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悲剧性困境
——从“选择的贫困”到“选择的自由”

2023-11-21 09:52崔钰莹曲红梅
齐鲁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者悲剧性奥地利

崔钰莹,曲红梅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奥托·鲍威尔(Otto Bauer)在《马克思主义与伦理学》一文中设想了一种现实的道德困境。一名进行罢工斗争的工人正面临道德上的两难抉择:一方面,如果他坚持罢工,那么他会因此失去工作和收入,不能为妻子和孩子提供温暖的住处和充足的食物,无法尽到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和义务;另一方面,如果他破坏罢工,虽然所获的报酬足以让家人过上舒适的生活,但是他却背叛了他所属的工人阶级、违背了阶级利益(1)Otto Bauer, “Marxism and Ethics,” in Austro-Marxism: The Ideology of Unity: Austro-Marxist Theory and Strategy, ed. Mark E. Blum and William Smaldone (Leiden/Boston: Brill, 2016), 295-296.。这个工人犹豫与踌躇的背后是道德要求与道德原则的矛盾和冲突,而两难之下的艰难选择则折射出这一道德困境的悲剧性色彩。

道德困境并不都是无法解决的。悲剧性困境(tragic dilemma)是道德困境的一种特殊类型,它使规范伦理学陷入了“真正麻烦的‘冲突问题’”,因为它是“美德行为者也无法毫发无损地加以摆脱的困境”,意味着行为者无论作何选择都将玷污或摧毁自己的生活(2)[新西兰]赫斯特豪斯:《美德伦理学》,李义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80-83页。。那么,面对悲剧性困境,我们是否只能束手就擒,将它仅仅视作“偶然的厄运”而被动接受?我们如何去理解和回应悲剧性困境?本文认为,尽管我们不能为处于悲剧性困境之中的行为者提供确切的答案,但是,我们仍然需要探索化解悲剧性困境的路径和方案。马克思为超越悲剧性困境提供了一种现实的可能性,在从“选择的贫困”到“选择的自由”的超越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个不必面对悲剧选择的未来。

一、悲剧性困境:行为者的两难

悲剧性困境作为一种典型的道德困境,是指行为者处于两难的境况之中:行为者欲求并有充足的理由欲求X,且欲求并有充足的理由欲求Y,但是X与Y是彼此冲突的,行为者不能同时选择X和Y。也就是说,悲剧性困境讨论的是一个人只能在两种选项中选择其一的情景,尽管他想要二者兼得并且有理由兼得,但是他必须放弃一种选择;而选择是困难的,似乎无论如何选择都将使他懊悔、痛苦。悲剧性困境化用了美学的“悲剧”范畴,尽管它是事关行为者选择的伦理意义上的“悲剧”。在玛莎·C·纳斯鲍姆(Martha C. Nussbaum)对阿伽门农的悲剧处境的描述中,我们能够看到,悲剧性困境有三个基本要素:第一,行为者具有选择的自由,他的行动是不受胁迫或诱导的;第二,行为者对他的境况具有明确的认知,他的道德知识能够使他对自己的处境、自己所要采取的行动及其道德理由、预期后果有必要的认知;第三,行为者处于这样的必然性之中,即无论他在互斥的选项中如何做选择都是恶,都将给他带来无尽的懊悔和痛苦(3)玛莎·C. 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与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徐向东、陆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48页。。对于行为者而言,做出任何选择都意味着对这种欲求和关切的肯定与坚持;同时,也意味着对另一种选择及其所承载的行为者欲求和关切的否定与忽视。行为者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必然陷入痛苦,因为任何选择都会对他造成伤害。

