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比较研究
——以现象学为视角

2023-12-11 03:28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现象学海德格尔

肖 朗

(西南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1120)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国外就出现了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比较研究的论著,寻求分析哲学和现象学的关联。到20世纪80年代,大量的比较研究文献涌现出来。其中哈贝马斯、施太格缪勒和罗蒂等人都在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二人的比较方面有过论述。在国内,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两人也是学术界的研究热点,对两人的翻译和研究作品都比较多,但对两人哲学思想的比较研究则并不多见。其中,语言问题仍然是比较的焦点,如张志扬的《语义生成:维特根斯坦与海德格尔》(《德国哲学》,第9辑,1991年),陈嘉映的《在语言的本质深处交谈: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对语言的思考》(《思远道:陈嘉映学术自选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张文从语言学入手深入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思想,指出二者有相似之处并存在互补性; 陈文从多个方面揭示了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语言学思想的相似性,特别指出二者虽然使用的术语有所区别,但在思想根基处是相通的。另外,还有从其他方面进行比较的,如张祥龙的《维特根斯坦与海德格尔的象论》(《从现象学到孔夫子》增订版,商务印书馆,2011年),指出维特根斯坦的图像论和海德格尔的象论虽然有所区别,但是都为二人的思想提供了一种更为本源的构成场所。国内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的比较研究多以论文的形式零星出现,李菁最近出版的《在—是: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商务印书馆,2020年)是汉语世界第一部系统比较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哲学思想的研究专著。

1 现象学的宗旨:回到事情本身

西方哲学从本体论发展到近代的认识论,认识问题仍然不能得到解决,面对这一困境,在20世纪出现了现象学和分析哲学两大思想潮流,虽然都是回答如何认识,但两者各有侧重。总体而言,一个侧重语言的意义,另一个侧重事物的意义; 一个强调逻辑性、精确性、唯一性和封闭性,另一个强调历史性、非确定性、多元性和开放性。现象学的宗旨是回到事情本身,但不同的现象学家对何为事情本身却有诸多不同的看法,例如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现象学就有着巨大的差异。在现象学视野下比较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我们却能发现两人思想有诸多共通之处,并且通过比较研究能在一定程度上纠正对两人简单分门别类的做法,从思想本身而不是从学派出发深入两人的思想。

首先,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思想。海德格尔在其思想开端的1923年夏季学期讲稿、1925年夏季学期的马堡大学讲课稿、早期代表作《存在与时间》等都明确地根据古希腊词义将现象学一词解释为:“让人从显现的事情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1)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这个名称由现象(Phänomen)与学说(-Logie)两个部分组成,并且将两个部分回溯到希腊的表述。“于是现象学意为:让人从显现的事情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这就是取名为现象学的那门研究的形式上的意义。然而,这里表述出来的东西无非就是前面曾表述过的座右铭:面向事情本身!”(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熊伟校,陈嘉映修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1页。)除了《我进入现象学之路(1963年)》等少数文献,其实海德格尔中后期论著也很少使用“现象学”一词,但他从未放弃过现象学。对此,海德格尔本人有一个解释:“那么今天呢?现象学哲学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它已经作为过去的东西与其他哲学学派一起仅仅被记录在历史中。仅从现象学最根本的方面来说,现象学并不是一个学派,它是不时地自我改变并因此而持有着的思想的可能性,即能够符合有待于思的东西的召唤。如果现象学是这样地为人们所理解和坚持的话,那么它作为一个哲学标题就可以不复存在了,但是它会有益于思想的事情,而这种思想的事情的可敞开状态依然是一种秘密。”[1]115因此,海德格尔后来不刻意使用现象学一词,并不是放弃了现象学,而是试图更本源地思考现象学的本性。

