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东图书馆编辑汪乃刚考述及其他

2023-12-29 08:20林英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书业亚东职员

【摘要】本文借助新发现的信件及其他一手史料,对亚东图书馆重要编辑汪乃刚的生平进行考述。由于汪乃刚与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以及汪原放的独特关系,对于汪乃刚的考述便具有网絡关键节点的意义,其他一些相关史料得以有机串联起来,由此呈现出一幅更为整体的景观。本文在对亚东图书馆编辑汪乃刚进行打捞之外,至少还带来三方面的新发现:一是亚东图书馆家族化运作特征十分显明;二是对汪孟邹独特精神特质的进一步发掘;三是生动呈现出新书业对近现代知识分子的强大吸引力。

【关键词】亚东图书馆汪乃刚汪孟邹汪原放新书业

亚东图书馆是新文化运动时期最重要的出版阵地。《新青年》从这里筹划起步;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胡适的著作主要由亚东图书馆出版;亚东图书馆策划出版了一系新文化书籍——新诗集、标点白话文小说、整理国故类书籍等,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推动机与加速器。与此同时,亚东图书馆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与发展也有着极深的关联。亚东图书馆为早期中国共产党对外联络的重要基地,并曾多次参与对重要党员的全力营救工作。党刊《向导》曾由亚东图书馆负责出版发行,毛泽东开设的文化书社等曾得到亚东图书馆无私的帮助。在经营上,亚东图书馆一度占据出版界第三把交椅的位置,仅次于当时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与此同时,亚东图书馆有着强劲的生命力。在载浮载沉的现代出版环境中,多少出版机构昙花一现,而亚东图书馆始终得以维持,直至1953年汪孟邹去世前夕。概而言之,亚东图书馆对中国现代文化具有重要贡献,在现代出版史上占有不容轻视的地位。

亚东图书馆的辉煌与成绩,是其主人汪孟邹先生勇毅追求、苦心经营的结果,也与陈独秀、胡适、章士钊、高语罕、蒋光慈、陶行知等一众重磅文人学者提携支持有关。与此同时,在背后默默支持的亚东图书馆职员,其作用亦不宜轻视。在有关亚东图书馆的研究中,对于汪孟邹以及文人学者的支持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而囿于史料的缺乏以及研究视角的限制等因素,对于亚东图书馆职员的研究则相对匮乏。笔者有幸获得上海收藏家陈思航先生慷慨提供的与亚东图书馆有关的书信十余封,发现其中多数的收件人为亚东图书馆编辑汪乃刚先生。根据这批信件,以及《乃刚日记选录(1925年11月1日至1926年1月19日)》、汪无功的《怀念伯伯汪乃刚》、汪无奇的《我的父亲汪乃刚》等,并综合其他文献史料,笔者试图梳理亚东图书馆编辑汪乃刚的一生行止,并由点及面,试图探讨其所折射出的更为丰富的意涵。今年恰好是亚东图书馆创设110周年,亦以此以为纪念。

一、汪乃刚生平考述

汪乃刚(1892—1970),名家谦,汪孟邹先兄汪希颜之长子,汪原放之兄。其父汪希颜于南京陆师学堂求学时英年早逝,其叔汪孟邹承担起照养大家庭的重任。七岁时,汪乃刚入东山学院。1903年,绩溪仁里思诚学堂创办,汪乃刚成为该校第一届学生。新创办的思诚学堂由汪孟邹的恩师胡子承任校长,是徽州开办最早的学校之一。该校重视地理(着重乡土地理,实地测绘了绩溪新图,并编有绩溪舆图表说两册)、国文、修身(自编教科书计四册)等课程。这也使得汪乃刚一生对地理、文学等都很关注。据汪氏后人回忆,老家客厅两边墙壁上各挂一幅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汪乃刚每天看完报后,总要拿着放大镜仔细地查找相关地名,有时还动员小辈一起帮忙找。从汪乃刚遗留下来的日记,可以看到其中关于诗歌、联对等的摘录所在多有。其时胡适为亚东人员等所写的扇面、单条等,汪乃刚在日记中几乎完整存录。

