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国志》战争场面描写的发展与创新

2023-12-29 09:00王奕红
关键词:陈寿袁绍三国志

王奕红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自20世纪后期有学者从史传角度讨论《三国志》的文学成就以来,其战争描写部分也开始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但是绝大多数研究成果都是从史学角度探讨三国时期历史人物的军事活动、军事思想以及民族政策,从文学角度研究的成果不多,论述也不够充分。从数量上讲,学界对《三国志》战争描写的艺术成就研究较少,近年以来这方面的重要成果屈指可数;从研究角度上讲,一些研究史传文学的专著多是在介绍魏晋时期史传文学的特点时,将陈寿的《三国志》作为典型史籍之一,概括性介绍其文学成就,鲜少涉及其战争场面描写的艺术特点。鉴于此,本文试从战争表现手法及其人物塑造两个方面探讨《三国志》战争描写的创新和发展。

1 创新的战争叙述模式——国别体与纪传体相结合

《三国志》以魏为正统,以国别分述三国历史,没有为蜀、吴设“纪”,而是以“传”命名。但是实际上《蜀书》中的《先主传》《后主传》,《吴书》中的《吴主传》《三嗣主传》相当于蜀、吴的“纪”。这种书法虽然经常为后人所责难,但是“至于以魏为正统,乃是西晋封建史家所不得不如此做的,而且所谓‘正统’的是非,我们今日也不必去管它”[1]209。况且,这是陈寿在清楚认识到由群雄纷争到三国分立再到西晋统一的历史发展大势前提下,结合历史现实以及纪传体和编年体的特点(1)“编年体史籍按时间顺序逐年记载历史事件,以事件为叙事中心,虽然有利于掌握历史发展的来龙去脉,但重要的事件因淹没在断断续续的记述中,不能清晰地窥其全貌;纪传体以人物为叙事中心,围绕人物叙述重要史实,虽然有利于集中呈现重要历史事件的全貌,却割裂了历史发展的脉络。”参见:刘小姣.《三国志》战争描写研究[D].重庆:西南大学,2012:21.,创新地采用国别体与纪传体相结合的体例,扬长补短,巧妙地规避了单独使用一种体例带来的弊端。一方面,陈寿将魏、蜀、吴三国历史分为三条主线来叙述,每条主线又以“纪”为叙事主线,辅以其他传记补叙,逐条细化,从而更好地俯瞰由汉末群雄纷争到三国分立再到西晋统一的历史发展大势;另一方面,同一个战争事件采取多条叙事线索相互补充,呈现立体、多层次的战争,概括起来就是三方战事的多条叙事方式。下面就这种叙事方式,分而述之。

1.1 以“纪”为叙事主线,辅以其他传记补叙,逐条细化

陈寿采用纪传体和国别体相结合的体例,表明其历史视野不再局限于魏、蜀、吴中的某一国,专记一家之兴亡,而是从天下三分的角度去看待这一段历史,把三国统为一书,合为一史,全面记述分裂状态下的历史全貌。他把三国鼎立作为国家分合变化中的一个环节,由汉末军阀混战发展而来,最终走向是西晋统一。因此,《三国志》中蜀、吴两国的历史叙事主线以《武帝纪》《文帝纪》《明帝纪》《少帝纪》四篇中魏主的纪年为纲,在时间轴中勾勒出从东汉末年军阀混战到西晋统一三国的历史走向,表面上看似只有一条叙事主线,即以魏主纪年的那一条时间线索,实际上有三条叙事主线,就是魏、蜀、吴从地方豪强势力发展成为统一国家的三国史。