不同于大家普遍认为作为分析哲学家的维特根斯坦,本文力图在现象学回到事情本身这一宗旨下解读维特根斯坦思想(2)国内从现象学视角研究维特根斯坦的成果,有徐英瑾的《维特根斯坦哲学转型期中的“现象学”之谜》(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认为维特根斯坦独立于胡塞尔在其哲学转型中独立提出过一个自己的现象学版本。江怡的《当代西方分析哲学与现象学对话的现实性分析》(《厦门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对现象学和分析哲学的关联做了比较全面的分析,其中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是文章的重要部分。另外,李菁发表有《维特根斯坦存在之思——〈逻辑哲学论〉的一种现象学素描》(《世界哲学》2008年第2期),《维特根斯坦的“千高原”——〈哲学研究〉的一种现象学素描》(《现代哲学》,2011年第4期),在维特根斯坦的现象学解读方面做了深入的研究。。本文的出发点是:现象学不仅仅是简单的思想流派,更不是一个概念,而是表现为在回到事情本身的宗旨下不同的追问事物的道路和方式。因此,我们不能从字面上理解现象学,觉得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本人提到“现象学”这三个字就是现象学,不提就不是。正如前面我们指出,其实海德格尔中后期主要论著中也很少使用“现象学”一词,但海德格尔中期关于真理的显现,后期讲天地人神四元世界的显现,都是其更加成熟地回到事情本身的现象学思想。同样的道理,虽然维特根斯坦在他思想的转型中提出过一个自己的“现象学”版本(这方面可以参阅国内学者徐英瑾相关论著)。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维特根斯坦本人的思想特别是后期思想强烈批判了西方脱离现实的理性主义哲学要求回到生活世界本身,并在其论著中对语言等生活现象采取描述的方式,强调世界现在的给予性,坚持人生意义诸问题能在生活中显现和发生而不能被言说,反对主客二分的认识方式,这些都符合现象学回到事情本身的宗旨,并且和海德格尔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

2 源初语言:语言的回归

毫无疑问,语言是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哲学共同的核心问题,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总体基调是反对柏拉图以来的西方传统理性主义哲学,回到古希腊,而海德格尔对古希腊思想的回溯,很多是从语言开始的,即回到语词在古希腊的原初意义,而且海德格尔晚期思想的中心就是语言。维特根斯坦不管是早期的《逻辑哲学论》还是后期的《哲学研究》,虽然有从语义学到语用学的转向,但是其探讨的中心都是语言问题。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两人都对西方传统理性哲学进行了颠覆性批判,并致力于在更本源的地方开启哲学新的言说方式。

2.1 海德格尔:语言开显世界

现象学的口号是回到事情本身,我们都知道语言的原初含义,即一个字和词语在产生之时所表达的意思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在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那里都一样得到重视。(3)在汉语中,因为汉字形体本身具有表意性,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即可以通过繁体字、篆书、金文,甚至甲骨文来追溯词语最原初的意义,从而达到回到事情本身的目的。在海德格尔那里,语言要回到语言自身,正是语言显现了世界,这也是他所讲的现象学的显现之意。“遵循现象学的方法,海德格尔这里论述语言是要把语言作为语言带向语言,其追问的存在问题也变成了由语言敞开的存在,在他看来,语言将物聚集并呈现出来。”[2]65海德格尔的思想是回到古希腊,海德格尔认为古希腊在场的语言观,主要是“逻各斯”这个词将存在者之存在带向了语言,在古希腊逻各斯不是指科学,而是关于某物的言说,这种言说并不是简单地说出词语,而是使显现。海德格尔还指出,希腊人就居住在这种语言之本性中。海德格尔区分了两种言说:Sprechen和Sagen,前者为陈述,后者为道说,道说意味着显现,有非常浓厚的现象学意味。“而道说(Sage)意味着:带向显露。……把在场者带入其在场中而使之进入显现和呈放。”[3]264道说将事物带给我们,是存在者的在场和显现,从某种意义上,正是道说开显了世界。作为道说的语言是事物的无遮蔽状态的本性呈现,但是长期以来表达和含义才被视为语言的基本特征,古希腊关于言说的本性不知不觉被人遗忘,从而遮蔽了存在向人的显现,最终导致人的存在方式的改变。