汪孟邹与先兄汪希颜情感笃厚,兄弟二人同心追求新知识与新思想。汪希颜才华横溢,汪孟邹悼祭母亲的《哀章》中写道:“儿兄(希颜)性过常人,才气纵横,不可一世,充其所造就,吾家光宠实多,奈不幸而今死矣!”汪希颜若非英年早逝,或将如郑超麟所说:“(陈独秀、章士钊、汪希颜)三人感情很好,惜汪早死,否则也是中国文化界一个有贡献的人。陈、章二人对汪希颜的弟弟汪孟邹有生死之交情,就是由此而来的。”汪孟邹不忘先兄的遗志,其为汪乃刚设计的人生路径是子承父志——“弃书学剑亦英雄”。1906年3月安徽巡抚恩铭将安庆武备学堂改为陆军小学,以培养新军,汪孟邹即将汪乃刚送进该校。之后,汪乃刚进南京陆军中学。毕业后,经汪孟邹推荐,汪乃刚入汪孔璋、程万人的徽州民团,并任二排长。不料徽州民团于1914年7月20日发生兵变,汪乃刚因此身负重伤,险些丧命。伤愈之后,汪乃刚在亚东图书馆任事。之后,汪孟邹又把汪乃刚送进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体育。汪孟邹对先兄长子极力栽培,汪乃刚是汪氏后辈中求学最多者。

1924年,汪乃刚从南京高师毕业。彼时正值亚东图书馆的黄金时期,标点白话文小说《水浒》《儒林外史》《红楼梦》等次第出版,同时出版有《胡适文存》《独秀文存》《白话书信》等书,备受读者欢迎,营业蒸蒸日上。为书店,为家庭,为自己——基于多重因素的考虑,汪乃刚毕业后选择回亚东图书馆工作。汪乃刚一开始于发行所任职,1925年12月1日后改到编辑部,主要从事校对工作。残存的日记显示,汪乃刚负责过《官场现形记》《儿女英雄传》等书的校对。同时,在其弟汪原放的带领和指导下,汪乃刚亦着手白话文小说的标点整理工作。由汪乃刚标点出版的白话文小说有:《宋人话本七种》《醒世姻缘传》和《今古奇观》。这也是20世纪30年代,亚东图书馆首创的标点本出版被其他出版机构大量跟进,甚至出现“一折八扣”本的恶性竞争后,亚东图书馆继续出版的仅有的3本标点白话文小说。

汪乃刚自1924年再入亚东图书馆后,一直工作到1937年“八一三”事变前夕,是亚东图书馆的重要支持力量。据汪原放回忆,1926年胡适出国时,特意写信给他和汪乃刚,劝他们兄弟努力把店事搞好,工作做好。1933年3月,汪孟邹将亚东图书馆交由汪原放、汪乃刚、汪协如兄妹三人“共同接办”(亚东图书馆后来出现周转不灵的情况,汪孟邹于1935年重新回店主持)。因此可以看出汪氏三兄妹对亚东的意义超越了一般的职员,是具有相对决定意义的重要人员。1937年,“八一三”事变之前,汪孟邹洞察到国内局势将有变化,抗战一触即发,让汪乃刚、汪原放兄弟其中一人回老家,以照看在安徽绩溪老家生活的孩子们。为充分发挥汪原放在编辑、翻译方面的才干,以谋求亚东图书馆更好的发展,汪乃刚主动选择回老家守门楼。抗战期间,汪乃刚为保护祖宅和全家人,艰苦备尝。换言之,汪乃刚以离开亚东图书馆的方式,为亚东图书馆的继续维持与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二、汪乃刚考述之价值与意义

借助新史料之挖掘,对汪乃刚的进一步发现,是对亚东图书馆这一重要编辑之打捞。同时,因为汪乃刚与亚东图书馆的独特关系,其他一些零散的史料被串联起來。用一形象化的表述就是,汪乃刚的发现就好像是那颗往水中投下的石子,它同时带动着水面一起荡漾开来,由此呈现出一幅整体景观。

