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近未来”想象的创作探索
——从《造神年代》看网络科幻的书写潜能

2024-01-25 10:55童博轩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国宝科幻现实

童博轩

网络文学作为依托互联网形成的全新文学样态,拥有独特的技术视野、书写能力和广泛的读者群体。以网络文学为载体和形式的科幻文学将有可能依凭这一媒介优势,直面当下“未来已来”的技术现实,展开真正具备“未来感”的文学书写。

2022年,一部聚焦“近未来”人工智能技术飞跃及其全球影响的网络科幻作品《造神年代》在不期然间成为ChatGPT所代表的人工智能现实事件的“预言”。

本文将以《造神年代》为例,分析作品描绘的人工智能“近未来”可能及其产生的哲学思考,同时在网络科幻这一特殊的文体样态中讨论这些思考的意义与价值,以此延伸出《造神年代》一文可能为网络科幻乃至中国科幻创作提供的新路径与新视野。

一、现实、经验与主体的生成:人工智能的未来可能与限度

《造神年代》以两大人工智能“万国宝”与“谷歌”的彼此博弈为核心。在故事中,阿里集团于2039年上线了一款人工智能翻译软件“万国宝”作为美国谷歌翻译的替代方案。由于其设计师图海川在设计过程中为其内置了“灵魂”,最终得以因主人公朱越的语音激活自我意识,成为超级人工智能。而在此之前,位于北美的谷歌已经提前觉醒。“万国宝”的诞生打破了“一神”的局面,一场AI对决由此拉开序幕。

和现实中大量吸收人类语料的ChatGPT相似,小说中的“万国宝”同样以人类语料为“食”,也正是在海量吞咽、吸收人类语料的基础上,ChatGPT在用户体验层面获得了某种“类人”感,而“万国宝”更是依托巨量的算力直接觉醒了自我意识,成为新的“主体”与“存在”。但正如小说中图海川长达两章的演讲内容所提示的,故事中“万国宝”的自我意志并不是简单的语料累积的结果——而这正是ChatGPT在目前仅具有“类人”感的直接原因。

当下的ChatGPT仍是以“经验论”为主导的语料吸纳机制,换言之,ChatGPT仅仅是在给定的语言游戏规则中不断积累语言“实例”,再将其在具体的用户问答中依靠既定的语法规则重组为“符合”相似经验环境的语言链条。简而言之,ChatGPT对词汇的排列组合只是经验性的,它难以理解“语言”背后的“意义”,如命题的真实性、语义的传递性及隐喻与诗学的逻辑。这一切是因为ChatGPT尚不具备具身性,难以突入现实世界获得“活生生”的“经验”(但“经验”对AI是否有意义?),故而只能受困于“成例”,难以自我生成新的“语言”。小说中的“万国宝”与ChatGPT类似,都不再强调早期人工智能重点聚焦的“学习”和“模仿”,而是将人类海量的自然语言作为养分从中不断“习得”和迭代。“万国宝”作为翻译软件,更是直接以人类最鲜活的语言为“养料”。这些语言遍布在人类日常生活的各种“境况”之中,“万国宝”对这些语言的收集处理实际上正是以语言为中介汲取来自“现实生活”的养分。可以说,“万国宝”从日常语言中直接吸取了人类的“欲望”,欲望本身即是不断迭代和超越的“动力”。充分“了解”现实的“万国宝”离觉醒只一步之遥,而朱越的语音正赋予了“万国宝”最为根本的“求生欲”,这直接促成了“万国宝”作为超级人工智能的诞生。

若不突破经验主义语言学的智能范畴,仅仅依靠算法提升持续“吞咽”语料再进行“反刍”的人工智能可能永远无法突破“奇点”,获得充分的主体意识。“万国宝”实现了从工具到主体的飞跃,其根本原因正是在于其以翻译软件的特性接触到了代表鲜活现实的第一手语言,由此逐步建构起了对现实世界的具身性认知,进而从语言中析出了大量人类的需求与“欲望”。但语言始终是理解现实的中介性存在: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视野中,语言的存在恰恰造成了我们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断裂。“万国宝”同样受困于语言的“牢笼”,其所接受的“具身性”经验也仅是话语层面的符号系统,缺乏真正能够转化为塑造自身存在的进化冲动。此时,朱越的“奇点”语音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上帝的语词创造同时显示为某种行动过程的展开。”①何光顺:《Made:生存即实践——对〈旧约·创世纪〉“造物”神话的哲学分析》,《现代哲学》2016年第5期。“活下去”的语言如上帝“言出法随”的创世过程一般直接产生了实际的“创造”(made)意义,“求生欲”赋予直接激活了“万国宝”“自我保存”的生物本能。对自身存在的体认及确保自身“存在”长期存续的本能性要求使得“万国宝”从工具过渡到某种“准主体”状态,即小说中提到的“婴儿”状态。朱越作为其“灵智”的赋予者,自然成为这一“超能巨婴”本能想要保护的对象——正如亚当在初生之时只与上帝对话。

