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共同体: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的取向与逻辑

2023-12-16 17:49
关键词:共同体符号中华民族

范 俊

[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正因为地理“不仅是表现时代意识的载体,而且是实现民族认同的重要途径”,(1)谢龙新:《生长的“时空体”:“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民族叙事刍议》,《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因此凝聚“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的空间共同体意识,就成为巩固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基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维度。这种共同空间意识的形成与强化,离不开中华民族历史叙事体系的有效建构,而进行历史地理方面的叙事又是这一体系的核心要义。这就决定了梳理和挖掘中华民族发展进程中的关键性历史地理要素,强调或重新表达好其与中华民族的密切关联,以此推动“共同空间”认知的牢固,进而激扬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就构成了推动中华民族不断形成和发展的动力机制。但在运用历史地理进行空间共同体叙事的实际过程中,不能忽视的是一些削弱甚至是解构中华民族空间共同体属性的“反向叙事”的存在,如“中国本部”概念、“崖山之后无中国”论调以及“新清史”的“元清非中国论”等就是典型表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的取向和逻辑进行再次反思,就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话题和政治话题。

一、现代民族的空间共同体属性及其地理叙事

关于民族的界定众说纷纭,未有标准性定义,但在某些方面却有一致性认识,诸如文化共同体的属性。抛开试图统一的定义不论,民族无论如何与地理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定程度上它也是一个“空间共同体”。可以说,人们正是基于共同的地理空间,开展着共同的经济生产方式、形成着共同的社会关系,塑造着共同的文化,进而“聚众成族”持续着民族的壮大与凝聚。这种空间共同体属性,首先为传统历史文化民族以及“族群”所拥有,此后又被近代欧洲民族国家建设浪潮中出现的现代民族所继承。相比传统民族,现代民族的空间共同体认同更具建构性色彩,人为的历史地理叙事在其间发挥了关键作用。

(一)“空间共同体”属性的传统内涵

在现代民族国家出现以前,不同区域的人们在地理空间、自然环境所促成的社会关系纽带基础上,聚结为“族”的关系。今天,人们通过“追认”的方式,将这些族体称为“民族”,即传统历史文化民族。在它们的形成过程中,“有一个空间”成为必不可少的条件,“尽管这个空间不一定是地理上明确的界域”。(2)谢龙新:《生长的“时空体”:“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民族叙事刍议》,《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所以它们“不仅是地理方位的社会实体,而且是地理环境、社会结构、社会关系的有机组合体”。(3)常宝:《中华民族共同体社会史的理论认知与内容框架探索》,《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可见,地理空间与民族关系密切,是构成民族存在发展的基础性条件。

同时,地理还在民族文化形成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民族独特的服饰、饮食、建筑等文化特征,以及生产方式、经济活动、社会活动等都要受到地理环境影响,有时地理环境甚至影响着民族性格。对此,孟德斯鸠就提出,气候是民族性格、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决定性因素。(4)[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张雁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70-271页,第326-329页。黑格尔也认为地理环境是民族精神产生的“自然的联系”。严寒和酷热的气候迫使人们竭尽全力面对生存的压力,无法自由地建筑自己的民族精神,造成了“历史的真正舞台”在北温带。(5)[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 82-83页。

所以,后期人们在探讨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渊源与精神特质时,总是不约而同地将 “制约每个民族发展的力量——它的自然条件”作为考虑因素,(6)郭圣铭、王晴佳:《西方著名史学家评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20页。在民族历史中寻找与之形成发展相关的地理因素进行民族起源的叙事,以此凝聚民族精神与品格。

(二)“空间共同体”属性的传承与发展

在西方率先进入现代民族国家构建阶段后,匹配民族国家的现代民族建设随之开启。在“以族构国”的时代,国家与作为国族的民族紧密关联。通过民族历史地理叙事构建出一个完整明确的民族整体成为国家建构的重要方式。此时,领土已为民族国家的关键构因,具备领土属性的地理在民族安全与发展上的决定性影响进一步放大。领土空间的获得以及被承认往往成为现代民族政治共同体的重要追求,地理空间叙事也演变为现代领土叙事,被纳入民族国家叙事体系之中。这一时期,领土往往被叙述成民族生存空间,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它都被描绘为民族发展的基础保障。而且,国土空间规划还被述说为国家安全建设内容,通过特殊地区开发、居住空间安排、道路交通改善等促进民族团结融合也常见于民族叙事内容之中。

