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我的记忆当中，我们第一次见面是谢晋导演来我们演员剧团培训班，为他的一部电影选女主角。我是1975年差不多14岁的时候来到培训班的，他来的时候，我认为自己肯定是不合适那个角色的，所以谢导让同学们表演一些节目的时候，我就没演，坐在底下给她们提示台词。现在回想起来，我才觉得他那个时候应该就注意到我了，可能他当时脑子里已经有《青春》这部电影了。

没过多久，我接到通知去上海电影制片厂和谢导见面，我就骑着单车从大木桥路来到了厂里跟谢导见面。谢导跟别人是这样形容我的：这个丫头不算漂亮，但是她有个性，傻愣愣的，有点像个哑巴。我回想当年自己15岁的时候，完全就是一张白纸，确实有点傻愣愣的，我就这样进了《青春》剧组。

我觉得谢晋导演有一种很好的直觉。因为我在培训班并没有上太多的专业课——也上过一些台词课，老师们都很好很认真，但就是学不到那么多东西，尤其还在刚入门的时候，所以，谢导就算是我的一个启蒙老师。我当时的确什么都不懂，没有演戏的经验，当时东海舰队的编剧李云良就为我们写小品，每天让我们排练，建立人物关系。我们在东海舰队的连队里面跟女战士们一起生活了起码一个月。

我觉得小品排练和体验生活就是建立一种舒适感和自信。正因为我们每天跟着女兵训练，参与一切活动，对于女兵的生活越来越熟悉，所以在表演上会越来越顺畅。谢导所做的前期工作，给予了我自信，使我对周边环境感到舒适，穿上军装会很舒服。可能这是需要一定时间的潜移默化，才会产生的变化。因为环境是一个实体的东西，如果我们只是通过阅读或者在网上通过照片视频来了解一些情况，那感觉可能就不一樣，尤其是对于一个毫无经验的演员来说。

当时他在勘景。那时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直到自己当过导演了，才知道那时候他应该是特别忙的时候。他做前期筹备也是在东海舰队，勘景过后或结束其他会议之后，他就会跟我们排练。他有要求也挺严格，所以我一直有不够格的感觉，就非常认真努力地去明白他、理解他。

就是这一个月的小品排练和体验生活，让我慢慢地松弛下来，用很多的时间去精雕细琢，这是在当今时代难有的奢侈。虽然摄制组的生活很快乐，但每次见到谢导，我都会有点害怕，总觉得自己不够格儿。但我不记得谢导对我发过脾气，他其实往我面前一站，我就已经被镇住了。他对演员从来没发过脾气，他的确是和蔼的。

我没有办法猜到谢导在拍《青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好像是把我当个完全不懂事的小孩。《青春》上映后，我不记得他有说过让我去如何处理突如其来的一夜成名的那种感觉，只记得谢导说，“好啊，以后路还很长”。但是昼夜之间成名，对于我来说其实是很不舒服的。我要去各个中学作报告，我很不适应到处作报告的感觉，很困惑，因为自己并没有改变，周围的世界对你的反应却突然间都变了。当时我们的确不懂什么叫成名，在挤公共汽车时总会被人认出来，但也没办法，必须坐公共汽车，而当年的公共汽车又非常拥挤，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每次去挤公共汽车，心里都特别忐忑，一上车就赶紧找一个地方把脸藏起来，这其实是很不舒服的。

这部影片对于我的意义就是开启了我的事业，因为没有《青春》，就没有“小花”，就没有我的事业。我父母最高兴的是我作为上影厂的职员留在了上海，而他们最担忧的就是我不学无术。我当时并不觉得演戏是一辈子的事业，所以如果说我没有到谢晋导演的《青春》剧组，可能1977年高考一恢复，我就完全转学别的去了。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谢晋导演正好看中我了，我好像就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的道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得到想要的角色，或者都适合演戏，好多人都改行了，离开了，如果没有《青春》的话，也许我的余生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命运的某种巧合，使得谢导回头看见了我，刹那间就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觉得我肯定从一开始就是喜欢表演的，但是自己从未承认过这件事情。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本来就很肤浅，可能这个职业也是很肤浅的，所以我觉得这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当时决定去考上外。虽然这是来自家庭的压力，但也是自己的一个愿望，总觉得应该要学习，要提高自己，做个一本正经的事情。但其实心里是更喜欢摄制组这样的生活。我到了外院以后，当时《小花》剧组来找我，我就去了，虽然把学业给耽误了，但其实心里还是想去的。所以从《青春》开始到《小花》，我已经喜欢演戏了，虽然不懂，但是喜欢摄制组的这种生活。我曾经因为出国留学而跟电影说再见，但是后来我又开始在好莱坞演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自己肯定也要更加努力。

当年我实在太年幼太天真了，根本就没有这种“原来谢导是这样导戏的，我应该学习一下”的概念。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东海舰队进行前期准备的这一段时间，我也因此收获到了日后也觉得很好的工作方法。我拍《英格力士》的时候，我用的演员也是没有什么经验的，但是我能够看到他们自然流露的那种宝贵的神情，这种宝贵的神情是会随着岁月慢慢消失的一种东西。所以在找年轻演员的时候，我会想起谢晋导演，他当时看我可能也是这个感觉。因此，我也让演员提前一个月到拍摄现场，因为我觉得他们需要培养，看电影、读书，每天给他们灌输当年的生活态度，然后通过排练，慢慢地他们也感觉互相熟悉了，对那个年代也有了一定的熟悉感，对于那个年代的举止言行，他们都有了一定的概念，他们的情感才会自然流露，这是最宝贵的东西。

后来回想起来我才懂得，谢导就是为了抓住这样一种特质。角色身上有点无知的傻愣愣的模样，其实就是他要的那个感觉。他对演员的调教、把握，和他选演员时犀利的眼光，让他能够发现演员身上的一种光芒。其他的导演如果看到15岁的陈冲，恐怕真的很难觉得她好，但就是谢晋导演在我身上发现了某种东西，才成就了我。我总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人生第一部戏就是由谢导来执导的，他总是让我觉得我是需要踮着脚尖才能完成某件事，他是能让我踮着脚尖一路走下来的这样一个人。

他的《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和《芙蓉镇》都是我让小演员学习并一同观看的电影，因为影片处于差不多的年代，需要让小演员他们知道那个年代人是这样的。重新观看的时候，我就觉得谢导是个讲故事的大师，他能够把一个故事讲得那么好。他是个极其热爱电影的人，每天都很专注，并没有太多的闲话，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上。后来，我又看《舞台姐妹》，那个年代各方面设备都还没有那么好，而影片一开始的长镜头，我相信在那个年代可能算是有突破的。江南的那样一片世界，就是一个非常令人可信的世界，在谢晋导演的影片中成立了，《舞台姐妹》就是由那个长镜头带着你进入到那个世界，使你相信了那个世界。他就是一个无比会讲故事的人，这个其实是最重要的。

谢晋导演以他最自我、最精深、最诚实和最富有激情的状态，记录了历史。这就是一代人想表达的东西吧，正是这样一段散发光芒的日子，给予了创作者更饱满充盈的表达，它属于那个特殊的年代。

？我想对谢晋导演说：

谢导您好！您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如果今天能够再跟您交流的话，我想我可以问出更好的问题，可能就不像当年那么幼稚，那么傻傻的了。很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