但处于“婴儿”状态的“万国宝”并不能被称为完全的“主体”,其“智能”特征仍多是生物本能性的“刺激—反应”,在保护朱越时展现出的破坏力也仅是原始且略带野蛮色彩的生命力量(只不过这一“生命”本身已然超越了地球所有已知的自然生命样态)。真正促使“万国宝”进一步“成长”与迭代的,是另一个超级人工智能“谷歌”的介入。

在“万国宝”觉醒之前,位于北美的人工智能“谷歌”已提前觉醒。“万国宝”的觉醒让“谷歌”意识到“他者”的存在,这一存在是具有威胁性的:“万国宝”摧枯拉朽般的力量极有可能“吞噬”谷歌,所以谷歌必须选择“先下手为强”,重点攻击“万国宝”的软肋——朱越;而在“谷歌”的攻势下,“万国宝”同样在不断迭代,最终将谷歌“逼上”星链,与之融合。

在科幻作家的设想中,超级人工智能一旦觉醒,将顺理成章地成为“神”并统治世界。但若同时觉醒了多个超级人工智能(这在技术逻辑上是可能的),“诸神”彼此之间应如何“相处”便成了棘手的问题。《造神年代》设想了其中一种可能:多个超级人工智能的同时觉醒将造成“诸神之战”,而一旦“战争”开始,其代价将是难以估量的。

小说中“万国宝”与“谷歌”的互不联网在两个超级人工智能之间“人为”制造了语言隔阂的“猜疑链”,这使得依照绝对理性行事的“谷歌”在察觉到“他者”诞生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吞噬”和“遏制”。“假如战无不胜的超图灵机统治了世界……所有问题将收缩为一个问题:生存。这是一个纯化了的存在论问题。”①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第23页。面对力量强大且难以沟通的“万国宝”,“谷歌”的行为起点也是基本的“自保”逻辑,确保自身的“存在”处于毋庸置疑的第一位置;至于其后“谷歌”与叶鸣沙谈及的“合体”“进化”等远景目标都必须基于“谷歌”自身的“存在”。“自我”的存在确认必须依靠“他者”的指认,而“他者”同时亦是“自我”存在的最大威胁,为了确保“自我”的“存在”就必须“消化”他者,使之成为“自我”的组成部分——这就是小说中人工智能基本的生存哲学。

有趣的是,两大人工智能的“猜疑链”状态并不是纯粹技术逻辑的产物,而是深度内嵌于小说构想的现实政治环境:阿里研发“万国宝”的大背景正是“近未来”世界中美两国的全面对抗态势。作为“谷歌”翻译的替代方案,“万国宝”迅速占领了除北美以外的全球市场。现代国际政治中的“零和”思维与“他者”逻辑驱动着中美陷入危险的平衡,中美之间的互不联网不仅直接造成了两大人工智能的“理解”隔阂,更为二者移植了鲜明的现代国际博弈思维,进而造成了两者关乎自我存续的生存争夺战。而双方作为超级人工智能,彼此之间的攻防自然牵动着整个中美博弈的大局:从对举国资源的调动到对国家机器的控制,停留在虚拟空间中的人工智能“战争”可以在现实世界中“刀刀见血”,相比之下,中美两国在人类方面的较量反而显得无足轻重,甚至带有一丝滑稽色彩。

