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债

2024-01-15 12:45王明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6期
关键词:兴城

王明明,198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花城》《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等刊,著有小说集《舞翩翩》《风筝知道天空的颜色》,获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

1

调到省城总医院后,我切断了大部分社交。妻子好言相劝,你不能再这么不合群了,得多结交些人,好快点在省里站稳脚跟。见我无动于衷,她又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在神经病医院干久了,神经了吧?我是在一家以神经科著称的私立医院工作不假,可又不是神经病医院,再说我是行政人员。激将法没起到作用,我照样提不起精神,孤零零地,成了兴城的一个漂泊者。

听说过京漂、横漂,不知道我这能不能叫个兴漂。意思都差不多,第一周坐火车回家,我便感受到了这一群体的庞大。周五下班时间,出了地铁,乌泱泱的人就开始跑了起来,你追我赶,往兴城南站赶那趟末班城际动车,这还仅仅是到我们芜山的人。我之前去兴城办事时坐过那趟车,当时还只有八节车厢,现在却变成了双挂,即便如此,检票前的二十分钟,我闲来无聊查了一下12306,居然连站票都卖光了。我跟着队伍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一阵十分恍惚,都忘了自己图什么。

好在住的地方还挺温馨。也不能叫温馨,比较紧凑。总院给介绍了个四十平的一室一厅,杂七杂八的东西占了一半面积。房租自付。交水电费,置办家什,以及清理没用的杂物这些事,都需我自己解决。

七月流火,兴城却一丝凉意也没有。连日失眠,总让人心慌。窗外的知了在梧桐树上聒噪,没完没了。饭桌上,蒙了一层油渍的小风扇拼了命地转,可身上始终黏糊糊的。心慌在不断加剧,总担心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我坐在桌前的红塑料凳上,盯着面前到处破洞的双人黑皮沙发,想着怎么把它处理掉。之前联系了房东,房东说不是她的东西,是前面的租户留下的,究竟是哪一位,她也记不清,怎么处理让我随便。我对谁留下的没兴趣,只知道它没有什么价值,太占地方,让本就狭小的客厅变得十分逼仄;再说,往上一坐,屁股整个塌陷下去,稍有不慎都能把腰闪断,说不定隔着表皮,还正坐在老鼠窝上。本来我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半夜迷迷糊糊,听见客厅有老鼠的叫声,窸窸窣窣的,正是来自沙发底下。还有一回,我眼看着一只幼鼠钻到了沙发下面,再也没出来。它也怕生。

我正一筹莫展时,外卖小哥敲开了我的门,我点的“大拇指”奶茶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插上吸管,猛吸一口,还是当年的味道。多年以前,我还在上大学,暑假在兴城转车,我的表弟庄柏宇请我喝过一次。严格说,庄柏宇也算不上是我表弟,他是我小姨父的外甥,读初中时,我俩都借宿在我小姨家。他辍学后,来了南方发展,换了很多个地方,有一段时间,他来兴城投奔过他的一个朋友,在饺子馆给人包过饺子,给酒店当过门童。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在兴城一家高档小区当保安,租住在鸣江园文殊塔附近的一间半地下室里。多年未见,我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有些东西始终搁在心里。晚上,他在“大拇指”点了两杯珍珠奶茶,我们就着他叫的卤菜,在他宿舍吃晚饭。为了赶次日上午的车,我只得在他的住处将就一晚。为了留宿我,他的室友不得不和人换了夜班。我们在公共卫生间排队洗澡,盖着有些返潮的被子挤在一张双人床上,就像我们读初中时一样,不同的是,现在背对背睡,以免尴尬正面交锋。早上我醒得早,黑漆漆的房间被头顶小窗透进来的光慢慢点亮,我从小窗望出去,一双双急促的脚步从窗口陆续闪过,就像踩在我们头顶一样。我们如此渺小。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柏宇。没过多久,他就辞去了兴城的工作,办理了劳务输出,到新加坡赚大钱去了。

外卖小哥很热情,说了几句话,让我给他打好评,我满口答应着。关门的瞬间,我一下想起我和柏宇的初中同学,同时也是我的老邻居任海了,他不是在兴城送快递嘛。没错,他至少有辆三轮车,能把眼前这碍眼的东西给我拉走,说不定还能换顿饭钱。

手机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任海的电话,打过去说我到了兴城,他一顿挑理,嫌我来了这么久才想起找他。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我问能否借三轮车一用,把这个没用的沙发拉到旧货市场去。一听沙发,电话那头来了劲,说,我去看看,要是能用,就卖给我吧,我正好缺个沙发。我有些犯难,这我怎么好意思卖?任海显然明白,说,我下了班先去看看,或者你送我,我晚上请你吃饭。又说,你把定位发我,我晚点过去,老同学了,咱得聚一聚。

今晚聚吗?

要不然呢?还要等什么时候?吃个饭还磨磨唧唧的—怎么了?你不方便?

不是,我约了人。

唔—是妹子吧?

嗯。

那正好啊,一起吧,认识一下。任海说,多个人多条路嘛。

2

我约的人是亚田。到兴城一落脚,我就想着得见一见她。

我這个人挺操蛋的,对人好坏亲疏的判断竟然跟对方工作表现挂钩,这不是有病嘛!我又不是领导,可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比如以前的同事小陈,我就看不上他,整天吊儿郎当,工作不用心、不尽力,虽然他很会来事儿,送过我两箱橘子,还请我吃过一次饭,可我就是看不上他。只一件事,他就被我判了“死刑”。有一回,两个要报的材料赶到一块,我负责写那个相对更重要的,相对没那么重要的材料就交给了他,给了他两周时间。期间,我还生怕他搞不好,想到什么重要的点都会跟他交代一番,每次他都答应得痛快。谁知到了交稿的前一天,他跟我说他其实搞不来。那时,我手上的那个更重要的材料正弄到关键处,只能让他再加个班,多参考以前的旧材料,同时还对他抱有信心,想着或许他只是谦虚吧!结果次日上午,他交给我一个五百字的材料,从字数上看,充其量是我料想的十分之一。我头都大了,加班忙了大半天外加前半夜,终于在零点前将材料报了上去。这种事两次三番下来,他就成了医院办公室最轻松的一个,没人敢将工作交给他了。我想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究其原因,我的看不上可能是源于我本身的懒惰,毕竟跟“猪一样的队友”共事,难免自己要做得多,担得多,而且挨骂更多,长时间的强劳动加上动辄挨领导训,这可不是仨瓜俩枣的好处就能一笔勾销的。我常年在医院从事办公室工作,办公室就是服务领导的部门,很多工作内容压根就没明确的分工,所以与吊儿郎当又游手好闲的人共事,压力太大。可又没办法,作为一个专业性最不强的部门,什么人都能往里塞,尤其是领导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小孩,你又不敢得罪,就只有忍的份。