在鲍威尔设想的情境中,这个工人陷入了典型的悲剧性困境:他拥有选择的自由,没有受到资本家或者其他工人的武力威胁;他对自己的处境有清醒的认知,他明确地知道自己需要在坚持罢工和破坏罢工中做出选择,也深知这两种选择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坚持罢工将辜负家人,破坏罢工将背叛阶级,无论如何选择,都使他感到痛苦。在这里,如果把这个工人面临的道德困境理解为个人利益与阶级利益、短期利益与长远利益的冲突,那么,将片面地简化其中的根本矛盾,削弱悲剧内核。悲剧性困境体现的是行为者两种相互矛盾的关切之间的对立和冲突;行为者选择的困难在于,当他面临选择的两难时,同等重要的道德理由应当如何取舍。伦理学不仅需要解释什么是悲剧性困境,呈现出悲剧性困境的样态,更重要的是反思悲剧性困境形成的原因,进而为走出悲剧性困境提供方案。因为看似极端的悲剧性困境不仅能够在理论上检验伦理理论和道德原则,同时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它所展示出的行为者道德选择上的两难,并非只出现在罢工斗争或古希腊戏剧中,也会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成为困扰伦理实践的现实问题。

由于悲剧性困境的现实性和广泛性,伦理理论必须直面这种实践冲突。诸多伦理理论也试图解决悲剧性困境,但似乎并没有为处于悲剧性困境中的行为者提供有效的帮助。其中至少有两种具有代表性的观点值得我们注意,一种是存在主义的观点,另一种是“诉诸理性一致性”(4)道德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将伦理分歧或道德冲突视为实践理性与道德信念的不一致,因此,理性的解决方法是在彼此冲突的信念中澄清何种信念为真,并且摒除另一种错误的信念。的观点。存在主义的观点认为,没有能够帮助悲剧性困境中的行为者做出选择的道德知识,因此,最好的解决方式莫过于放弃系统的道德原则,让行为者自由地做出选择并为之负责。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描述了一个与鲍威尔设想的情境相似的处境——一个年轻人需要在爱国的义务和照顾母亲的义务之间做出选择,但他认为伦理学无法为这个年轻人提供能够帮助他行动的知识(5)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2 -13页。。因此,当悲剧性困境揭示出道德知识和道德原则的局限性,没有道德理论能够为行为者提供引导的时候,走出悲剧性困境只能依靠行为者的自由选择。然而,尽管存在主义认为他人无法指责行为者因为其自己的自由选择而造成的糟糕后果,但是,行为者自己真的能够承受内心的内疚与自责?或者说,行为者是否应该为这种“偶然的厄运”承担全部责任呢?

而诉诸理性一致性的观点则习惯于忽略类似的道德冲突,逃避对于悲剧性困境的反思,这一点深受自古希腊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的影响。在《游叙弗伦》中,苏格拉底与游叙弗伦的对话暗示了总有一个“完美的型”作为衡量的标准,相互冲突的信念只能有一个为真(6)[古希腊]柏拉图:《游叙弗伦 苏格拉底的申辩 克力同》,严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7 -18页。。对于康德而言,各种义务或责任之间的冲突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因为责任与义务是“表述某些行动的客观的和实践的必然性的概念”,而两个相互冲突的规则不能同时是必然的;如果按照其中的一个规则去行动是义务或责任,那么与之对立的另一个规则就是有悖义务或责任的(7)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注释本)》,张荣、李秋零译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页。。质言之,这种观点是将悲剧性困境归咎于行为者的缺陷,理性的逻辑一致性意味着否定悲剧性困境存在的合理性。

但是,放弃系统的道德原则或者回避对悲剧性困境的反思真的能够否认悲剧性困境的存在吗?显然不能。正如纳斯鲍姆所批评的,这些所谓理论上的“解决”根本就没有真正解决问题,而是在对于问题的简单化处理中低估了或误解了问题本身(8)玛莎·C. 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与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第70 -71页。。悲剧性困境所揭示的理论困难恰恰切中了理论的局限性,而强调悲剧性困境的意义不在于追求一种体系更加完善的理论,而是揭示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偶然性。行为者做出道德选择和伦理判断的背景正是复杂多变的生活世界,而非以理性为唯一尺度的理论世界。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和社会革命领袖,鲍威尔有他的答案。鲍威尔认为,我们无法回答这个工人所面临的问题,因为关于生活的伦理问题没有科学的答案。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将无所作为,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尝试进行康德式的认识论改造,化解历史唯物主义与康德哲学的冲突,以求走出悲剧性困境。鲍威尔认为,历史唯物主义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历史和经济的现实状况和发展趋势,而康德对理性的批判能够确保作为社会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不至成为幻觉和假设(9)Otto Bauer, “Marxism and Ethics,” in Austro-Marxism: The Ideology of Unity: Austro-Marxist Theory and Strategy, 312.。科学的解释只能说明内容而无法提供对其本身的证成,因而无法构成足够充分的行动理由。因此,在鲍威尔所设想的这一情境中,陷入悲剧性困境的工人在面对包含着偶然性、充斥着彼此不相容的道德原则的现实生活时,不仅需要知道什么是无产阶级伦理,而且需要知道无产阶级伦理为什么是正确的,因为促使行为者采取行动的动机不是来自必然性的知识,而是来自行为者的意志。