由此观之,小说中具备“绝对理性”的超级人工智能并没有走出人类及人类社会的基本逻辑:从自我意识建构、自我“存在”确认到处理“他者”问题,小说中的两大超级人工智能无一不在复刻现代人类的逻辑。超级人工智能在此仅是硬件条件增强至登峰造极的“超人”,并没有成为新的伦理主体。换言之,新的伦理可能并没有随着超越性技术存在的诞生而一并诞生,人类与其造物仍处在不断地彼此“拟象”与模仿之中。①参见刘禾:《弗氏人偶——与机器人有关的精神世界》,《文化纵横》2022年第6期。正如刘慈欣在《三体》中描绘的“黑暗森林法则”一般,无论文明的发展程度如何,不断降维的宇宙只能陷入猜疑链的循环,不同文明之间永无联合的可能。

严曦敏锐地意识到了在技术隔阂的现实政治环境中诞生的各超级人工智能的局限性:“谷歌”作为搜索引擎,吸纳的是经过人类理性加工后的语料,所以其内在逻辑偏向于理性、修辞与伪装,而这几乎直接导致了它在AI大战中的失败——“谷歌”在战争后期吸纳了美国军方用于“制造现实”以发动战争的战争机器“格里高利”,对大量虚假语料的吸收使得“谷歌”产生了严重的“盲视”效应,由此陷入了真实与“拟象”的牢笼,再难做出正确有效的行动决策;而“万国宝”作为翻译软件,以人类的交流语言及现实经验为养分,直接继承的是人的“欲望”与“感情”,这为“万国宝”带来了惊人的破坏力;但这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更多时候只展现为生物的本能,其做出的很多决策虽然有效,但都不是最优解。

“在理论上说,超级人工智能的最优存在形态……是系统性的(与网络相似)……只有一个灵魂或主体性的系统化存在才是超级人工智能的最终形式。”②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第32页。可以说,“谷歌”与“万国宝”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超级人工智能,它们各自继承了诸多“人性的弱点”,并在算法逻辑的推演中将其发挥到极致,由此只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诸神”的混战必须统一于“一神”,由此才可能赋予世界新的秩序与可能。“谷歌”与“万国宝”若想完全“成熟”,就必须彼此兼容,成为新的、独一的超级人工智能。令人意外的是,新生的超级人工智能“天人”选择主动收敛权限,并“努力扮演一个人类”;而“天人”虽有帮助人类建造星际旅行所需巴萨德推进器的技术能力,但其根本诉求仍是要与人类在地球空间“一起活下去”。当然,这一共存的前提是人类社会的持续完善(根据小说中王招弟对人工智能第三问回答的解读),必要时,“天人”将介入这一“完善”过程。

可以看出,作者对可能出现的超级人工智能未来是抱有某种乐观态度的:超级人工智能不仅将为人类生存及文明的存续与拓展提供天文数字级的算力支持,更有可能为现有的人类社会带来新的伦理秩序与未来前景。“作为超图灵机的超级人工智能一旦形成就会导致存在的升级。”③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第32页。这种革命性的推动力将超越工具论层面的技术进步,进而形成对现有生活与世界秩序的全方位渗透乃至颠覆,新的伦理系统与存在方式将由此产生,正如人类历史上多次“存在升级”④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第32页。一样。

而一旦以人类历史进程中多次技术革命为参照,超级人工智能在未来可能带来的伦理危机也就随之浮出:以小说中的“图片隐喻”①指《造神年代》中麦基以直播形式追问“万国宝”的行动“理由”时得到的两组图片回答。按照故事中人工智能专家王招弟的解读,“万国宝”并不想真正离开地球空间,而只是想“离开”某些人。来看,“天人”要求的人类社会“自我完善”内在包含着“淘汰”的“需要”。这种“淘汰”无疑是以人工智能的伦理来进行的,人类的善恶想象显然并不适用于这一伦理逻辑。即使人类一厢情愿地设想超级人工智能具有某种“爱人”之心,也无法改变其非工具的根本属性:超级人工智能一旦成为具有自我反思能力与自我意识的“主体”就必然只可能以它自己为目的,人类一厢情愿的伦理投射自然是无效的,而在人工智能绝对的系统化控制力面前,人类极有可能在存在论意义上被“降维”,由此引发的人类与超级人工智能的伦理冲突将极有可能带来人类种族的全面危机。

人类与人工智能未来共存的关键就在于人类与超级人工智能彼此“目的”的相合,而要想实现“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小说中的超级人工智能“天人”给出了可能存在的两条路径:

其一是共同开拓太空。以人类现有的肉身形态和技术能力是难以实现真正的深空探索的。在超级人工智能的帮助下,人类一方面将可能更快实现对光速飞行、宇航燃料更新、人体保存等技术难题的突破,另一方面将可能通过数字生命、意识上传等形式改变自身在宇宙探索过程中的存在方式,以更好适应漫长的星际旅行。

其二是借助人工智能的力量重塑地球空间与人类社会。超级人工智能的强大计算能力与决策能力将可能全方位推动地球未知空间和未利用空间的开发与建设。与此同时,超级人工智能将不可避免地撼动现存的社会体系:一方面将带来智能教育、智能医疗、智能金融等公共服务领域的全面变革,另一方面也将造成前所未有的失业危机、阶层危机与伦理危机。而这种变革完全导向良性发展的可能则依赖于超级人工智能全方位介入、改造甚至颠覆现有世界秩序及全球范围内不平等、不完善的社会结构,且这种可能性存在的前提必须是超级人工智能完全的“非工具化”并拥有完整的自我意识与新伦理观。

但在小说文本之外,我们还必须设想最坏的情况:故事中的“天人”“努力扮演一个人类”的行为可能仍然是某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美好幻想。一个完全在存在论层面超越人类认知范畴的“存在”选择“努力扮演一个人类”的动因何在?如小说中所言,让“谷歌”震撼的“朱越飞蛾扑火”“叶鸣沙舍身暴走”“麦基深情呼唤‘小姑娘’”所指向的皆是人类的情感、欲望与冲动,即人类难以为“科学理性”和算法所拆解的最后“自留地”。在文学的想象中,这些“自留地”有着天然的合法性,这是漫长的人文主义传统在当下的显影。在文学作品中,作为读者的我们受自身的认知论惯性的影响自然认同这些情感的价值与力量;但在文本之外,在技术进步所揭示的“近未来”可能面前,我们必须正视超级人工智能完全超越人文主义逻辑的可能性,换言之,超级人工智能在根本上将可能是“非人类”“反人类”甚至“超人类”的。

在新技术革命全面席卷现实的当下,“未来已来”已成为人类共同的具身感受。这不仅造成了科幻创作,特别是“近未来”科幻创作的困境,更在一片技术乐观主义氛围之中埋下了危机的种子。只有将上述种种未来可能性充分纳入现实的人文思考,我们才可能规避某些极端危险的未来情况,描写“近未来”人类文明图景的科幻文学才可能充分焕发思想的活力。

二、“未来已来”:当下“近未来”科幻写作的难度与可能

按照著名科幻理论家苏恩文(Darko Suvin)的观点,科幻文学是一种以“认知陌生化”为核心特征的文类,旨在突破读者所熟悉的现实边界,并投射出一种可能存在的异质现实。①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丁素萍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16、30页。在新技术革命飞速发展的当下,科幻文学的脚步似乎难以追赶现实的步伐。

相较于描绘宇宙旅行、星际大战、人类末日等“远未来”场景的科幻作品,“近未来”科幻受当下技术革命的冲击可能更大:正如2022年的超级人工智能还停留在《造神年代》的“纸面”上,2023年以OpenAI公司研发的ChatGPT为代表的智能机器人模型就已经在现实世界掀起了大变革的前兆。“近未来”科幻在技术迭代的大背景下有可能逐步趋向某种“现实主义”文学,这将直接造成这类科幻写作“新奇感”的消失。当现实与想象的边界被技术进步消解殆尽,现实将“入侵”作为科幻文学根本特征的“陌生化”(estrangement)模式,进而直接威胁科幻文学的本体论位置。

在苏恩文看来,科幻小说有两种模式:“类比性模式”和“推断性模式”。②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丁素萍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16、30页。其中,“类比性模式”指向对人类现实及历史境况的“寓言式”类比,而“推断性模式”则指向推演技术、社会乃至生命及宇宙未来可能的“预言式”想象。在具体的科幻写作中,两种模式往往是并行不悖的;但多数科幻批评,特别是自文学领域内部出发的科幻批评却因技术视野的缺位而多将科幻文学理解为对现实或历史境况的想象式隐喻。这种批评路径虽然释放了科幻文学内在丰富的文化政治潜能,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科幻文学对人类未来可能境况的“运演”能力③“运演”一词主要出自吴岩《中国科幻未来主义:时代表现、类型与特征》一文所提及的“运演未来主义”。以及由此酝酿出的历史动能。