亚田就不一样。那时候,这姑娘差大半年才大专毕业,属于来我们医院实习的临时工。综合办人手不够,院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想了个折中的主意,招个大学生干点杂事,工资走发票报销,比我们低得多,节约成本。为此,我记得当时刘主任还专门叫我拟了个招聘启事。亚田进来后,工作极其认真负责,她不仅仅是干杂事,还跟着我学写材料。那段时间,但凡没那么重要的材料我都交给她写,以一个大学生的标准来衡量,亚田从没让我失望过。基本上,领导交办的所有事她都能保质保量完成,同事让帮点小忙也从来尽心尽力。比如有一阵子,为了迎接医保检查,要补许多过去没做好的材料,按理说亚田拿着低工资,又没参与过去的事,她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推脱掉,可她却比我还认真,比我做得还多,承担了那次检查的大部分工作。还有一回,周末晚上我在家里加班,发现要用到的一个旧材料在单位电脑里忘拷回来了,那时我还没买车,电动车又正好没电,只好求助于亚田,结果她二话没说就跑去单位给我传资料。我记得那晚还下着不小的雨。她后来笑着说,师傅,你都不知道,行政楼离门诊和住院部远,晚上没人,走廊声控灯不出声不会亮,真挺吓人的。那是她第一次大晚上去医院。

她身上还没有90后给人的惯常印象—自私或者公主病啥的—从不娇滴滴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们那医院也不相信眼泪,老板在全省开了好几家分院,摊子铺得大,用人用钱却极苛刻,大家私下都戏称老板是“男人当牲口用,女人当男人用”的典范,所以娇滴滴是吃不开的,唯有向前猛冲。亚田就冲得挺猛,主任和院长都很赏识她。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实习过后,亚田毅然选择了离开。在我印象中,院长还专门找她谈过话,劝她参加总院的招考,说会想点办法把她弄进来,她却拒绝了。按我们这些在企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的思维,你不打算在这长干,就没必要累死累活地卖命嘛。我习惯定期清理微信好友,像她这种共事了三个月、今后也不大可能再有交集的人理应删掉,我却没删。

我一到兴城就发了朋友圈,以亚田的性格,不可能佯装不见,死活非要请我吃饭。她叫我师傅。她在微信上说,师傅,咱们有三年没见了,你这次来我肯定要尽一下地主之谊。我心想,地啥主啊,你又不是兴城人,你不也就一年前才到的兴城嘛,之前深圳、广州折腾了两年,后来又飘回了省内。本欲推辞,可她看上去挺有诚意,又说毕竟在我生活的芜山读了几年书。她这么一说,我就想,她或许有什么事找我也说不定,盛情难却,去就去吧。对了,忘说了,亚田也不是芜山人,只不过在芜山读了大专而已,无根的苦恼或许是她最终没选择留下的原因罢。

决定去见亚田,又怕尴尬,想想有任海在也好,省得让人家姑娘破费。

3

任海下班晚,亚田也说要加班,干脆就约了夜宵时间。我下班回到宿舍,将沙发上的废纸盒清理了一下,又擦了一遍沙发表面,将挡着沙发的饭桌移了个位置,边吃点饼干垫肚子,边看着手机里任海发过来的餐馆位置。有点眼熟,点开仔细看,发现是在文殊塔附近,看着离那年柏宇的出租房不远。打开微信外卖查了一下,果然那一带餐饮业火爆,有好几家网红店。

新闻联播结束曲响起,任海来了。他穿着黑色跨栏背心、灰色工装裤、人字拖,工作服系在腰间,看样子像是怕我着急,小跑着上楼的。一进门,他下意识举起右胳膊,用肱二头肌的位置拭着额头的汗水,再举起左臂,重复刚才的动作,可上臂明明没有衣服包裹,不过是用皮肤擦皮肤,用汗擦汗。

我示意他坐会儿,不急,用纸杯倒了凉开水递过去。他接过水,一饮而尽。

这么忙?我问,每天下班都这么晚嗎?

这还晚?他看我一眼,要来你这拉沙发,特意早下班的。

可真够忙的。

不忙不行啊,还债呢。

还债?

你不知道?我婶子没和你说?

他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来了,问,是把前院老庄叔的腰压坏了那事吗?

他点点头,不就是那。要不然也没想着出来打工。

我妈确实在电话里提过一嘴,当时也没当话听。说是有一年种地,老家前院的邻居庄叔一伙人给任海家帮忙。庄叔是柏宇的亲戚,论辈分,柏宇得管他叫大爷,但并非亲大爷,是柏宇爷爷的表兄弟的儿子,关系有点远。小地方总是这样,论起来,亲属圈子总是大到无边,不像在兴城这样的城市,谁和谁都不认识。我和柏宇虽是初中同学,又一同在林业局我小姨家寄宿过,但柏宇家并不住我们林场,平时跟老庄叔接触也不多。

那年收成不错,收到最后一天,任海高兴,中午喝了点酒,等地全部收完,开拖拉机下山时,向来稳当的任海居然把拖拉机给开沟里去了,拖拉机侧翻,车上的人被甩了下来,别人没啥大碍,庄叔却被压在了车底下。

你也是太不小心了。我说。

说这些也没用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意了,也有点逞能,一块石头硌了轮子一下,不承想拖拉机就翻了。

庄叔现在怎么样了?我问他。

人倒是养过来了,也能下地走路,不过腰坏了,吃不上力,干不了重活。任海说,我家那点家底儿,给他治腰都赔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就差跟银行贷款了。任海说着,双手用力拍了下屁股底下的沙发,又火急火燎地站起来,我看看这沙发,不卖了吧?我要了。

你确定能用?我感觉被老鼠掏得就剩个空壳了。

没事儿,我回去修修。他说。

我俩抬起沙发,果然轻飘飘的,翻过来一看,有些海绵和草的碎屑掉落下来,像是有个老鼠窝的样子,可并未见老鼠。任海双手背到身后,抬起沙发的一侧走在前,我抬另一侧走在后,顺着楼梯一点点往下移。任海个子不高,精瘦,臂膀黝黑,肌肉线条随着用力凸显出来,早不是读书时的怯弱模样。三轮车后斗带棚,试了几次沙发都塞不进去,干脆搁到了车棚顶上。任海从工具箱里翻出麻绳,又是踩车轮又是踩车座,甚至跳到驾驶室顶棚上,像只灵巧的猴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沙发在车斗顶棚上固定好了。

任海看了看我,驾驶室坐不下,又看了看车斗,还有几个快递没送完。

不用管我,我说,我坐地铁过去就行,也没几站。

行,那我先过去了,饭店碰面。

4

约的是一家叫“鸣江园腊肉”的兴城菜馆,在文殊塔旁边的谕子亭街上,离干江很近。我和亚田先到了,任海的电动三轮车坏在了半路上,在修车。

亚田有点不高兴,说本来该她请客的,都计划好了请我吃海底捞。她在海底捞当服务员。我开玩笑说算了,海底捞太贵了,我可吃不起。你是工作人员就能免单吗?再说你每天在海底捞低三下四给人当孙子,我来了还要亲自为我服务?我可见不得你那样。我说我和任海都是外地人,既然到了这里,那就得吃正宗的兴城菜。

三年时间已过,亚田除了马尾辫变成了齐肩短发外,样貌并未发生太大改变,身材始终娇小,五官依然紧凑,小鼻子小眼的,总把笑容挂在脸上。衣着打扮确乎时尚了些,看得出化了淡妆,棕色长版风衣配高跟鞋,知性味取代了学生气。

