕的乡村之物

辰水的第一部诗集《辰水诗选》设有“在乡下”一篇,其中的40首诗记录了辰水本色的乡村生活和本真的生活体验。无论是对惯常生活的诗意发现,还是对偶然事件的感性体认,辰水对乡村中存在和发生的一切都绝除了纯粹观赏或把玩的态度。他极重视与乡村中的人或物接触的真实体验,并尽可能地在书写中还原自己的心灵与人事在相触时的自然独白,乡土世界中的人事、观念、情结、氛围、文化,以及诗人在这个环境下形成的自身的情感结构、人文立场和诗性空间,都与此时正触及的事物发生着最为亲密的互动,最终浓缩在故乡具体的物上。诗人用托着一团稚气的语言叙说着双方接触时那种因亲密而生发的喜悦,也完成了彼此间相互的精神洗礼,更多的凝结着乡音、乡情、乡风以及最终可能唤起乡愁的事物在诗歌中成为可能,承担起诗人更为纵深的乡土记忆。也正因为辰水几乎赤裸地面见或回忆乡村中的人与物,二者才能建立起如此亲密的情感联系。他在《旧日铃声》中写道:

那个挂在老槐树上的铁铃

它曾无数次地被敲响

让顽皮的孩子有序地走进教室

我曾多少次试图模仿那个老校工的模样

一遍一遍地敲响那个铁铃

可是那些作业缠住了我

而如今那个老校工早已亡故

那个铁铃也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骤然响起的电子铃声

诗歌中的“铁铃”唤醒了辰水关于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与诗人建立起非线性连续时间下的情感关联,承载着他一部分的乡愁。这个活泼好玩的孩子对于能将孩子们从玩耍中安静下来,或者给予他们受教育的机会,使他们“有序地走进教室”的神奇铁铃充满了兴趣。尽管他已经足够成熟,并且相当细致地观察了铁铃的位置和敲响方法;却被作业缠身,无法真的去模仿那个老校工敲响铁铃,只能在一遍遍的想象中体会到这游戏的喜悦。如今他回到校园,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骤然响起的电子铃声”打断了他在童年王国中徜徉的思绪,电子铃声替代了不知何疾而终的铁铃,敲响那个铁铃终于成为不可能的幻想,一种注定错过的怅惘情绪浮现出来。同时,更多人事皆非的境况也被推到眼前:“早年的代课老师现已长成校长的模样/逢人便说桃李满天下/光阴弹指间一挥而过”,但顿生白驹过隙之感的,又何止当年的代课老师?铁铃消失、校工亡故、模样不复往昔的学校,不也正是安乐庄多年发展的一个投影?但诗歌呈现出了辰水的心灵世界,在这里,当年的铁铃仍然牢牢地挂在老槐树上,它已经定格为辰水记忆中足以标志其少年时代的一个烙印,并被不断地重新提起,在未曾淡忘的感情中,唤起了富于乡愁体验的追忆:那是一种人尽皆知却又不为人知的少年特有的快乐与苦涩。

