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中小人物的人生走向

2023-12-10 13:07陈昱潼
名家名作 2023年21期
关键词:侯孝贤悲情命运

陈昱潼

1989 年上映的《悲情城市》是侯孝贤导演电影生涯中的一座高峰,不同于侯导过往拍摄的影片着重于个人生命成长与体验,《悲情城市》用冷静克制的旁观者视角讲述了基隆林氏家族逐渐衰落的故事,以人物悲情的命运走向表现了城市的悲情、命运的悲情。

一、以小人物的命运走向表现时代现象

(一)林家兄弟悲情的人生走向

在《悲情城市》中,侯孝贤导演既没有刻意地讲述影片所处的历史背景,展现时代的暗流涌动,也没有塑造出极具时代特色的英雄人物,而是将镜头落在普通人的身上,以小人物的境况隐喻当时社会的变化,从个体走向时代,走向历史。以一个家族的故事为切入点,深刻透视并反映了时代现象。

林氏兄弟一奶同胞却性格迥异,不同的性格在时代下也造就了他们命运不同的走向。老大文雄是帮派老大,过着属于他轰轰烈烈的一生,最终在帮派斗殴中静静倒在对家枪下;老二去菲律宾当医生杳无音讯、生死未卜;老三文良上海回来后疯癫,病愈后与黑帮流氓勾结厮混,被陷害入狱,最终疯癫痴傻;老四文清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经营着一家照相馆,与好友宽荣投身革命,与宽美相爱成婚,影片最后因为从事革命被捕生死不明。乱世浮尘如同一场暴风雨冲散了林家这个大家族,在时代洪流下,个体没有反抗的权力。导演借他们这一段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下艰难求存的命运,展现了台湾的这一段历史。

“政治事件集中在个人命运上,历史‘悲剧’变成了家庭‘悲情’。”①殷默:《电影与历史——以侯孝贤作品〈悲情城市〉为例》,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1,第36 页。文雄是肩负重任的长子和大哥,他在灯下讲述母亲让他跟着父亲去典当,然后被父亲绑起来差点冻死的遭遇是他在影片中少有的温情时刻,固定镜头下他的讲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头顶的暖光使氛围变得柔和,表现了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展现了导演的人文关怀。文良是被时代推动着往前走的大多数人,打仗时他在上海做翻译,回来的时候已经疯疯癫癫,病愈后与上海人勾结被陷害,出狱后彻底疯了。影片中少有的一次近景镜头对准了病愈前被绑在床上的文良,他双眼空洞,麻木地妥协着,如同那个时代里的大多数人,任人宰割,在时代洪流下被命运裹挟着前进,不知前路在何处。

(二)时代的记录者亦是时代的亲历者

文清与宽美是这一段历史的记录者和旁观者,即使到了被带走之前,文清也冷静地拍下最后一张照片。他们见证了宽荣和友人们促膝长谈,倾吐青年志气;见证了林家从人丁兴旺,而后文良疯癫痴傻,再到文雄离世以后逐渐衰落的过程。依靠相机的抓拍和纸笔的陈述,这段历史缓缓呈现在观众面前。值得一提的一个小细节是,其他人的交流或者书信大多采用旁白讲述的方式展现,而口不能言的文清,导演全部采用了字幕叠印展现书信内容,同时在火车上,遭到逼问“是不是台湾人”,不能说话的文清蹩脚地说出“我是台湾人”却险些被打,这也映射出了那个时代里很多人深感命运不公却口不能言的哀怨。而文清无语的叙事造型,并不让人觉得苍白无力,反而更动人心①李艳:《浅析〈悲情城市〉诗意式的叙事》,《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4 年第4 期,第63-65 页。。影片结尾是宽美喂孩子时收到了宽荣就义的噩耗,她抚育着新生命的成长,也见证着另一个生命的凋零,一边是生命的开始,一边是生命的结束,那是那个时代里大多数人的命运。文清和宽美结婚以后应该迎来崭新的幸福生活,但悲情的人生在悲情的城市上演,悲情的时代之下,哪里又有可供躲避的桃花源。

