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慢、苏拉和逃亡的档案

2024-01-30 14:34邓一光
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苏拉小窗阿爸

阿慢姓花,全名花慢,南海客家人。阿慢是那种安安静静——阿爸阿妈在人群中找他,要看几眼才能认出他,叫他他不应,无声地挤过人群,来到阿爸阿妈身边恬静地站下——的年轻人。

苏拉是台风,家族编号2309,小个头,暴脾气,行踪不定。

阿慢和苏拉同年出生,都生于一九九七年。八岁那年,苏拉突然想见阿慢,于是大老远从菲律宾海朝南海跑来,可惜走错了路,跑去东海了,没能见到阿慢。十五岁和二十岁时,苏拉又来看望了阿慢两次,这两次它比较小心,没有走错路,登上了南方大陆,却没能见着阿慢。这件事情苏拉事先没有告诉阿慢,阿慢不知道苏拉来看过他,他离开南方大陆去北欧念书了,因为不知道,也没有机会问苏拉是不是生他的气。所以,阿慢和苏拉虽说同龄,此前并没有见过面,不算旧识。

说说阿慢的前史。

阿慢出身在南海边原住民家庭,小时候他不在阿爸阿妈公公婆婆身边长大。那些年,靠押地改变命运的长辈们从盖楼收租转型代工仿机再转型PE(私募股权投资),像快速崛起急于建功立业的集团军,各自应付着一个战场,顾不上阿慢,把阿慢交给惠州的舅舅代养。阿慢长大的过程中,原生家庭不断分解重组,公公为挽救行将破裂的家庭,带着婆婆去了吉隆坡,阿爸阿妈分别二婚和三婚,新家庭越来越复杂,最早的家却没有被拆开,仍然保留着。阿爸阿妈交际密切,隔三岔五会约着回到早先的家,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深圳湾上空云卷云舒,喝茶聊人生,离开时互相给对方打气。

阿慢当然看不到这个温馨场景,他没在那个家正经生活过。阿慢六岁入寄宿学校开蒙,十四岁到图卢兹完成两年连读学业,十七岁转到瑞士南部的洛桑读书。四年前阿慢从洛桑酒店管理学院毕业,回国后和同学阿星合伙投了一家旅行设计公司,做私人旅行方案定制。那会儿湾区市场好,阿慢是精准目标、兴趣细分和专属服务专家,创下过信仰混乱客户“行修游”后找回迷失的灵魂、“分手游”情侣旅程中自主怀上宝宝的公司最佳回访纪录。

旅游业是阿慢自己的选择。阿慢一直在猜测阿爸阿妈的关系,他相信生活可以定制,而且他已经证明了这个,比如他践行的找回信仰和弥合分手这些案例。可惜,事业刚刚有了点起色,病毒就来了,人们躲进家里不出门,公司开了三年多就倒闭了。阿慢欠着银行贷款,躲不了病毒,本着客家人“患弗得闻,患弗得学,患弗能行”的族训,既已学成,就不再向家族伸手。阿慢没有向阿爸阿妈求援助,自己想办法走出困境。

去年年底大感染暴发,丧事行生意火爆,业务量疯涨,平台到处招人。阿慢不怎么爱说话,小时候跟舅舅唱过潮剧,音强稍差点,音高、音值和音色条件都不错,这样阿慢就入了行,做了一名哭丧师。刚开始阿慢不太熟悉专业,活儿干得磕磕绊绊,客户给钱时多少有些意见,但他共情态度好,肯跪肯磕头,坚持下来了。后来,平台渐渐不大给阿慢派活儿了,把他晾在一旁,沟通了几次才知道,活儿生倒在其次,主要是阿慢的声音犯了大忌,逝者家属嫌他哭唱声阳气过足,担心逝者眷恋阳世不肯离开,耽搁了去往生的旅途。平台顾忌声誉,活儿再多也不敢用阿慢,这样阿慢就失业了。

