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的贫困及其超越
——基于斯蒂格勒政治美学的研究

2024-01-16 18:39梁其蕾
理论界 2023年9期
关键词:斯蒂格美学经验

梁其蕾

《象征的贫困》是当代法国著名左翼学者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2020)继《技术与时间》后推出的又一系列重要作品。目前国内关于斯蒂格勒的研究呈现出两个鲜明特点:一是对《技术与时间》研究较多,而对《象征的贫困》研究较少;二是对斯蒂格勒技术哲学研究较多,而对其政治美学思想研究较少。这在很大程度上跟斯蒂格勒著作在中国的翻译出版情况有关。值得欣慰的是,《象征的贫困》第一卷和第二卷中文版分别在2021 年和2022 年出版,现已陆续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如果说《技术与时间》构成了斯蒂格勒技术哲学坚实的理论基石,那么《象征的贫困》则是立足于《技术与时间》的基础,对超工业时代感性灾难的深刻洞见,生动展现了斯蒂格勒技术批判思想中的政治美学。本文将以《象征的贫困》为核心文本进行考察,试图揭示:第一,在技术的中介下,政治问题与美学问题何以相遇;第二,基于政治美学的视角,如何理解“象征的贫困”的具体症候与表现;第三,面对“象征的贫困”,斯蒂格勒提供了何种可资借鉴的替代性方案。

一、技术的中介:政治问题与美学问题的相遇

按照流俗的见解,政治问题与美学问题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至少,提及政治,人们第一反应往往不会将其与美学联系在一起;提及美学,人们首先想到的也不会是其与政治的联系。政治与美学的距离仿佛相当遥远。斯蒂格勒质疑这种占据主流地位的看法,认为无论是政治丢弃美学,还是美学丢弃政治,都是一场灾难,提出要重新认识政治与美学的关系。对此,学术界已产生诸多共鸣。但非同寻常的是,作为技术哲学家的斯蒂格勒指出,政治问题、美学问题与技术问题是同一问题。由于技术的中介,政治与美学的相遇成为可能。

在政治问题上,斯蒂格勒强调对感觉要素的解蔽。他从普遍的意义来理解政治问题。首先,关于“何为政治”,斯蒂格勒认为,政治就是处理人与人的关系问题。在一个政治共同体中,任何个体都不可避免地要妥善处理与他者的关系。只有不同的个体在关系的处理上超越冲突、和谐共处,一个共同体形成的基本要求才有可能达致。其次,他明确指出,共同体是一个感性整体,共处要求建立在特定的共同感觉上。离开特定的共同感觉,就谈不上共处,更谈不上共同体。最后,自然而然,政治问题作为处理人与人的关系的问题,在他那里,被视为一种感觉问题。这里需指出的是,尽管将政治问题理解为感觉问题,并非人们定义政治问题时通常采取的做法,同时这种做法也不免有将政治问题片面化和狭隘化的局限,但不可否认的是,诚如斯蒂格勒指出的那样,政治问题包含感觉的要素;将这种被忽视的要素突出地揭示出来,从而强化对政治问题的理解具有突破性意义。

在美学问题上,斯蒂格勒重申对感觉要素的把握。他也从宽泛的意义来理解美学问题。斯蒂格勒一以贯之地申明,美学问题是“感觉(sentir)问题”,是“普遍意义上的感觉性(sensibilité)问题”。〔1〕人类在审美活动中生成的感觉,主要受以下三个维度共同影响:第一个维度是人的身体和生理组织,第二个维度是技术、物品、工具、器械和艺术等人造组织,第三个维度是从前两者的结合中产生的社会组织。这三个维度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相互关联。具体表现在:“人类的心理器官总是与人造器官相联系而存在,而这种联系又总是被社会组织所规定着,同时社会组织本身又被同一人造器官及其与人类心理器官的安排所过度决定着”。〔2〕斯蒂格勒强调,只有通过设想这样一门普通器官学,采用系谱学的路径,研究这三者所产生的张力、创造力和强力,当代的审美流变才有可能得到全面的阐释,人类审美活动的感觉才有可能得到通透的理解。