二、康德式方案: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的认识论伦理改造

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对悲剧性困境的理解和解决方案与其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定位是分不开的,他们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门科学。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坚持认为“是”不能包含“应当”:伦理学的问题是“应当”的问题,但是,“没有关于‘应当’的科学”;科学的任务是使我们发现存在的必然性,即过去曾发生什么、现在正发生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而社会和生活的问题超出了科学的范畴,它是对存在的必然性的评价(10)Otto Bauer, “Marxism and Ethics,” in Austro-Marxism: The Ideology of Unity: Austro-Marxist Theory and Strategy, 299.。科学涉及的是因果关系的领域,道德涉及的是意志自由的领域;“应当”在意志自由的领域才得以可能,在因果关系的领域,“应当”既无意义也无立足之地。基于这种“是”推导不出“应当”的解释,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作为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无法回答关于生活的伦理问题,不能为处于悲剧性困境中的行为者提供道德命令。然而,面对现实中处于两难境地的罢工工人,领导工人运动的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需要提出一种解决方案,帮助工人走出悲剧性困境,投入到无产阶级工人运动中去。因此,他们求助于康德的认识论,尝试为马克思主义增添道德的基础。

在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的这种理解中,悲剧性困境的两难选项代表了两种互不相容的知识,并且这两种知识都是对关涉存在的必然性的解释。因此,处于悲剧性困境中的行为者面对的就是对于两种必然性知识的判断和评价。换言之,悲剧性困境中的选择问题被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转换成为人的意识在两种“是”之间的选择。

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的这种转化不同于康德本人在其伦理学中的解释,他们以一种康德式的对知识的划界方式摆脱了康德伦理学对悲剧性困境的逃避。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将科学严格限制在经验领域,而在实践理性的领域中充分尊重人的意志自由。对于悲剧性困境形成的原因,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有两种略微不同的解释。但是,总体上说,他们都是以“应当”的形式有效性去化解悲剧性困境。

在鲍威尔看来,化解悲剧性困境的难点在于,行为者在互斥的两种选择中缺少判断的普遍性标准和规范性要求。基于鲍威尔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如果道德观念随着历史进程的演变而发生改变,那么,道德理由的内容就是相对的,没有能够充当判断道德理由正确与否的伦理原则。因此,对于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言,并不存在悲剧性困境的可能,因为马克思主义之外的必然性解释并不对其造成行动上的困扰;而对于一个在悲剧性困境中犹豫的工人而言,康德的理性批判将使他能够拒绝道德选择中的相对性和偶然性,意识终将做出正确判断。

麦克斯·阿德勒(Max Adler)则看到了形成悲剧性困境的更为根本的原因,他认为,自然主义伦理观自身的缺陷导致了怀疑主义的入侵:自然主义的伦理观无法超出其本身论证道德的合法性问题,这种论证实际预设了必须将道德合法性问题区别于因果的合法性问题,但这是自然主义无法接受的预设;因此,“自然主义的论证总是不足以提出那些可以在伦理讨论中处理的对象问题”,因为自然主义伦理学将应当(should)理解为必须(must)的过程去除了伦理道德的因素(11)Max Adler, “The Given in Ethics,” in Austro-Marxism: The Ideology of Unity: Austro-Marxist Theory and Strategy, 253.。伦理学所涉及的是“应当”的问题,而自然主义伦理观以“真”遮蔽了“应当”。阿德勒认为,我们无法在事实领域的因果关系中找到伦理现象的合法性,“应当”是一种没有矛盾的普遍有效的意志,道德的合法性来自意志的合法形式(12)Max Adler, “The Given in Ethics,” in Austro-Marxism: The Ideology of Unity: Austro-Marxist Theory and Strategy, 252.。