四月份甲流席卷城市,人们像得到冲浪机会的孩子,欢天喜地迎接甲流。阿慢又找到了新工作,这次他进了一家海产食品公司,做了一名螃蟹去壳师。螃蟹去壳师的工作说难也不难,蟹子开壳,去掉内脏、蟹鳃和排泄物,卸下触角和脚梢,快速取出蟹肉。程序讲究行云流水,保持蟹肉的鲜美,不能伤及蟹肉,阿慢很快掌握了技术要领。可是,流程的第一步,要用去壳刀戳进螃蟹的两眼间,螃蟹假死,然后再掀开蟹壳,阿慢在这个步骤会犹豫。人家一个工日卸四十来斤蟹,他只能卸二十来斤,这叫输在起跑线上,计件工资高不了,勉强干了三个月就干不下去了。

工作不好找,有过丧事和海产品行业的失败经历的他,在选择新职业时做足了功课。他仔细研究了宅居时代人们的生活规律,疫情火了几个行业,跑腿是其中一个。接着他研究了跑腿公司的业务,决定面试行业翘楚的Hello公司跑腿员。

应聘者大多是年轻人,阿慢年龄偏大。他站在一位罕见地扣着衬衣最上面纽扣的人事专员面前,有些拘谨。后来阿慢知道,那位专员姓吴,是从国外名校回国的理论物理博士,回国后在两所大学任过教。吴专员口气平静地告诉阿慢,海外名校毕业什么都不是,阿慢身后那些国内名校毕业生比他小三四岁,拥有足够把他挤进旮旯的内部竞争资格。吴专员要阿慢只回答一个问题,怎么看待帮助人们延长生活能力这件事情。阿慢想了想说,找到失去或者躲藏起来的人生。吴专员看了阿慢一眼,说,把“人生”去掉,你被选中了。然后告诉阿慢,自己在两所大学预聘期中过了论文和课时考核,却被课题考核拦住了,没有获得长聘,他鼓励阿慢尽可能为自己积攒业务量,以便在业绩考核中留下来。

即使有吴专员的鼓励,习惯了悄无声息地生活、对兴风作浪没有把握的阿慢并不放肆,考虑到职责风险,在填写Hello公司的入职表时,他没有选择业务量看好的“照顾缺乏自理能力的残障者”和“照顾独居老人”两块业务,也没有选择责任重大的陪護、代驾、接送、调查、看管物品和看护物业业务,而是在代购、代取、代办、代缴、代发、代排队、代道歉、送礼、陪玩、婚庆和捧场业务栏中打了钩。

阿慢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八月中旬,阿慢入职Hello公司,头三天培训,第四天上岗,接下来的一周他接了三单活儿,两单没续上,一单干砸了,业绩表现不好,公司让他坐了十天冷板凳,然后给他派了新工作。

阿慢接到的第一单活儿是照料宠物。客户是位荣休的老教授,教授的儿子四十多岁,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奉行不婚和无子,养宠物,工作忙照顾不了,把鳏夫父亲接来做监护。宠物两只,一只是比芝麻还小、要用放大镜寻找的蜗牛,一只是气宇轩昂的清远公鸡。蜗牛有个怪名字,叫粪先生。荣休教授眼神不好,看不见粪先生,可公鸡看得见,公鸡总想着法子吃掉粪先生。荣休教授拦着不让吃,公鸡就啄老教授,手上啄出几个血疙瘩。荣休教授的儿子拿粪先生和清远公鸡当宝贝,荣休教授不能处罚公鸡,更不能让公鸡把蜗牛吃掉,折腾了一段日子,哮喘病犯了,血氧也不稳定了,只好向Hello公司求助,要和公司签一项长期战略协议。

