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视域下《边城》生命意识探究

2024-01-02 07:27黄丹芊
晋城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翠翠边城湘西

黄丹芊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昆明 650500)

在多种阶级势力交织的社会环境中,随着20 世纪30 年代民族资产阶级的崛起,中国最早的通商口岸城市(如上海、广州等)被纳入现代化进程,不可避免地侵蚀着城市边缘的乡村。那些在都市与乡村夹缝中求生存的人,被迫成为了异化的群体。面对这样的时代洪流,沈从文回归五四“人的文学”,将思想重新潜入故乡,从古老中国的多源头文化及民族骨子里的原始生命力去探寻如何重建民族品格以及探寻未来出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唯有“找到自己生命的东西”,才能开辟出自己的道路;要想唤醒“民族过去的伟大之处”,需要一条通向“人与自然和谐”的路径。[1]39

狄更斯《双城记》中曾说:“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2]36。同样,20 世纪30 年代的中国波云诡谲,对游走于主流话语外的沈从文而言,《边城》通过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展现湘西世界淳朴的民风民俗和人性光辉,赋予了湘西原始生命力的田园牧歌情怀,折射出沈从文对生命的思考,这种理想浪漫式的自然追求与都市物欲横流的欲望生活形成强烈对照,使得《边城》成为乡土文学的一曲赞歌,被誉为“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一个小说文本”“中国现代文学牧歌传说中的顶峰之作”。[3]

沈从文《边城》中锻造出的生命意识,具有立足现实的理论逻辑,从湘西的山水世界揭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命运共同体”理念。[4]138此作品放置于当下,以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发展理念去文本中找寻强大的生命意识,有助于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彰显新时代理论与实践结合的现实意义,从而更好地用理论指导文艺实践创作,用实践助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创新。

一、生命意识的载体:文化价值的民族符号

实践是理论创新的不竭源泉。在《边城》的湘西世界中,所体现的生命意识并非浮于水面的无根之木,而是基于土生土长的乡土地理环境和民族文化氛围,加之作者自己的实践经历,在感性世界中将自己的躯体和灵魂安放于湘西,由此打磨生成的理式生命意识。

“边城”作为沈从文的地理原乡,为我们展现一派水乡小镇的祥和之景,房屋临水而居、错落有致,青石板路蜿蜒盘旋、贯穿码头。在薄雾的清晨或夜晚,水面雾气升腾,星星点点的房屋,如桃花源般神秘。“边城”本身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历史上为多种少数民族杂居,楚文化、儒释道文化在这里交相辉映。在其笔下,湘西文化代表的是徘徊着的边缘文化,同时也是他生命意识中民族性文化的展示,作为都市的对立面而存在。

沈从文从实际出发,以客观感知自然的方式表达眼中的湘西。边城离不开沅水流域,构筑了生命意识的重要意象。水的上游清澈,象征宁静、封闭的苗族家园;水的下游浑浊,象征动乱、开放的汉族文化;中游则是民族融合的混合之地。水不仅代表自然风光、人文情怀,更重要的是水让沈从文虔诚地向生命发出叩问。“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5]206水是沈从文世界的根与魂,将他生命中的湘西全然刻画在水上。面对充满着原始旺盛生命力的水上世界,漂泊的船只、渡船的老人、来往的商客,均展现着一种健康、自然、质朴的人性美;自然的性爱、林间的小鹿、悬崖边的虎耳草、端午的龙舟,全然是生命健康的律动。

民族文化在生命意识中沉潜,封闭的湘西社会代表原始自然的纯粹美,而与之相对的都市却遭受现代工业文明和战争的冲击。《边城》中的翠翠,最后仍在等待远走的傩送,不免带上悲伤的因子。工业社会带来的异化正在摧毁着人的生命力,在都市与乡村的二元文化对立中,沈从文进入痛苦的生命沉思。在时代的危机下,探寻民族出路和国家前途命运将走向何方。