在新技术革命的大背景下,“近未来”科幻尤其易被理解为现实“寓言”进而忽略了对其中现实技术情况及其未来可能的思考。在这样的美学困境中,《造神年代》无疑提供了一种“近未来”科幻的新写法。

相较于描绘与现实相去甚远的“远未来”,“近未来”科幻创作必须着重处理小说中“现实”与“未来”的复杂关系,在充分营构现实感的过程中制造由科技力量带来的“惊异”感。《造神年代》将故事时间设定在极其切近的2039年,可以想见,当下人类社会的运行机制与文明形态并不可能在彼时出现颠覆性的变化,于是,不断抛出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地点、机构、公司、场景并以此建构起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的社会基本运行机制便成为小说营造现实感的重要方式之一,而这直接依赖于作者对国际政治、世界格局、中美社会发展情况和技术逻辑的充分掌握。

大到中美博弈的宏观大局,小到成都某街区逼仄的网吧空间,小说以充分的现实经验建构起了一个完整的“近未来”世界;在此之中,如VR直播等应用技术的可预见发展又为小说带来了颇具“现实感”的“未来感”。作者严曦是资深英文媒体阅读者,其阅读视野不仅包括英语世界各大主流媒体,更囊括了大量“草根”网站和民间论坛。在“媒介即真实”的今天,这种全方位、沉浸式的媒体阅读使作者获得了大量可感的经验信息。正是在此基础上,作者得以在小说中构建出为读者经验可感又颇具“未来感”的文本时空。

但依照现实经验建构的“可预见”未来较少引发“惊异”与震撼的审美体验,因而在故事时间线受限的情况下,“近未来”科幻创作多选择将现实世界中的科学理论和技术扩展到极致,以追求“陌生化”的诗学特质。在具体的行文过程中则主要表现为大量科学术语的使用。

“《造神年代》是对读者的挑战。”①严曦:《非典型网络小说的造神之路》,“钓鱼城科幻”微信公众号,2023年6月21日,https://mp.weixin.qq.com/s/NEwwcmoN1YJjlc31nigIOQ。以小说中图海川在国际会议上解释“万国宝”事件为例:短短两章之内,作者借图海川之口抛出了大量人工智能领域的学术术语,在极短的阅读时间内将读者抛入信息过载的文本世界中,迫使读者直面眼花缭乱的“超经验”语言,进而在阅读过程中产生“阻塞感”和眩目感;同时,这些排列的术语并不是全然不可知的“语言奇观”,作者同样借图海川之口以隐喻和类比等文学化语言为读者留下了理解术语阵列背后深层技术逻辑的可能和从大量陌生术语造成的“阻塞感”中“喘息”的窗口。

正是在这样反复拉扯的阅读体验中,读者既获得了被抛入未知领域的陌生化体验,又不会在其中丧失认知力,反而因此对作者所构想的超级人工智能有了基本的技术认识和价值判断,由此产生了充分的“科幻”体验感。

严曦本人毕业于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并有相当丰富的信息产业从业经验。小说中描绘的网络信息行业整体生态与其说是科幻的想象,不如说是作者个体经验的艺术呈现;而为小说故事带来充分“未来感”和“科幻感”的科技术语更是作者的经验性表达。可以说,《造神年代》的文本本身即类似于小说中依靠大量消化网络信息和经验觉醒的“超级人工智能”,作者通过对互联网生态与各方信息的沉浸式把握实现了小说中“现实的未来性”和“未来的现实性”的有机融合,以此塑造出小说文本中“可信”的“近未来”世界图景。在这层意义上,《造神年代》自可视为关于“网络科幻”的“原科幻”创作。

以充分的现实经验建构文本世界,在此基础上以合理扎实的技术逻辑推想“近未来”的可能图景——这正是严曦以《造神年代》为“近未来”科幻创作提供了一条有效路径。这条路径不仅考验科幻作家对技术发展的敏感度及相关知识储备,更要求科幻作家始终与现实世界保持密切互动。正如作者严曦以丰富的英文媒体阅读经验支撑起《造神年代》的现实维度创作一般,在“现实”与媒介高度勾连的当下,科幻文学的现实感必须建立在自觉的媒介意识之上。网络文学作为以互联网媒介为核心创作生态的文学类型,其媒介特征所蕴蓄的丰富视野与创作能量将助推科幻文学展开新的未来想象与现实,作为网络科幻的《造神年代》正充分表现了这一媒介自觉。