阿慢按地址找上门,套上鞋套,进屋后按事先温习过的方案去冰箱找出一堆食物,喂红着眼到处搜寻蜗牛的清远公鸡——专家说,鸡吃饱了就不惦记野食,就算啄两下也是游戏,不会真的吞进肚子。谁知清远公鸡不上当,啄了两下大米、蔬菜和泡发过的海虫就走开了,继续寻找蜗牛。可见动蜗牛的念头与食物无关,属于宗教认知下的执念。阿慢启用第二套方案,冲着清远公鸡嘶嘶学蛇叫——专家说,鸡害怕频率单纯的声波,即使不望风披靡,也知道战场形势改变,自己已经不是控局者,会收起造次。谁知阿慢嘶嘶着,清远公鸡紧张地瞪着他,一点点奓立起頸羽,扇开翅膀朝他扑来,幸亏阿慢有防备,躲开了,免除了一场工伤事故。

专家提供的方案用不上,阿慢只能行缓兵之计,小心地把芝麻粒大的蜗牛请进硅胶食物盒里,高高举在头顶,先安顿老教授服下地塞米松和安神补脑液,扶他去卧室休息,再来照顾二位宠物先生。

“鸡你可以叫先生,粪先生不是先生。”荣休教授气喘吁吁地在床上躺下时告诉阿慢,“蜗牛是雌雄同体,粪先生是它的学名。”

阿慢脸红了。之前他还想,都是先生,犯不上性别歧视,干吗非闹得你死我活。阿慢把蜗牛和清远公鸡分别隔离在客厅和宠物室,自己守着蜗牛,隔一会儿去看看床上的老教授和宠物室里气急败坏兜圈的清远公鸡,再回到客厅守着处于冥想状态中的蜗牛。这样一直等到子夜时分,“不婚兼无子主义者”进门,仔细询问了两个宝贝的情况,签过用工单,阿慢才精疲力竭地离开。

第二天早上公司告诉阿慢,荣休教授的长期战略协议没有签下来,他儿子对非血缘监护人不放心,就算老教授愿意拿出养老金来请人照顾两个非族类孙子,儿子也不同意。

公司很快给阿慢派了第二单活儿,这次是给人做玩伴,公司交代了客户情况:三十多岁,大学毕业七八年,一直待在家里写诗打游戏,那天和家里闹矛盾,第N次自杀未遂,提出的调解条件是组团玩“反抗”,家里答应了。公司不缺这方面的人才储备,考虑到阿慢刚入职,需要拉积分,活儿就派给了阿慢。

阿慢按约定时间来到客户家,进门就尴尬了。客户住四居室复式楼,父亲住一间,委托人和母亲住一间,另两个房间空着。母子俩的房间,色调是艺术生风格的夜幕蓝,墙上挂一面黑色海盗旗,四周银河状挂满母亲各个年龄段的照片,家具是让人犯困的月光蓝,无忧无虑的双层床上两床同款鸭芥末黄空调被,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护体乳气味。阿慢站在门口,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走进去。

“能不能去空着的房间?”阿慢征求委托人的意见,“别把你房间弄脏了。”

“‘你的到来,使坟墓似乎不再安宁。’意大利诗人萨巴写的,说的不是你。”委托人像UNHCR(联合国难民署)新晋官员,表情茫然地对阿慢说,“我从不去别的地方,不喜欢。”

两人玩了一会儿《王者荣耀》,其实委托人没有什么怪僻,玩得安安静静,即使“开黑”也不拿粗俗语言骚扰阿慢,只是判断老失误,节奏跟不上。阿慢坐在阴气十足的母子间里,老是忍不住打寒战,感觉过敏症都要犯了;又要考虑委托人的体验感受,无奈之下,他问委托人想不想换火爆点的游戏。委托人不执拗,说那就陪阿慢玩《逃跑吧少年》。阿慢不喜欢萌系画风的游戏,看委托人的积分刚过青铜,没打算友好,伪装道具轮番上,爪箱炮盾搭配,模式不断增加,想冲冲阴气。阿慢不觉得委托人会有快乐体验,可委托人心态相当稳定,除了唠叨要充值上皮肤,没有嫌阿慢虐他。好在这款游戏不会掉段,阿慢心理负担倒没有那么重。这样玩下去,母亲惦记儿子,点了杧果黄桃比萨托快递小哥送来,委托人嫌腻没吃,阿慢吃了两块。吃完接着玩,坚持了七个多小时,走时签单,阿慢连小费入账二百多元。