如果说铁铃在辰水的诗歌中代表的是个人记忆与个体乡愁,那么农具则代表了安乐庄村民的群体记忆与集体乡愁。农具是传统农民生产和生活方式的物象表征,它们是前工业社会中出凿于深山、冶炼于火炉、最终在铁匠的铁砧上获得形体的简单农具,这矿工和铁匠汗水的结晶,成为传统农民与自然搏斗的制胜利器,先天就带有浓厚的乡土气质。它们被牢牢握在农民手中,“用具”天经地义的意义又使双方保持了亲密的情感互动,与传统农民的命运有着更深层的纠缠关系,承载了更为悠远而强烈的乡愁。自命为“故乡的草籽”的辰水,对劳动中纠缠着农人命运的农具有更为敏锐的知觉:“异乡的铁器,常常会黏住我们/一双普通的手/甚至是被牢牢拴在大地的末端之上”;“而奔跑起来的时候,我往往/比铁木马车跑得更快/在高高的稻草上面,父亲蜷缩着/比稻草还低”;“尽管他早已弄得满身如泥似草/甚至连头尖上的帽子也不见了踪影”。这种农具与传统农民的命运形成休戚与共的关系的书写,令人想起海德格尔对梵高画中农鞋的寄寓:“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与滞缓。鞋皮上沾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这种保存的归属关系,器具本身才得以出现而得以自持”①。这暗示出农具作为稳定的物得以出现并自持的原因,以及正是传递了传统农民特有的艰辛劳作、顽强坚韧的精神,因而构成超越物本身却又凝铸于物上的品质性的乡愁的存在情况:“借助于这种可靠性,农妇通过这个器具而被置入大地的无声召唤之中;借助于农具的可靠性,农妇才对自己的世界有了把握。世界和大地为她而在此,也为与她相随以她的方式存在的人们而在此。”在辰水的《雪地里的三种声音》中,父亲对“昨日里遗失的那件农具”也有着几近狂热的执着。即便在寒风的封锁下,“一个死者对另一个死者的召唤”这种传统文化中最受忌讳的声响取代了父子间如弦上之箭般紧张的对话,却不能阻挡父亲对那件遗失的农具寻觅的步伐,他几乎把农具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或者说,对于他而言,存在另外一种生命境地——一种必须将农具作为自己向大地汲取生命养料的根须,“被牢牢地拴在大地的末端之上”的人与物共生的伟大而悲壮的命运。辰水用不动声色的语言,塑造了一个勤奋、劳苦、朴实、隐忍,将务农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大事的父亲形象,这展开了辰水长久以来对父亲保持最深挚的思念的一个侧面——出于遥远时空中遗留的品质性的乡愁。父亲身上的这些品质,不但随着祖辈们的逐渐退场而成为一种正在被剥离的乡愁,而且为饱蘸乡土气息的乡愁提供了基本来源。辰水在《生死阅读》中将《兽角》编入“再多的春风也无法将他唤醒”一辑中,而《兽角》围绕着那个神秘的兽角,将祖父到我这三代人的心灵面目一一展现。兽角是富裕的曾祖父在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埋在后院地下的神秘物什,它究竟有什么用处,自祖父以来便无人知晓。但就是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兽角,对“我”——“一名农夫的儿子”,却仿佛有种特别的魔力,我着魔般破坏着祖祖辈辈、降及自己的赖以生存的土地,只为掘出这祖先埋下的不知何用的“宝藏”。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宝贝,但仍然在懒惰与贪婪的狂想曲中上演着无休止的挖掘与对自己无休止的磨损。对此,父亲似乎洞察到我着迷的根本所在,他“总是朝我怒吼:你这个异想天开的懒虫”。我却执迷不悟,“挖掘的力度越来越大,扬起的尘土,甚至会遮蔽大半个村庄,深不可测的洞穴也逐渐增多,似乎想让更多的人,一个个落入陷阱”。在勤劳务实的父辈与懒惰贪婪的“我”这一辈的人生态度的鲜明对比中,孰可取孰不可取一目了然。我们也终于知道了乡愁与农具保持着如此亲密的关联的原因。

二、 乡愁的降临:乡村之物在双重意义上的剥离

乡村在城镇化道路上的狂飙打破了农民传统的劳作方式,更大面积的种植,更强的生产力的需要,更多粮食的“诱惑”,促使他们不得不改变原有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学习新农具的使用方法。但以发电机为核心的新农具似乎超出了农人们对农具朴素的认识,他们此前对粮食的渴望完全依赖于人与农具合而为一的显见力量,在农具和土地的激烈碰撞中生发对农具、乡土与乡愁的最基本理解;而现在则必须按照机器的特定操作流程,让这个不是马、不是牛,而是“搬运着沙石、泥土和钢铁的怪兽”的机械同类,替代自己在土地上完成辛勤的劳动。通过单纯艰辛的劳作换取口粮的时代正在结束,而牵系着乡土中某种遗传气质的农具的强烈乡愁也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仅三十年来我们经历着人类历史上空前规模与速度的经济与社会发展,从一个农业社会一下子进入现代社会,这种急遽的变动使人们心理不适,乡愁成了镇痛剂和麻醉剂,让人缓释焦虑。这一高速发展的物质文明改写了我们的城市,也使得乡村失血,乡土失色。”②辰水在《春天的发动机》中诉说着这种悲哀:

在田地里一角逼仄的地方,一台柴油机

被粗暴的脾气甩动

并不巨大的飞轮犹如沉重的磁铁

吸引着微小的土块

此刻,我也是幼小的,无助的单数

有人唤我:孩子,你这个苦命的人哦!