2.2 维特根斯坦:走出语言的陷阱

维特根斯坦认为他的哲学是与语言的战斗。“……哲学是一场战斗,它反对的是用我们的语言作为手段来使我们的理智入魔。”[4]71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正是希腊以来的语言制造了哲学的幻象,导致不断提出相同的哲学问题,因此希腊以来的哲学问题一直没有改变。维特根斯坦认为词语在于使用,例如“思想” “本质”等词和“树” “石头”一样,只不过是语言中的一个用法而已,但却制造了语言的陷阱,像“本质”这个词就仿佛后面隐藏了什么高深的东西,这样的表达形式使我们去追求虚构的东西,导致了哲学问题。维特根斯坦在很多地方对主谓形式进行了批判,例如他在《逻辑笔记》中说:“正如人们以往总是力图把一切命题都纳入主谓形式。”(4)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卷,陈启伟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4页。这点也和海德格尔有些相似,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谈到传统的对物之解释“物是其特征的载体”时也有类似的看法,认为主谓形式不足以把握事物,他说:“……简单陈述句由主语和谓语构成……然而,我们却必须追问:简单陈述句的结构(主语与谓语的联结)是物的结构(实体与属性的统一)的映像吗? 或者,如此这般展现出来的物的结构竟是按命题框架被设计出来的吗?” (见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244页。)在《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与维也纳小组》中,他说:“但是人们一旦关心现实的事物,马上就会发现,那种符号体系远不如我们的现实语言。只谈论一种主-谓形式显然完全是错误的。实际上存在的不是一种主-谓形式,而是一系列主-谓形式。假如只存在一种主-谓形式,那么所有的名词和形容词都是可以互相替换的。也即所有相互可替换的词都属于同一种类。但是,日常语言表明情况并非如此。”[5]15

2.3 描述的方法

现象学不再像传统的理性哲学那样,通过下定义和概念式的思维方式来从事哲学研究,直观和描述是现象学的重要方法,即强调如其所是而显之,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在探讨哲学问题时都致力于使用描述的方法从事情本身出发来呈现哲学问题,但是二者也有区别。海德格尔的描述很容易被理解为一种诗意的语言,最典型的便是对梵高的画《农鞋》的描述(5)海德格尔对鞋的描述如下:“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集着那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地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Erde),它在农妇的世界(Welt)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这种保存的归属关系,器具本身才得以出现而得以自持。(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16页。)。鞋本是器具,海德格尔特意指出他分析的是梵高的一幅画,是为了使之脱离日常的存在,从而更好地将其本性呈现出来。因为海德格尔要求对已被给予的作现象学的直观,即在其现实中去体验和看,所以,海德格尔这里对艺术品的描述方式,不是描述意识,而是描述直观的东西去显示它(6)这里的经验不是个人经验,而是对存在的经验。汉语和德语分别是两个词,汉语是体验和经验,对应的德语是Erlebnis和Erfahrung,海德格尔使用的是后者,英语都是一个词experience。。海德格尔这里(包括中晚期)很多地方都有这样文笔优美的形象描述,这很容易使人将其文字视为诗意的呓语,但这是一种误解。

维特根斯坦则是通过描述语言游戏,来揭示出传统哲学只是语言的误用。这种方法在《哲学研究》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维特根斯坦总是在描述一个一个的语言游戏,描述语词的实际使用而不改变任何东西。维特根斯坦只对语言进行忠实的描述,甚至也不做评论,对此,他打了一个比喻:“我应该是一面镜子,我的读者可以通过这面镜子看到他的思想以及它的各种缺陷,并且借助于这面镜子而使思想得到端正。”[6]25此外,维特根斯坦认为以往哲学的问题就是把问题搞得太复杂了,因此,他使用描述的办法,尽力将问题简单化。他还通过对语言游戏的描述,把传统哲学不明显的胡说变成明显的胡说,从而使我们从传统哲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回归生活世界,消解甚至终结传统的哲学问题。

2.4 日常语言与诗意语言的区分

虽然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要求回到语言本身,认为传统的哲学脱离了原初的语言,语言的问题不但导致了哲学疑惑的产生,还和人的存在息息相关。但是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主要在于维特根斯坦只是要求回到日常语言,并没有说要回到诗意的语言。而海德格尔则认为日常语言本来应该是诗意的,但是在技术的时代日常语言的诗意性被磨灭掉了,因此,还需要解蔽,让日常语言重回诗意。