接着两天,委托人连续下单,明显对阿慢满意。因为是季节市场,公司和客户谈,希望时间相对固定。委托人母亲嫌家里有生人来留下异味,本来有一单没一单也能忍,固定就不干了,决定另想办法安慰儿子,单没签下来。

公司没让阿慢闲着,给他派了第三单活儿,替一位女性宠物食物品尝师向恋人表达歉意,属于情感跑腿业务。见到客户半分钟后阿慢就知道,矜持的委托人没有把业务背景交代清楚,她不是因为忙着跑新产品推介会放了恋人鸽子,而是一个月放了恋人十一次鸽子。因为工单是公司在平台上派发的,阿慢事先准备的道歉词完全用不上,临场应变方案一时改不过来,不但没签下回单,还差点被愤怒的恋人摁在地上胖揍一顿。

客户不满意,投诉了阿慢,阿慢挨了批评,坐了十天冷板凳。阿慢私下咨询招他入职的吴专员,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从吴专员那里得知,委托人职业是宠物食物品尝师,要研究市场上超过一亿客户对每年数千种新上市主食、饼干、罐头和磨牙棒的不同体验。委托人吃宠物食品的目的是让众多的宠物爱吃,作为优秀的职业人,当然不能只钟情于一只宠物,实际上委托人的恋人只是宠物中的一只,委托人时间管理不过来,放鸽子是常态。结论是,公司在法律上不能与委托人签署同谋关系协议,委托人隐瞒职业特殊性、幸福体验和复杂心理机制,公司默认并尊重和保护委托人的权益。阿慢这一级跑腿员无权分享公司大数据,作为员工的阿慢只能接受教训,积累经验,不断学习,提高业务能力。

“习惯在别人的生活中建立你的生活,”吴专员意味深长地对阿慢说,“你的未来会好过很多。”

十天后,阿慢复工,新单是份要件,业务主管专门约阿慢线下谈。客户Z是知名导演,拍过爆款剧《共和之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有一天,Z导站在银杏树下,抬头看了一眼渐黄的树叶,突然觉得心气不足,想到应该给知秋的生活做善后准备了,这才发现不知道自己的档案丢在哪里了,总之记不起来。没有档案就办不下很多手续,迈不进冬季。Z导是专业控,除了会说“Action”和“No Good”之外,其他事情一头雾水,于是委托Hello公司替自己找到档案。

业务主管告诉阿慢,Z导不是充大牌,也不是档期忙不过来,而是对自己的档案态度复杂。他知道有那么个东西,里面装着他的身份、学历、资履、组织关系等一应材料,还有奖罚、告密和征信记录,人们想彻底了解他,打开档案就知道了,但他自己却没有权利看。他觉得这样的档案陌生得很,讨厌得很,不想老了再沾上一手,索性请人代办。业务主管特别交代,客户是公众人物,公司很慎重,给阿慢配了个搭档,要求他俩把活儿干好。

公司技术跑腿员工不少,涉及财务代理、理财专员、海关关务、工商注册、法律顾问、美术设计和文件翻译,阿慢不过是劳务跑腿,不明白怎么会派这样的单给他。前三单活儿干得不顺,这次阿慢慎重,回家仔细研究了单子,得出结论,派他接这单活儿并不是他有什么能耐,能承担夺宝奇兵工作,而是这份单子可能会旷日持久,追求效率的员工不肯接,这才派给他。阿慢不能嫌弃公司的安排,他看了两遍担责条款,没有看出问题,在平台上和公司安排的搭档约了时间,两人在他住的公寓楼下的咖啡厅见了面。