其一,陈寿写《魏书》不是从曹丕代汉写起,而是从曹操镇压黄巾起义写起。《蜀书》首篇不写刘备,而是写割据益州的刘焉、刘璋父子。《吴书》首篇写孙坚、孙策而不是写吴主孙权,又为刘繇立传。陈寿此举,刘知几颇有微词,认为他“不遵恒例”[2]165。其实,陈寿这样写的目的是追述三国的来源,反映的是天下由合到分的过程。而且,三国分立不是历史的常态,三国鼎立的最终走向是统一。观三国历史,可将其按时间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公元190年至公元207年),即群雄割据时期,记事主要围绕董卓、曹操和袁绍三人展开,而曹操基本统一北方的战事是重中之重;第二阶段(公元208年至公元229年),即三国鼎立时期,这一阶段主要描述魏、蜀、吴三国混战,此消彼长,平衡局势之下,三国鼎立局面最终形成;第三阶段(公元230年至公元280年),即三国由对峙走向统一的阶段。前两个历史阶段的描写揭示了三国鼎立局面为什么形成,第三个历史阶段的描写探讨了曹魏为什么能统一三国,以及司马氏代曹的原因。前两个历史阶段集中了三国时期最为激烈的战争,陈寿对这两个阶段的战争描写也极其精彩,看似是全书描写的重点。第三阶段由于史料缺乏,陈寿对战争描写着墨不多,但承载的信息量大,历时51年,占了三国历史的一半。由此可见,陈寿叙述的是三国由对峙走向统一的历史。

其二,陈寿将魏、蜀、吴三国当作相对独立、互不统属的个体,平等对待,记载平行的三国历史。《蜀书》中的《先主传》《后主传》,《吴书》中的《吴主传》《三嗣主传》相当于蜀、吴的“本纪”,陈寿在《魏书》《蜀书》《吴书》三书中以三国各自的“本纪”为纲,分别为魏、蜀、吴三个政权及其将士作传,以单传、合传、附传的方式记载这时期重要历史事迹的相关人物。通读《三国志》一书,魏、蜀、吴三国历史上具有转折性意义的战争莫过于统一北方的官渡之战,决定南北对峙的赤壁之战,决定东西疆域的猇亭之战,决定蜀国兴汉大计的诸葛亮五次北伐,打破三国鼎立局面的曹魏邓艾破蜀将诸葛瞻于绵竹,以及司马氏南下讨吴的战争。例如,官渡之战,曹操与袁绍是此次战役双方的最高指挥官,陈寿在《武帝纪》当中以时间为线索完整记载了官渡之战的起因、经过、高潮、结局。但是,本纪中的记载较为简略,其中战略布局、战术的使用、战争双方的对峙情形、战争后曹操对袁绍集团的乘胜追击、斩草除根等细微之处,陈寿巧妙地将其放在袁绍传、关羽传以及荀彧、荀攸、贾诩、曹仁、张郃、徐晃、张辽、乐进等谋臣或将军的列传中,通过详细描写他们在战争中的言行,将曹操与袁绍之间的较量做了有条有理的补充,以互见法的方式描写战争全貌。同时,陈寿将与官渡之战无多大关系,但与三国鼎立局势的形成有重要关系的袁术、刘备、孙策的行迹也放在《武帝纪》当中,但仅做了简要介绍。“会(袁)术病死。程昱、郭嘉闻公遣备,言于(曹)公曰:‘刘备不克纵’,公悔,追之不及。备之未东也,阴与董承等谋反,至下邳,遂杀徐州刺史车胄,举兵屯沛。遣刘岱、王忠击之,不克。”[3]11“孙策闻公与绍相持,乃谋袭许,未发,为刺客所杀。”[3]12“绍之未破也,使刘备略汝南,汝南贼共都等应之。(曹操)遣蔡扬击都,不利,为都所破。公南征备。备闻公自行,走奔刘表,都等皆散。”[3]14

陈寿对赤壁之战的叙述也是如此。曹操、孙权、刘备虽然是赤壁之战三方最高将领,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人物是诸葛亮、张飞、周瑜、鲁肃、陈普、黄盖等人,故而陈寿将叙述的重点放在诸葛亮、周瑜等人身上,而不是曹操、孙权、刘备三人。《武帝纪》只用两百余字概述战争的开端、经过、结果。“秋七月,公南征刘表。八月,表卒,其子琮代,屯襄阳,刘备屯樊。九月,公到新野,琮遂降,备走夏口。公进军江陵,下令荆州吏民,与之更始。乃论荆州服从之功,侯者十五人,以刘表大将文聘为江夏太守,使统本兵,引用荆州名士韩嵩、邓义等。益州牧刘璋始受征役,遣兵给军。十二月,孙权为备攻合肥。公自江陵征备,至巴丘,遣张憙救合肥。权闻憙至,乃走。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备遂有荆州、江南诸郡。”[3]18《先主传》和《吴主传》亦如此概括赤壁之战,只是陈寿将叙述的视角转换成刘备和孙权。而《诸葛亮传》则用三百多字记叙诸葛亮劝服孙权与刘备结盟。《周瑜传》《鲁肃传》《吕蒙传》中将战前周瑜、鲁肃力主迎战曹操的理由、黄盖献“火烧赤壁”的计谋、曹操兵败北归后周瑜与曹仁争夷陵……这些重要的细节描写通过这三两篇列传展现出来。可见,赤壁之战的描写是结合了曹操、刘备、孙权的纪传篇,诸葛亮、周瑜、鲁肃、程普、黄盖等相关人物的列传来叙述的。