任海来得挺晚,甚至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脱。他本想先把沙发送回去,顺便换身衣裳,谁承想车一坏耽误了工夫,就直接穿着快递服,拉着沙发就来了。沙发放在三轮车斗棚顶上,看着十分别扭。我问任海要这个沙发有什么用,坐着歇一会都累人。

他说,不瞒你说,我刚刚又搬了新家,在青云区那片,房租便宜,跟人合租,我那屋还没床呢。

你用它来当床?这也睡不下你呀。

脚用凳子支撑一下就行。我还干了别的活,经常要上小夜班,每天也睡不了几个小时。

我说那今晚的饭钱算我的。你请客的话,钱都够买张新床了。

他说瞧你说的,两码事,买了床我还能不请你了?你来兴城,聚一下应该的。他让我别瞧不起他,说下次再轮我请。

一落座,他就埋怨点背儿,修车又花了多少多少钱,还能攒下什么钱呢。我想劝他钱是赚不完的,一想他在还债,没说出口。

亚田曲解了他的意思,说,今天我来,我请我师傅。

任海稍显羞愧,起身冲亚田点了下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跟我抢,你俩的事以后再说。

四菜一汤端上桌:藜蒿炒腊肉、兴城小炒鱼、井山烟笋、时令蔬菜和瓦罐煨汤。一瓶鸣江大曲三人分,每人也要三两。

任海先提了一杯,表达了对我的不满,来了这么久才联系他,更表达了自己对朋友主动关心不够,我来了这么久,他才知道。接着表达了对初识亚田的喜悦,能聚在兴城,都是缘分。提完后,大家随意。

亚田接着说,轮到我敬酒了。第一杯敬我师傅,师傅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傅,别误会,师傅的傅。在芜山时,多亏有我师傅罩着。我记得有一次,主任拿过来一个讲话稿让我校对,有一处错误我没校对出来,院长拿着稿子就冲进了办公室,直接甩我办公桌上了。当时整个办公室是鸦雀无声,连主任都不吭气,还是师傅你帮我解了围,把责任都揽了过去,说稿子是你弄的。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我插话。

对呀,我赞哥还有这么侠气的时候呢?任海说。

怎么没有?

那可能稿子真是我写的。我说。

我不管谁写的,反正是主任交到我手上的,出了事,他连个屁都不放。亚田说,类似的事都有好几次,总之,多亏有师傅你。说着,亚田一饮而尽。她显然喧宾夺主了,有点发狠的意思,这样的亚田我还是第一次见。

任海一愣,慢了半拍,那我陪一个。我最后一个仰起脖子。

这哪叫敬酒?这是接力赛吗?我心里预感,亚田似乎有什么事。

亞田笑。笑毕,突然问道,芜山还好吧?

老样子啊。瞧你这话问的,我又不是市长。

医院还好吧?

怎么?你还留恋咱们医院?

我学校还好吧?

真是奇怪。显然最后这句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我哪知道你学校啊?你学校虽然离咱们医院很近,都在一条街上,每天也都路过,但我也不是学生,肯定不会进去的嘛!

是噢。亚田抬眼看了看我说,我可能是太想芜山,太想母校了。

嘁,芜山就那么好?有兴城好?

那怎么可能!说着,亚田又给我们的酒盅斟满酒。

亚田说,兴城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走在马路上被人流淹没,站在天桥上被楼群淹没,连住在宿舍里都会被身边的人淹没。没人认识你,没人注意到你,但你会发现身边有那么多比你优秀的人,你会觉得你有那么多向上的空间,有无限变好的可能。

任海说,那就努力,争取在兴城扎稳脚跟。

亚田却说,我可不想这样。我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到过呢,比如北京、上海我就没去过,青海、西藏我就没去过,国外我也没去过。

我委婉提醒她,国外不是那么好去的,就你一个专科生,英语怕是过不了关。

亚田听懂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非去正经找工作那种,劳务输出也可以呀!不是有很多没啥学历的人通过劳务输出到外面去打工,去日本的、去俄罗斯的都有。亚田说,就是想出去见识见识。当然,也只是个想法,没那么快,中国我还没待够呢!

被她一说,我又想起表弟柏宇来。

为了掩盖心事,我大声说道,你就扎根兴城吧。一个女孩子,找个好男人嫁了挺好,现在男女比例失调,老婆不好讨,你们女的扎根比我们男的有优势。

的确如此。任海说。

你就那么希望我赶紧嫁人?亚田娇嗔道。

尴尬瞬间袭来,任海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也看向他。这才想起来,他处了对象,是个山东姑娘。对了,任海,听我妈说你有女朋友了是吧?怎么没换个更好的住处?

任海说,她上班的地方有宿舍,我一个人住,能省则省。

咋没把你对象带来?

她还没下班呢!饭点正是他们饭店忙的时候。

开饭店的?

想什么呢!

想你傍了个大款。

没那个命!就一服务员儿,跟亚田美女是同行。

你俩处到什么程度了?

还能什么程度!任海说,她家那边是催着结婚,可我的债还没还完啊!多亏出来了,这几年攒了点钱。我规划好了,两年内把债还完,再花两年攒钱,回我对象家盖房,五年内结婚,六年内要小孩。

你不带她回咱老家?

咱老家还有什么呀!任海说,一个没落的林场,又没几个人在,咋活命?我对象家好歹还是聊城市的。不过在郊区。任海说。

5

记得那年高考,任海发挥失利。其实也不能叫失利,他本来就学习不好,考不上在情理之中。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爸非要带我下地干农活。我爸的意思,马上要远走高飞了,可不能忘了生养自己的土地,不能忘了苦日子是咋过来的,开学前必须体验一下生活,以免忘本。我觉得他有点显摆的意思。彼时正值夏末,大家起早贪黑扎在地里农忙,白天林场里见不到人,要显摆就只能到山里去。要不他咋没让我穿干活的衣裳,照样是学生模样,扎在地里不伦不类,像是去看风景的。

任海不一样。他早预料自己考不上,已经在地里忙了半个暑假了。他光着膀子,下身穿迷彩长裤,黄胶鞋,头上戴一顶草帽,手持镰刀给黄豆地割草。任叔跟在身后,吆五喝六,他起身偷懒时,身后的任叔就骂骂咧咧,骂他没本事,话就像鞭子抽打在牲口身上。

半个夏天风吹日晒,任海的后背黑里透红,脱了一层皮。远远地抬眼看见我,也不说话,眼神无奈中又透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坚定,尤其是当任叔呵斥他时,似有种叫做恨或者狠的东西从他眼中掠过。

你是那时就想着离开家了吧?

任海纠正我,这你可说错了,我那时压根就不想离开家。我发狠不过是想逼自己尽快适应“面朝黑土背朝天”的生活罢了。倒是我爸,他觉得我那么年轻不能一辈子都被土地拴住,得出来闯闯,大家都出去了,哪有年轻的扎在地里的!后来这不就出了把老庄叔腰给弄坏了那事儿嘛!