搭档叫奉小窗,是个女孩,和阿慢差不了几岁,生着一双无辜的杏眼,一绺头发在脸颊上晃悠,看上去傻傻的。两人一聊,原来都是宝安原住民,阿慢是客家,奉小窗是广府,祖上都有几百年迁居宝安史。而且两人都在国外读过书,奉小窗读的是麦吉尔大学,专业非常拗口,幼稚园与早期教育。阿慢问奉小窗幼稚园与早期教育是干什么的。奉小窗嘬着咖啡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反正和家里闹了矛盾才跑去蒙特利尔,大学三年什么都没学,就谈恋爱了,谈得要吐。她这种情况,学士学位到手就赶紧回家向阿爸阿妈宣布休战,续一年就能拿到的荣誉学士学位也没要。

“本来就不是为那个去的,能完整回来就不错了。”奉小窗的口气不带丝毫共情成分,身子前摇后晃得厉害,差点把咖啡泼洒在阿慢的双肩包上,“我们学校比万州烤鱼学院和潜江龙虾学院强。”

说到两人的工作,奉小窗一副这件事情与她无关的样子,阿慢和她讨论了几句她就不开口了。阿慢觉得可能奉小窗入职不久,说不出什么,这么一想底气就足了。也不怪阿慢,北纬22°27'—22°52'的深圳,女孩子大半时间穿裙子或短裤,阿慢不想看奉小窗的短裤装也没办法。奉小窗身材娇小,皮肤紧致,小腿像挺拔的柠檬桉树,相当结实。拥有如此的曼妙小腿,有足够理由期待她在奔跑时超过羚羊,这让阿慢对接下来的工作有了乐观预想。不过阿慢还是问了奉小窗一个有点不成熟的问题。

“你有档案吗?”阿慢问。

奉小窗用不可置信的神情看阿慢。她看他的眼神像贴着河面飞翔的石子,击打出一圈涟漪,然后下沉,消失不见了。

阿慢想到答案了,奉小窗没有档案,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档案。阿慢印象里自己没有Z导那样的档案,没人告诉他有没有,他也不知道他有过它。他的个人信息在手机芯片里,他带着它到处行走,谁需要就出示给谁,他们这一代都这样。这么说,他们在找一个古老的家伙,确实在做一件重要工作。这样一想,阿慢就对这份工作有了一些小小期待。

两人分工,阿慢查找Z导档案下落,奉小窗弄清楚提取档案的政策和渠道,一旦找到档案,两人就做海豹突击队,快进快出,提出档案,安全押解回公司交差。

今年夏天特别热,阿慢查了一下,伯克利地球组织已经发出警告,今年是有温度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阿慢当然不会给自己放假,他走了五条途径,花了三十多个小时,弄清了Z导档案的去向。Z导不光拍剧多,行走江湖时间也长,他原来是A机构的职工,离开几年后A机构倒闭,档案在资料室放了几年,Z导是少数几个没来办理档案迁走关系的人之一。又几年,国资委成立B机构统一接管“僵尸”国企单位,Z导的档案转进了B机構。又几年,完成统管和重组任务的B机构被撤销,善后事宜连同未消化的档案转到C机构,由C机构负责保管处理。又几年,C机构装进某国企上市公司壳内,整合条件包括清除离职人员档案在内的负面内容,C机构托管的档案交由政府人事部门托管,也就是说,Z导的档案如今在政府人事部门手上。

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不过学旅游业管理的阿慢并不觉得挠头。他汇总A、B、C三家机构的情况,连同政府人事部门信息一块传给公司和奉小窗,便于公司法务部与Z导商量授权书的事,奉小窗按路线打听提档途径。接下来阿慢就等着公司和奉小窗的回复,然后拿着Z导的授权书去政府人事部门查找和提取档案。