二、独特的画面语言展现民众生活

(一)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故事发生

影片中,侯孝贤导演使用了大量的固定机位长镜头,而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的体现,正是在于固定长镜头的巧妙使用②张玉芳:《〈菊次郎的夏天〉——影视声音分析研究》,《青春岁月》,2013 年第7 期,第62 页。,同时他将不同时空发生的故事拆分进正在发生的故事中,力求真实地还原民众的生活。绝对的客观镜头使侯导用旁观者的视角,冷静克制地看待故事的发生。

同时影片中也有大量的全景和远景镜头,林家拍摄全家福时,导演使用了固定的远景镜头,人物在画面中只占据了小小的位置,暗示在这个时代中他们都是普通的小人物罢了,画面周围是看热闹的人,镜头语言的巧妙使用使观众代入了旁观者的身上,看待这个家族此刻的兴旺发达。文清、宽荣与友人们一起吃饭,心怀理想的青年们高谈阔论,大声唱着“流亡三部曲”,在静止的镜头下,那个时代青年们的理想和担当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在静静旁观一场青年们激昂谈论的聚会。宽美带受伤的宽荣回四角亭老家,作者使用了远景镜头,大远景俯拍山中架着宽荣的宽美,在山中的身影隐隐若现看不清是谁,这暗示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里受伤是正常的事情,他们都是在时代洪流中被推动着前进的人罢了。侯导运用带有史诗感的镜头拍摄画面中的人物,借以表现压抑的时代背景,带有对身处于时代洪流下普通的小人物的悲悯,影片最后,阿雪在看宽美的信得知文清被捕,画面切到了固定机位的大全景里在打麻将的其他人,走来的大嫂带走文良去吃饭,其他人依旧在酣战,并没有因为文清被捕而停止生活,这也告诉观众,他们都只是与时代命运抗争的小人物,就像一滴融于时代这个磅礴大海的水珠,并不是改变时代的英雄。上一个时代虽已落下帷幕,但新的时代已经开启,悲情的城市里,新的生活仍要继续。通过长镜头的“摄影术”,以及与更大历史时空建立有效的互文关系,侯孝贤以其讲述的节省来抵抗对历史的削减,通过他影像风格的“判断”,在剖开、认识乃至体会历史与政治对台湾人的影响之后,又以他暧昧的电影语言,在当代东西方文化格局的限制中去塑成自身,并向观众展示了那个时代里最普通的民众生活。

(二)理性视角看待悲情历史

同时影片中也有大量的框架式构图,且多主要拍摄门的框架,侯孝贤认为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禁锢在一扇门里跑不掉,借助窗棂,影片形成了疏离、冰冷的视角,使剧中人像在一个舞台似的镜框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演绎着自己的人生,也使得观众游离于外,以冷静的眼光去看待这段历史的“悲剧”和家庭的“悲情”③周柳伊:《悲情城市的历史叙事探微》,《今传媒》,2018 年第7 期,第115-116 页。。不管是在林家还是文雄为了文良、红猴的事件谈判,都将房里的门作为框架式构图的框架,除了表现环境的复杂,还暗示了时代的复杂混乱,影片中的人物都是那个时代里的人物,使观众更能冷静克制地看待这段悲情的历史和各人悲情的命运。文清在监狱时导演也使用了框架式构图,同牢房的另外两个人起身开庭,文清起身拥抱,镜头随着文清站起而向上移动,文清的脸被挡住,当两人被带走房门关上,文清被房门挡住。导演没有特别给到文清镜头,表明文清并不是这个时代里的主角,他只是时代洪流下被淹没的一个小人物罢了。