因此,悲剧性困境中行为者选择的一阶问题就转换成为二阶问题,即,将区分某个行为是善或恶的问题转换为区分善和恶的本质的问题。质言之,一个规范性问题由此转换成为一个“元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重要的不是伦理的内容,而是“应当”的形式有效性。

就马克思主义与康德哲学的关系而言,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在伯恩斯坦和考茨基之外走出了“第三条道路”。一方面,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不接受康德的绝对命令的内容。鲍威尔认为,康德的绝对命令的本质仍然是在捍卫资产阶级的阶级秩序,将康德绝对命令引入社会主义只会引起理论与实践观点的混乱。另一方面,他们又承认康德的理性批判的作用。他们接受的仅仅是经验领域与实践理性领域的分离,即借助康德的认识论实现了道德的形式合法性论证。鲍威尔和阿德勒并没有从实践哲学的角度考察康德哲学,而是将伦理学的问题看作一种认识论问题,将康德的先验方法运用到伦理学的论证中。康德哲学与马克思主义者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并不冲突,因为科学与道德分属于不同的领域,历史唯物主义探究的是“应该”的内容,而康德哲学的目标是论证“应该”的形式合法性。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将康德哲学与作为社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试图为马克思主义增添道德意愿的合法性。

在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行为者深陷于怀疑主义之中是造成悲剧性困境的根本原因,而走出悲剧性困境需要借助康德式的先验方法。当怀疑主义使我们对真实的知识产生动摇时,先验方法能够为我们提供确定性。这种先验方法意味着道德形式与道德内容的二分:内容是经验所予的,它随着经验的发展而变化,因此没有固定不变、普遍有效的伦理原则;形式则具有普遍立法的能力,它意味着命令系统的有效统一。伦理问题的关键在于善恶本质的区分本身是什么,以及我们如何在其历史发展的每一步中建立这种区分,从而面对对立的观点,因为我们将它与自身的意志法则联系起来,因此,它在每一时刻都是普遍有效的(13)Max Adler, “The Given in Ethics,” in Austro-Marxism: The Ideology of Unity: Austro-Marxist Theory and Strategy, 254.。伦理学是实践世界中正确意志和行动的知识,普遍立法能力将使行为者能够评估不同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行为,做出正确的决断和选择。对意志的认识并不是意志本身,正是意志使知识成为行动的信念。“应当”的内容和“应当”的形式的混淆造成了行为者意志的迷茫,导致行为者无法在悲剧性困境中做出正确的决断。

因此,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给出了他们的回答:走出悲剧性困境,不能仅仅依靠作为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还需要康德的批判哲学,但是,科学优先于道德。因为尽管科学不能回答道德问题,但是,科学提供了道德选择的内容,因此,科学是先于具体的道德问题的。鲍威尔认为,教育社会主义者需要历史唯物主义,但我们也离不开康德的理性批判,这种批判使知识免于成为虚幻,意志免于成为假设。作为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为我们带来的是确定性和必然性,它能够告诉我们,资本主义社会造成了剥削和压迫,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是必然的生存斗争,未来是属于工人阶级的,这是科学向我们揭示的现实。我们不需要康德的道德命令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做,而是需要知道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及其发展趋势、当代经济和社会条件等等,我们需要历史唯物主义而非康德的伦理方法。康德的批判哲学只是抵御怀疑主义的武器和屏障,帮助那些陷入怀疑主义中、不确定自己意愿的人在自己的意志中做出正确的判断。每一个行为者都将在现实的生活中对社会问题做出选择,选择是“通过他的意愿在其本身过程中的合法性来正确地做出的”(14)Otto Bauer, “Marxism and Ethics,” in Austro-Marxism: The Ideology of Unity: Austro-Marxist Theory and Strategy, 309-310.。他不必遵从康德的绝对命令,其意志自身的形式合法性足以证成他的道德选择的正确性。当一个人认识到社会主义必将成为现实,他的意志能够使他成为一名为社会主义而战的斗士。因此,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行为者的意志能够提供答案,在悲剧性困境中做出正确的选择。