业务指导的回复函很快来了。十五分钟后一份,凌晨一点二十一分另一份,阿慢能想到内容是什么,路线图清清楚楚,无非是批个意见,老实说这类指导他也能做。Z导的授权书第三天上午送达,原件留在公司,阿慢拿到电子件。倒是奉小窗那边,一直没有反馈。

又等了一天,奉小窗还是没有消息,阿慢忍不住在微信里拍了一拍奉小窗。奉小窗半天回了两个字“干吗”,阿慢也发了两个字“Z导”。又过了半天奉小窗才回,内容莫名其妙,说她在深圳湾守着几只卷羽鹈鹕发呆,等黑脸琵鹭,如果黑脸琵鹭今天不来,她就不准备回家。

阿慢知道遇上糟糕搭档了,哪有活儿不干去海边守黑脸琵鹭的,看来她不是羚羊,做事情远不是拖延症可以解释。阿慢不想造次,侧面向吴专员打听奉小窗的情况,他很快知道,奉小窗不是什么新来的员工,她是疫情最紧张时入职公司的,而且入职后只接一种单,给急需药品又不能出门的患者买药。这类订单要去客户手上拿医保卡,到医院挂号,等医生写处方,再排队交费拿药给客户送去,每个点都是感染源。这事以后没人提及,当时可是往“囚牢”里送救命药的英雄,自有一份骄傲。奉小窗干了一年多,如今仍然只接这类单,论资格比阿慢老出几成。阿慢感到惊讶,立刻对之前自己在奉小窗面前装资历的事感到脸红,心想找机会一定要给她赔不是。

这么等着,阿慢心里没底,用口哨吹布洛赫的《所罗门》也找不到答案,晚饭后他给奉小窗留了言。这次奉小窗很快拨视频电话过来,她在吃饭,嘴里嚼着米粒兴冲冲地问阿慢,看了她朋友圈视频没有,黑脸琵鹭没来,东方白鹳来了,二十多只落在红树林边,有了它们她就原谅深圳了,现在她在家里啃盐焗鸡,没去别的地方野。

阿慢调出奉小窗的朋友圈看。照片拍得不怎么样,要不说东方白鹳,他还以为是一群农场里跑出来的大鹅。两人说了一会儿涉禽的事,话题转到奉小窗身上。阿慢表达了对奉小窗疫情期间接药单的敬佩,不过他不明白,这类单没有四五个小时跑不下来一单,特别没有效率,现在“囚牢”打开了,她何必死守这类枯燥又不挣钱的单。

“你傻呀,买药各个程序都要等,快不起,我有时间发呆。”奉小窗啃着鸡爪,也不知道她和它谁纠缠上了谁,反正两下里都有点狠劲儿。

“发什么呆?”阿慢还在搭档是民间英雄的思路里,没听懂。奉小窗之前说和卷羽鹈鹕发呆,现在又说发呆,和他谈的守药品单完全不在一个逻辑上。

“没什么啦,就是想,我为什么是奉小窗,不是别人。”

阿慢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不过他能理解。有时候他也这样,喜欢琢磨点事,那些事并不一定是发生在他身上,有着各自的源头,他也说不清楚。只是阿慢和奉小窗不同,奉小窗与家庭的冲突能化解,严格说阿慢没有家庭生活,阿爸阿妈离婚再婚再离婚,他不在他们身边,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如果问他是自己还是别人,他也回答不出来,好像真正的自己一直躲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和奉小窗好像有那么点一样。

阿慢这么想,没再问奉小窗别的,比如她不赚钱怎么养活自己。他没那么笨,那天在咖啡厅见面,从奉小窗右脚踝上那条价格超两万的链子、肩头玫瑰刺青、家里闹了矛盾才跑出去读大学、谈恋爱谈呕吐了回家宣布休战这些信息就知道,她家没有破裂,也没有破产,她不需要挣钱养活自己。