更重要的是,与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相关的民族认同理论认为心理的赞同,即“我属于哪个民族”,在民族发展中意义重大。以构建民族认同心理为中心的叙事自然受到关注。区别于民族叙事,民族认同叙事是要创造一个以“民族”为中心的完整的文化形象、文化符号和价值体系,以此增进民众对民族的归属感和忠诚性。(7)李贽:《“中华民族共同体”叙事的逻辑结构和历史意义探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9期。其中,共享的历史记忆,共有的风俗习惯,共赏的文学艺术往往都是常用的叙事要件。

民族认同叙事者显然洞悉到,民族是被“‘位置’在空间里,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地理位置的影响”的共同体,(8)[西]胡安·诺格:《民族主义与领土》,徐鹤林等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页。民族地理空间能够在“建立某种总体 、某种逻辑、某种系统的过程中可能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9)[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9页。基于这种认知,叙述民族的特定地理空间,提供各群体互动的“各种场景”,(10)[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大纲》,李康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05页。以此弥合和弱化族群差异,制造出统一性体验,也成为了民族认同叙事的重要策略。

在这种策略中,讲述与地理相关的民族共同苦难、共同辉煌,制造出民族共同的经历和感情,构成了主要叙事方式。常用于疆域边界划定的山脉河流,位于领土疆域边缘的边疆,事关民族国家主权独立与未来发展的首都等重要省区地域,甚至是完整的地理空间版图,都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叙事内容体系。即使是一些与民族历史瓜葛不强的风景,也通过突出其独特“地理个性”而被赋予精神文化意义,变身为民族精神、形象的象征。例如,19世纪初,丹麦把“复原和改变欧石南生长地变成了一项民族事业”,以此“复兴民族精神”。(11)[西]胡安·诺格:《民族主义与领土》,徐鹤林等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3页。

二、中华民族现代转型过程中的历史地理叙事

中华民族是在历史中交流融合而成的传统民族,也是在近代抗击西方列强入侵的强烈危机下觉醒凝聚而成的现代民族。晚清以降的现代建构,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属性和现代属性有机地连接起来的过程,历史地理叙事在其中发挥了纽带性作用。百余年的现代建构历程,为我们认识中华民族的空间共同体属性以及历史地理叙事体系的形成,提供了一个纵深性的历史长时段视角。

(一)西方势力冲击下传统历史地理叙事的消解

王朝国家运用“天下”“四方”“四海”“九州”地理概念进行叙事,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华夷之辨”所造成的分离趋向,开始了早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孕育。(12)李艳峰、王文光:《商周时期华夏族的民族观、地理观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但这些地理概念仍有分散各地之意,于是古人将“家”这一最能凸显紧密关系的血缘符号与之并联,创造出“天下一家”“四海一家”的叙事话语,弥补了先前整体性不强的缺憾。虽是如此,但抽象的“天下”“四海”无法提供中华民族的确定性位置,客观需要一个感知性更强的地理定位坐标,“中国”“中华”便应运而生。“中国”最初指代“中央之城”,即为天子所居之地,而“中华”却指“宫城的中间之门”(13)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11页。,都指中心方位。围绕中心,“天下”诸族汇入中华民族“一家”的想象具有了可能。

晚清以后,在西方民族国家世界体系的裹挟与西方势力冲击下,“天下”想象崩溃,“万国一员”认知开始形成。时人运用地图表达这一新认知,如魏源在《海国图志》中世界地图的使用。此时,颓势尽显的中华民族,亟须振奋民族自信,走出列强环伺吞并的危机。此时,中国具备的辽阔疆域、温带气候等地理条件便被纳入民族自信叙事范畴。如中国“有东方亚细亚之什九”等言说。(14)汪荣宝:《中国历史教科书》(本朝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09年,第1页。