陈寿对三国历史的叙事以魏主纪年为时间轴,以三国本纪为纲,其他将、臣的列传为辅,分三条叙事主线,三条主线齐头并进。陈寿的这种叙事方式明显符合东汉末年以来由统一到分裂,再由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特点,与以往史传散文所使用的叙事方式相比,有相同的地方,更有创新之处。譬如,以往史传散文采用“史家式全方位知”叙述视角,能让史传作者突破历史语境的限制,扮演着全知叙事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能了解过去,预知未来,也能探知梦境[4]117。而陈寿开创史传文学体例的先河,使用国别体与纪传体相结合的创新体例,在叙事过程中扮演全知者的角色,兼顾多方,穿插叙述历史事实,精彩演绎各类大小战事。在对战争的描述过程中,通过清晰明了的叙事主线勾勒历史发展进程,体现历史阶段的特殊性,开创新的战争叙述视角,我们将其概括为三方战事的多条叙事方式。

1.2 多条叙事线索相互补充,呈现立体、多层次的战争

采用国别体和纪传体相结合的体例书写历史还能让叙述者从不同的叙述视角叙述同一场战争,从而使得事件的叙述更加清晰明朗,让战争呈现得更为立体。先以官渡之战为例,《武帝纪》从备战到战争结束,详细记载曹操集团是如何上下齐心取得官渡之战的过程。这是叙述官渡之战的第一条线索,也是最明朗、最重要的一条线索,所有跟官渡之战有关的人物都有提及。在《武帝纪》中,陈寿逐一描写,逐层揭示,有条不紊地按事件发展的先后顺序将事件交代清楚:第一回合,曹操斩颜良、文丑两员大将,威震袁绍军队;第二回合,曹操、袁绍分营相拒,曹操粮少兵少,进退两难;第三回合,曹操率轻兵偷袭淳于琼,袁绍没有及时救援,反而以为攻拔曹营的时机已到,遂派张郃、高览攻曹洪,结果淳于琼刚被曹操斩杀,张郃就投降了。绍军大溃,弃军渡河,冀州诸郡皆降曹操。余绪即是袁绍病死后,二子袁谭、袁尚内斗争权,外甥高干逃入匈奴,最终都被曹操逐一击破。

在《董二袁刘传》中,陈寿从袁绍集团的战前准备、战略布局方面对官渡之战的几场战役做了较为详细的叙述。这是官渡之战的另一条较为清晰的线索,主要目的在于揭示袁绍集团为什么在占优势的前提下反而节节败退:是战略布局错误?最高统帅的决策错误?还是战士的作战能力问题?从袁绍发兵攻许、乌巢军粮被劫、袁绍兵败病死以及袁尚、袁熙奔辽后被斩……陈寿对袁军的每一次失败的原因都做了详细的叙述,重点突出统帅、谋臣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读之令人深思。通过这一条线索的叙述,陈寿揭示出袁绍失败的原因,正如曹操所说:“吾知绍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3]11

此外,陈寿对在官渡之战中还未有一席之地的刘备和未成气候的东吴孙策都交代了行迹,这是记叙官渡之战的另外两条隐蔽线索。《武帝本纪》有四次提到刘备的行迹:“遣备截袁术”“东击刘备”“备投袁绍”“绍败备投刘表”。东吴孙策则企图在曹操和袁绍胶着之时渔翁得利,可惜被突如其来的刺客打断了计划。通过明暗几条线索的叙述,官渡之战的激烈可见一斑,而且三条线索相互补充叙述,使得官渡之战在作者笔下更有层次,更加立体,不但事情发展的前因后果清楚明白,而且人物在历史发展中的主要功绩也叙述分明。