我说,多亏出来了,要不哪见得到这么大世面,对吧?

见啥世面啊?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兴城。不是针对兴城,我不喜欢任何大城市,比老家好赚钱倒是真的,我现在也就是为了多赚点钱,好早点离开这鬼地方。任海说,我跟亚田不一样,我就不喜欢被淹没的感觉。还不如赚点钱再去个小地方做点生意,自己掌管点东西,多好!

亚田给任海点了个赞,你这个想法很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很好,做个优秀的人,只要有志向,就是好的!

亚田说,师傅,我一直觉得你就很优秀,你是我在咱们医院见过的最优秀的人。

得了吧,我又不是学医的,又没拿过手术刀。

讨厌,她怼了我一下,我说的是医院行政这块。

那你也高看我了,比我优秀的多得是!

虚张声势!亚田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说谁比你优秀?那些所谓的优秀不都是在院长面前显摆出来的,不都是做给院长看的嘛?他们会干啥?有几个有真本事的?

我突然很自责,心情有点沉重,却也一时举不出例子来。或许我骨子里早已认可了那份自负。

我跟你说,咱们那医院风气其实挺差的,各种圈子,各种八卦,师傅你都不掺和。

有吗?可能因为你那会儿还是学生,不太习惯社会上那一套。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但是—亚田欲言又止,师傅你还是单纯。

单纯?这词儿用在中年男人身上,有点丢人似的。主要是没人拉我进圈子,没人跟我八卦,我说。

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一看就不屑于那些事。

我摇头。

亚田又说,倘若别人跟你说了,你会掺和进来?

我继续摇头。不是“不屑”,是对那些事不大感兴趣。

所以呀,你就是个读书人,书生,他们都庸俗,我也庸俗。你的志向,或者说你的段位就不在那个层次上。

借你吉言,我现在不也不在芜山医院了嘛!不过,你不庸俗,我说。

嗯,我看到你发朋友圈了。恭喜!我再敬一个。我还不庸俗,嗤!亚田举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你不在那了,我才会跟你说这些。你看咱那办公室都是些什么人啊?就那个陈什么,我都忘了他名字,那么年轻就进来混,仗着自己是副院长同村同姓的一个外甥。

我说这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多着哩。亚田说,就咱们院长,也就那么回事,听说他也不懂业务,也是搞秘书工作出来的,瞎指挥!你写的讲话稿那么好那么精彩,他还吹毛求疵的。

我说,不能这么讲,讲话稿的好坏不是我们评判的,是讲话的人评判的,没写到他想讲的,那就不合格,我们认为再好也没用。

还有刘炳辉—亚田莫名有些哽咽似的,问,你跟刘炳辉还有联系吗?

她点名道姓叫刘炳辉,我有些不习惯,喝酒之前还叫主任的。

说来也怪,我离开后一直也没联系,但几天前有一晚他突然打我电话问我周末回不回芜山,客套地说要叫我吃饭,后来我才弄明白是有个重要的汇报材料想请我帮忙,说是新秘书一时接不上手,这种大稿子还弄不来。

王瘸子呢?亚田问,还有联系吗?

你是说那个司机?—他早不在医院干了。我诧异,亚田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6

眼看一瓶白酒快要见底,任海和亚田也熟络起来。任海提议玩一款叫“诚实勇敢”的老掉牙游戏,他说,干喝太没劲了。

玩就玩。

任海介绍规则:黑白配,输了的选择“诚实”或“勇敢”,选“诚实”要如实回答一个提问,选“勇敢”的话就要完成指定的“任務”了。

没问题,谁怕谁。亚田喊服务员,再来一箱啤的,换大杯。今晚就不醉不归。

第一局,亚田被罚,她选了“诚实”。任海上来就问了个猛的,早有预谋一般:你是不是处女?

亚田怔住了,脸上霎时写满了委屈。

我赶紧举杯跟任海碰了一下,你有毛病吧?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这有什么!要玩不就要放得开,难不成问吃喝拉撒鸡毛蒜皮的事啊,那有甚意思!

转眼间,亚田已经捂着嘴跑去了洗手间。

我埋怨任海,你问这问题是啥意思?人家二十几岁了,要是谈了男朋友,不是了不很正常?

我又没说不正常,只是想问一下是不是。

是不是跟你有啥关系?你都有对象、准备赚钱结婚的人了,咋的,你还想泡人家?

我这不是替你问的嘛!任海笑得淫荡。

滚!

咳!开个玩笑都开不起!我就随口一问行了吧。

随口?我随口怎么问不出来这种问题?

任海说,最近没单的时候几个哥们聚在一起总在研究怎么能从腿型和走路姿势看女人是不是处女的问题。

你们真无聊。

男人嘛!在一块不就是聊女人。我跟你说,一进来我就盯着她那里看。

龌龊。

我跟你说,她指定不是处女。

你别说了。

亚田回来了,像是哭过。

我本欲打马虎眼将这一轮混过去。亚田说,见笑了,没什么,我玩得起。她坐下后抽了张纸擦了一把嘴,也不看我们,低着头吃起菜来。

我吃口菜压一压酒,她突然脱口而出,我不是处女,我被王瘸子强奸过。

我端起的酒杯停在任海身前,手一抖,酒洒了一半。

王瘸子是临时工,也是个鳏夫,他从原单位退休下来后来我们医院开车送货,每隔几天运送一批药品。他一条腿有点残疾,走起路来栽栽楞楞。听说他还在外面经营着一家租车公司。

妈的王瘸子,不是人!畜生!刘炳辉也是,他们是一伙的。亚田问,师傅,你记得那年“三八”节我们女职工去東凤山春游吗?

记得,说综合办除了你,还要去个人负责拍照,搞宣传,我那次正好没空,小陈一直就打打杂,正经八百的宣传工作没做过,所以刘主任亲自去的。

对,王瘸子也去了,他负责开车,大巴车就是在他公司租的。在东凤山那天晚上,刘炳辉突然叫我出去吃夜宵,王瘸子也在,还来了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喝到很晚,大家都醉醺醺的。半夜王瘸子来敲我房门,毕竟都是同事嘛,我也没多想,就让他进来了。谁知他一进屋就抱住了我,我挣扎,可宾馆整个五楼就开了两间房,我住一间,他和刘炳辉住另一间,剩下的同事都在四楼。事后他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请求我原谅,说自己酒后乱了性。真他妈恶心!

他求我,求我做他的女人,说他真心喜欢我,不会亏待我。我呸!见我不同意,他又要挟我,说我不识好歹。他说,我要是敢告他,他有的是招,能让我实习期一分钱工资也拿不到。他给我看了他的手机,这个死变态竟然拍了我两张裸照,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他说,我要把这事捅出去,他就将我的裸照散布到我学校去。我那时毕竟还没毕业离校—这个疯狗!

时过境迁。亚田仍越说越气。

我听得也越来越气。我开了一瓶啤酒,对嘴吹了半瓶。

万万没想到,这个王瘸子是这副德行!我知道他酒品不好,有一次跟医药商应酬,喝着喝着,他扶着空调吐了一地。还有几次,从酒桌上下来转去KTV唱歌时,他借着酒劲跟服务员开下流玩笑。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八项规定没出台,应酬特多,违反规定的事也多。我以为他只是喜欢把男女间的那点事挂在嘴上过过嘴瘾,没想到他真的干出这么龌龊的事!