作品中“车路”与“马路”的选择,是两兄弟追求翠翠的不同求爱形式,也代表两种不同文化的婚俗形态冲突。在爷爷的引导帮助下,天保率先展开追求,最终却以失败告终。天保选择“车路”,代表的是汉族婚俗,由长辈做主,花钱聘请媒人,带着男方彩礼上门提亲,透露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观念,是自上而下的改革,是文明的世界。傩送选择“马路”,是人拥有的善良本性,是精神世界的健康,是与金钱、名利无关的道德情感。傩送在月下唱了一夜的情歌,打动了翠翠的心。“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6]88这种无言的爱情早已在两人心里生根发芽,代表着湘西苗族特有的婚俗习惯,由自己做主、自下而上的革命,是自然的世界。其次,傩送实际就是沈从文的化身,希望自由恋爱的婚俗,不受约束、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用车马路的婚姻来诉说文化形态,探索文艺救国的路线。

碾坊与渡船的选择,则代表着汉文化与苗族文化的冲突,也是沈从文的内心矛盾写照。翠翠是湘西文化最后的坚守者,不食人间烟火,生活无忧无虑、天真纯朴,与花鸟为友,与山水为伴。在爷爷去世后,也不愿接受船总顺顺的救济去城里,仍选择原有的生活方式——渡船、白塔。因此,翠翠就是渡船、白塔的象征,是古老苗族文化的继承者。爱上翠翠,就是选择古老文化,继承渡船,守卫最后的故土。一旦翠翠离开了,湘西苗族文化将受到外来异质文化的冲击,原始的自然文化就面临吞噬和破灭。碾坊是封闭的,是将水的流动局限在机器上的循环往复,是汉文化(沈从文父系)的象征。碾坊陪嫁作为一个标准,将生活方式限定在了一个世俗的框架内,为边城人上了一道枷锁,是汉族不动产的私有制。选择碾坊,就是娶王小姐,追求金钱与物质,与古老的湘西文化背离,碾碎的是人性的美好。渡船是单调的,是水循环流动的自然状态,是不受约束、顺遂成长的健康人性,隐喻苗族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的特殊性。选择渡船,就是选择翠翠,选择忠于爱情,捍卫自身文化。傩送拒绝碾坊陪嫁,但迫于天保的死亡,他对汉族文化霸权的反抗是无力的,只好选择逃避出走,坐船下桃源,或许回来,或许不会回来……这是沈从文内心的映照,到底何去何从如何选择,给我们留下思考。而翠翠仍旧在渡船边等待,或许是沈从文也不希望自己失去安身立命的处所,为自己留了一方选择的天地。

在车路与马路、碾坊与渡船的艰难求索中,沈从文基于湘西现实的思索,在实践中得以发现、凝练,最后上升为独特的生命形式。正是注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与责任感的生命理念,使沈从文从湘西地域出发,沿着生命的踪迹追寻,最终生发出对整个民族国家生命的认识:培植民族国家生命的根本,需要一条“复归自然”的道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人只有在广阔的自然中才能达到一种平衡与自在状态,不被现代文明宰制阉割压迫;也只有在生命自由自在的基础上,人才能获得活力去创造,从而依据自身的力量去建构一个强大坚韧的民族国家。

二、生命意识的表现:民俗文化的生命形式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民族文学的发展是走向世界文学的前提。《边城》中对民俗文化的挖掘,实则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表现,贯穿在传统节日、湘西民歌和丧葬习俗中。

端午佳节,表现出一种民俗文化的原始生命力。在端午节,整个茶峒都热闹非凡,尤以赛龙舟为盛,每只船有十多位桨手,在敲锣打鼓声中,由领头人一声令下,齐头并进,一声吼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充分展现健康向上的男性力量和生命之美。翠翠与傩送的感情也在节日中逐渐明晰确定。第一年两人在端午相识,翠翠情窦初开,暗恋成了少女心中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小秘密;第二年翠翠与天保相识,天保爱上翠翠并请人求婚。这一年,翠翠面对傩送开始会脸红逃避,会心生醋意;第三年端午后,两兄弟才彼此得知都深爱着翠翠,展开竞争,将故事推向高潮。在提亲面前,翠翠终于敢承认自己的感情。

