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栏杆拍遍

2024-01-15 12:45温燕霞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6期
关键词:李煜栏杆

温燕霞,高级编辑。曾获全国百家新闻工作者、全国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著有多部长篇小说、散文集。其中长篇小说《红翻天》获中宣部第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七届图书奖。《琵琶围》获中宣部第十六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入选中宣部2020年“优秀现实题材文学出版工程”作品、入选2020度“中国好书”,与长篇小说《虎犊》皆为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一并入选2021“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虎犊》列入中宣部2021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获第2届方志敏文学大奖,获第8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

另有主创的广播剧和参与编剧的电视剧多次获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隆冬时节,北风呜呜地吹,就着窗外的余晖,读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忽然被“……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妙句击中,想起栏杆疏齿般的线条在古诗词里蜿蜒着,心竟奇怪地热起来—栏杆拍遍,那是怎样的豪情浩叹?又抑或是何等彻骨的哀伤和绝望?

栏杆无语,挺起在古建筑中逐渐委顿的身子,在文字里熠熠生辉。

栏杆在建筑中最早是用于遮掩、隔断、防护,俗称围栏、护栏、栅栏,古称“阑干”或“阑槛”,纵木为阑,横木为干。阑即门遮,有阻拦之意。

《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宋人洪兴祖在其所著的《楚辞补注》中道:“槛,阑也。”而“槛”最初是指畜圈—《庄子·天地》:“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淮南子·主术训》:“故夫养虎豹犀象者,为之圈槛,供其嗜欲。”后来“槛”逐渐演变为人居的附属设施。

《资治通鉴·陈长城公至德二年》:“上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各高数十丈,连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县楣、栏槛皆以沈檀为之。”南宋理宗宝祐年间进士胡三省在其著作《资治通鉴广注》中指出“栏、槛皆所以凭也,施于檐下阶际者曰栏,施于窗牖之间者曰槛”。可见当时“栏”是用在阶梯上,“槛”则用在窗牖上。

“槛”后来也泛指栏杆,有櫺槛、轩槛、槛栊、阶槛等形式,方格子的通花图案为櫺槛,轩槛指实心栏板,直线交织组成的框格称为槛栊,阶槛则是阶梯的扶手栏杆。由于栏杆中附有铜制的构造和装饰,栏杆有时亦称作“钩阑”。

栏杆最初的材质是木料,后来才逐渐使用石、砖、琉璃、玉料等不同材料。据考证,我国最早的栏杆见于7000年前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时期聚落遗址。

在河姆渡遺址第二文化层,有一口迄今为止最早的水井遗迹。其方形井壁由四排木桩围建而成,水井四周还设有起防护作用的圆形木构直棂栏杆。它们在亘古的时空里矗立着,彰显着人类先祖的智慧。

周朝始,建筑中已有栏杆的设置,这一点周代留存的明器纹饰可以佐证。汉代建筑中栏杆的运用已经较为普遍,并出现了寻杖、华板、望柱等构件。而后世所见栏杆的形制是在南北朝时定下的,通过汉、唐两朝的发展,至明清时期,使用日渐普遍的栏杆于建筑而言,其功能就像女人额前的刘海,装饰、美化的意义多于实用,且形式繁复多样,材质上也丰富多彩,日趋奢华—皇宫和皇陵中的白玉,琉璃栏杆,在日光下色泽流转,炽焰熠熠,富贵逼人!栏杆在某种程度也成了贵族们炫富的物件。

栏杆形式多样,有直棂栏杆、垂带栏杆、栏板栏杆、花饰栏杆、寻杖栏杆、坐凳栏杆等样式,归结起来,大致可分为镂空和实体两大类。镂空的栏杆由立杆、扶手组成,或加设横档和花饰。由栏板、扶手构成的则为实体栏杆,也有半实体半镂空的栏杆。在古代的亭台楼榭中,经常可见坐凳或靠背式的栏杆,其中靠背式的栏杆俗称“美人靠”,香艳而又旖旎,极具想象空间。

古人早就发现,由线条构成的栏杆疏密有致、虚实相间,富有美感,是很好的审美对象,可以抚之、击之、歌之,咏之、叹之。它逐渐走入文字中,并在文字里成长、壮大乃至永生。

“槛”“阑干”“栏杆”是唐朝诗人、宋朝词人笔下的挚爱。据搜索统计,涉及“槛”“阑干”“栏杆”的诗词唐朝之前罕见,唐时则大兴。唐诗全集中写栏杆的便有100多首,宋诗词中言及栏杆的有600多首,由此可见,栏杆此时已和屏风比肩,成为宋词中挥之不去的浓烈情结和烂漫意象。及至元朝,对栏杆兴叹的流风已然式微,元朝诗词全集中仅有40余首写了栏杆,至明朝,“栏槛”一词只在诗文中偶现。在百度上搜索写及“栏杆”的明清诗文,出现的却是其他内容,看来在栏杆艺术最为成熟的明清两朝,栏杆反倒从诗文中逃遁了,这种现象颇有些耐人寻味。