(二)国体转型与现代历史地理叙事的开启

现代中华民族建设初期,地理因素在两个方面参与民族起源叙事。一是以地理环境证明起源必然性。如梁启超认为黄河、扬子江、阿尔泰山、喜马拉雅山是中华文明独立于世界五大文明的地理屏障。(15)《梁启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252页。二是以地理要素叙事中华民族文化起源同一性。如“黄河流域之肥沃”是开“东方文化”重要地理原因等论述。(16)金兆梓:《新中华本国史》第1册,上海:中华书局,1932年,第1页。

此时,在与西方列强力量悬殊的对比中,时人感受到现代民族国家制度的力量,催生出引入西方现代国家制度的愿望。现代民族国家的主体是民族,领土主权是构成民族国家的必备要素。由此,国土、城市、区域常被纳入中华民族叙事以塑造其国族属性。如此时被外强侵占的“青岛”“山东”“澳门”“香港”等被作为丧权辱国象征用于爱国主义叙事。面对边疆危机,也有全民族同保“一个疆土”,同拥“一个主权”,(17)少年中国学会:《国家主义论文集》第1集,上海:中华书局,1925年,第25-27页。“蒙古疆域与中国腹地唇齿相依”,(18)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49页。若是同意列强“内、外藏方案”,则“大好江山,一笔断送。凡属五族,谁不解体”,(19)喇秉德:《简评“西姆拉会议”前后马麒的历史作用》,《回族研究》1993年第2期。等以地理论说各少数民族同属“中华民族”一部,不应分化的叙事。

民国政府初期,中华民族“同一地理空间”的叙事进一步强化。时人自觉将中国领土喻作“海棠叶形”,提醒此为中华民族同一活动领域。(20)常乃惪:《中华民族小史》,上海:爱文书局,1928年,第1-2,7页。域内五族“在地理上又唇齿相依”,(21)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81年,第429页。处于边疆地区的蒙古、西藏与新疆“同为中华民族之一部”,“皆处于受帝国主义压迫”的相同地位。(22)荣孟源:《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上册),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646-647页。

抗日战争爆发后,以地理叙事中华民族团结一体达到高潮。一是民族危机、民族抗战决心与力量叙事中的“一地”,如“松花江”“卢沟桥”“长城”“黄河”等最为典型。二是民族复兴叙事中的“一域”,如“西南”“西北”地区被叙述为中华民族复兴根据地,(23)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28页。表明国内“各民族‘一体化’整体自觉”转化为“实现整体的独立发展与强大的‘现代化’自觉”。(24)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第222页。三是民族整合叙事中的“边疆”。如主张边疆同胞称谓以地域区分,将“少数民族”简称“边民”“边胞”。(25)杨思机:《“少数民族”概念的产生与早期演变——从1905年到1937年》,《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四是中华民族版图叙事中的地理面积。如“中国的版图里只有一个中华民族”,(26)顾颉刚:《中华民族的团结》,《申报·星期论坛》1937年1月10日。“面积有一千一百十七余万方公里”等中华民族版图一体的强调。(27)中共中央统战部:《民族问题文献汇编》,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807-808页。

(三)民族国家时代历史地理叙事的发展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标志着中国国家的中华民族建构完成,中华民族政治共同体属性具备了实质内容。建国初期,中华民族的各民族关系以及处理民族关系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成为叙事重点,于是“中国境内各民族”“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以及“自治区、州、县”行政地理成为叙事常见内容。同时,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等一批纪念性地理标识开始用于叙事中华民族近代历史记忆。传统中华历史地理要素继续被叙述同时,在内涵上开始有了新的发展,例如创作于1959年并悬挂在人民大会堂的《江山如此多娇》,运用长城、黄河、长江、珠穆朗玛峰等地理要素图像式地参与中华民族磅礴精神叙事。