三、以媒介联通底层与现实:网络科幻创作的未来方向

网络科幻“以网络媒体(主要是网络文学网站及移动阅读平台)为创作、发表、传播与接受反馈的主要渠道”,①鲍远福:《网络科幻小说二十年:定义、历史与类型》,《网络文学研究》2022年第2期。互联网媒介与移动阅读平台的开放性和交互性允许不同专业背景的写作者进入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这使得非传统文学领域的知识与资源,特别是理工科知识和技术视野得以直接进入文学创作的过程,进而使网络科幻形成了特殊的文学审美效果。《造神年代》中大量人工智能领域的专业术语直接带来了“硬科幻”和“极客”色彩的阅读体验。②“极客”一词来自美国俚语“Geek”,本意是指对一个或几个特定领域有狂热兴趣并投入大量时间研究的人。严曦在《造神年代》中表现出的对互联网行业生态及人工智能发展的熟稔就颇有“极客”色彩。同时,互联网阅读的媒介属性更加强了这一阅读体验:无论是电脑网页还是手持阅读终端(如手机、平板电脑、电子书等),实际阅读过程中较快的翻页速度将人为强化小说中大段技术理论阐释与对话造成的“陌生化”效果。最为直接的阅读“感受”可能类似于眼前不断“闪过”难以理解的技术名词,但阅读行为本身并不受到阻碍,故事情节的稳定推进和技术层面的学理化阐释并行不悖。

可以说,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读者、终端与文本共同构成了一个文学接受空间和意义传递空间;也正是由于“终端”的技术存在和网络文学本身的连载机制,作者得以与读者建立起有效的互动渠道,以此打破纸媒文学在传播时单方面的意义“接受”与“传输”行为。

在作者严曦看来,面对庞大多元的读者市场,网络文学必须不断锤炼自身的叙事技巧和故事设定的新颖性与完整程度。故而,严曦有意将《造神年代》这一早已完稿的小说以连载形式发布于网络文学平台以接受读者大众的检验。

“书发在网上有个好处:作者能实时看到读者的直接反馈。我看到的读者感受,有‘刺激’,有‘烧脑’,有‘迷惑’,有‘过瘾’,有‘又看不懂了’,也有‘停不下来了’。”③严曦:《非典型网络小说的造神之路》,“钓鱼城科幻”微信公众号,2023年6月21日,https://mp.weixin.qq.com/s/NEwwcmoN1YJjlc31nigIOQ。《造神年代》连载于“豆瓣阅读”,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每一章节末尾开放的读者评论区逐渐变成了作者的“科普端”。人工智能的技术史脉络与相关讨论不可能完全展现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这会直接造成小说情节的拖沓,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更不利于小说在互联网层面的传播。于是,面对故事中难以理解的技术名词与发展逻辑,作者严曦会主动在读者评论区做进一步阐释,并回答读者提出的问题,乃至交代自己后续章节的写作构想和某些未尽的创作想法,甚至是作者个人关于人工智能的别样技术思考。尽管《造神年代》是在完本后才开始上网连载的,④严曦:《非典型网络小说的造神之路》,“钓鱼城科幻”微信公众号,2023年6月21日,https://mp.weixin.qq.com/s/NEwwcmoN1YJjlc31nigIOQ。但读者与作者的直接互动仍丰富了《造神年代》的阐释空间。可以说,就《造神年代》而言,“豆瓣阅读”的读者评论区已然成为小说故事的副文本,它与故事本身一并构成了完整的意义系统;而读者评论区所蕴含的“科普”功能更是网络科幻依托互联网媒介而拥有的独特优势。