在感觉要素上,斯蒂格勒强调技术座架的中介。尽管政治问题和美学问题都是感觉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可以不经任何中介而必然相通。同为感觉问题,只是为二者相遇提供可能。但是这种可能的实现,仍需诉诸连接二者的中介。为解决此困惑,斯蒂格勒回到他长年累月研究的技术议题,将技术理解为美学问题与政治问题的中介。他深谙技术是一张编织感觉世界的网。技术的功能,不仅表现在它掌管和宰制着人的感觉世界(包括政治层面的感觉世界与美学层面的感觉世界),而且更为重要地表现在:它既使美学介入政治,又使政治介入美学;它既使美学问题转化为政治问题,又使政治问题转化为美学问题。这种介入和转化本身也可理解为技术的一种形式。在斯蒂格勒提供的解释中,借助技术作为中介,政治问题与美学问题相遇了。由此,斯蒂格勒旗帜鲜明地指出,“政治问题是一个美学问题,反之亦然:美学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3〕

二、象征的贫困:不同领域的具体症候与表现

斯蒂格勒认为,感觉是能称得上“真正的”政治美学战争所争夺的内容。这场战争,借助技术作为武器,以技术控制感觉为手段,结果造成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象征的贫困”。现拟从经济领域“市场营销对意识的争夺”、美学领域“审美经验向美学制约条件转变”、政治领域“友爱对话向不再相信对话转变”三个维度来说明“象征的贫困”具体症候与表现。

“象征的贫困”症候之一,表现在经济领域“市场营销对意识的争夺”。

斯蒂格勒恰如其分地认识到,问题的要害,不仅在于谈论美学如何政治化,又抑或只是谈论政治如何美学化。追根溯源,首要考虑的是借助技术作为中介,工业生产和市场的美学化,因为“美学与象征的生活从今以后以霸权方式服从于工业消费的利益,这一事实应该放到艺术与政治的实践和思想的中心位置”。〔4〕

首先,斯蒂格勒特别注意到爱德华·巴尼提出的“市场营销(marketing)”的概念及其应用。在开拓市场、获取利润的驱动下,市场营销的技术自20世纪以来就被不断地运用,并得到持续的强化。在市场营销的升级过程中,一种为工业利益服务的美学应运而生。这种新发展起来的美学迎合工业发展的利益,引导和调适个体的审美品位,促使个体产生消费意愿和冲动,从而发生消费行为。因此,社会上绝大多数成员极其不幸地沦为游荡于审美重灾区的受难人员。由市场营销的霸权统治所演变而来的美学战争造成了极具震撼力的破坏。

其次,在对市场的分析中,斯蒂格勒意识到意识的极端重要性。他认为,意识就是市场。一方面,从生产上看,意识构成了市场的原材料。起初,工业的生产,主要借助自然资源的开发,并以物质作为主要的原材料。但是,随着工业的发展愈来愈依靠精神资源的开发,意识也成为重要的原材料。另一方面,从消费上看,消费者本质上可以被视作一个具有精神性的意识。一件产品只有与消费者的意识相对接,才有可能销售出去。意 识 因 此 是“元 市 场 (metamarket)”,是“通向所有其他市场的市场”。〔5〕意识成了市场开发和争夺的对象。

最后,斯蒂格勒洞察到,通往意识、达致意识、改变意识、使意识共时化,是市场营销发起意识争夺的四部曲。市场营销不只是要简单通达消费者的意识,而且要根本改变消费者的意识,尽可能地使意识共时化。众所周知,意识的共时化与意识的同质性强关联,意识的历时化与意识的异质性强关联。然而,“意识从本质上说是自由的,也就是说它是历时性的,或者说是特殊的、特别的”。〔6〕一旦意识的独特性受到削弱,人的情感和认知受到控制,人类被奴役的命运就在劫难逃。随即引发了下文论述的美学问题和政治问题。正如前文所述,在斯蒂格勒看来,它们是同一个问题。只是为了便于分析,在此我们将这个问题分解为以美学为重心和以政治为重心的两个侧面。