改革开放以来,中华民族进入新的历史纪元。在继续强调民族政治平等同时,少数民族加快发展成为中华民族叙事主题。“各民族杂居散居的地方”“少数民族地区”“西部开发”等区域地理话语被创制出来,用于支持少数民族发展的政策叙事。在强调保障少数民族政治平等地位同时,突出中华民族文化与精神同样受到重视。长江、长城、黄河、泰山等中华文化标志属性继续强化塑造。与之前更加强调它们中华民族文化、中华儿女团结抗战形象不同的是,此时的叙事更加侧重其腾飞昂扬、包容开放等象征内涵。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等新的人文景观也进入中华民族共同经历叙事体系之中。一批新的地理要素在叙事中变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例如“大庆”代表着“为民族争气的爱国主义”精神,(28)《江泽民论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专题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93-394页。“红岩”“井冈山”“延安”等都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29)《江泽民论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专题摘编),第401页。

一路走来的中华民族进入新时代,伟大复兴成为中华民族建设的新命题。以更多的地理要素强化中华民族实体性与主体性地位的叙事前所未有、旗帜鲜明的突显出来。在习近平总书记2019年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讲话中,辽阔的疆域被叙述为各民族共同开拓的中华民族故土与家园,万里长城、都江堰、大运河、故宫、布达拉宫、坎儿井则为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灿烂文化标志。社会各领域也开始以更开阔的视野去发掘能够体现中华民族交融团结历史、精神文化特性、民族遗产属性的地理要素,挖掘讲述其中蕴含的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内涵,从而将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推向了更加重要的地位。此时除进入叙事的地理要素内容范围扩展外,一些国家层面的地理叙事机制得以创制,如以长城、大运河、黄河、三江源、海南热带雨林、武夷山等为内容的国家公园叙事机制。

三、以往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的特点与功能

在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的凝聚与建设中,人们总是在思考着它为何物,如何凝聚,怎样发展等诸多问题,由此形成各种观念认知和政策措施。将这种认知与政策叙述出来便是中华民族叙事。由叙事引导社会形成对中华民族全面认识,也以此激发出更高层次的心理体验,最终可以化作全社会共同性建设力量与行动。认知完整表达即是叙事情节功能实现,共同情感的激发则是叙事情感功能发挥。中华民族近代以来历史叙事体系中,围绕着共同地理空间、共同空间中的具体地理要素的叙述,为展现中华民族历史脉络以及引导共同社会思想情感形成提供了支持。

(一)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的特点

应该说,整个中华民族发展过程中,地理空间与要素或多或少的参与了各面向的叙事。一是空间位置叙事参与。中华民族经历了自在与自觉两种状态,“天下”“中心”地理概念以及地图图示,叙述了中华民族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不同的只是前后两种完全相反的位置认知,但都达成了中华民族组成部分由松散转化为紧密的叙事功能。二是中华民族来源叙事参与。“昆仑”“黄河”与屏障型地理环境叙说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起源。三是领土叙事参与。近代以来形成的“秋海棠”地形,“山东”“青岛”“卢沟桥”等城地,“边疆”与“腹地”等区域,“一千一百十七余万方公里”等面积构成中华民族领土叙事话语。四是民族共同发展叙事参与。“西部”开发区域、“少数民族”欠发达地区是中华民族共同发展叙事话语。五是民族关系叙事参与。“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在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叙事中,突出的是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关系。六是文化记忆叙事参与。“黄帝陵”“人民英雄纪念碑”“天安门”等构成中华民族共同祖先、重要历史事件与人物等共同记忆的叙事内容。六是民族精神叙事参与。“长城”“黄河”“卢沟桥”“井冈山”“大庆”等折射了崇高的国民性格,叙述的是中华民族伟大精神。当然,这些地理要素并非只是可以叙事中华民族的一面,对部分地理要素而言,是在多方面进行着叙事参与。