1.汪氏家人举全力支持亚东图书馆与汪孟邹“过渡人”的特征

就职业成就而言,汪乃刚不如其弟汪原放,但就对于亚东图书馆的支持而言,汪乃刚与汪原放一样,都将他们一生的重心放在了亚东图书馆上。汪乃刚1924年从南京高师毕业,没有去从事与专业对口的体育教育工作,而是选择了回亚东图书馆支持其发展。实际上,之后汪乃刚亦有专业对口的职业机会。1925年底,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邀请汪乃刚担任体育主任,然而汪乃刚选择了放弃,原因是:“我和原弟讨论的结果:自己店里的事到底要紧,决意谢绝。”换言之,汪乃刚把亚东图书馆发展的需要放在了自我发展之上。

不单汪乃刚如此,汪协如(汪乃刚、汪原放之妹)亦然。汪协如在叔父汪孟邹的支持下,进入苏州浒墅关女子蚕业学校求学,成为接受新知识的新女性。1924年汪协如毕业时,学校留其在校工作。与汪乃刚一样,汪协如最后也选择了回亚东图书馆工作。一年后,汪孟邹从理性出发,认为全家人都在亚东图书馆麾下,不易于规避家庭经济风险,尤其是他们从事的是变数尤大、风险很高的新书业。因此,汪协如改往安庆省立女子职业学校当蚕科教员。然而一年以后,因亚东图书馆的需要,汪协如于1926年再次选择了辞去自身的教职,回到亚东图书馆,并一直工作到1935年——其时亚东图书馆经济上出现极大困难,几乎难以运转,亦无工作可言。汪协如在蚕业方面的专业能力,使其在此领域获得较好的职业发展机会。但即便如此,汪协如仍心系亚东图书馆。从她与汪乃刚、汪原放的通信中,能明显感知其亦始终将亚东图书馆的需要放在首位,只要亚东图书馆能继续发展,汪协如仍倾向于为亚东图书馆继续服务。正如其所言,“我为个人,为全家,为店的前途没有不愿帮着苦干之理”。

汪氏家族中有文化基础的子弟,均自觉将亚东图书馆的需要放在了考虑的优先级上,全力支持其发展。也正因如此,1953年亚东图书馆因故关停时,汪孟邹会表达出“把店关掉,我实在对不住子孙!”的强烈内心感受。汪孟邹作为一个受惠于新学堂、新书刊的时代精英,一个有志于由己推人、希望通过新书刊“开民智,新民德”的先进知识分子,终其一生奉献于新书业。汪孟邹不仅把亚东图书馆作为其实现革新社会的理想实践之地,同时亦将亚东图书馆视为重要的家业。这既是现实运作的切实结果,同时也反映出汪孟邹“过渡人”的时代特质。所谓“过渡人”,是社会学家冷纳(Daniel Lerner)提出的一个概念,意在描述和分析社会转型时期身处新、旧两套价值系统中人群的思想和性格特征。“过渡人”乃集新、旧特征于一身,“一只脚踩在新的价值世界中,另一只脚却踩在旧的价值世界里”。汪孟邹有其锐意求新的一面,亦有着浓厚的传统徽俗家族观念。

2.新书业出版机构对新青年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汪氏家人对亚东图书馆予以全力支持,也在于他们亦为新书业的魅力所吸引。正如汪协如在其自传中写道,她与哥哥汪乃刚因为“也喜欢搞搞文字,就进了‘亚东”。新书业呈现出来的新气息,与文化思潮桴鼓相应的工作内容,与教育文化界相往来的工作环境,对于新青年们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这在汪氏兄妹中有鲜明体现,在亚东图书馆的其他职员中亦有体现。