湘西民歌,是生命形式的一种情感延续表达。作为湘西子女,对歌是追求爱情的方式,代表着纯情的自由恋爱,是才智和情感的比拼,是最真实的生命意识追求。《边城》里的对歌,一次是翠翠父母之间的对唱,以歌传情,未婚先孕,两人命运中充满了太多的无奈,父亲不愿毁了军人名誉选择服毒,母亲生下翠翠喝下凉水自戕。可以说,民歌是诞生翠翠的母体,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也为小说结尾翠翠的命运埋下伏笔。另外一次就是天保、傩送兄弟之间追求翠翠的比赛,爱情是自私独立的,在天保失败后仍不愿放弃,选择与弟弟一起为心爱的人在月下唱情歌。但在美妙的歌声中,弟弟傩送赢得了翠翠的芳心。月下对歌,是浪漫的自然见证,是新生命的孕育起始。民歌习俗的传承就如永不枯竭的湘西文化,借此展现湘西世界的美好,呼吁人们不要把民族的东西丢了,把表现生命的爱与美丢了。

丧葬习俗,是生命形式的最后完成,体现着对生命的尊重和敬意。作为湘西人,沈从文见证了湘西世界的美;作为军人,他又见惯了太多对生命的迫害。外出求学时,他发现人性美的缺失,感受到都市麻木不仁的畸形发展。在生命的长河中,他形成了自己对生命独特的见解。在湘西丧葬仪式中,从出生、成年到结婚、死亡,边城人民对神灵和自然的敬畏,以及对生者给予的关心和照顾,无一不体现对生命的尊重和乐观面对生活的积极心态。尤其在老船夫的死亡上,这也是人性美的逝去,是翠翠失去亲人的悲恸。丧礼过程包括沐浴、大殓、落葬等形式,死者为大,为其净身;道士念经,超度亡灵;下葬点朱砂和糯米,烧纸钱方可动土。这一系列的过程可谓是对茶峒葬礼的一个展现,也折射出翠翠命运的悲哀和沈从文内心对人性小庙建立的质疑。

三、生命意识的本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边城》中的生命理念,在沅水流域构筑的人居环境中,一直贯穿着一个大写的“人”。千百年来,依山而建、逐水而居的建筑理念,与一代代人的生活轨迹重合。人依托自然来满足自身基本生存需要,自然成为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同时,人在自然的滋养中也自由地拓展着精神空间的边界,创造着丰富的精神财富。可见,人与自然的关系早已成为一个生命共同体,在人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实现对自然状况及自我的精神超越,自然也成为人的知己,达到观照自身、超脱心灵自由的境界。因此,沈从文将探究视野聚焦于这片湘西土壤及在此生存的人身上,逐步建构起“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命理念。

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来自于自然、依赖于自然。[4]200湘西的自然为人们提供物质生活和精神养料,逐水而居的生活理念就是湘西人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存秘诀。《边城》中的人与事都离不开水,水的温柔流淌在每一个人的心间,哪怕是船只和吊脚楼上的妓女,她们的灵魂也并非充满污垢,而是散发着爱与美的光辉。所有的茶峒人都把自己交托给自然,在这片水文化滋润的土地上建立身份认同、伦理道德、自然情感等价值。由此可见,自然界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外部环境,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基础。[4]201

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通过认识自然、改造自然来实现对自然的“抗争”。[4]201人在自然界面前并非无能为力,虽受制于自然规律,但人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在劳动过程中实现“抗争”,观照自我。《边城》中的田园牧歌生活让人在获得审美愉悦的瞬间暂时忘却自然规律的束缚,解开心灵枷锁,随茶峒人民的喜怒哀乐一起在民族符号、民俗文化的狂热中起伏,民歌对唱、龙舟赛事、渡船生活等,都是人在劳动中对自然的驾驭,体现着湘西人改造自然的智慧,让自然“为我所用”,充分发挥人的能动性和创造力,借此说明改造国民性的出路将焕发新色彩。