维特根斯坦说:“一旦我想到这个句子的日常用法而不是其哲学的用法,句子的意义就立刻变得清楚和平常了。”[7]54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家对词语产生了误用,脱离了词语在生活世界中的本真意义,把哲学词语看成某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导致哲学问题的产生,“当语言休假时,哲学问题就产生了”[4]29,因此必须回到词语在日常生活的使用方式中去。此外,还有一种比较流行的看法,认为维特根斯坦要建构理想的语言,其实这是对他思想的一个误解,维特根斯坦只是要回归日常的语言。早期,维特根斯坦并没有说要构造什么理想语言,他只是给语言划界,对不可言说的要保持沉默。在《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与维也纳小组》中,他说:“我认为,我们无须去寻找一种新的语言或者去构造一种符号系统,会话用语就是语言,前提是我们使它摆脱不清晰的状态。”[5]15在其中期著作《哲学评论》中,维特根斯坦说:“如果逻辑研究的是‘理想的’语言,而不是我们的语言,那就怪了。”(7)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全集》,第3卷,丁冬红、郑伊倩、何建华译,郑伊倩校,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8-39页。此外,在《蓝皮书》中,他说:“有人说,我们在哲学中考察一种与我们的日常语言相对立的理想语言; 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因为这会引起一种假象,仿佛我们认为我们能够改进日常语言。然而,日常语言是完全恰当的。……”(《维特根斯坦全集》第6卷,涂纪亮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8页)在后期,维特根斯坦在很多地方为日常语言进行辩护,并明确反对构造什么理想的语言。随着其思想的发展,维特根斯坦越来越关注在日常生活的原初语言,认为哲学的任务并不是去创造一种理想的哲学语言,而是澄清现在对语言的用法。原初的日常的语言也有其完美的秩序,并不需要去构造完美的语言,在日常实际生活中,“即使最含糊的语句也一定有完美的秩序”(8)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陈维杭校,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67页。在该书另一个地方,他说:“当我谈论语言(词、语句等)时,我必须说日常语言。这种语言对于我们所要说的东西是不是太粗糙、太物质性了呢? 那么,又怎样去构造出另一种语言呢?——而用我们已有的那种语言我们竟能开始做一些事情,这是多么奇怪!”(《哲学研究》,李步楼译,陈维杭校,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73页。)。

由此可见,在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那里,有一个相同点是语言归根到底表达的是人的生活世界或者存在。从古希腊到现代,词语的意义之所以发生改变,是因为人的存在发生了改变。但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论语言有一大区别,就是海德格尔经常回溯语词的本源含义(包括古希腊、古德语和方言等),以及通过对语义的变迁来探讨世界的改变。但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明显转向语用学,不再看重语词固有的含义,认为语言的意义就在于它的运用,是一种游戏,它是活的,是运动着的,不是静态的,不同的语境会产生无穷的意义。语言作为一种游戏本身就是一种活动。“在这里,‘语言游戏’一词的用意在于突出下列这个事实,即语言的述说乃是一种活动,或是一种生活形式的一个部分。”(10)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陈维杭校,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7页。这一点倒是非常符合海德格尔的发生现象学。

3 由技返艺:美的回归

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反思了现代西方的科学文明,认为科学不是对事物唯一的认识方式,这种主客二分的认识方法本身还存在很大的问题,而且还影响了现代的人文社会科学,使一切崇高和精神之物远去,甚至使人和物丧失自己的本性,给人类带来了危机。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对美和艺术都很推崇,都呼唤科学时代之后艺术的复兴,但是两人也有很大的区别。海德格尔是希望回到古希腊理性哲学兴起之前的艺术时代,他认为在古希腊“技术”一词本有艺术的含义,现代技术变成一种主客二分的设置,但是在艺术中还保留着一种非主客二分的认识方式,他希望将这种认识方式,称为诗意的方式推到所有的物,回到物本身,从而人也能诗意地居住在大地上。维特根斯坦本人出生在音乐之都维也纳的音乐世家,他本人的艺术修养极高,维特根斯坦希望在科学时代之后艺术的时代能重新到来,维特根斯坦反对抽象化理论化的美学理论,认为美和美学其实就在生活之中,提倡简明的审美追求。无论海德格尔还是维特根斯坦,这里的美和艺术都不能做狭义的理解,而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美的生活和存在方式。

