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之殇（外一首）

沈苇，浙江湖州人，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居新疆30年，现居杭州。浙江传媒学院教授，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诗江南》《论诗》《丝路：行走的植物》等三十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屈原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等文学奖项。

美人中的美人

我对你所知甚少

对你的爱与恨、恐惧与情欲

近乎无知

清溪与臭水沟仍在争夺你

石头、泥巴和铝合金争夺你

如同湮灭的吴与越

曾在流水、杀戮与和平中

撕裂并分离你

假寐的记忆里没有你

残帙中尚有你的一丝印迹

诸暨、萧山、苏州、无锡、三山岛……

这些，是死后收留你的故乡么？

太多的命名，溢出施夷光之名：

浣纱女、苎萝明珠、荷花女神、绝代佳人

复仇者、女间谍、政治礼物、红颜祸水……

“西施之沈（沉），其美也。”（墨子）

因为太美

必须盛以鸱夷，沉江毙命

因为美得无辜

必须将她的后半生一笔勾销

这符合历史的阴暗逻辑

“吴人何苦怨西施……

越国亡来又是谁？”（罗隐）

被有形和无形之手掌控的命运

微尘的“小于一”的命运

不如随一个好男子泛舟而去

让好事的古典派和意淫的现代派

都找不见你的踪影

不如让荷花替代你的石榴裙

盛开与凋敝都遵从时令

不如化作柔软无骨、纯洁如玉的太湖银鱼

緩缓游入一部失传的《鱼经》……

西与东，海伦与西施

美人中的孪生女、量子纠缠

“你的意思是我们仅仅

为一个影子而斗争了那么久吗？”

所以睡吧，稀世的美人

像海伦睡在蔚蓝的地中海

关于存在与死亡、传说与归处

我们只是道听途说

在野史中挖一点残渣和灰烬

徘徊在吴与越之间

怀古于姑苏台和馆娃宫的空寂

为美一辩，我总是无能为力

所以睡吧，作为一个幻影

一种模糊的诗学和美学

安心地，睡吧

国之殇，有吴越

人之殇，有西子

—美人中的美人

愿你的羽化之轻

冲破前世今生

冲破人间之重！

注：未注明的引文，出自欧里庇德斯悲剧《海伦》。

荔枝山坡

北回归线以南，熏风向着山坡

缓缓地吹，回旋着吹

催促七月的果实快快成熟

无患子科的静，弥漫

一座郊外的荔枝园

“新龙帝鼎”，一个新命名

更像一件古老器物

或许它记得《上林赋》的“离支”

化身为“荔枝”的整部演变史？

热浪翻涌，有历史感的果壳

配得上红壤丘陵，配得上

一杯黄埔红茶，还有水平和娜夜

递过来的一只大冰桶……

羊脂玉的果肉，微颤，动荡

仿佛离枝的荔枝就要爆炸

我和礼孩，赶紧将之摁住

就像抓住水塘里一尾宝石鲈

—剥荔枝，慢慢地剥

东坡好胃口，日啖荔枝三百颗

我们就用十倍的减法吧

礼孩吃出糯香，而我则品尝了

大马士革小刺玫瑰的香味

甚或，更为遥远的气息

—无问南北东西，所有的远

化为相遇之近，化为

山坡上的，采撷与徘徊

荔枝叹之后，东坡尚有荔枝先驱

就像此刻—九连山、皇帝顶

肥嘟嘟团团云，如白驹驰过山岗

如在天空争先恐后流亡

“妃子笑，在枝头；

妃子殇，在马嵬……”

云与果的方向，不是长安、马嵬

而降临于此时、此在—

漫步杨柳清先生的荔枝园

静坐于夏日悠长荫影下

无问内心的：远与近

无问时光的：南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