画面外摄像机停止运动,画面内事件的持续进行和人物情绪则依靠导演在有限的环境里对演员进行调度。文良从监狱被救出来,导演使用了全景镜头,三嫂的哭声,还有焦急地喊着医生的文雄,镜头再切到内屋,查看伤势的人,打电话的,端水的,场面表现了焦急慌乱却不杂乱,每一个演员沿着自己的动线在镜头前移动,配以嘈杂的背景音和文雄的吆喝声,营造了惊慌失措的氛围,导演没有用特写告诉观众伤势的严重,而是通过对演员的调度,给观众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使观众深入其中。文清出狱后去送遗物,画面里是顶光下逝去的人的妻子脸上悲恸欲绝的神情,在她旁边的三个孩子脸上都是懵懂的神情,导演通过调度使四张脸都完整地出现在镜头前,母亲与孩子的反应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那个时代下一部分人的缩影,监狱里枪毙了很多人,失去了丈夫需要独自抚养孩子的母亲可想而知生活有多么艰难,暗示了那个时代下的生存艰难和命运坎坷。文清告知宽美关于宽荣的近况,两人谈话时,置于后边坐着的文良被大嫂训斥,固定镜头全景下,前面文清、宽美在谈话,通过场面调度透视后面的文良,人物对话和环境音等展现了一个嘈杂热闹的大家庭氛围。

在静止的镜头里,观众所能体会到的历史痕迹并不少,譬如文雄找上海人救文良,文雄讲闽南语,一旁的阿嘉翻译成广东话,再由广东话翻译成上海话,以及日常用语中人们偶尔自然能说出的日语,表现出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各地文化流入台湾,各种语言交汇杂糅,展现了台湾语言文化多样性和当时地区的鱼龙混杂。不仅导演是旁观者,固定镜头中没有掺杂任何感情色彩,观众也以一个悲天悯人的旁观者视角看待镜头里的悲欢离合。

三、以人物悲情展现城市悲情和命运悲情

(一)悲情的人生留在悲情的城市

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随着风雨飘摇零落。影片中有许多以宽美的视角进行的旁白叙述,宽美用柔和平稳的声音讲述她所看见的一切,日记的形式更添加了真实感,同时也简单利落地向观众清楚地交代事件的发展。影片开头是宽美搭着轿子上山,旁白:“山上已经有秋天的凉意,沿路风景很好,想到以后能每天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心里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满是宽美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但后来因为投身革命的宽荣被打伤,宽美被父亲逼迫离开医院,生活没有如她所愿的幸福。宽美与文清成婚后写的信里陈述了一家三口的平静生活,她的旁白里充满平淡的幸福,仿佛不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影片最后宽美写给阿雪的信里告知了文清被捕,阿谦长牙了,还有“九月份深秋,满山芒花,白茫茫一片,像雪”。旁白平静哀伤的语调里藏着对命运的哀求与无奈,她的生活在时局动荡下跌宕起伏,明明已经得到的平淡幸福却再次消散在这个悲情的时代里,她只能平淡地接受自己的悲情人生。

(二)悲情的命运在悲情的时代上演

文雄是帮派大哥,影片中有许多他破口大骂的镜头,展现了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形象。在外他是帮派的大哥,在家他是儿子,是大哥,也是父亲,影片中他口渴对着茶壶嘴喝水被一旁的妻子数落他教坏小孩,虽然他抱怨妻子啰唆但仍然放下茶壶换成茶杯。镜头切到他嫌弃家里二胡声“倒霉”砸烂二胡,父亲出来骂他时他端起茶壶,但他没有直接对着壶嘴喝茶,而是端起杯子喝。睡梦中,他被吵醒的时候没有发火而是轻哄一旁的儿子,这是影片中少有的关于文雄的温情时刻,导演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向观众展示了这个角色,他不仅是林文雄,还是那个时代里无数相同的儿子、大哥、父亲的缩影。为了给小弟报仇,他持刀和对方缠斗,却因为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倒下,安静地告别这个世界。文雄的死是利落的,出其不意却在情理之中,悲情的人生在悲情的时代里静静落下帷幕,如同时局突然的变换更迭,文雄代表的社会旧事物终将被新势力所取代。

影片的最后,文清担起了大哥文雄的责任,像好友宽荣一样无畏地将自己投进这悲情时代的洪流里,被捕前他拍下了和家人的照片,长镜头画面里文清看着镜头,观众看着镜头里的文清,导演用这段跨越了时空的对视给这段悲情的命运留下绝唱。在时代的洪流中,各人命运随着风雨飘摇零落。侯孝贤导演以浓烈的人文关怀和客观的视角展现了个体生存与时代的息息相关,乱世的飘摇零落呈现在沉静的镜头下,留给银幕外观众无尽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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