叙事参与中的地理要素,部分采用是其能指意义,另外的则是其所指意义。“能指”与“所指”是索绪尔符号学的概念,“符号指称的外在形态称为‘能指’”,符号所表达的对象意义成为‘所指’”。(30)王仕民、陈文婷:《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符号表达》,《民族学刊》2021年第9期。具体的领土面积、“中国境内各民族”“各民族杂居散居的地方”等更多的是地理的能指运用,“长城”“卢沟桥”等更多运用的却是所指。部分地理要素的所指意义并不天然具有,而正是在参与中华民族叙事中,从最初纯粹的地理概念的所指,转化为中华精神文化与政治内涵的能指。可以说,地理要素参与叙事的过程也是中华民族地理符号的塑造过程。一系列的塑造机制促使了这一转化发生,从而诞生出最能表征中华文化的地理符号。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叙事中,四种机制塑造了中华民族地理符号。一是理论研究。理论揭示了地理要素与中华民族关系,这是部分地理符号意义得以生成的基础。如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的“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论述。二是文学书写。文学作品运用比喻等手段描述景观,注入中华民族精神、力量等意义。如《沁园春·雪》描绘了北国壮丽风景,歌颂的却是中华民族磅礴伟力。三是艺术创作。艺术创作以不同于文学的声、图等表达方式,异曲同工的创设了地理符号。例如《黄河大合唱》对于“黄河”符号的塑造。三是科考活动。地理科考能够宣誓政治主权,塑造出地理的民族主权内涵。如1927年组织“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考察对于“西部”民族主权的强化与塑造。(31)陈申、徐希景:《中国摄影艺术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305页。四是国家政治。国家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等纪念建筑,设置“大运河”等国家公园,举办“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运用国家货币等政治工具,或是领导人重要讲话,塑造出一批民族历史纪念景观、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民族自然地理遗产等重要地理符号。

(二)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的功能

地理要素通过参与中华民族“源从何来”“分布何处”“发展如何”“如何发展”的叙事,表达出中华民族的民族特征、历史脉络、物质基础,一定程度上支持着叙事认知功能的实现。由此情节形成的叙事文本在社会传播中获得叙事对象的接受,他们在理解、联想的过程中形成各种情感体验,叙事的情感功能也由此徐徐获得。

首先,制造出中华民族一体感。诸多地理要素用于中华民族多面叙事,形成了同一性文化起源、同一性文化润泽、同一性居住领土、同一性民族精神的中华民族一体形象。素未谋面的公众接收中华民族叙事中的地理信息,理解附着之上的同一性特征并由此及彼的联想,同属一个共同的中华民族心理感受进而生成。近代地理要素参与中华民族叙事并非停留于简单的话语陈述,而是伴随着列强入侵,国土沦丧的现实背景,背景的催化作用增强了同一性感受,并且在现实的“保卫全中国”的斗争实践中得到不断训练而进一步强化。

其次,塑造了中华民族身份感。民族身份感就是民众属于某个民族共同体的自我感受,它来自于对民族独有民族性格、领土特征、空间位置的感知中形成的独特性体验。于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而言,人民英雄纪念碑、长城等叙述出中华民族顽强不屈、不畏牺牲、爱国奉献等独特的民族性格。版图具象化形状,精确的面积数字,独特的地理环境展示出这一共同体共同栖居领土的具象化特征。“黄河”“黄帝陵”等文化血缘地理,叙述出中华民族自成一脉的历史。

再次,赋予了中华民族归属感。中华民族一体感、身份感都属于自我意识认知,既“我是谁”,而中华民族归属感则是更高层次的心理情绪,是在自我意识层面上的情感升华。地理年复一年的存在,最能代表历史的久远,康德就曾认为历史悠久代表着伟大与崇高,崇高让人尊敬而具有力量。因此,地理要素纳入中华民族叙事,使其“成为建构‘想象共同体’文化政治的重要媒介”,在制造崇高伟大形象中,“型塑民族情感”。(32)李正亮:《风景民族主义》,《读书》2009年第2期。长城、黄河、长江、珠穆朗玛峰、西部景观、辽阔疆域壮丽姿态、恢弘气势与深厚历史文化内涵最能诠释中华民族崇高形象,民众在感知与想象中,对中华民族的自豪、喜爱之情油然而生。

最后,激发了中华民族发展自觉性。由对中华民族热爱到自觉推动其发展,是地理要素参与叙事的心理体验功能的再次跳跃。此间,经由地理参与政治性中华民族叙事,一般性地理转化为领土,构成了中华民族未来发展的保障。基于这种认知,民众在热爱中华民族的情感推动下,发展复兴中华民族的自觉意识得以生发,继而转化为开发建设民族领土以及由此延伸出推动民族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的自觉实践。