对樊城一战的描写,陈寿也采用多角度叙述,立体展现关羽作为“五虎上将”“威震华夏”时的风采。这场战役的参战双方是关羽和曹魏的曹仁、于禁、徐晃、庞德等人。《关羽传》中关于关羽攻樊城的记载:“羽率众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汉水泛滥,禁所督七军皆没。禁降羽,羽又斩将军庞德。梁、郏、陆浑群盗或遥受羽印号,为之支党,羽威震华夏。”[3]561既没有详细叙述关羽攻城的细节,也没有正面刻画关羽的形象,仅用“威震华夏”一词就简单概括了关羽的胜利。若不结合《魏书·曹仁传》《魏书·于禁传》《魏书·庞德传》《魏书·徐晃传》《魏书·胡昭传》《魏书·温恢传》《魏书·陈思王植传》《魏书·蒋济传》《魏书·满宠传》《蜀书·先主传》以及《吴书》中的有关记录,则无法对樊城一役的胜利有一个清晰的认识。首先,《曹仁传》写关羽借助汉水暴涨的天时和地利,歼灭于禁七军,继而使得曹仁元气大伤,只余数千人守城;接着趁其力有不逮之际,乘船临城,重重包围,使其内外断绝,粮食欲尽,救兵不至;最后,逼得曹仁斩杀将士,誓死守城,终于等到徐晃援兵从外解围。就是这样,曹仁九死一生才突破重围,狼狈逃走。陈寿在曹仁本传中写战场之中的生死较量,而在《于禁传》《庞德传》和《徐晃传》中却写战场之外的军情紧急,调兵遣将:曹操一边派出徐晃紧急救援曹仁守城,一边命令远离襄、樊的豫州刺史吕贡和兖州刺史裴潜轻装速发,随时准备援助曹仁、徐晃(见《温恢传》温恢和裴潜的密语)。其次,《陈思王植传》记载曹操情急之下,打算派遣当时深受器重的爱子曹植率军赴援,只是曹植喝醉了没能受命,于是悔而罢之。再有,《桓阶传》记载:徐晃不能及时解救曹仁,其他几路人马相隔太远,曹植也不能为父分忧,而军情确实紧急,于是曹操决定亲自领兵南征,其智囊团极力劝说:“今仁等处重围之中而守死无贰者,诚以大王远为之势也。夫居万死之地,必有死争之心;内怀死争,外有强救,大王案六军以示余力,何忧于败而欲自往? ”[3]378最后,《蒋济传》又记载了蒋济和司马懿所说的“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战攻之失”[3]272,以及曹操担心关羽营救“汉帝”而打算迁都的惶恐之语。这时,司马宣王和蒋济为曹操献“祸水东引”“围魏救赵”之计谋:“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蹑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则樊围自解。”[3]272-273樊城之战,曹操集团遭到了严重的打击,为了解除危机,曹操利用吴蜀并不牢固的同盟关系,以利相诱,将危机转换到关羽及蜀国身上,情势立马调转,孙权出兵袭击公安、江陵,刘备救援不及,关羽败走麦城。考察这些传记可知:第一条线索是陈寿从曹仁守城,于禁、庞德、徐晃驰援的侧面叙述关羽攻樊城一役;第二条线索是东吴孙权乘人之危袭击公安、江陵,蜀国救援不及,关羽败走麦城。而“关羽败走麦城”既是樊城之役的余绪,也是刘备发动夷陵之战的起因。陈寿对这些战事的叙述,可谓环环相扣,审材精当,详略得当。

2 在战争描写中刻画人物形象

《左传》战争描写的特点之一是对战争发生、发展甚至战争走向的各种主客观因素进行详细叙述和交待,试图揭示战争胜败的根本原因,故而对这些主客观因素描写详细,对战争发生的过程则一笔带过[5]。《史记》在战争描写中则注重塑造人物形象,善于用人物自己的言行、神态、心理来刻画自身特点,突出人的价值。陈寿也重视个人的价值,重点表现人才及其谋略对战争胜败的影响,但是对人物的刻画则多采用他人的语言或对话,而不是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并且对人物的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也不多。