“象征的贫困”症候之二,表现在美学领域“审美经验向美学制约条件转变”。

一方面,斯蒂格勒强调审美经验(aesthetic experience)的个体性和独特性。在审美经验中,个体之所以成为个体,恰恰是因为个体具有“对独特性和独特物品的审美依恋能力”。〔7〕个体的独特性,可以通过与个体发生审美关系的物品的独特性得到展现。这也说明,审美经验具有经验性和主观性。“作为鉴赏力的审美经验把美的本质变成经验性和主观性,完全处在心理学的平面上,对美的分析诉诸知觉、想象和联想等心理学程序”,正如张盾教授指出的那样,“审美经验有着心理学的自然基础和鉴赏力理论的文化基础,并因其符合启蒙时代的时代精神而成为近代美学的主流理论”。〔8〕斯蒂格勒本人极其推崇审美经验,肯定其在审美活动中的重要作用。

另一方面,斯蒂格勒独辟蹊径地从客观维 度 用“美 学 制 约 条 件 (aesthetic conditioning)”揭示和强调美学战争中美学装置的控制作用。美学借助新型技术,既使市场营销锻造的终身价值概念得以有效利用,又使个体经验的开发得以系统化和工业化,最终使控制社会形成。在斯蒂格勒看来,几乎所有的审美经验都不得不屈服于美学制约条件的控制。这些控制具体表现为如下特征:一是美学制约条件从特殊领域走向了普遍领域,具有全面性,不仅体现在对美学和情感方面的控制,而且体现在对认知和信息方面的控制;二是美学制约条件从外在控制走向了内在控制,具有隐蔽性,不仅体现为一种依靠外部力量如社会化美学装置施加控制,而且体现为一种依靠审美个体自我内化实现控制;三是美学制约条件从正式控制走向了非正式控制,不仅体现为美学通过正式的社会制度施加控制,而且体现为美学通过引导社会风尚,刺激消费者身体、欲望、感觉、习惯等施加控制。简而言之,人类的审美状况发生了广泛而深刻的改变,影响人类审美状况的主要变量由审美经验转变为美学制约条件。

“象征的贫困”症候之三,表现在政治领域“友爱对话向不再相信对话转变”。

一方面,斯蒂格勒不仅高度关注公众生活(public life)与 公 众 空 间(public space),而 且 强 调友 爱(philia)和对 话(dialogue),认为它们分别构成公众生活和公众空间的条件。正如亚里士多德指出,人们“在何种范围内共同活动,就在何种范围内存在着友爱”。〔9〕斯蒂格勒深受亚里士多德友爱概念的影响,并进一步解读道,如果我们不能一起爱万物,那么我们就不能爱自己。爱我们自己,就是一起爱除了我们自身之外的其他一切事物。斯蒂格勒相信,每一种共同体的构成都离不开友爱。以亲密性和友谊性为特征的友爱,是一切对话和共同体的前提。没有以亲密性和友谊性为特征的友爱,一切对话和共同体都难以想象。

另一方面,斯蒂格勒将不再相信对话视为“贫困的可怕征兆”,认为这“既是政治和精神的贫困,也是象征和哲学的贫困”。〔10〕政治的贫困意味着:不再相信对话的政治只能是“自负的政治和政治的自负”;〔11〕同理,精神的贫困意味着:不再相信对话的精神也只能是自负的精神和精神的自负。此外,对话,不只是指语言的交换,还包括象征的交换。不再相信对话,是在否认象征交换;否定象征交换,实际上就是在“控制一切情感,并且否认任何解释的权利”。〔12〕因此,斯蒂格勒说,不再相信对话也是象征和哲学的贫困。概而言之,人类的政治状况从友爱、对话转变为不再相信对话,这种变化同样令人深感忧虑与不安。

三、可能的超越:超工业时代的感性灾难的救赎

考察“象征的贫困”具体症候与表现,目的是寻求“新武器”救赎人类于“超工业时代”的“感性的灾难”。正如吉尔·德勒兹所言,“没必要害怕或希望,只需去寻找新式武器”。〔13〕

“超工业时代”和“感性的灾难”这两个说法,分别取自《象征的贫困》第一卷和第二卷的副标题。借此,斯蒂格勒表达其技术批判所指涉的现实语境即超工业时代,其政治美学所揭示的现实问题即感性的灾难。正因为“超工业经济千方百计而又不知羞耻地开发着象征的贫困那最为邪恶的结果,而且它还在不断孕育、回收和加重这种象征的贫困”,〔14〕所以斯蒂格勒把超工业时代理解为存在某种疑难的资本主义时代,并用“感性的灾难”〔15〕形象地刻画出这种疑难带来的不可估量的影响。面对这场灾难,重要的是“开启别的事情,我们承担的事情”,〔16〕这些事情至少涵盖以下几点。