亚田继续说,回去后,王瘸子再没出现,刘炳辉却找我谈了话,也是劝我别声张出去,说对医院和对我个人名声都不好。我当时人都是懵的,但有一点我心里清楚,声张出去的话确实对我没什么好处。刘炳辉见我不言语,说强奸这种事本来就很难定性,再说又都喝了酒,谁能说清楚是不是两厢情愿的?还说让我珍惜这份工作,说我一个没毕业的专科生能进这么大的连锁医院工作,是福气,让我进来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刘炳辉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不提是他叫我出去吃夜宵的事。我感觉刘炳辉和王瘸子就是一伙的,听说他们是亲戚关系。

我不置可否。

亚田说,刘炳辉也不是什么好人。你都不知道他平时在院长面前那副谄媚样有多恶心,回回院长去厕所,他都在外面等着递手纸。我上班第一天,就在电梯口碰到那一幕,当时他接了个电话,好像家里有什么急事,他却故作镇定,拿着纸乖乖等在那。出了这事,我对他印象更差。王瘸子对我是身体上的伤害,刘炳辉的话对我就是精神上的侮辱,其伤害一点不亚于王瘸子,都一路货色。

一时不知如何宽慰亚田。我突然想到,如果当时这件事被我撞见了,我有没有勇气去救亚田?真的没办法假如。我如果确定不了自己有解救亚田的勇气,我现在对她的任何一句安慰都是假惺惺。

我试探着问了句,你想怎么办?

亚田说,还能怎么办?都过去这么久了,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我说。

只是有时候憋得难受,我没跟谁讲过这事。我离开芜山,出来闯,主要就是因为这。为此,我还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现在成了有家难回,也不好意思伸手跟家里要钱。

我说,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这么一说。亚田说。

7

继续喝酒。

第二局,我被罚。选“诚实”的话,怕自己做不到那么诚实,心想又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他们应该不会玩得太出格吧,就鼓起勇气,大喝一声:勇敢。

好!亚田带头鼓起了掌。相邻两桌的人纷纷扭过头看我们。

任海用眼神示意我,你看到一号桌那女的了没?就是看我们那个。你去亲一下她,把她手机号要过来。

这玩过了吧?我不得挨打?

不会的,她往这边看好几眼了,说不定对你感兴趣。再说她们明显是闺蜜局,又没男的,打你干吗?

亚田说,那也太过了,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往这边看了?是你一直在盯着人家吧?看你色眯眯那样。

任海说,哎呦喂,这么偏心吗?我是色眯眯,不像你赞哥是正人君子。

亚田满脸通红,不说话了。

快去!是你自己选的“勇敢”。

亚田见我为难,又说,亲人家和要手机号这是两件事吧?

任海说,那不亲了,你去把手机号要过来。

我鼓足勇气,做了快一分钟心理建设,终于站起身。亚田一把拽住了我,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这样,按顺序轮着问,总不能都你任海问吧?刚才是你问我,现在就应该是我来给赞哥下任务,等下再是赞哥问你。

那行吧,任海说,你说了算。

那我问了,师傅,你喜欢我吗?

打住,任海说,他选的是“勇敢”。

亚田似乎在盘算什么,想了一会儿,她说,那你亲我一口。

这个好!好好好—任海一手一根筷子不停地打在桌沿上,起哄。

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这有什么!任海说,嫂子在家又不知道,你现在一个人在兴城,那不就是单身?再说了,又没让你干啥,在西方,亲吻就是个礼节罢了。

还亲吻?

就是!亲吻都被你说出来了。亚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又没说要亲嘴,随便亲哪都行,手也可以。

我放下心来。本来为了和任海喝酒方便,任海坐在了我对面,亚田正好挨着我坐。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头朝她脸颊亲了一口,亲在了她那盖在脸颊的一缕头发上,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她的脸红得像太阳。

终于轮到了任海。

他选了“诚实”。我看了亚田一眼,亚田说,肯定是你问呀!按顺序也轮到你了,再说我和他才认识一个小时。

我盯着任海,一时不知该问什么。要不是我想找辆车把那沙发弄走,要不是正好看到外卖小哥身上的工作服,要不是心里一直揣着庄柏宇,我壓根很难想起任海来。我说,什么都能问吗?

任海答,当然什么都能问。

我说,问关于别人的事也行?

任海长舒一口气,右手拍了拍胸口,原来你不问关于我的事啊,吓死我了。问别的也行,我保证知无不言,但你别整太高端的,你不会想问俄乌战争吧?

亚田捂嘴,差点喷出饭来。

我问道,你和柏宇有联系吗?他现在怎么样?

任海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他—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他失踪了。他得了抑郁症。

失踪了?抑郁症?我脑袋嗡的一下。

柏宇是谁?亚田问。

你犯规了哈,没轮到你问呢,再说了,和你无关。任海说。

嘁,我还不问了呢,懒得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任海。

这是不是算另一个问题?

就是,师傅,你别耍赖哈。亚田说完看了我一眼,像是被我的脸色吓着了,就说去个洗手间。

快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任海说,你没有他微信?没看到他朋友圈?

有微信,以前看他总发朋友圈,发他在新加坡的生活,新加坡的城市建设,新加坡的公园、海滩,发他下了班经常和工友喝喝酒什么的,看着挺好的。最近是很久没看他发圈了。

他后来不是拍过一些治疗抑郁症的药嘛,盐酸帕什么?枸什么螺?

盐酸帕罗西汀,枸橼酸坦度螺酮。

对,还是你专业。

在医院工作嘛,多少了解点。

他还发过一次在海边喝酒,说想直接跳下去之类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得了抑郁症,得很久了。听别人说,他总是紧张、心慌、焦虑,那种紧张感一上来,好几次他都想了结了自己。说真的,后来我跟他联系也不多,主要是老庄叔的腰坏了后,总觉得面对他时有点别扭,毕竟那是他大伯。

任海说的那些朋友圈内容,我从未见过。

后来他就失联了,家里也联系不上他。任海说。

那他妈没过去看看?

开始说想去,可去一趟哪那么容易,又得办护照又得干吗的,他的家境,估计他妈连北京也没去过。

柏宇初中辍学那年,他爸妈办理了离婚手续,从此就再没见过他爸的影子。

我们好一会儿无话,像在进行一场庄重的默哀仪式。

要不说,还得有文化。任海说,我是白搭,从小就学习不好,能考上高中都是幸运。柏宇也是怪了,按理说他那阵成绩也没差到那种程度,突然就辍学不念了。他爸妈闹离婚是不假,可也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你说按他的成绩,不说考个好高中、好大学,一般的学校出来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嘛!我心里揪了一下。任海继续说道,你说咱们仨,赞哥你就不用说了,从小就学习好,现在不说飞黄腾达,至少成家立业了,也算成功。你和嫂子要小孩了没?