3.1 科学认识带来的时代问题

海德格尔对科学并不陌生,他认为近代科学的本质是建立在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基础之上的,并且科学已经把自己延伸覆盖到整个地球。“不过,虽然现代科学作为欧洲科学在此期间已经全球化了,但它的本质依然建立在希腊人的思想基础之上——自柏拉图以降,这种思想被叫作哲学。”[3]40科学也是一种认识方式,但是这种认识方式以及其技术化最终占据统治地位,否定其他认识方式,导致人的片面化和肤浅化(11)康德对科学划定了界限,将科学知识限定在现象界,但现代科学越界了,把自己当成对真理的认识,并且是唯一正确的认识。。科学这种认识方式还不断逼迫人们去寻找自然规律,并对一切进行计算。“自然以某种可以通过计算来确定的方式显露出来,并且作为一个信息系统始终是可订造的。这一系统进而取决于一种再度被转变的因果性。”[3]22这种寻找和计算,并不是古希腊意义上的事物的显现(即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意义上的呈现),反而是对人和物的遮蔽,一旦一切人和物都变成了计算系统中的一部分,人和物的本性反而丧失。

和海德格尔一样,维特根斯坦认为科学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科学的泛滥和唯我独尊,排斥和否定了其他的认识方式。“科学:它使人们发财致富或贫困潦倒。一种方法把所有的其他方法推到一边。与这种方法相比,所有其他的方法似乎都没有价值,至多只不过处于初始阶段。”[6]83科学把自己当作真理的标准,认为其他认识方式都是愚昧和迷信,其实是科学成为了新的迷信(12)在《评弗雷格的〈金枝〉》中,维特根斯坦有大量表述,认为拥有现代科学时代的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古代社会,认为古代社会的巫术等认识方式是愚昧的,实则科学这种认识方式并不比古代的认识方式高明。。科学说明本身是肤浅的,因此基于科学说明的现代文化也是肤浅的。维特根斯坦认为科学技术的时代加强了哲学家“对普遍性的渴望”,科学带来了进步的幻觉。其实科学带来了人性的终结,科学可能使得人失去良知,而时代真正需要的是爱和信仰。同海德格尔一样,维特根斯坦也认为科学使人类远离崇高之物,远离精神,从而丧失了人和物的本性。维特根斯坦本人的一生都在呼唤爱和信仰,并力图去实现它们(13)导致维特根斯坦生前保留其著作未出版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一直确信他的著作会被人误解,因为他的讲稿在以各种方式的流传中已经遭到了很大误解,尤其被职业哲学家误解。他曾说,他的思维类型不是目前时代所需要的,他必须奋力搏击以抵抗目前的趋势,也许一百年以后,人们才需要他所写的东西。他的思想为什么会受到这样大的误解呢? 维特根斯坦无疑将原因归结为科学技术主导的时代,他对这个缺乏人性的时代十分反感。他说:“目前,我们在与一种潮流抗衡。不过这种潮流将会消失,将被其他潮流所排挤。我们为反驳它所做的论证将不会被人们理解; 人们将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说这些话。”(《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1卷,涂纪亮、吴晓红、李洁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9页。)。

3.2 艺术作为更本源的认识方式

维特根斯坦对美学问题十分重视:“我可能觉得科学问题很有趣,但我从来没有真正被这些问题束缚住。只有观念的问题和美学的问题才能束缚住我。从根本来说,我对许多科学问题的解决不感兴趣,而对其他问题不是如此。”[9]79艺术在维特根斯坦的生活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比哲学要重要的多,维特根斯坦总想摆脱哲学,但他一生都热爱艺术,相比而言,哲学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他被动去做的事)。维特根斯坦将艺术、思想、科学等并列,认为艺术和思想一样,都是对永恒世界的把握,并且能让世界保持原样,因此艺术绝不仅仅是一种娱乐消遣。“目前有些人认为,科学家的存在是为了使他们接受教导,诗人、音乐家等人的存在是为了给他们愉悦,使他们享受快乐。后面这些也能给他们以某种教导,只不过在他们身上还没有发生。”[9]36维特根斯坦认为现代科技的时代,艺术衰落了,他期盼在科学的时代之后,艺术的时代将要来临。维特根斯坦认为大师们的著作如同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刻即将到来。