其一,发明新型感性组织与新型力比多经济。斯蒂格勒明确意识到,对抗超工业时代的感性灾难,要从经济入手。“在超工业阶段,所要做的就是发明一种感性的新型组织,要从对超工业的批判(不仅仅是对它进行谴责)开始:就是要发明一种新力比多经济的各个循环,形成一些潜在的我们大家的面向。”〔17〕所谓新组织,是指“组织既建立在多样性—生物多样性不断增长的基础之上,也建立在非多样性,比如知识的不断增长的基础之上”。〔18〕所谓新经济,“不是对美学进行去工业化,而是对工业的一种新型思考,得从感性的经验出发:创造‘一种绝对现代’甚至超现代的新力比多经济”。〔19〕这就意味着与市场营销告别,迎接新的经济革命。在新经济与新组织中,负熵才是致力于追求的原始价值。

其二,重塑审美经验以对抗美学制约条件。审美经验本来是由个性化过程所构成的,但是斯蒂格勒看到了现实相反的情况:随着时间客体的工业化生产达到一个特定阶段,美学制约条件导致个体独特的审美经验完全被摧毁。如今,以发现感觉的异质性为抱负的美学已经踪迹难觅,绝大多数的人不再拥有独特的审美能力,他们的审美经验受制于美学制约条件。美学制约条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阻挠乃至取代审美经验,使审美经验成为不可想象的事情。因而,迫切需要重塑审美经验,对抗美学制约条件。从客观来说,就是要超越当前正在进行的所有滞留机制的系统性工业化过程,因为这已成为审美经验个性化过程的一个障碍。从主观来说,就是要克服“系统性愚昧”。诸多不同个体的审美经验理应个性化,而不是在一定意义上变成一般性的群体,变成没有视野的独眼怪物。

其三,重建友爱与对话。正如前文所述,斯蒂格勒在刻画“象征的贫困”时,有力批评了政治领域出现的人们相互敌对、不再愿意对话的现象。实际上,这潜在地包含着呼吁友爱与对话回归的价值预设与政治理想。值得注意的是,斯蒂格勒辩证地指出,即使对话发生在一个和平的空间,也并不意味着对话就必定是一致和谐的、没有冲突的。与之相反,承认对话存在的分歧和冲突并不可怕。即便对话是冲突对立的,也仍然可以被视为一种表达友谊的特殊方式。斯蒂格勒甚至以自己与国民阵线选民的对立冲突为例,认为这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向他们表达友谊。通过友爱与对话,克服分歧和冲突,不仅有助于个体与他者的和谐共处,而且有助于共同体的持续稳定存在。只有通过友爱与对话,人们才能更好地爱自己、爱他人、爱一起生活其中的共同体。

结语

斯蒂格勒《象征的贫困》,堪称政治美学与技术批判相融合的典范:首先,斯蒂格勒主张将政治问题、美学问题与技术问题视为同一问题,强调正是以技术为中介,政治与美学的相遇成为可能,创造性地突破了技术与政治、美学的边界问题。其次,斯蒂格勒指出感觉是真正的政治美学战争所争夺的内容,这场战争借助技术作为武器,以技术控制感觉为手段,造成规模宏大、影响普遍的象征的贫困,具体表现为经济领域“市场营销对意识的争夺”、美学领域“审美经验向美学制约条件转变”、政治领域“友爱对话向不再相信对话转变”,生动地把握了融合技术批判的政治美学的核心问题。最后,斯蒂格勒强调唯有通过新型感性组织与新型力比多经济的发明,审美经验对美学制约条件的反抗,友爱与对话的回归,人类面对超工业时代的感性灾难才能更好地完成自我救赎。可以说,斯蒂格勒政治美学的创造性探索,对于认识和超越“象征的贫困”极富启示意义,构成了置身技术时代的人类思考现实处境与未来命运不可或缺的理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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