亚东图书馆的重要职员、被汪原放称为汪孟邹“左臣右相”的陈啸青,早年在茶庄工作,深为店主所器重。然而,陈啸青被新书业的工作内容与氛围所深深吸引。“父亲(陈啸青——引者注)第一次去玩时,看见那里的职工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令他十分惊异,而且十分羡慕。心想若能到这里工作可公开读书看报,又不用花钱买书,还有字典可查,那多好。最令父亲感动的是科学图书社的职工竟和老板汪孟邹……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新式书店的那种文化氛围和旧式钱庄、茶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由茶庄的资深职员转到芜湖科学社工作,薪资有所下降,但陈啸青并不在意,一心一意想要转入新书业。亚东图书馆的重要编辑章希吕也是如此。章希吕原在安徽省立第三中学教书,很向往亚东图书馆。尽管当教员月薪有30多元,当时亚东图书馆的编辑一月仅8元(章希吕入馆时调整为20元),但“他说过,钱再少也来”。章希吕进入亚东图书馆工作后,“不怕苦,校书很有兴(趣),自己也用功,常常看过新书、新杂志,又常看日报”。亚东图书馆编辑余昌之亦如此,其原在绩溪县立女子小学教书,看到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水浒》等标点本很好,很想一道做这个工作,因此进了亚东图书馆。

当零散地看待汪乃刚或其他亚东图书馆职员所做出的职业选择时,易将其视为个体的兴趣爱好与追求。然而有更多的史料聚合在一起时,则提供了一种整体视角:这不仅是个体的兴趣与选择,同时也源于新书业本身的魅力对新青年们的感召。如愿进入新书业并终身服务于此的陈啸青有所总结:“我由茶号转到书社……满足了我梦寐以求的心愿,是一桩值得自己快慰的事。我进书社后,抱着替文化服务为终身事业的信念,工作感到浓厚趣味,填补了精神上的空虚感。有书读,有报看,这里往来的除了同乡以外都是教育界里的人,见闻也为之一新。”汪孟邹所创办的新书业机构,无论是早期在芜湖创办的科学图书社,还是寿命长达40年的亚东图书馆,其“新”的色彩与“文化”因子十分突出。芜湖科学图书社与老书店“无非是《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再是‘四书”不同的是,它将当时的文化高地上海、日本东京等出版的新书和报刊采购进皖地销售,其经营的书目种类之多、之新,完全可以比肩上海、北平的新书店。亚东图书馆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勇立潮头,前面已有论及。汪孟邹所主持的新书业,自然对向往新文化新思想的时代青年有很强的吸引力。

与此同时,亚东图书馆与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胡适及其他安徽籍的重要文化人士关系笃厚。陈独秀在上海时,亚东图书馆是其最常去的地方之一。陈独秀去了亚东图书馆,总要与这些来自家乡安徽的亚东职员谈谈说说。汪原放说:“我们弟兄姐妹见到他,真像是自家伯、叔一样……不但是对于我们,便是对于希吕、昌之,也是对自家的子弟一模一样。其实,对我们一店的人都一样的好。”胡适与汪孟邹同是安徽绩溪老乡,亚东图书馆的职员几乎全部来自绩溪,重视乡情乡谊的胡适与亚东图书馆上上下下有着很深的友谊。胡适在上海治疗痔疮旧疾时,一直下榻亚东图书馆,汪乃刚的日记中有不少关于胡适为亚东职员写扇面、谈新诗、打牌等的记录。胡适与汪孟邹、汪原放、章希吕、余昌之等亚东同人往来的书信亦被保存下来不少,其中既有学问上的指点、生活上的相帮,亦有纯粹友谊的问候。此外,陶行知、蒋光慈、高语罕等,无不与亚东图书馆上下十分交好。可以说,亚东图书馆是安徽籍文化人士在上海最重要的聚集据点。也因此,于亚东职员而言,他们不仅可以于亚东图书馆所出版发行的书刊文本间感受新文化和新思想,而且切实置身于新文化新思想之具体现场。