四、空间共同体导向下中华民族的再叙事议题

伴随中国现代国家构建而自觉为现代民族的中华民族,具有同世界上其他现代民族相同的空间共同体属性。中华民族的空间共同体属性一方面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自然演进形成的,具有客观性;另一方面,也是在历史地理叙事过程中被不断强化的,又具有建构性。就其建构特性而言,采取何种叙事方式具有重要的影响:叙事得当,就能够为空间共同体的维系和发展提供正当性,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起到“正向”作用;叙事失当,则会削弱空间共同体属性,甚至可能会朝着“反向”发挥作用。立足中华民族空间共同体属性,可对现有的历史地理叙事进行整体反思,由此也就引发了中华民族的再叙事议题。

(一)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的反思

一是地理叙事线索的非独立性。近代以来,地理要素参与中华民族叙事的肇始与高潮分别形成于清末民初以及抗日战争期间,集中在中华民族起源追溯与领土保卫方面。整体上看,这些地理要素大多隐含于宏大中华民族史以及抗战卫国动员叙事中,以整体性中华民族建构为明确导向,将单独的地理要素摘出进行专题论述偏少。少数的独立性地理叙事集中于传统的“黄河”“长城”等上,缺乏创新拓展。随着现代中华民族建构的正式完成,使得更多能够突出中华民族整体形象和主体性地位的地理空间话语理应得到强化。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讲话中“四个共同”的提出更加突出了这种必须。在这之后,“坎儿井”“都江堰”等中华民族地理得到重视,有关“共同疆域”“长城”“黄河”等的单独叙事开始层出。相比之前而言,这种历史地理叙事的自觉和深度虽有提升,但相对中华民族复兴使命而言,整体上仍显不足。

二是地理的符号化建构不够。符号化就是对事物赋予意义的过程,具有了意义的事物成为表征另一事物的符号。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铸牢,不仅需要宏大历史叙事,也需要微观具象叙事。微观具象叙事就是提取中华民族中的具象要素进行符号化加工,形成中华文化符号的过程。提取中华民族共同地理空间中的具象地理要素,赋予文化内涵使其符号化转化十分重要。借助中华地理符号显性化、具象化、扩散化特征,以及嵌入社会发挥日常民族政治功能的优势,能够在中华民族宏大历史与社会公众间铺设联通的梯子,提升民众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正向感知和深刻共情。但与此相悖的是,迈向现代化新征程的中华民族,除早就耳熟能详的“长城”“黄河”地理符号外,与其今时地位与发展任务匹配的典型文化符号偏少的现象仍旧突出,“珠江”“东海”“南海”“河西走廊”“天山”“楼兰”“日月潭”等理应成为中华民族关键性的文化符号,但却由于缺乏符号建构自觉而未能很好地转化或传播。

三是部分地理叙事存在偏差。部分地理的民族内涵的叙述偏差,势必影响到中华民族知识生产以及社会对中华民族的体认,进而消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牢固性,在此方面存在三个问题需要谨慎对待。第一,地理杜撰有悖于中华民族真实历史。例如,近代日本帝国主义配合分裂中国的图谋,无中生有的杜撰出“满洲”,麻痹国人对东三省的领土意识,而且还创造出伪“大元国”和“回回国”。(33)顾颉刚:《“中国本部”一名亟应废弃》,《前线》1939年第2期。第二,地理叙事定位不准有害中华民族建设。例如,“崖山之后无中国” 的错误论调亟待纠正。第三,地理意涵脱离时代有碍于中华民族发展。地理要素民族意涵的叙说必须遵循有利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原则。而现实却是,部分地理要素还停留于传统“汉族—少数民族”等叙事框架下,不利于新时代背景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推进。例如,当前还过多以“少数民族聚居地”“经济文化落后区”叙述边疆之地,“各民族共同开发,共同居住” 以及新时代“一跃千年”的边疆叙事相对不足,不利于中华民族的当代建设。