2.1 用他人的语言或对话刻画人物

《三国志》行文中绝少用到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多用他人的语言或对话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袁绍传》中袁绍与刘延一役,沮授谏袁绍曰:“良性促狭,虽骁勇不可独任。”[3]121陈寿借沮授之言反映颜良虽骁勇却心胸褊狭。官渡之战伊始,沮授又谏曰,“北兵数众而果劲不及南,南谷虚少而货财不及北;南利在急战,北利在缓搏。宜徐持久,旷以日月”[3]121,借沮授之口表明战争双方的优劣和战略方针。从袁绍一方来说,宜先采用持久战,然后出奇制胜,不可冒进,“可遣将蒋奇别为支军于表,以断曹公之钞”[3]121。两段谏言足见沮授作为一名谋士的能谋善断。至于袁绍的外表宽容、内多猜忌、表里不一,陈寿除了从侧面描写他三番四次拒绝沮授的言行之外,还用田丰临终之言表现出来,“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3]122。官渡之战前后,对于袁绍的行为,陈寿评曰:“绍外宽雅,有局度,忧喜不形于色,而内多忌害,皆此类也。”[3]122可谓切中要害。

《诸葛亮传》载赤壁之战,诸葛亮奉命前往孙吴结盟,与孙权的一段辩论。诸葛亮先是以言语刺激孙权,稳定其摇摆不定的心理,“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何不案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3]545进而适时夸大自己的优势,消除孙权顾虑,“豫州军虽败于长坂,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精甲万人,刘琦合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敝,闻追豫州,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3]545最后,一语中的,说中了孙权的隐秘心思——“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3]545。面对强势、固执的孙权,诸葛亮毫不示弱,步步为营,言语犀利。陈寿浓墨重彩地用一大段言语交锋,极力表现出诸葛亮的外交才能。除赤壁之战外,传文中还载有“隆中对”和“出师表”,同样用大量的篇幅描写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赤胆忠心。此外,文章当中一些历史人物的评论,诸如徐庶之言“诸葛孔明,卧龙也”[3]543,刘备之言“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3]544,司马懿之言“天下奇才也”[3]551,都是通过侧面来刻画诸葛亮。在诸葛亮的本传当中,诸葛亮的个人言论和他人的评论共同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这与《左传》《史记》等史传文学有所不同。

2.2 语言简练质朴,生动传神

南朝刘勰曾评价《三国志》“文质辨洽”[6]283。所谓“文质辨洽”是指史家撰写人物传记,选择史料时要作一番甄别的功夫,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要遵循实录原则,不能嗜博好奇,采摭轶闻。同时在叙事和行文方面要做到质文相半,即孔子所言“文质彬彬”[7]78。

陈寿撰写《三国志》时取材就十分精审,不嗜博好奇,往往通过选取几件典型事例来表现人物性格和特征。比如《张辽传》,陈寿抓住张辽生平中关键性的几次事件加以描绘,勾勒出这位将军独有的性格特征。陈寿开始写张辽与夏侯渊包围昌豨,久攻未下,食粮将尽,众将提议撤兵,独张辽发现昌豨有降意,正在犹豫,可以争取,便假传曹操旨意,冒险上山劝说昌豨投降,最后取得成功,劝降行为凸现张辽的智勇;接着描写张辽面对突然出现的叛乱,“辽谓左右曰:‘勿动。是不一营尽反,必有造变者,欲以动乱人耳。’乃令军中,其不反者安坐。辽将亲兵数十人,中陈而立。有顷定,即得首谋者杀之”[3]311,只用几十个字就将张辽的沉着冷静、当机立断的具体神情刻画出来。在破合肥之围的战役中,更显示出张辽的大将风范,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平旦,辽被甲持戟,先登陷阵,杀数十人,斩二将,大呼自名,冲垒入,至权麾下。权大惊,众不知所为,走登高冢,以长戟自守。辽叱权下战,权不敢动,望见辽所将众少,乃聚围辽数重。辽左右麾围,直前急击,围开,辽将麾下数十人得出,馀众号呼曰:‘将军弃我乎!’辽复还突围,拔出馀众。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自旦战至日中,吴人夺气,还修守备,众心乃安,诸将咸服。”[3]312