现在,且让我们就一缕冬天的月色,鼓风为翼,沿着文字的栈道,看看那些栏杆是如何化作缕缕心绪,把诗词装点得哀感顽艳、余音绕梁的!

最早著录于徐陵所编《玉台新咏》的《西洲曲》是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这首歌写一个怀春的少女对爱人的思念,全诗32句,是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的抒情诗篇,诗作明白如话,却又缠绵悱恻: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少女思君不至,惆怅中登上高楼,伏在栏杆上翘首远眺。栏杆弯弯曲曲,犹如伸向天际的小路,月辉下双手皓如白玉,可那又如何?玉容空付流光,海水梦悠悠,郎君不知何处,但愿心有灵犀,你愁我也愁。正感叹间,忽然拂来一股南风,少女顿觉欣喜:南风解语,也许能将我的梦吹落到郎君所在的西洲呢!

如今想来,那十二曲的栏杆应该是处处留有玉人体温、染着少女发香的,而栏杆在少女心中也化为了一座桥,架在白日与夜晚之间,跨在现实和梦幻之间,连在她和恋人之间,《西洲曲》里的栏杆因此浮出绯红的色泽。

唐朝大诗人杜牧对栏杆却无此种缠绵悱恻之情,而是多了几许对历史的追忆。某年他重游润州(今镇江),站在北固山甘露寺北面的长廊里,手扶栏槛,举目四顾,只见水天一色,雨雾茫茫间仙山隐现,不由得文思大发,挥笔写下《寄题甘露寺北轩》一诗:

曾上蓬莱宫里行,北轩栏槛最留情。

孤高堪弄桓伊笛,缥缈宜闻子晋笙。

天接海门秋水色,烟笼隋苑暮钟声。

他年会着荷衣去,不向山僧道姓名。

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推断,杜牧凭栏时想起了东晋大司马参军桓伊孤高的笛声和东周周灵王太子姬晋缥缈的笙曲,一时间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大发幽情,对着苍茫山水、美丽景致,缅怀起先人来。

桓伊字子野,擅长音律和吹笛,有“笛圣”之称。流传至今的琴曲《梅花三弄》便是根据他的笛谱改编而成。桓伊的嗓子相当好,唱起挽歌来日光为之黯淡。桓伊的挽歌、羊昙唱乐歌、袁山松唱《行路难》辞,被时人称为“三绝”。喜欢唱歌的桓伊也很喜欢听歌,据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载:“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这便是成语“一往情深”的出处。

关于桓伊,还有两个与他的歌声和笛声相关的故事。

淝水之战时,谢安、谢玄叔侄大败强敌苻坚,孝武帝甚为倚重谢氏叔侄。不料小人离间,造成晋孝武帝和谢安叔侄的误会。眼看这种误会将危及国家,桓伊抚筝而歌。《晋书·桓伊传》载:

奴既吹笛,(桓)伊便抚筝而歌《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

桓伊激越苍凉的歌声不但使谢安“泣下沾衿”,更令晋孝武帝“甚有愧色”,君臣之间的芥蒂在歌声中解开,朝廷的局势随之稳定,桓伊之歌功不可没。

另据《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子猷(徽之)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和桓伊素昧平生的王徽之,在船上看见桓伊路过,派人拦住桓伊,请他为自己吹一支笛曲。已是显贵的桓伊并没有恼怒,而是下车来到王徽之的船上,为他吹奏《三调》之曲,笛声婉转悠扬,正如《晋书》对桓伊笛声的赞美—“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

王徽之陶醉在笛声中,吹完笛子的桓伊却一言不发地走了。这次兼具天才、名士、狂士派头的邂逅,在音乐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当年王徽之邀请桓伊吹笛的萧家渡渡口“邀笛步”,成为了南京的一处名胜。

而杜牧在北固山上凭栏远眺时想到的另一人姬晋也相当了得。姬晋(前565—前549),字子乔,是周灵王姬泄心的太子,被后世奉为王氏始祖,后人称为王子晋、王子乔或王乔。

《列仙传》云:“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

姬晋喜音律,吹玉笙,游于伊水和洛水之间。才华横溢的他创造了一套吹笙独奏乐谱,演奏得惟妙惟肖。后遇道士浮丘公,到山中炼道修仙,三十年后,王子晋骑白鹤升仙,终得正果。

不知当年杜牧在甘露寺北轩,是想起了王子晋如同天籁的笙曲,还是将白云看成了王子晋的白鹤坐骑?