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直面悲剧性困境问题,试图通过提供一种马克思主义与康德哲学相容的方式来回应悲剧性困境难题,但是,他们为马克思主义添加道德基础的努力只能是又一次失败的理论“嫁接”。卢卡奇对此有犀利的批评。卢卡奇认为,以鲍威尔为代表的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对社会主义的伦理改造在方法论上是个人主义的,是对马克思思想的背离(15)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93 -94页。。卢卡奇对个人主义方法论的尖锐批评指出了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对总体范畴的破坏,对理论与实践统一性的破坏。这种破坏使人的行动呈现出两种模式,要么是对“永恒规律”的遵循,要么是意向性的伦理学的规定和要求。所以,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在面对行动问题时,总是不可避免地求助于康德伦理学。因此,为马克思主义添加道德基础的要求本身就是这一个人主义立场所内在蕴含的理论需要,而并非人本身的需要,也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一贯立场。在这个意义上,纯规律的宿命论和纯意向的伦理学不是对悲剧性困境的化解,而恰恰是造成行为者无所适从的原因。

鲍威尔和阿德勒所极力坚持的科学与道德的区分、理论与实践的对立背离了马克思的思想,也因此丧失了马克思主义所特有的革命性和行动的自发性。正如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所言:“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ad hominem],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ad hominem]。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页。马克思从未以个人主义的立场展开论述,他的思想从来都不是纯粹理论的研究或关于纯粹意志论的讨论。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为马克思主义增添道德基础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因为马克思主义不是与道德相对立的科学,这种对立是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解和误读。因此,虽然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直面了悲剧性困境问题,但他们的解决方案实际上只是实现了在虚构的对立之上的某种理论统一的解释,不仅背离了马克思主义,而且对于化解悲剧性困境本身并无推进。

三、马克思的创见:超越悲剧性困境的可能性

无论是致力于消解悲剧性困境的几种具有代表性的伦理学理论,还是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的探索,化解悲剧性困境的种种尝试都面临着挑战和困难。试图为行为者提供一种走出悲剧性困境的方案必将以失败告终,因为悲剧性困境的悲剧根源并不在于行为者自身。悲剧性困境之“悲”在于,在两难的选择中,行为者的实践理性和美德不仅毫无施展的空间,甚至加剧了行为者的自责、懊悔和痛苦。悲剧性困境是道德困境的一种特殊情境,它向我们展示了实践理性的边界和美德的脆弱性。如果不能为处于悲剧性困境中的行为者提供合理的道德原则或意志依据,我们不妨将视野转向另一种可能性——超越悲剧性困境。“超越”并不是否认道德选择中所受到的条件制约,而是关注行为者如何陷入了这种狭隘的选择空间,两难的选择空间是如何形成的,破除制约何以可能。在马克思对于异化的分析、对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理解中,我们能够发现,悲剧性困境的一种潜在的超越路径,即关注形成悲剧性困境的现实根源和行为者落入悲剧性困境的根本原因。

在悲剧性困境中,选择的自由看似是得到充分保障的,因为没有人胁迫或者阻碍行为者做出选择。但是,这种自由困顿于狭小的选择空间。换言之,悲剧性困境揭示的是一种“枷锁中的自由”,其实质是“选择的贫困”:它似乎为行为者提供了选择,但是,选项是不充分的,甚至是有害的,所谓的“自由”掩盖了现实条件对选择本身的重重限制。这意味着对悲剧性困境的理解本身蕴含着糟糕的预设,即行为者预先接受了限制,只能在这种限制中做出选择,而这种限制中的选择将会导致行为者的痛苦和悲剧的结局。

超越悲剧性困境意味着摆脱这种“选择的贫困”的预设。超越悲剧性困境不是对冲突的回避,超越本身首先是对自由选择的限制条件的认识。自由是无法自足的,因为自由不仅是意志的自由,还受制于社会现实条件。马克思将自由视为现实伦理关系之中的具体的自由,因此,他特别关注限制自由的条件,通过与既存的束缚和限制做斗争的方式使不自由向其对立面转化(17)张霄:《原子偏斜、国家制度与异化劳动——马克思自由伦理思想的发展轨迹(1841—1844)》,《齐鲁学刊》2018年第4期,第98页。。超越悲剧性困境就是从“选择的贫困”到“选择的自由”,挣脱束缚自由的枷锁,击破自由选择的幻象。“选择的自由”既包含自由的选择,也包括自由选择的空间。选择的空间应当是丰富的,狭隘的选择空间和宿命般的悲剧结局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自由的局限,对人本身的异化和扭曲。