苦命,难道是一顶破旧的草帽

就可以捕住一只羸弱的蚂蚱

除非它与我同病相怜,或者是

赖尔,本名周丽,作家,曾获中国“五个一工程奖”贡献奖,因其作品长篇魔幻小说《魔法城》而被意少小读者熟知。生活中的她,时而是纵横游戏世界大杀四方的女汉子,时而是独自行走领略各国风情的游者,时而又是咖啡馆里安静读书的文艺淑女……自由洒脱和沉稳睿智这两种特质在她身上得以完美融合。

替父从军

…………

我清楚这些被浇灌的麦子,它们必将抽穗,灌浆——然后,成熟、衰老……

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因果

随意掐断其中的一环,都是残忍的

正如这台运转中的发电机

我突然地终止它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想象到父亲从去年里走回来,检查机器

他吭哧、吭哧地摇动着飞轮

春天的风沙太多了

常常会堵死一台柴油机的肺

狂喘的柴油机仍然与父亲的肺保持密切的关联,这个农具似乎被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和要求,透露出运行过载的危险。也许正是柴油机运转时喘出的“粗暴的脾气”让诗人想起了父亲的咳嗽,辰水对父亲的强烈思念掺杂着此时浓郁的乡愁一并涌出。他渴望“替父从军”,代替顽固的父亲摇动柴油机的飞轮,交换二人的命运;或者,中止喷吐着污染气体的机器对朴实的身体正不断制造的伤害。于是他看似无端由地终止了这台运转中的发电机,扮演了某个“残忍”的角色。这也正是对父亲的一种召唤方式,永不停止劳动的父亲一定会听到发电机的终止,并且无论怎样都要“走回来”,以完成神圣的耕种作业。发电机在此便有了除声音的联系以外的另一层含义,它意味着对乡村在城镇化的进程中,那些不得不从我们身上剥落的、曾无数次抚慰我们不安的心灵的人或事,以及它们所牵连的遥远的乡愁的被迫驱离。诗人必须中止这种记忆的损害,但“从去年里走回来,检查机器”的父亲,又代表了城镇化进程中农人们普遍的宿命。当我们读到“春天的风沙太多了/常常会堵死一台柴油机的肺”时,能体会到诗人多么深沉而有力的哀愁!这首诗也在人与物的关系上提供了另一种悲壮:现代农业应用的柴油机所关联的是父亲病态的肺,而父亲恰恰又死于肺癌。逐渐走向城镇化的安乐庄,其中的现代农具已无法再承担起旧日的乡愁——不仅仅是甜美的乡愁,它在诗人的情感温度计上急转直下——留给诗人的只是苦涩的回味。辰水在他的《牙科诊所》《铁木马车》中都对现代的物什抱有绝对冷淡的抵触态度,人与物的情感纠缠已被切断。

我们可以仍然用这首诗,或者《后山水库》来说明乡愁之物在另一层面上的失落——传统农民所特有的品质的式微。在《后山水库》中,不复搏斗在水与泥中的现代农民的生存处境被这样书写:“可仍会有水偷偷逃出来/瓜分两岸孱弱的村夫。”我想,当我们对于远比不上洪水的“偷偷逃出来的水”流露出深刻的恐惧之时,我们是否会想起祖先曾口耳相传的那位只身窃取息壤以湮塞洪水的禹?或是在《故事新编》的《理水》篇中“面目黧黑”、衣如乞丐的大汉?再或是“兽角”一般的“水”?辰水一面以荒诞的形容塑造水库中水的巨大威力:“关于水库的深度,他们几乎没有记忆/像少年溺水而亡的伙伴/他的体长才仅仅三尺。”另一面又以自己的本真体验为“水”做出了基本的辩诬,正是故乡中的一条河流滋养了诗人躯体与精神的血脉:“是什么催着我成长?一条浑浊的河水,它里面蕴含着/让麦子拔节的力量。”人与水的命运在此呈现出和谐共生的纠缠关系。水库带来的死亡由此获得了丰沛的隐喻意义,它标志着乡村中人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面向自然的态度被彻底改变,艰辛劳作而坚韧顽强的品质难以重新迎来一个辉煌的时代,它们作为一种宝贵的品质正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诗人的身上剥离而去。与之相应的水库必然制造出生活的幻境,它“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面临着被轻易打碎的危险/每一片尖锐的碎玻璃渣,都几乎会划开/一个人花白的肚腹……”那个曾经极度稳定的农业社会已被水库和它之所以为物的根由彻底挤走,没有什么在远方为脉脉地望着乡愁的诗人提供目光的落点。