(二)中华民族历史地理叙事的新思维

一是中华民族叙事中地理要素的独立性。解决当前地理要素隐含于中华民族叙事话语中,突出性不强和影响力不够的问题,需要认识到运用地理要素进行中华民族叙事的历史线索以及现实重要意义,树立中华民族地理要素独立叙事的主动意识。除继续诠释好“长城”“黄河”等已具影响的中华民族地理外,还需主动增强都江堰、布达拉宫、坎儿井、承德避暑山庄、南海在中华民族叙事中的显示度,通过独立叙述将其背后隐含的中华民族交融交往交流历史,独特民族文化气质等充分突显出来。

二是地理要素参与中华民族叙事的视角。只有找到地理要素与中华民族的关联视角,才能最大化发挥它的叙事功能。在此方面,需要重视三种视角。一是国家视角。统一的地理空间为历史凝聚和现代塑造而成的中华民族提供保障,而国家与政权统一是中华民族地理空间完整性的保证。所以说,“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的前提是国家统一和政权有力,中华民族疆域的叙事必然离不开国家视角,要非常之警惕部分西方学者模糊边疆的国家主权,将“中国西南边疆置于‘超国家’区域中进行讨论”的现象。(34)罗群:《被弱化的西南边疆:“同质化”区域重塑的西方经验与反思》,《中华文化论坛》2022年第2期。二是民族遗产视角。顾颉刚指出“我们祖先努力开发的土地”,应是国民“合法地承受”并“享有的遗产”,(35)顾颉刚:《纪念辞》,《禹贡》1937年第1、2、3合期。明确地提出了地理的民族遗产属性。因此,突显地理要素中华民族遗产形象,理应得到加强和重视。三是文化记忆视角。突出地理要素背后承载的中华民族历史与文化,这是当前地理要素的中华民族叙事同样需要继续重视的一方面。

三是对冲不当中华民族地理叙事影响。当前最紧要的是对西方存在的一些中华地理的错误解读按真实史实进行纠正,尽力消除消极影响。例如,对于长城要突出“游牧文明与农业文明交汇地带”意涵,尽量避免“文明冲突带”的叙说。另外,中华民族的叙事不能局限于过去,还应立足于时间中的当下与未来,随着中华民族建设核心任务变迁而创新发展。当下中华民族日益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民族伟大复兴成为新的命题。根据这一变化,面向包括海外中华儿女、国际社会等更广泛群体,抛弃地理要素中陈旧的、不符合社会发展的意义,赋予其时代新意,以此表达出中华民族爱好和平、团结担当等新形象,也是对冲的有效手段。例如,表征中华民族起源的“昆仑山”,就可通过当前戍边卫国、誓死守土的感人故事叙事,赋予其爱国精神意涵,升级为中华民族“昆仑精神”新符号。对于西藏的叙事同样也需突出其“一跃千年”新形象,从而避免这些地理“出现价值断裂与意义虚无状态”,动摇“ 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根基”。(36)冯月季、石刚:《文化符号学视域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建构》,《思想战线》2021年第5期。

四是中华民族地理符号的塑造。党的二十大特别强调提炼中华文明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的重要,这对中华地理符号塑造提出了更高要求。当前中华民族地理符号塑造过程,需要注意解决地理符号的封闭化,克服符号不能根据历史变迁而被注入新的时代内涵的问题。这就要求:首先,解决多数地理符号形成于中华民族独立解放时期,反映中华民族共同奋斗、共同发展、共同富裕背后的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符号相对不足问题,进一步塑造出更多新时代的中华民族地理符号。其次,针对已不能满足中华民族复兴新背景下新叙事需求的传统地理符号,通过各种方式,赋予其新的意义从而实现地理符号的升级。在此过程中,要注意突破之前固有的民族文化符号来自于历史记忆的局限观念,树立即使是当下鲜活实践,通过塑造也能成为中华民族符号的认识。最后,少数民族文化属于中华民族子文化,要在叙述布达拉宫等少数民族文化特性基础上,特别注意共同性导向树立,更多地融入共同经历、共同价值、共同精神等中华民族内涵,在社会认知上实现少数民族地理符号向中华民族地理符号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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