亚东图书馆蓬勃的新文化氛围,也着实地予亚东图书馆职员以滋养与成长。汪原放仅初等小学毕业,在亚东图书馆自学成才,不仅成为“标点古籍第一人”,而且学习英语、日语、拉丁文等多种语言,翻译有《仆人》《伊所伯的寓言》《印度七十四故事》《一千○一夜》《六裁判》《母亲》《我的旅伴》《流浪人契尔卡士》等众多作品。汪乃刚由校对而渐至标点古典小说,同时坚持学习日语,翻译有《呆子伊沃》、《两个巡礼者》、《僧正和盗贼》(手稿,未正式出版)。汪乃刚、汪原放如此,亚东图书馆的其他职员亦如此。亚东职员葛湘三的哲嗣葛循猿在回忆文中写道:汪孟邹鼓励亚东职员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再学一门技术,其父因此半工半读,在亚东工作时还在上海美专夜校学习过美术。章洪立回忆其父亲章致治时也谈道:“在这么一个学习气氛很浓的环境中,耳濡目染,父亲也研起墨,拿起了毛笔,练起书法来了。”其父的书法很得一位老书法家称赞,对此其父认为:“是亚东培养了我,是亚东给了我学习的好机会。”亚东的工作生活成为亚东职员重要的精神印记,哪怕是后来回到家乡,亚东旧职员仍常相过从。

3.汪孟邹的精神对亚东职员有着深刻影响

借由史料得知汪原放做事极认真。其时张静庐以一个老出版家的资格,对汪原放的工作倍加称誉:“据我所知道,汪原放先生每一部书的校对,总在十二次以上,其工力与耐性是值得我钦佩的。”鲁迅对亚东标点的本子亦十分嘉许,他说:“我以为许多事是做的人必须有一门特长的,这才做得好。譬如,标点只能让汪原放,做序只能推胡适之,出版只能由亚东图书馆,刘半农、李小峰、我,皆非其选也。”

从汪乃刚的生平考述中,可知其治事同样严谨。汪乃刚日记中多有关于校对问题的记录,一字之增删改易,反复求证,绝不敷衍。其标点校对的《醒世姻缘传》之校读后记,给人这种感受尤为深刻。为标点校读这部书,汪乃刚先设法收集了四个本子,而后仔细判别这些本子的异同优劣,选择其中最好最可靠的本子作底本。校读时极尽慎重:一方面,为保存择定的原本之真面目,一字不轻易校改;另一方面,任何不能不有所校改和校增之处,绝不轻易放过,并在校读后记中分类逐条列举以告读者。事实上,不仅汪氏兄弟如此,亚东其他职员亦如此。汪乃刚标点的《醒世姻缘传》在付排多年后,因得了新的材料可资互相参证,亚东的另一职员胡鉴初又根据这些新材料,重新进行了校读。《醒世姻缘传》的作者用了很多山东土话,很不容易懂,对此胡鉴初依从胡适的指导:“用归纳的方法,把同类的例子全列举出来,比较研究,方才可以确定他们的意义。”胡鉴初不惮繁难,不惜以学术钻研的精神与大力气来解决校对难题,最后获得的结果自然是:我们以前认为看不明白,解决不了的,大半都弄明白了,都解决了。

换言之,治事谨严其实是亚东图书馆职员的共同特征。当细致严谨成为群体特征时,它就不仅是亚东职员的个体追求,同时更与主持者对此的严格要求与率先垂范密切相关。时人萧聪在评点出版界人物时,对汪孟邹如此评价道:“汪先生治事谨严,丝毫不苟。据接近他的人说,连一张广告稿子,他也必定规划妥善,算准字数,并且请人誊正,然后付排。在他这种精神熏陶之下,‘亚东的同人也保有了这种优良作风,无怪乎亚东版的书籍,校对特别仔细,错字几乎没有,版本形式也特别优美了。”萧聪将亚东同人治事严谨的优良作风归因为汪孟邹这种精神的熏陶,是不无道理的。亚东职员葛湘三之哲嗣葛循猿对此表达过相同看法:“汪孟邹先生治事严谨,工作一丝不苟。在汪孟邹先生的影响下,父亲工作兢兢业业。……父亲从汪孟邹先生那里学到了严谨的工作作风,做事认真负责,就连信件很多都是用复写信笺书写,多年的账本一页不漏。”