3.3 回到诗意与回到生活

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要求摆脱现代科学和技术的束缚,回到美和艺术,但是海德格尔是直接回到古希腊意义的诗意,维特根斯坦则是认为美要回到生活世界中去。在音乐艺术上维特根斯坦推崇古典时代的艺术,虽然最终也是一种诗意的意味,但是维特根斯坦并不去刻意建构这种思想,这也是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两人的区别,《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最后也指出艺术的本性是诗,他说:“存在者的照亮和遮蔽作为存在的发生。一切艺术,作为存在者之真理到来的让发生,本性上都是诗。”[10]184海德格尔并非不知道各门艺术的很大的区别性,他在这里将艺术归为诗是从诗意角度来讲的,作为真理之自行摄入作品,艺术是诗,不光作品的创造是诗意的,作品的保存同样也是诗意的。海德格尔将艺术归为诗已经开启了语言问题,认为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于是海德格尔从艺术品的存在转向语言道说的存在。

维特根斯坦哲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没有自动去建构什么理论,维特根斯坦只是尽力摧毁或终结传统的哲学,而不去建构一套新的哲学,他甚至不要求大家把他的东西当作哲学去模仿,因为他最看重的是生活方式的改变而不仅仅是理论的改变。维特根斯坦否认有什么普遍意义的美学理论和美的本质之类的东西,认为在美学中追求普遍的东西和共同的定义也是不可能的,它们最多是一种“家族相似”。因此,美学要从概念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维特根斯坦认为,关于美的学问或科学是不存在的,甚至是可笑的。维特根斯坦强调,人们的审美活动会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如果一个人觉得他的衣服很漂亮,他只是喜欢经常穿它,并不是经常说它有多美,维特根斯坦甚至说这就是美学。因此,要摆脱理论,回到生活,特别是词语所伴随的行为。在生活中,有关审美的词语也基于场合有着无穷的意义,出现的审美矛盾和审美多样性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在日常生活中,至关重要的是审美反应而不是审美理论。

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各自的生活中,都贯彻了自己的美学思想。海德格尔生活在德国黑森林的小木屋,践行了诗意栖居的思想。维特根斯坦曾亲手建造了小木屋,他热爱艺术,有自己的艺术创作实践,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一生都像一个艺术家一样充满激情。总体而言,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将自己的美学和艺术观践行在自己的人生中,从而使他们的人生充满魅力。

4 生活世界:伦理的回归

作为同时代的伟大思想家,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反对传统理性哲学和宗教神学空谈伦理道德和宗教信仰,都要求回到原初的生活世界本身。海德格尔论人的存在,但是并没有提出自己的伦理学,他反对后来作为学科划分的伦理学科,要求回到更为原初的生活世界本身,即早期的此在和后期的四元世界。伦理学是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他始终坚持伦理学的不可言说,其早期认为善在语言之外,随着其思想的发展,他越来越强调生活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认为脱离现实生活世界抽象地谈论伦理学理论毫无意义。