另外,陈寿主张质直平允,以简笔勾勒人物的精神风貌,以简洁的语言呈现形象生动的战争场面,让人身临其境。这与太史公爱奇的心态截然不同。如《周瑜传》载:“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将黄盖曰:‘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操军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乃取蒙冲斗舰数十艘,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先书报曹公,欺以欲降。又豫备走舸,各系大船后,因引次俱前。曹公军吏士皆延颈观望,指言盖降。盖放诸船,同时发火。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还保南郡。备与瑜等复共追。曹公留曹仁等守江陵城,径自北归。”[3]748这一段描写了火攻的具体实施步骤:先以浇注膏油的稻草填满数十艘快船,佯装降兵,又预备大船跟在快船的后面,借助天气和风向,点燃快船。陈寿将曹操的军士“延颈观望”“指言盖降”的好奇和疑虑,都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火势渐起,延烧岸上营落之时,“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一句写出了战争场面的宏大、壮烈、悲惨、混乱,使人身临其境,切身体会到火攻的悲壮、惨烈。

3 偏好以少胜多的战役和特殊的作战方法

陈寿根据三国时期的历史背景,写出了有别于以往军事作品中的不同战争。这些特殊类型的战争数不胜数,而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则是以少胜多的水战和火攻,尤其是有些战争使用奇兵奇谋,以弱胜强,令人惊叹。

3.1 “以少胜多”的三大战役

历代史家对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争都格外偏爱,比如《左传》中的城濮之战、《史记》中的楚汉之战。陈寿在《三国志》中也对此类战役浓墨重彩,体现了他重智计、轻匹夫之勇的心理。限于篇幅,仅就《三国志》中著名的三大战役举例。

其一,官渡之战。从实力来看,袁绍占领冀、并、青、幽四州之地,曹操只有兖州、豫州。从兵力数量上看,袁军有十万,曹操不满万人。这里曹操的兵力数量可能记载不实,裴松之曾对此提出质疑(2)裴松之对官渡之战中曹操和袁绍两方兵力人数作过考证,他说:“臣松之以为魏武初起兵,已有众五千,自后百战百胜,败者十二三而已矣。但破一黄巾,受降卒三十余万,余所吞并,不可胜纪;虽征战损伤,未应如此之少也。夫结营相守,异于摧锋决战。本纪云:‘绍众十余万,屯营东西数十里。’魏太祖虽机变无方,略不世出,安有以数千之兵,而得逾时相抗者哉?以理而然,窃谓不然。”接着他提出曹操兵力不少的理由,认为是陈寿“将记述者欲以少见奇,非其实录也”。参见:陈寿,裴松之.三国志: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6:12.,认为曹操在官渡之战中的兵力不可能与袁绍相差悬殊,只能是记述者陈寿欲以少见奇,突出表现曹操的机变无方,世所罕见。同时,陈寿不仅写曹操士卒数量少,还写钱粮补给少,为后续奇兵突袭作铺垫,以此完整描写官渡之战中曹操战胜袁绍的传奇性,强调战争中智谋的重要性。

其二,赤壁之战。曹操号称率百万雄师南下讨孙权。周瑜、程普率三万精兵与刘备统军的两万多合于夏口。虽然现在很多学者指出赤壁之战中曹军实际并没有百万,但赤壁之战的确是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毋庸置疑。“孙、刘联军投入赤壁之战的兵力,大约是五万人,其中孙权的兵三万,刘备的兵一万,刘琦的兵一万。”[8]因为从实力来讲,曹操南下前,兼并了袁绍的北方四州之地,刘琮投降,他占有天下土地的十之七八,而孙权只有江东一隅之地,刘备更是一席之地也没有。然而曹操的军队不习水战,丁施先生曾推测“就其训练有素及经过水战考验的水军来说,曹军少,孙、刘联军多,倒是很有可能的。”[8]因为缺乏水战经验,曹操才会被黄盖的诈降之计所欺骗,一场大火,死伤惨重。由此可见,军队的战斗力不靠数量取胜,而靠质量取胜,说到底是人才的力量。