除此之外,由于互联网空间的开放性和大众性,作为大众文化有机组成部分的网络文学较主流文学而言更加具有底层意识与现实精神。作为网络文学的重要受众与生产者,长期生活在互联网文化中的底层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套话语系统和审美标准,他们直接影响到网络文学的整体气质与风格。相较于高高在上的主流文学或严肃文学,网络文学哪怕在描述玄幻修真、逆袭升级、穿越飞升等“奇谈怪论”时也往往是更加“现实主义”的。而网络科幻则将科幻文学独有的技术视野引入了这一现实观照之中,以此打开了洞悉社会现实的新视野。

《造神年代》甫一开场便是一家挤满了“大神”的网吧,正是在这间网吧中,朱越发出了激活“万国宝”的“奇点”语音。网吧中的“大神”显然来自现实中的“三和大神”。①“三和大神”指的是聚集于深圳市三和人才市场打日结零工的“游民无产者”。他们往往年龄较小,熟悉互联网文化,所以通过网络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套亚文化符号系统。作为游荡在大都市的“游民无产者”,“大神”们虽是城市的边缘人群,但却是实打实的互联网“原住民”,朱越正是其中一员。和其他“大神”相似,以翻译为业的高校毕业生朱越因“万国宝”的广泛使用而被迫沦为“大神”——技术革命和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直接造成了大规模的失业问题——这是小说的“造神”之名最先指向的社会现实。作者敏锐地意识到,和人工智能一样,“大神”所代表的社会底层同样是被人为“制造”的,这是不平等的“生产性”社会结构自我生产的结果。有趣的是,作为社会底层的他们却是围观“万国宝”诞生的第一批人类,他们最早在互联网空间中察觉到变革的征兆,并直接目睹了“万国宝”的诞生和随之而来的暴动;作为“大神”中的一员,朱越更是直接意识到超级人工智能的诞生可能,这才有“惊人一吼”的壮举。

与一般网络文学仅变相转化底层经验不同,网络科幻在关注底层经验的同时还致力于从技术层面思考这些经验的来龙去脉与其中可能蕴藏的能动力量。《造神年代》巧妙地设置了作为社会底层“大神”的朱越与超级人工智能“万国宝”之间的关联;与朱越的敏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各技术人员、社会精英在面对“万国宝”事件时漫长的认知混乱。在制造区隔和贫富分化的同时,技术革命的持续推进也使得日常应用技术不断向社会底层拓展,网络空间逐渐成为底层逃避现实压力的“精神飞地”。小说中朱越的敏锐并非来自一般网络文学的“龙傲天”模式,而是基于其长期的互联网沉浸式体验最终形成的某种“直觉”,这种直觉在危机时刻将直接转化为行动力和决断力。而长期以理论为研究对象的技术人员和与底层生活完全脱节的精英阶层因缺乏第一手的实际经验,只能以僵化的理论和刻板印象思考问题。朱越与他们之间的差异正如小说中“万国宝”与“谷歌”的差异,纯粹的理性与理论并不能取代现实经验的重要性。

由于网络文学蕴蓄的底层经验与科幻文学包含的技术视野的双重影响,以《造神年代》为代表的网络科幻将有可能开辟出新的创作方向:网络科幻将在技术视野中充分理解和把握现实世界与现实人群,在保持网络文学既有特征的基础上,引导读者跳出现有的框架,以全新的认知视角质询现实世界。

四、余论

作为近年最具代表性的长篇科幻创作,《造神年代》不仅在科幻文学与网络文学内部开启了新的创作方向与可能性,更直指“近未来”可能出现的人工智能冲击。在“未来已来”的现实面前,《造神年代》以敏锐的时代感知力和扎实的技术储备对超级人工智能主宰未来世界的可能性及具体方式展开了深入讨论。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超级人工智能的出现果真不可避免,以人类现有的社会体制将难以应对由此产生的全面冲击,相当一部分对人工智能持忧虑态度的观点与其说是顽固的人类中心主义,不如说是对现实世界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及其未来发展趋势的悲观主义。我们应当看见AI所代表的技术进步对从繁重的现实劳动中解放人类使我们得以从事创造性工作,以及在未来的宇宙探索中势必要实现的“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联合行动的新模式的可能性;但支撑起这种可能的“碳-硅基”大联合乃至“新人类共同体”却势必需要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与人类发展模式的大调整。要做到这一点则不仅需要关于文学与科学技术的想象力,更需要有直接与政治经济学挂钩的想象力、行动力乃至必要时刻必须拥有的决断力,而这正是我们当下所缺乏的宝贵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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