4.1 海德格尔:人生在世

4.2 维特根斯坦:不可言说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会带给人以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的印象,其实正如他本人所说,伦理学才是他哲学的出发点,伦理学在维特根斯坦的整个理论体系中都占有核心地位(14)维特根斯坦的伦理学思想在他的整个理论体系中占有核心地位,无论是在前期还是后期,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现在流行的观点认为,维特根斯坦前后期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后期对前期做了批判和否定,但是笔者认为并非如此,至少他关于伦理学的理论不是如此,维特根斯坦的著作自始至终都很重视伦理学,他的伦理学不可言说的观点亦贯穿始终。维特根斯坦前期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抽象深奥,和伦理学无关,实则不然,在对罗素写的《逻辑哲学论》导言的批判中,维特根斯坦明确指出《逻辑哲学论》的全部核心是伦理学。。不管是前期还是后期,这一点都没有改变,而且他始终认为伦理学不可言说,在《逻辑哲学论》绪言中他清楚地指出:“这本书的全部意义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 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12]23而不可言说的东西主要是伦理学的,不可言说是因为语言无法表述他,随着其思想的发展,维特根斯坦越来越强调脱离实际生活世界抽象地谈论伦理学理论毫无意义。维特根斯坦还从语言学的角度出发,否认所谓绝对的价值和普遍的善,反对有关于善的本质的东西存在,认为这是传统的哲学带给人的错觉。正如前面内容指出,关于美的问题关键在于词语所伴随的行为,维特根斯坦认为伦理学也是如此。维特根斯坦在很多地方将美学和伦理学相提并论,因为他的出发点是一致的,就是不能抽象地讨论美和善的问题,而是要考察相关词语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美丽的’这种情形同样如此。它属于一种具体的游戏。伦理学中也是如此; ‘善’这个词的意义属于它所修辞的行为。”[13]169维特根斯坦认为伦理道德的东西并非理论教授的东西,而是一个人在他生活世界中慢慢形成的,维特根斯坦也反对简单的道德评判,甚至说人并没有评判人的权力。

4.3 维特根斯坦对海德格尔的批评

尼采对西方传统理性和基督教道德的批判在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这里都得到了深化和发展。涉及到伦理道德方面,他们的共同之处都是反对愈来愈脱离生活实际本身和生命本身的伦理道德观,这主要表现为西方传统理性主义和基督教外在权威式的道德伦理规范,这些道德规范已经脱离生活实践而异化为对生命本身的压抑。

正是在谈论伦理的时候,维特根斯坦批判了海德格尔,因为他认为海德格尔言说了他认为不可言说的东西,碰撞了语言的界限:“我或许能想象,海德格尔用存在(Sein)和畏(Angst)指的是什么东西。人有一种碰撞语言界限的本能。比如你对惊讶的思考:有某种东西存在或显现(existiert)。惊讶不能以问题的形式得到表达,也根本没有答案。(对此)我们能说的一切都只能是先验无意义的。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碰撞着语言的界限。基尔凯廓尔已经看到了这种碰撞,甚至给出了完全类似的名称(他称为碰撞悖谬)。”[5]36

这里,维特根斯坦虽然反对伦理学的理论探讨,但并不等于维特根斯坦否认或鄙视对伦理学的探讨。相反,他对海德格尔这种理论探讨十分崇敬:“我的全部想法,我相信也是所有想要写作或谈论伦理学或宗教的人的想法,就是要反对语言的界限。这种对我们围墙的反对肯定绝对是无望的。伦理学是出自想要谈论生命的终极意义、绝对的善、绝对的价值,这种伦理学不可能是科学。它所说的东西对我们任何意义上的知识都没有增加任何新的内容。但这是记载人类心灵的一种倾向,我个人对此无比崇敬,我的一生绝不会嘲弄它。”[14]9-10尽管伦理价值问题不可言说,但并不意味着它们无法解决,维特根斯坦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可以说都是为道德精神上的纯洁而痛苦搏斗的一生,也可以说他的生命历程本身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探讨。

5 结 语

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作为同时代的伟大思想家,都对西方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其思想本身有诸多相通之处,两人都对西方一直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理性主义哲学做出了颠覆性批判,都提倡哲学回归生活世界,体现了现象学回到事情本身的宗旨。但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作为不同风格的思想家,其思想本身和论述方式亦存在诸多的差异,对海德格尔来说,包括古希腊的哲学思想以及康德、胡塞尔和尼采等西方哲学家的思想对他影响很大,但维特根斯坦并不是学院派的哲学家,并不一定熟悉哲学史,所以他对当下哲学的批判并未明显地借助其他的理论和思想。同时,无论是现象学的回到事情本身,还是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本人的思想都对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建设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中国传统的思想并非西方理论化主客对立概念化的思维方式,儒道禅都是亲证的智慧、生命的学问。当下学术界很多人热衷于搬弄理论,创造概念,或纸上谈兵,脱离生活,既不利于复兴传统文化,也不利于建构现代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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