其三,夷陵之战。在兵力数量上,蜀汉与孙吴相差不大,据任昭坤推断,刘备为报关羽之仇,投入夷陵之战的总兵力当在十万人左右,而吴国投入这场战争的兵力,只有陆逊的五万,加之步骘率领的益阳偏师万人,共为六万[9],不能体现“以少胜多”。但从战略上看,陈寿在记载夷陵之战时多次强调刘备战略决策的失误。第一,在刘备东征孙权以复关羽之耻时,群臣多谏言,刘备皆不纳。刘备于夷陵战败后还白帝城时,诸葛亮叹曰:“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3]573第二,陆逊曾就刘备的排兵布阵以及战法选择上上疏孙权曰:“夷陵要害,国之关限,虽为易得,亦复易失。失之非徒损一郡之地,荆州可忧。今日争之,当令必谐。备干天常,不守窟穴,而敢自送。臣虽不材,凭奉威灵,以顺讨逆,破坏在近。寻备前后行军,多败少成,推此论之,不足为戚。臣初嫌之,水陆俱进,今反舍船就步,处处结营,察其布置,必无他变。伏愿至尊高枕,不以为念也。”[3]797夷陵乃要害之地,易得易失,易守难攻。按兵法常理来讲,刘备应该坚固堡垒,以逸待劳,如若他主动出击,反而会落了下乘。而且刘备选择舍船就步,从陆路行军。陆逊看出其行营布置并没有特殊变化,于是有了取胜的良策,让孙权不必担心。据当代学者邵鹏考证,陆逊当时采用的是刘备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型战法——两栖登陆作战[10]。陆逊首先采用了火攻,令军士各持一把矛,待火势渐成,蜀军大乱封锁江面,扼守夷陵道,截断蜀军退路,然后全线出击,水路并进。结果刘备大败,只能向西撤退,在马鞍山附近又被四面包围,经过激烈的突围战才狼狈逃到秭归,通过陆路撤到永安。

3.2 特殊的战法

《孙子兵法·势篇》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又曰:“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11]34-35郭化若先生解释说:一是在军队部署上担任警戒、守备的部队为正,集中机动的主力为奇,担任钳制的部队为正,担任突击的为奇;二是在作战方式上,正面攻击为正,迂回侧击为奇,明攻为正,暗袭为奇;三是按一般原则作战为正,根据具体情况采取特殊作战方法为奇。陈寿在叙战事及兵法时亦多用“奇兵”“奇正”“奇谋”这样的术语,说明他崇尚奇谋妙计。如《武帝纪》叙曹操破张绣曰:“到安众,绣与表兵合守险,公军前后受敌。公乃夜凿险为地道,悉过辎重,设奇兵。会明,贼谓公为遁也,悉军来追。乃纵奇兵步骑夹攻,大破之。”[3]9《邓艾传》叙艾灭蜀之谋曰:“今贼摧折,宜遂乘之,从阴平由邪径,经汉德阳亭趣涪,出剑阁西百里,去成都三百余里,奇兵冲其腹心。剑阁之守必还赴涪,则(钟)会方轨而进;剑阁之军不还,则应涪之兵寡矣。军志有之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今掩其空虚,破之必矣。”[3]464后来,邓艾的“奇兵”果然灭掉蜀汉,此是用奇兵的成功范例。相反,陈寿认为不善用“奇兵”者,即为少奇谋。少奇谋者,会错失战机,将很难取得胜利。在《诸葛亮传》中,陈寿评曰:“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3]554可与管仲、萧何相比。然而“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3]557诸葛亮北伐曹魏,过分注重四平八稳的战法,始终不肯用魏延的“奇兵”。被陈寿评为“以勇略任”的魏延曾多次向诸葛亮请战:“延每随亮,辄欲请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如韩信故事,亮制而不许。延常谓亮为怯,叹恨己才用之不尽。”[3]596诸葛亮伐魏对比邓艾伐蜀,“正兵”败,“奇兵”胜。从陈寿偏好奇兵奇谋的角度考虑,他评价诸葛亮“奇谋为短”也就不足为奇了。

4 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对《三国志》战争场面描写的分析,笔者认为陈寿的创新与发展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在经史分途的初期,陈寿自觉地对史书文体进行了一次新的探索。在谋篇布局上表现为:以曹孙刘三家为主线,以追寻三国鼎立演变之迹为主题,成功还原了三国历史的本来面目。正如张子侠所言:“这种布局既突出了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历史特点,同时又不局限于三国,比较全面地反映了该时期的历史全貌。”[12]其次,在战争场面的描写上,陈寿沿袭了“史家式全方位知”叙事视角,行文中绝少用到心理描写,多用他人的语言或对话来刻画人物形象。最后,陈寿虽然在取材和语言上不嗜博爱奇,但是其军事思想却表现出嗜“奇” 的倾向。陈寿对史传散文文体形式的探索,核心是调整史与文的关系,追求文质辨洽,力图达到辞采和史实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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