奉小窗好像感觉出阿慢的心思,说她替人代购药纯粹出于不喜欢拿家里钱时那份生硬,她又应付不来人际关系复杂的工作,代购药公司除了配送费,对特殊人群的“急难愁”订单还有额外补贴,客户也有小费奖励,公司规定小费上限一百元,有客户等急了私下会多转一点钱。可能公司暗中查到她拿了超额小费,不过订单做多了,医院和药店会直接通过系统联系她,公司不想事情蔓延到社会上,才把她调离让她给阿慢做搭档。

“反正我没主动找人要过小费。我不在乎,公司开了我,我再去其他地方。”奉小窗说,“我也不是不能做别的,我替人遛过狗。”

“这样啊。”阿慢脑子里冒出那位吃宠物食物的委托人的事,又冒出奉小窗在海边守着一群涉禽的情景。

“我以为狗狗比我通情达理,哪知它们是一些精力旺盛的家伙,只顾放飞自我,不是我遛它们,是它们遛我,一秒钟发呆的时间都没有,还是代购药品好。”奉小窗嘻嘻哈哈地说。

两人正说着,奉小窗突然有些不快地说她要下线了。“他们来了。”她说。阿慢在视频背景上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两人穿得很讲究,女的亲昵地叫着奉小窗,男的朝这边看了一眼,好像有点不情愿过来,视频就挂断了。

阿慢收了手机,去给自己取了一瓶水,启了瓶盖,心想:发呆是什么感觉?“他们来了”是什么感觉?

阿慢很少和父母见面,偶尔见也是匆匆一面。有一年的一个周末,阿爸突然出现在阿慢寄宿的博罗中学,和学校商量请两天假带阿慢外出旅游。那次没有阿妈,也没有阿爸的司机打点行程,阿慢背着双肩包,拎着阿爸的旅行箱。阿爸没问阿慢想去什么地方,也没和他商量去哪儿,他们坐动车去了泉州。他们在泉州待了两天。说不上玩,阿爸拿着手机定位林路大厝或者圣墓,他跟得紧紧的,免得阿爸在人群中认不出他。两人没有什么话,到了地方,阿爸东张西望看两眼,然后無趣地叫车离开。

返回惠州那天早上,父子俩去街上早点摊点了两碗肉燕。阿爸给了阿慢一张银行卡,说里面的钱是他以后读书用的,让他自己保管,然后突然问阿慢有没有女朋友。阿慢愣了一下,摇头说没有。

“对女人要小心,佢哋收唔住心,唔好畀佢哋逃掉嘞(她们收不住心,别让她们跑掉了)。”阿爸喝了一大口烫嘴的肉燕汤。

阿慢不懂阿爸为什么说这个,反正点了点头。他才十四岁,不知道拿女朋友来干什么,不过他见过三个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他觉得自己和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当然不会告诉阿爸这个,他想要不要告诉阿爸,肉燕口感爽滑嫩弹的原因,是它的皮制作讲究,要猪后腿精肉搭配薯粉,用木棍反复敲打成肉泥,擀成薄纸状,再包上馅。他想,阿爸要是知道了这个,会不会让自己讲究一点,包住阿妈。

那是父子俩唯一一次一起外出。之后阿爸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又过了几年,阿慢才从一个妹妹那里知道,带他外出旅游那一年,阿爸破产了,欠了很多钱,他是阿爸人间蒸发前最后见过的亲人。

阿慢给自己做了晚餐。他把用米酒腌制好的牛肉在油锅中稍稍氽过,烫好的芥蓝用沙茶酱、蚝油和白糖炒香勾芡,切了个熟透的番茄,和氽过的牛肉盖在五分钟前跳闸的白饭上,一份沙茶牛肉饭就做好了。正吃着,同学阿星打来电话,说国内游放开了,旅游业开始恢复,他打算做回本行,问阿慢要不要继续在一起。阿慢心里狠狠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想做帮助人们找回信仰、帮助分手的情侣怀上孩子这种事情,而且他欠下的贷款没还清,一时半会儿筹不到资金。他对阿星说,你先做吧,我再等等。