怀上了。

你看,要不我说你最成功,争取留在兴城,以后站稳脚跟就把家搬来。兴城的房价对你来讲也还行,肯定能承受得起,主要是小孩接受的是什么教育。就这旁边,干江三中,听说每年清华北大能考上二三十人。

任海说,我—混的吧,虽说不好,但也知足,出来几年赚了点钱,再有两年把债还完,就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柏宇最惨,一直单着不说,去了那么远的地儿,咱面都见不上,我估计—这次怕是凶多吉少。借着酒劲,任海眼睛一红,哭了。

在任海的叙述中,我仿佛看到了柏宇白净的圆脸和灿烂的笑容。我忍着痛苦,伸出手拍了拍任海脖颈。

8

二十年前的柏宇,白净又灿烂。初一上学期,他住学校宿舍,成绩下滑得厉害,下学期就搬了出来,和我一起寄宿在小姨家。小姨负责我们的食宿,小姨不在家时,就由姨父充当大厨,姨父做菜更舍得下料,更可口。姨父出车跑长途,但凡回来总要喝上点酒,每次买酒他都习惯叫柏宇,柏宇于是拎着酒壶,屁颠屁颠跑到路口小卖部打酒。有时他也会叫上我,但更多的时候我都在做作业,我从小就是大人眼中的好学生。

两道好菜被姨父端上桌,柏宇的酒也打了回来。姨父给我倒上一盅,我礼貌地推回去,说学生不能喝酒。姨父摇摇头,接着给表弟柏宇倒,柏宇将酒盅举到鼻子前闻了闻,皱眉,面露难色,又猛地一饮而尽,放下酒盅,右手掌不停在嘴前扇着,大张着嘴发出“咝咝”声。姨父脸上露出喜悦,厚大的手掌在柏宇头上摩挲了一把。

这样的场景,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每个周五晚上放假,我们两个人会坐火车回家。那是冬天,雪在夜色中泛着蓝白的光。走到路口,柏宇突然说,等一下,我给你变个东西。说完,他跑到路旁的雪堆里找东西,从那户人家木栅栏的一头开始数,一、二、三……没错,就是这儿,怎么没有呢?说着,柏宇手握木棍在雪堆里挖了起来,没挖出什么东西,又往旁边移了一点点位置。终于,一个不大的纸壳箱从雪堆里露出来。柏宇看四下无人,撕开纸盒箱的封口膠布,从纸壳箱里掏出两个东西,扔给我一个,竟然是冰淇淋!

我笑说,你还真会变啊?就将包装袋撕开。不是简单的雪糕或冰棍,而是带了巧克力脆皮,脆皮上还粘着瓜子仁,中间还夹着果酱,脚丫子的形状,叫“大脚板”。从小到大,我没吃过这么贵的冰淇淋。柏宇也撕开包装吃起来,接着将箱子恢复原样。

走到路口的食杂店,我盯着门外货架上摆放着的一箱箱冰淇淋,这才回过神来。不对,你哪来的一整箱冰淇淋?你—是不是偷人家的?

柏宇吞吞吐吐,哪有,我买的。

你放屁!买一整箱?你哪来的钱?那时候,父母每周也就只给孩子一两块零花钱。

我—你别管了,反正不是偷的。柏宇狡辩。

你就是偷的。

不是偷的,我捡的。

你怎么那么厉害?我怎么捡不到?看我回去不告诉小姨!

柏宇斥责我,你这人怎么这样,真无趣。又说,再说,你不也吃了嘛!

也是,吃人的嘴短,我又没钱还给他。

我没将那事儿捅出去,却更加看不上柏宇了,他不仅学习没我好,人品还差,小姨和小姨父怎么就更喜欢他呢?我想不通。

我想不通的东西远不止这些。

当浅黑色的绒毛在我和柏宇两个人的上唇悄然出现时,柏宇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有一晚睡得迷迷糊糊,他突然叫醒了我,“起来!”他用气声唤我。我迷迷糊糊,顺着柏宇的手,两个人将耳朵搁在了我们房间和小姨房间之间的那堵墙上,那里有扇大玻璃窗。

小姨在抽噎,一声比一声紧,姨父在喘粗气,就像山风吹过山泉,吹得泉眼咚咚响。然后,低语声、呢喃声、喘息声,一声比一声急促,起起伏伏……

我心潮澎湃,却跟柏宇说不想听了,总感觉那样做不好,又说不上哪不好。我那时还不知道“偷窥”“龌龊”这类词,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就躺下去继续睡觉。柏宇无动于衷,干脆跪在玻璃窗前,整个头从窗户伸出去,看了良久。直到姨父响亮的一声咳嗽传来,隔壁没了动静。柏宇躺回床上,不停喘着粗气。吓死我了,他说。

偷窥事件后,小姨竟然对柏宇更好了。有一回,我发现小姨竟然给表弟买了件新线衣,当时是背着我给的,被我给撞见了。我不知道怎么样能摆脱那种处境,能想到的就只有好好学习。

9

你们聊什么了?亚田问。

聊你师傅从小学习就好,尤其是语文。我记得初中那会儿,他还获过林业局征文比赛一等奖,学校广播还全文播放了他那篇征文,他还在年级里交流过写作文心得。这家伙从小就是笔杆子。

那是!亚田投来自豪的目光,就像任海说的是她的一件珍藏物品。

酒喝累了,趁亚田去门口接电话的空当,任海给我递了支烟,我摆摆手,他就自己抽。

他抽烟,我拿起他的手机翻看柏宇的朋友圈。柏宇一度很爱发朋友圈,他早期的朋友圈也没对我屏蔽。他的朋友圈拼凑出他这些年来的履历。先是在上海的建筑工地上筛沙、运砖,戴着安全帽的背影出现在升降梯里。接着是在兴城的生活,他好像在兴城的某高档小区当过一阵保安,他工作的小区似乎经常有明星出入。有一个短视频,一个穿保安服的陌生男人正追着一个女孩要签名,视频是剪辑过的,接下来几秒则是那保安和女孩的合影。八成是柏宇的同事吧!难道是个女明星?看着又眼生。视频的最后两秒突然闪出了柏宇的半张脸,他依旧皮肤白皙,长脸,小眼,高鼻梁,跟小时候一样,正对着屏幕,叽叽喳喳大笑着。再往下翻,是他在新加坡的一些“精彩”生活。这些朋友圈中,柏宇很少拍自己的脸,多数是拍景物,偶有躯干的某一部分出现在画面的角落,或者侧脸一闪而过。

酒足饭饱,我和亚田出了饭店门,正商量着三人一起去哪里散散步消下食,身后任海的手机响了,他似乎连账都没结清楚,就从前台小跑出来,冲我说,赞哥你进去帮我问一下前台优惠券的事,好像是送了什么券发在手机里,问问有没有截止日期,有什么限制没,咱下次还来吃。

说完,他按下接听键,一改酒桌上的豪气,柔声细语地对着电话,连声道歉,连脖子都缩了起来。好的,好的,我马上送过去,咱有话好好说,您看这样,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能满足的一定尽量。挂了电话,他骂了句娘,急急忙忙地说,我得赶紧走了,有个快递得赶紧送过去,客户要投诉了。

告别前,任海突然一脸灿烂笑容,搂着我肩膀把我叫到一旁,在我耳边说,好好照顾亚田,这姑娘不错。

我回怼他,你什么意思?