这些自然是無人回答的天问了。我们知道的是,杜牧在诗中发出了“北轩栏槛最留情”的叹喟!想来那些栏杆像一把钩,钩出了桓伊和王子晋的上古往事,也像一根线,把杜牧的心和诗句缝在了一起,让我们千载之后还能从栏杆上看到他的掌纹,在诗句中听到他的心跳。

就像世上的栏杆太多,我们无法逐一目睹一样,古人写栏杆的诗词也太多,多得无法在此一一列举。诗人词客笔涉栏杆时有的深情缱绻,有的激越豪放,有的轻灵飞扬,有的哀怨感伤,呈现出的情绪比栏杆种类还要丰富多彩,可谓千花万色,各具其美,而其中写栏杆写得最传神和伤感的莫过于南唐后主李煜了。试看这首广为流传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浪淘沙》乃李煜降宋后被掳到汴京软禁时所作,李煜仅用“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这寥寥几字,便将国仇家恨、对故国家园的追思尽诉其中。想此时的栏杆应该是木质的,抑或是冰凉的石材所制,粗糙冷酷,一如畜圈的栅栏。

独自凭栏沉思的李煜不禁想起了故国的雕栏玉砌,一纹一饰皆流露出皇家的尊贵;想起了皇宫中莺歌燕舞的春天,“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那是怎样的纸醉金迷、繁华绮丽呵!只可惜“流水落花春去也”,他已从万人之上的国君沦为阶下囚,精美的栏杆成了牢固的桎梏,把他牢牢地套在耻辱柱上。

此时李煜眼中的栏杆,再无他当皇帝时的风雅意趣,而是浸透着亡国奴的绝望、悲伤和血泪。悔恨和痛楚啮咬着李煜,归宋后第三年左右,他写下了绝命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总计56个字,贯穿始终的浓愁犹如一根线,串起他问天、问人、问已时流露的故国之思,宋太宗从这思念中看到了决绝与对抗,下令用牵机药毒死了李煜,后又追封其为吴王,归葬洛阳邙山。千古词帝、薄命君王李煜就这样化为了枯骨,南唐皇宫中的雕栏玉砌、楼台亭榭颓作瓦砾,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北望邙山……

如果说栏杆在降宋之后的李煜眼中流淌着悲情之泪的话,那它在宋朝抗金名将岳飞眼中,则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把,不但照见了南宋的残山剩水,也照亮了岳飞的赤胆忠心、一腔豪情和壮志难酬的激越、悲愤: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因靖康耻犹未雪,岳飞的心中风雷激荡,凭栏时,摩拳擦掌后的体温印在了栏杆上,原本下得正欢的雨,似是感知了这温度,刹那间风住雨歇。岳飞冲冠的怒发拂着栏杆,一根根栏杆由此成了单筒望远镜,穿越时光的帷幕,让我们千载之后看见了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心想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饥餐胡虏肉的岳飞及南宋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木制的阑槛易朽,石雕玉制的栏杆也难敌岁月的磨蚀,终将在荒草中颓败,唯附着了诗人、词客、曲家心血的栏杆,借着文字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并被历朝历代人们的阅读、传诵打磨出醇厚的包浆,以至我们只要翻开书本,读到那些描写栏杆的诗词,便能穿透时光的帷幕,嗅到诗人的气息,感知他们的心跳和所在时代的脉动。

就比如此刻,午后斜阳照在《宋词选》的书页上,辛弃疾笔下的吴钩宝剑华光四射,映出文字背后年轻的辛弃疾率领义军冲向金营的矫健身影,可惜无论抗金义士们再怎样拼杀,终究还是故土难收、河山半残、悲歌未彻,只落得个“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壮志难酬的辛弃疾一生浮沉,68岁故去前连呼:“杀贼!杀贼!”可见他当年登建康赏心亭、拍遍栏杆时,心中该是何等的忧愤难耐!纵是红巾翠袖,也难揾英雄泪,只得将满腔忧思注入文字,而赏心亭的栏杆,也因他的拍击而被人传诵千古。

故此,栏杆不但美化了我们的建筑,同时也是一道横架在时光之河上的彩虹桥,给了我们和古人们相会、相知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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