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在自然中寻找生命的肌理,回到生命自在的状态,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的平衡点。自然是生命之母,只有敬畏自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人类的生命根系才更加扎实。[4]196沈从文选择了湘西,湘西也选择了他。在与山野的相处中,顺着沅水向生命深处前行,“万物有灵”的生命意识弥补了他灵魂中忧虑民族前途、国家命运的缺口,如一条灿烂的星河指引着我们探寻生命意义的答案。

从人与自然作为生命共同体而言,“生命”具有着特殊的意义,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是自然规律与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统一。生命共同体探讨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在《边城》里的人物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最终旨在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四、生命意识的启示:现代文明的反思

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进程中,回首《边城》实践的生命理念,我们发现面对危难中的民族命运和国家前途,如何唤醒生命、寻找生命、建构未来成为重要的命题。

从生态文明建设视域来看,人因自然而生,并与自然相生相依,这种共生关系涵盖了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人类在充分享受自然给予的馈赠时,也反哺着自然生态。例如,自然中的山水林田湖草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共同体,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树。[7]236如果说只考虑自身,不考虑事物间的整体性、联系性,那么整个生态系统将遭受破坏。自然之间的关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体现着天人合一的智慧。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所描写的自然风光与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生命活动,包括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可看作是“共生理念”的最好体现。同自然的共生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样态,也是构建一切共同体的基础。[8]2

基于马克思主义生态理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观点,摒弃了人类中心论,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视角将其看成一个整体,为我们正确认识自然、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建设生态文明提供了理论指导的依据。同时,也有助于我们反思与自然的关系,为保护自然提供路径。沈从文向往自然、推崇自然,自然的灵性就是人类精神的超越。湘西作为水世界的本体,是真善美的化身,是哲学的喻体,是道德的载体,是智慧的表现。以水为师,老子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豁达,水柔能克刚,坚定目标,坚持不懈;静能映物,善于反思,自我批评;动能变化,适应环境,不断创新;滋养万物,默默奉献,淡泊名利。随着现代城镇化的大规模改造,工业文明对自然生态的破坏,环境问题的突显,也使人地关系更为恶劣。人类无法突破自然的约束而独立存在,《边城》中的美与哀是相对的,是偶然中的必然,如何守住精神家园,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失为回答边城人情感状态的一种方式,值得我们深思。

当今中国,随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更加说明人与自然的命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提升了中国在国际上的生态话语权,为解决生态危机提供了新的思维范式。从《边城》的生命意识反观生态文明,两者具有高度一致性,都是对人与自然共生共荣主体的追问,为解答乡村与都市二元对立的矛盾提供思路,以及如何平衡好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生命意识归属于生命共同体,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反之,人类命运共同体也为生命共同体提供保障,两者相互联系、相互促进。生态文明作为一种新型的文明形态,守卫住了绿色生态建设,就守住了人类的命运。

五、结语

总之,通过生命意识的载体、表现、本质、启示四个方面的浅析,我们看到《边城》中流动的生命意识:远离时代主流文学,追寻民族文化品格,引发乡土中国关注,反思现代文明发展,为国家未来开辟出一条探索道路。同时,把“湘西世界”作为对抗现代文明冲突、人性健康缺失的一面镜子,其思想的深刻性无论在过去、现在,亦或是未来,都散发着鲜活而永久的生命力,都可以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相关联。如今,在新时代的潮头,保护生态文明,自觉践行生命共同体理念,从文学中汲取奋勇向前的力量,继续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助力。

猜你喜欢
翠翠边城湘西
边城
《边城之材幽之地》
欢乐湘西
走进湘西凤凰城
翠翠的心事
翠翠的心事
极边城暖
初遇二老傩送
初遇二老傩送
大庸边城的蛮与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