此外,汪孟邹对革命的同情与支持,对汪乃刚及其他亚东职员亦有深刻影响。汪孟邹同情革命,一生以其创办的芜湖科学图书社和亚东图书馆为基地和保障,支持与赞助革命。汪孟邹早年创办的芜湖科学图书社,即为当时芜湖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产生的实体机关。1905年夏,陈独秀、吴樾、赵伯先(赵声)等人密谋策划暗杀清廷官吏,想以此“震动已死的人心,唤醒同胞的弥天大梦”,起来反对君主立宪,其密谋之地就在芜湖科学图书社。1913年,汪孟邹在上海创办亞东图书馆,创办初期之艰辛超乎想象,除夕之际尚须在外四处筹钱,“非上当铺不能过关”。可即便如此,“当时尽管自顾不暇,我大叔(汪孟邹——引者注)还是常常帮助柏先生(柏文蔚——引者注)调款,我们知道是为了‘倒袁”。亚东图书馆与中国共产党更是有着深刻的关联,前文已有论及。汪孟邹不仅对革命活动同情与支持,对革命人士亦极尽关心与帮助。汪孟邹一生给予陈独秀无尽的保护与支持,被陈独秀誉为“陈家的大施主”。汪孟邹对高语罕、蒋光慈等众多革命者,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经济上,都给予过诸多真诚细致而有力的帮助。

汪乃刚亦同情革命。汪乃刚在亚东图书馆时,即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曾任亚东支部书记。1937年回到故里的汪乃刚,积极拥戴抗日组织,支持自己的女儿、侄子参加绩溪县的“全县民众抗日动员委员会”及各种抗日宣传活动。据其后人回忆,其时与汪乃刚往来密切者大多“都是有革命经历,有崇高爱国情操、有学问、有专长,为国家和家乡的实业、教育事业做过很大贡献的人,抗日期间他们都是反蒋抗日的爱国志士”;汪乃刚“对革命者更是有特殊的感情”,对于避难于绩溪的革命者,“对他们如亲人般的照顾”。进一步考察,发现亚东图书馆职员多与汪乃刚相类,都同情革命。汪原放在武昌起义炮响以前,就与芜湖科学图书社的另一学徒许潜如把辫子剪掉了。1926年,在好友陈乔年的介绍下,汪原放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发展其兄汪乃刚、其妹汪协如、陈啸青、余昌之等入党,并成立亚东支部。1927年汪原放还担任过早期中国共产党中央出版局局长。亚东的重要职员陈啸青,1911年在芜湖挂出了第一面“光复神州”四字的白旗,因此引得芜湖市全市响应,所有商店和机关都迅速挂上了白旗。1915年,日本提出亡国的“廿一条”,陈啸青出于义愤,将市民还不知晓的廿一条款抄写张贴到了芜湖闹市的墙壁上,由此引发了芜湖反日抗日的暴动风潮。1924年从芜湖科学社调到亚东图书馆后,陈啸青根据党组织的安排和指导,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并积极奔走营救被捕党员,等等,不一而足。

将这些史料聚合起来后,就比较容易看到亚东图书馆的整体群相:亚东职员普遍同情革命,支持革命者。与此同时,革命者对“‘亚东的伙计是很信赖的”。之所以如此,这一方面是因为亚东职员本身乃“朝气蓬勃的热血青年”;另一方面,这与一生同情革命的汪孟邹之影响有着重要关系。在日常的交谈中,汪孟邹与亚东职员常常谈及革命相关的话题,这在汪原放的《回忆亚东图书馆》、汪乃刚的日记中均不少见。举一具体的例子,1934年陈独秀在南京狱中以七言绝句的形式写了一组诗,共56首,题曰《金粉泪》。该组诗无一个人的失意呻吟,皆国家民族的安危所系,流露出爱国革命的豪情。前往探监的汪孟邹冒险将这组诗从狱中携出,只为“你给我拿去,让我的侄辈和同事都去看看罢”。管中窥豹,由此可知汪孟邹在日常点滴中对亚东职员有着怎样的真切关心与绵密引导。