哥,你今晚有戏,我觉得你八成要对不起嫂子喽,悠着点哈!不过,男人嘛,正常,哈哈。

我想抡他一拳。他拍了拍我肩膀,跟你开玩笑的,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亚田的心事还没过去,刚才也怪我,不该那么问,你开导开导她。又说,你也一样,在大城市生活,身体已经很累了,别带着思想包袱,再给自己那么大精神压力,何必呢!

任海跨上电动三轮车,一溜烟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点羡慕:他背了一身的债,却活得蓬勃向上。但也许正因为他背了一身的债,才能活得如此蓬勃向上。他的债是具体的,可量化成数额,那个数额成了他为之奋斗的目标。

我和亚田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去哪,我提议,咱们看电影吧!

亚田说,没兴趣。

我说,要不我们去酒吧听歌?

就我们俩吗?那没啥意思。要听歌地方多得是,那边就能听。说着,她指了指远方的天桥。

兴城的夏夜很热,但也很美好,钢筋水泥的冰冷中飘散着不知什么花的清香,令人迷醉。我们头顶,灯光熠熠;我们脚下,车水马龙。城市变成光和影的新世界。吉他歌手正对着麦克风唱宋冬野的《安和桥》,又唱赵雷的《小人物》,还唱了些我们没听过的似乎是原创的歌。听了一会儿歌,我的头更疼了,这酒喝得反后劲儿。

亚田定睛看着我。赞哥,她学着任海对我的称呼,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突然有点紧张,身体燥热难耐,就将衬衫的领扣解开了两个,那条黑线绳串着几颗银珠的项链露了出来,是亚田决定离开芜山前送我的。她临走时,我想叫上大家伙儿给她送行,又想到她在医院里不太合群,就干脆单独请她喝了次咖啡。在那家咖啡店,她送了我这条项链,又怕我不肯收,紧张得几乎流下泪来,说没别的意思,算是感谢,权当留个念想吧。

她斜眼盯着我的脖颈,眼泛泪花,没再问下去,醉话似的说,我为什么没早点认识你呢?她的手指轻轻触碰过来,我的身体像被电了一下。亚田小声叫我,赞哥,我们去开房吧。

我没拒绝。

亚田搀着我,我搀着亚田,我们勾肩搭背走在酒店昏暗的走廊里。走廊很长,总也走不到尽头,地面此起彼伏,暗红的地毯图案开始在眼前晃悠,它们四散开来,竟爬满两侧的墙壁,开出一朵朵迷人的花蕾。一个趔趄,我看清了那花的样子,居然是石蒜花。想到不知在哪看过的一个帖子,说石蒜花又叫彼岸花,它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曼珠沙华,“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花叶同一株,生死两不见”是它的花语,传说往奈何桥上走的时候,路边全是这种花。在满墙的花海里,柏宇的模样开始浮现在眼前,渐渐清晰,当然还是多年前在兴城我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一闪而过,再闪而过,我也随着闪动,清醒一下,又最终迷糊过去。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任海所说,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10

山海关外的雪总是很大。现在回想起来,初中生活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一个被白雪覆盖的世界。

我们的学校在郊区,被大片田地包围着,我和柏宇经常于落日的余晖中在玉米地旁玩耍,有时也在学校里溜达。柏宇发育得早,比我健壮,或许是荷尔蒙的作用,他也比我勇敢。从学校到我小姨家,需经过一条人迹罕至的荒郊小路。冬天黑得早,有一次晚自习放学回去的路上,他去撒尿的工夫,一个流浪的变态男从树林里窜出来,从背后将我抱住。我吓个半死,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柏宇听到动静,撅了根苞米秆就冲了过来,朝着男人头上招呼。那男人吓得落荒而逃,踩着厚厚的积雪朝河谷跑去。

那一年,我和柏宇十五岁。我在班里是上等生,柏宇在同年级的另一个班,是中等生。随着透着淡淡离愁别绪的初三的到来,班级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我的学习成绩也从上等滑落到中上等的行列。

那天下午,我心情糟透了。月考成绩下来,我和其他幾位成绩下降的同学一齐被班主任请出了教室。在走廊里,几计响亮的耳光落下,我左脸火辣辣地疼,眼泪都忍不住下来了。放学后,我在教室里等了很久,也不见柏宇来找我。那天,我不想回小姨家,干脆继续等,等到天色渐黑,几尽人去楼空时,才从教室里出来。

一点胃口也没有,我就一个人在校园里晃荡,晃了一会没意思,决定去学校宿舍找任海说说话。走到宿舍西北角时,眼角余光一闪,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我退回半步,定睛看了半天,那是两具交织在一起的炽烈的身体,一个人高马大的背影覆盖在另一个上面。柏宇?我试探着轻声呼唤。男孩回过身,那个娇小的女孩急着擦嘴,哎呀,然后捂着脸逃走了。

你—

柏宇慌了,跑过来央求我,你可千万别跟小姨说啊!

我那时人事不懂,死活不同意,第一反应是这事太严重了。学校明令禁止学生早恋。其实我自己班上也有几对,有一对学习成绩还遥遥领先,羡煞旁人,还有两对是像柏宇这样学习成绩中等的。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在表弟柏宇身上。更气的是,他居然从未跟我提起过。再说,别的同学早恋,充其量一起散散步,拉拉小手,哪有像他这么疯狂的?这事儿必须得制止。回去后,我将这事告诉了小姨,小姨答应要让姨父跟柏宇妈妈说。可过了很久,也没动静。我心里不服,小姨明显是偏袒柏宇,柏宇不知夺走了多少小姨本该对我的好。一气之下,我将柏宇的事捅到了教务处。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拆散他们,柏宇就能一心扑在学习上了。不承想他破罐子破摔,自此成绩一落千丈,直至被学校劝退。那时候学校为了升学率,会在中考前劝退一些学习成绩差的。后来,我总是想,如果我善良一点,不当告密者,柏宇就不会跟那个女孩分手,说不定他的成绩就不会一落千丈,他就不会被劝退,起码能混到拿个初中毕业证,说不定还能读个中专,学个技术,他应该有一个更加精彩的人生吧?如果他没和那个女孩分手,说不定两个人真能走到一起。可事实却是,柏宇后来一直没找女朋友,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未再对哪个女孩感兴趣。我现在更加确定,他后来远走他乡,患上抑郁症,至今下落不明,追根溯源都是因为曾经那个自以为是的我。是我摧毁了他本该更精彩的人生。

整整二十几年了,我身体里这条敏感的神经,整整长了二十几年,把我束缚得死死的,透不过气。到了兴城这座柏宇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后,尤其如此。这一切,如果能够重来—但那是不可能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即便睡上一觉,醒来后也不会有穿越的事发生,我还是得面对现实。

11

房间的门被打开,电卡也没插,我就被扶到了床上。接着,有人脱我的鞋,脱我的衣服,当然是亚田,然后她的身体整个压了下来,我像被一团棉花包围着。她喘着粗气,把我的脸亲了个遍,边亲边喊我哥,她不再叫我师傅了。原本的一丝抗拒被她几句叫魂一样的“哥”轻易击退,我心花怒放,开始主动迎合她,却发现身体压根不听使唤,脑子里越用力想,该用力的部位反倒彻底休眠了。在这样的急躁情绪中,我又看到天花板上盛开出一朵朵曼珠沙华,又看到柏宇年轻俊俏的脸。我流泪了。我突然猛地将亚田推开。

不行,我不行。

你怎么了,哥?