资本主义社会是形成悲剧性困境的“温床”,异化“制造”了许多悲剧性困境。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了国民经济学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国民经济学承诺了对需要的满足,“具有世俗的和纵欲的外表”;另一方面,它又以节约、节制和禁欲为基本教条(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第226 -228页。。因此,国民经济学意义上的“人的需要”和“人的道德”本身就是对立的衡量尺度,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环境中的行为者将不可避免地落入两难境地。在每一个领域,都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衡量尺度来衡量行为者的选择,每一个领域都是人的一种特定的异化,每一个领域都把异化的本质活动的特殊范围固定下来,每一个领域都同另一种异化保持着异化的关系(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第228页。。人自身的异化和异化了的人的社会呈现为这样的矛盾: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异己的存在物就越强大;积累的财富越多,真正的生命和人性就越少。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逻辑中包含的这种内在矛盾就构成了悲剧性困境的社会前提和先决条件,先在的种种矛盾和对立使现实生活中的道德冲突一触即发。对作为行为者的人而言,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悲剧演出,人的需要和资产阶级道德处于紧张、对立和矛盾之中,因此,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行为者不得不经常面临悲剧性困境。

悲剧性困境不是“偶然的厄运”,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资本主义社会运行逻辑的必然;问题在于,如何理解悲剧性困境中自由与必然的关系。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马克思指出:“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页。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张一种经济决定论,而恰恰彰显出马克思对选择的自由的坚决捍卫。因为马克思的这一表述否认了生而有之的、既定的“社会结构性关系”(social-structural relations)必然决定一个人的全部选择,并不否认个人的责任和在这些社会结构关系中的选择的自由;更重要的是,马克思通过否认个人对资本主义关系的责任肯定了个人“超越”资本主义关系的选择的自由,这意味着马克思对“选择空间”的承认(21)John McMurtry, “Is There a Marxist Personal Morality”, 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Supplementary Volume 7 (1981):178-179.。人的选择必然处于已有的社会关系之中,无论是否赞同或认可这种社会关系,人的选择和行为终究依赖于一定的社会环境和条件。但另一方面,人不必被既有的社会关系所决定,他也有选择的自由。意志自由与现实的社会关系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了选择的空间。悲剧性困境中的二难选择意味着选择空间的狭隘逼仄,而选择空间的问题并不能仅通过意志自由来得以解释和解决。马克思的敏锐洞见正在于此。马克思早期著作中最为紧迫的任务就是“从抽象的自我意识和自由转向政治经济学中具体的自我意识”,“哲学的理论实践和伦理批判必须转化为在世之中的有效行动和政治经济学体制的彻底改变”(22)乔治·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古典伦理学、社会正义和19世纪政治经济学》,王文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1页。。因此,自由不仅是意志自由,而且是具体的、实质的“选择的自由”;选择也不仅是意志层面的选择,而且是受选择空间制约的现实的选择。