三、结语

当关系网中的更多史料被挖掘出来后,必然带来更为整体的视角,并形成相应的新认识。汪乃刚与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的关系特殊,对其进行详细考述,有如抓住了亚东图书馆关系网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它至少带来三个方面的新发现。一是对亚东图书馆家族性运作的特质有更深的认识。以往主要知道汪原放与汪孟邹一道经营亚东图书馆,本文进一步发现汪氏的其他家庭成员汪乃刚、汪协如亦均以亚东图书馆为重,自始至终全力支持亚东图书馆的发展。亚东图书馆家族化经营的特质,由此更为鲜明地凸显出来。二是对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的精神特质有进一步发掘。汪孟邹自1903年进入新书业,直至1953年去世前夕,一生寝馈于书业活动。汪孟邹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其对近现代中国文化亦有重要贡献,胡适曾力劝其撰写自传,甚至亲自为其拟出大纲。汪孟邹晚年亦有写作的意愿,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一写作始终未能付诸实现。也因此,我们对于近现代书业中从业时间最长、经验最丰富者之一的汪孟邹,一直缺乏足够的认识与了解。直至2022年,汪孟邹的首部传记《中国出版家·汪孟鄒》才终于问世,该书对汪孟邹的功业与精神有较好的挖掘与呈现。本文对汪乃刚进行考述,串联起了其他诸多史实,由此也反映了汪孟邹的更多精神特质,比如对汪孟邹“过渡人”的特征、对亚东图书馆职员具有深刻影响等。三是生动呈现出新书业对近现代知识分子的吸引力。在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纷纷投身或参与到出版事业中来,这不仅是近现代出版业的显著特征,也成为近现代文化发展的一大重要特征。其时不仅像商务印书馆这样的大型出版机构对近现代知识分子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亚东图书馆这种中小型出版机构,也因其与新文化、新思想的切实交接,吸引着知识人热切投身其中。这也从侧面写照出,近现代出版业于近现代中国社会文化的重要影响。

而以上新的发现与新的认识,有赖于新史料的发掘。事实上,有关亚东图书馆的史料仍大有可挖掘的空间。如汪原放所撰写的《回忆亚东图书馆》原稿有一百多万字,正式出版的《回忆亚东图书馆》(再版时更名为《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篇幅不足二十万字,原稿中无疑还有着大量珍贵的材料。又如,汪孟邹亦有写日记的习惯,据悉其中三本仍保存于世:一、民国四年(1915)3月20日至7月30日;二、民国五年(1916)正月至7月;三、民国五年(1916)8月至12月。另外,亚东图书馆重要编辑陈啸青亦有日记存世,据其后人告知,陈啸青的日记自1938年始直至其晚年。陈啸青的日记对于了解亚东图书馆后期的经营发展,无疑弥足珍贵。这些手稿、日记若能得以整理面世,不仅是重要的史料,同时必将带来更多新的发现与认识,值得各方予以积极推动落实。

〔作者林英,华南师范大学教育信息技术学院、华南师范大学审美文化与批判理论研究中心副教授〕

A Study on Wang Naigang, an Editor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Lin Ying

Abstract:This article is a study on the life of Wang Naigang, an important editor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based on newly discovered letters and other firsthand historical materials. Due to Wang Naigangs special relationship with Wang Mengzou, the owner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and with Wang Yuanfang, the study of Wang Naigang has the significance as a key node in a network. Through it, some other related historical materials can be organically connected to present a more comprehensive landscape. In addition to the examination of Wang Naigang, this article brings at least three new findings. First, it is obvious that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was operated relying on familial relations. Second, Wang Mengzous unique personality is worth further exploring. Third, it is vividly presented that the new book industry was strongly attractive to modern intellectuals.

Keywords: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Wang Naigang, Wang Mengzou, Wang Yuangfang, new book indus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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