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

你不喜欢我?她问。

不,不是,我—想说喜欢,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但又并非不喜欢,所以也说不出口。

一个人在陌生城市,很冷,很孤单。亚田说。

我懂,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从上初中时就有。那些年,林业局中学的林场生源很少(大多数小学一毕业就辍学了),在当地同学眼中,我们就像异类,不论成绩还是其他方面总是低人一等。那些年的冬夜总是很冷,睡电热毯对小孩身体不好,我和柏宇要盖两床厚厚的棉被,即便如此,我们仍旧在被窝里冷得瑟瑟发抖,总要抱在一起取暖,过很久很久才会慢慢进入梦乡。现在的我,又岂止是孤单,心总被什么东西压着,从我来兴城的第一天,有些东西就住进了我的心里,只是这些,我没和任何人说起。

我和亚田并肩躺在黑暗中的双人床上,这双人床似乎无比的大,大到无边,和黑夜连成一体了。没人主动开灯,我们漂浮在黑夜之海里,没人提议插电以便让空调运转起来,汗液已经从微微渗出变成了成滴坠落,床单因此濡湿了一片。

不知不觉,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柏宇开一辆越野车,豪车,追着我跑,跑得我一点劲儿也没有。梦里那个无精打采的我眼里布满血丝,那血丝像树的根须,往更深处安营扎寨。

天空憋了很久,终于电闪雷鸣,下起一阵急雨。怪不得这样热。许是酒喝得太多了,头疼得很,又好像根本没睡着。

借着雨声,亚田问道,哥,要不是刘炳辉那事,你会喜欢我吗?你会娶我吗?话一出口,我知道她的确喝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法回,怎么回都伤人伤己。

不提还好,一提,那晚发生的事就变成一个个镜头在我脑中闪现。王瘸子的做派,叫人反胃。刘炳辉找她谈话的初衷我能理解,但想到对象是亚田,心里就不是滋味。我不确定亚田对刘炳辉的那些猜测是否准确,但也找不出推翻那些猜测的理由。整件事,亚田明明是受害者,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可我却突然觉得她不干净了一样。我得承认,眼下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摆脱这一想法。多么可笑,但我现在却跟她躺在一张床上。想到这里,我竟不自觉移动了一下,与亚田拉开了点距离。

再躺下去就委实尴尬了。过了很久,亚田说,天真热,要不我们去江边走走吧。

我知道她的意思,就说,嗯,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12

总觉得,亚田应该很不高兴,但她似乎并没有不高兴。关上房门,我们突然变得很陌生似的,好像从未发生刚才的事。我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出了酒店。到门口时,她“噗嗤”笑了一声,接着微微摇了摇头,但并不像笑我,更像笑她自己。我没多问。我觉得她比过去成熟了许多,早不是才工作时的小丫头了。酒店迎宾提醒我们,最好戴上口罩,疫情还没彻底结束。原本可以不用理会,亚田却戴了起来,我看不到她的脸了。

我们沿干江走着,亚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又到了新的一天了,她说,居然立秋了,你不请我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吗?

我说,这是个好主意。

这些年,兴城也在变化。我记得过去这座城市没什么夜生活,如今,在这刚下过雨的凌晨,江边却并不冷清,不远处的“大拇指”干江店居然没关门。我买了三杯珍珠奶茶,递给亚田一杯,自己喝一杯,另一杯插好吸管,放在江边的石栏杆上,将吸管对着东南方向。亚田纳闷地看着我,什么也没问。快走时,我又拿起那杯奶茶,使出最大力气将它抛到了江水里。漏了气的奶茶抛不远,它砸在江坝的斜坡面上,然后滚下去,一直滚到水里,没发出太大动静。夜,依然那样静。

我们开始往回走,长久无话,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我这时想到了口罩的作用,可我身上压根没带。

亚田没话找话似地问,吃完饭时任海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点私事。

没说我吧?

没有。

唔—师傅,你平时下了班都干什么?

也没干什么,最近总失眠,有时候睡着了又总会醒。

没去门诊看看?别是神经方面的问题。

不至于,或许是换了新环境不习惯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试着写写小说。

写小说?什么类型?

网络小说,在网上写,算是青春小说吧。

写的什么故事?

我才刚写了个开头,叫《大城小债》,写大城市里的几个年轻人。

你会成功的。亚田说,把网址发我看看。

不发了,既然你说我会成功,那你早晚会在网上看到。

你会把我写进小说里去吗?她问。

你介意吗?我心里清楚,主角不是她。

当然不介意,我的荣幸。

她又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写小说了?

我不想多说,随便编了个理由。其实也不是编,只不过是把次要原因说成主要的,把主要原因直接忽略掉,这是我多年摸爬滚打培育的生活哲学。为了赚点外快贴补生活。我说,你是不知道,总院并不像传言的待遇那么好,听说老板刚在安兴市开了分院,又正琢磨着让医院上市什么的,他一折腾,我们工资几乎没涨,我这边还得交房租,来回芜山的车票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家里孩子又快出生了,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也是,都不容易。

我问她,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她说,告诉你个秘密,我可能会离开兴城,往更大的城市去,比如北京,但也还没想好。我喜欢大城市,喜欢漂泊的感觉。

我说你还是太年轻了。

她嘟嘴,年轻有什么不好!亚田又说,我等下还想回天桥那听听歌,不知道那个流浪歌手还在不在。

我说,这个时间应该早不在了吧?

就这样,我们一直走,从中山东路一直走到沿江南大道,之后穿进一片老旧小区里,一经路二经路三经路和一纬路二纬路三纬路组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网住。不知不觉到了我小區大院门口,围墙上传来一声母猫的叫唤声,婴儿啼哭一般。

接着,我和亚田挥手告别。地上一层被雨水击落的樟树叶,踩上去吱吱作响,像我们踩在老家的雪地里一样。刚往院里走了几步,亚田又在后面叫我。我回头。只见她大喊一声,哥!然后猛地冲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伸展开双臂,迎接着。她的双臂从我两腋伸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我,头紧紧贴在我胸前。我下意识弯曲双臂,想轻轻抱她又犹豫不决,好在她及时说了句“不要”,带着哭腔。

只听她继续说道,很久没这么轻松和温暖了,谢谢你,师傅!另外,我其实已经改名了,叫田亚亚,不论以后咱俩还会不会再见,你都记住,我叫田亚亚。她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然后回头大步朝门外走去。走出大门,她背着身扬了扬右手臂,整个人都被框在了铁栅栏的一个格子里,像一幅小画,她可真小。

她却大喝一声,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喊出的不过就是个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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