在这个意义上,“超越”是对悲剧性困境的现实的解决。回顾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的解决方案,他们借助康德的认识论为马克思主义增添道德基础,正是马克思所讥讽的“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的生动体现,其实质是“回避在现实中解决这个任务”(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1 -472页。。由于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没有理解马克思的道德理论,他们不得不在马克思主义之外寻求对于悲剧性困境的理解和解决方式。而这种不彻底性正是他们失败的根源。资产阶级所建立的是一个用金钱来换算一切价值的市民社会,资产阶级固有的生活方式就是斤斤计较的计算;而革命需要不惜一切代价的勇气,依托于无法计算的耗费(24)夏莹:《从政治到社会:马克思走向历史具体的基本路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当代阐释》,《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1期,第62页。。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揭示了资产阶级歌颂道德、鼓吹牺牲的实质:革命需要英雄的行为,需要自我牺牲、恐怖、内战和民族间的战斗,资产阶级社会的斗士在旧传统中寻找英雄的外衣,他们“找到了理想和艺术形式,找到了他们为了不让自己看见自己的斗争的资产阶级狭隘内容、为了要把自己的热情保持在伟大历史悲剧的高度上所必需的自我欺骗”(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第472页。。道德价值无法还原为利益的度量,利益的计算不能成为做出道德选择的标准,而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只能以利益作为衡量价值的尺度。当不同的伦理关切和道德价值呈现为现实的利益冲突,行为者自然会落入艰难的抉择之中。所以,我们无法为处于悲剧性困境中的行为者提供道德知识上的有效帮助。悲剧性困境背后的社会根源是复杂而深刻的,在这个意义上,道德只不过是掩饰资本逻辑的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资产阶级总是试图诉诸道德说教去逃避真正的社会问题,以道德的名义将造成悲剧的责任归咎于偶然的厄运和行为者的糟糕选择。

超越悲剧性困境的另一面则是“积极自由”的观点,消除选择空间的阻碍并不意味着“消极自由”。正如纳斯鲍姆指出的,“消极自由”是一种混乱的观点,所有自由都是积极的,都意味着禁止他人的干预,同时也意味着去做某事或成为某人的自由(27)纳斯鲍姆:《寻求有尊严的生活:正义的能力理论》,田雷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6页。。在这个意义上,自由具有两个面向:一面是对现实的限制与束缚的突破,另一面是充分选择空间下的自主选择。马克思的主要目标是进行社会变革以确保社会中个体的真正自由,社会变革不仅是理论层面的而应是实践可行的(28)若克默:《马克思的主体性、唯心主义与希腊哲学》,麦卡锡选编:《马克思与亚里士多德——十九世纪德国社会理论与古典的古代》,郝亿春等译,陈开华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92页。。因为“选择的自由”不会自动降临,人的解放需要通过现实的革命斗争来实现。向限制自由的资本主义社会宣战,为人的解放而斗争,就是为每一个人争取选择的空间。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提出了他的设想:“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第53页。

超越悲剧性困境,并不意味着身处共产主义社会便不会面临选择的困难,而是尊重在充分的选择空间下的自由选择。“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第185页。人对其本质的全面占有意味着人丰富的感受性和现实性的全面展开,也就是人的选择空间的全面展开。“选择的自由”就是在充分的选择空间中,自由地选择想要过的生活、选择成为想要成为的人的那种现实的可能性。

马克思能够告诉我们的并不是做出选择所需要的原则,而是提供一种视角,审视悲剧性困境中的狭隘选项是如何构成的,揭示不充分的选择空间中内在蕴含的悲剧内核。对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与斗争是对造成悲剧性困境的现实环境的激烈反抗,其深远意义在于扩大现实的人的选择空间。马克思主义不提供必然性的知识,因而不是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所说的科学,它试图提供使人的本质得以充分展现、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现实的选择空间。从“选择的贫困”到“选择的自由”,超越悲剧性困境的马克思式方案是对自由的有力捍卫,不仅捍卫了选择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捍卫了选择的空间。

结语

面对悲剧性困境,我们不能放弃伦理原则以至走向任意和虚无,也不能回避悲剧性困境的问题,而是要在现实的人类生活中探求可能的超越路径,这正是马克思思想的独到之处。马克思为超越悲剧性困境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方案,即通过现实的革命斗争建立一种具有更大选择空间的、更能保证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社会来实现超越。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社会科学,以康德的认识论来解决现实的行动问题,不仅使马克思主义丧失了革命性和自发性,也无助于解决悲剧性困境中的行动难题。

反观马克思对悲剧性困境的超越路径,我们能够发现,其背后的道德理由建立在马克思对自由的理解之上。对悲剧性困境的分析使马克思思想中潜在的伦理观点得以显现,这种独特的伦理观不是要提供普遍有效的伦理原则和行动指南,而是旨在捍卫人之为人的选择的自由。不同于意志自由,这种自由不仅包含着想要做某事或想要成为某人的自由,还包含着自由的物质条件和现实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试图阐发的那种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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