凝结在物什上的两重乡愁从诗人心头逐层剥落,一切都随着心灵的不安动荡了起来,这或许正是作为70后诗人辰水的宿命:“这一代出身农村,栖身城市的诗人努力描绘了过去式的农耕岁月,以及现在进行式的荒农人物和生活,特别是父辈人物的灰暗命运。”③《辰水诗选》里悼念父亲的诗,一共27首,这个数量正好对应着父亲去世时诗人的年龄。这些诗篇既有父亲去世前的书写(如《折射》),也有对父亲去世的场景化书写(如《穿堂风》《出殡日》),但更多的是以回忆和追问的方式对父亲的缅怀。通读这27首诗,一个默默劳作、命运悲苦的乡村父亲的形象得以清晰呈现,一个满腹悲痛、孤独无助的乡间少年的形象同时得以呈现。正是从这里,我们读出了来自乡村的莫名的、难言的孤独,生命无声地消逝在孤独中,这孤独中浸透的正是中国乡村生存的沉重。

三、 为乡愁返乡:重拾被剥离的乡村之物

面对旧日生活的凋丧,辰水似乎也失掉了他与当今安乐庄清洗彼此心灵的方法,他再也无法与安乐庄中的物品们建立起有效的情感联系了。在《辰水诗选》的“徒步穿越一座县城”的一篇和《生死阅读》的“在大地上画下自己的阴影”的一辑中,辰水对这个在城镇化道路上狂飙猛进的县城的书写,放弃了寻找人与物沟通乡愁的可能性,而转为对乡镇整体的观照或对具体人的聚焦。牵系着诗人对故乡的脉脉温情的旧物,以及新的时代为县城和乡村带来温暖的新物,都在时代的狂潮中与诗歌彻底失联了,在故乡中无边际的漂泊之旅上,诗人失去了物的温情、失去了名词的温情,也失去了乡愁的温情,感到一种无可言说的悲哀,他只能通过挖寻人与人间的最后一丝关联——如果是温暖的——来诉说这种情绪。辰水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安乐庄显得有些发蒙,在《如果安乐庄是这样》中,他困惑于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我的安乐庄又怎么能不是这样——小偷横行,村官鱼肉百姓//可我的安乐庄,肯定不是亲人们居住的安乐庄/那个给庄稼追肥的安乐庄/那个给村民服药的安乐庄。”他心心念念几十年的心灵的栖居处,已经确实被裹挟在时代的浪潮中,默默地发生了许多转变。诗人开始变得无法言说,他失去了与安乐庄沟通的能力,忘记或不愿去学习与它交流的新语言了。他无奈地将这里的村民变成三千多个汉字,记在自己的纸上,也仅仅是“自己”的纸上——“我热烈地与他们拥抱/哦,上世纪的铁甲。有点冷”。在安乐庄、在这个县城,安居和乐业也许成了痴人说梦,《一个疯子的快乐》《在公园》《你又见过那个穿制服的疯子没有》《她有孩子吗》《你遇见了小梅没有》《东苑桥下的无名女尸》《命中注定》中各式人物被现代化的县城撕裂的命运浓缩于短小的篇幅中,成了朴素的诗人对这个时代的控诉。取代飞走了的“安乐庄”的是县城中的烂尾楼们,辰水力图搜刮尽这个新“家”的全部特征,并展现在《建筑指南》的14段中。高居不下的代价、与生俱来的欺诈、丑陋的形态、开发商规避赔付的廉价成本、一种不可能的居住、永不坍塌的口碑、孤注一掷的闯入正是那些烂尾楼们——我们的时代中一种广泛存在的“家”与人们产生的关联。在辰水眼中,这里绝非可供安居的住所,更不可能承载乡愁,甚至还会割断人与人之间最后的温情联系——“可孤独依然是一间私有制的房屋,每一个闯入者/都染上怀乡的伤寒”。人与物建立起了一种变态的纠缠关系,它依附于财产利益却不带有一毫感情,金钱缠绕住人与物,扼着人们的命门,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几乎走向了瓦解。也正因为人文气质的消退,这种扭曲的人物关系无法带来真正的乡愁。村庄飞走了,乡愁也飞走了。

可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也要随远去的乡村一起飞走?辰水坚决地否定了这一点。他在《甘薯切片机》中声称:“把一个整体分成数块,甚至更多/如同祖先分蘖出无数个我们/这机器帮助我们变异,却无法改变/孕育在块茎里的基因。”诗人似乎从无限的乡愁中走了出来,带着某种家族式/乡愁式的荣耀,为这个时代献上顽强的抵抗——他那永远不可能被杀死的顽固的乡土基因。这些基因搬弄着辰水的乡愁,也鼓舞着他的勇气,掘出那些不见天日却承载着乡愁的物件。请看《农具博物馆》:

在西侧的偏房里,塞满了各种农具

铁锹、犁、镰刀、耙……,每一个都是金属的

每一样都是那个刘铁匠打造的

我曾对这个铁匠,心生羡慕

看着他把滚烫的铁汁做成形状各异的农具

又被使用者磨砺得锃亮而耀眼

如果测一测,这些农具的年龄

他们有的可能会大于我的岁数

尽管它们只是一件挖掘土地的铁

…………

而现在尘土更多

被包裹着的铁,轻轻一戳,似乎就要碎为齑粉

我要关紧门栓

防止风吹进来,吹碎它们

尽管他们还是铁

也曾深深地犁开过坚硬的土地

铁锹、镰刀、犁、耙等农具曾经享有何等的荣耀!它们今天被关进博物馆里的命运,让人想起《春天的发动机》一诗中消失的传统农具与诡异的比喻:大自然中最有生机的“春天”,竟然需要工业文明下的“发动机”来启动。正是时代的变迁将传统的铁质农具束之高阁,它们不再能与土地、庄稼、杂草发生撞击或刨动,不再能从事它们作为用具唯一的天职——农业生产作业,不再能承担起传统农民勤劳勇敢、顽强不息的品质,它们的生命力已接近枯竭。但诗人却在这个时代将它们唤醒,并作为书写的对象,在诗歌中赋予它们与人的新关联。这是一种介绍,而介绍对于辰水来说是一种回忆,它牵动着他的乡愁。在父辈的时代,他们必须高强度地使用这些铁质的农具,并为自己培养出一种勤劳务实的品质来保证生存,农具被“磨砺得锃亮而耀眼”,它们在不断使用的打磨中,维持了自身和时代的生命活力。农人与农具的命运深度缠绕,构成了乡村记忆的基本图景。而到了“我”的时代,这些落满灰尘的铁器不再被使用,变得易碎无比,它们的生命力甚至弱于那个“纸做的秋天”,被微风吹拂时竟显露出如许脆弱:“轻轻一戳,似乎就要碎为齑粉。”为了将这份乡愁保留下去,辰水必须关紧门栓,小心翼翼地守护它们,并勇敢地将它们陈列出来,用那些已经褪色的铁质农具,宣告村庄飞走了,但人与物的关联还在诗歌中延续,我们仍然可以睹物思乡。农具在诗歌中的重拾意味着它的有用性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它所含有的品质仍然低沉而执拗地存在着——我们也可以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重拾旧日的荣耀,以诞生长久的品质来面对新的生活,不断努力接近灵魂的“安乐庄”。正如辰水在《嬗变》中表达的那样:尽管“那个铸铁的褐色农具,有一种吞没欢快的力量”,“而远处的青山,已渐渐发白/那是一种召唤,我们将带着利刃进山”。他弯下腰,操起旧日曾牵系着祖祖辈辈生命的农具,将被这个时代的机器吞吐出的无数尘埃即将掩埋的乡愁开掘出来,试图将它们铸造为永恒的乡愁。辰水无意于重新回到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时代,作为具有时代反思意味的诗人,他站在狂飙突进的时代的对面,提醒我们关注那些被速度遗落的物什,而它们恰恰体现了对人类诗意栖居的深层关怀。这些被时代淘汰、遗落的农具,在时过境迁之后,将以它们的“体温”与“重量”唤醒人们对家园和诗意的精神回望。

面对乡土社会的急剧变迁,不管是远离故乡,还是守望村庄,都会生发出属于自己的乡愁。记录这个巨变的时代,记录一份份饱满的乡愁,成为今天的诗人自觉或不自觉的行动。目睹过时代对乡村记忆造成的断崖般地抹杀,辰水终于在近年发表的诸多新作中重新确立起人与物的精神联系,那些乡愁也以一种为我们所熟知的形态出现在了当下,这是诗人辰水对这个不懈追求城镇化的时代的馈赠,他也同样为新世纪诗歌提供了一种新的乡愁书写方式。

注释:

①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海德格尔选集》(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54页。

②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66~167页。

③陈大为:《“70后”诗人的农村挽歌(2002—2018)》,《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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