和阿星通完话,阿妈的电话打了进来。阿妈在电话那头说了些她在奥克兰的事情,又说明年新西兰大选,移民政策有松动,问阿慢要不要借这个机会办移民,中介费她可以帮他出。阿慢不想去新西兰,他回到出生地没几年,还是想在这里生活。阿慢在脑子里很快过掉把阿妈当成筹钱渠道的念头,她和现任丈夫在分居期,他不想给她添堵。

阿慢吃完饭,洗过碗筷,同时理清头绪。他打定主意不计较分工的事,耐点心,和奉小窗一起去提档案,干完这件事说拜拜就好啦。

阿慢在线上约了时间,按约定时间叫上奉小窗去政府人事部门办事大厅拿了号,等叫到他们的号,办事员轻车熟路,很快查到Z导档案记录。办事员问自提还是寄达。奉小窗说寄达。阿慢担心寄达出问题,说自提吧。办事员让两个工作日后来取件。

两天后,阿慢和奉小窗按约定去办事大厅取档案,结果没取到。他们被告知,Z导的档案不在资料库里,电脑记录上有,名目清清楚楚,但查遍了实物没有查到,也没有曾经提过的记录,分析了一下,应该是移交环节出了问题。阿慢有点发蒙,问了几句,没有得到更多解释。奉小窗心不在焉,悄悄拉阿慢的衣摆,在他耳边小声问:“你睡觉的时候要不要戴睡帽?”阿慢没听懂,回头看奉小窗。大厅里电子提示声在叫下面一位的号,奉小窗突然没了兴趣,说不剧透了,就不说了。

两人赶回公司汇报了情况。业务主管和Z导助手视频时,阿慢和奉小窗在一边旁听。Z导助手有点不耐烦,说:“这个我不管,事情委托给你们了,你们把档案交给我就OK,别的不用跟我说。”业务主管处理过几桩此类事,业务员取件时对方不给,提出刁难条件,或者取回的物件有残次情况,委托方不接受录像和拍照证据。但这件事不同,人家说得在理,合同是一揽子责任,没有约定档案不在怎么办这个条款。Z导是重要客户,事情不能丢给法务部处理,业务主管含混地交代阿慢和奉小窗,再找找看。

两人从公司出来,天色已晚。阿慢准备坐地铁回家,想到跑了一天,奉小窗也累了,就叫了辆网约车送他俩回家。奉小窗站在琉璃青的哪吒U前不肯上车,说:“你就不会叫绿色自动门的D1吗?”等上了车她也不跟阿慢说话。阿慢讨了个没趣,奉小窗下车后,他在软件上查查,客人果然可以约定车型,而且确实有浮萍绿自动门的D1,只是他不明白梗在哪儿。

第二天阿慢没叫奉小窗,自己跑了一趟政府办事大厅,有意选择了另一个办事窗口,结果档案确实找不到。路明显堵死了,工作没法往下做,阿慢出了办事大厅,站在马路边顶着炎炎烈日在手机上给公司写报告,要求中止这单活儿。报告刚写完,电话响了,是办事大厅第一位接待他的办事员打来的,说知道他刚去复查了档案下落,她想了想,如果没有丢失或恶意销毁,档案可能在入库登记时处于信息和实物分离状态,比如实物夹在非负面人员档案中了,到下一级托管部门的只有信息,好比一个人,名单上有姓名,但人没见着。她让阿慢记下Z导的档案编号,HLG-1998-SX11-333121,她建议阿慢沿着档案的来路查查,她会给前一级机构发协办函,阿慢凭Z导的委托书去办理手续,需要人事部门出面时他会得到支持。

阿慢谢过办事员,觉得自己简直是挂科生,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他立刻给奉小窗发了信息,通知她下午继续上工。

C机构装进的那家上市公司办公大楼很气派,员工穿着也很正规,不像阿慢和奉小窗,衣着清凉到居家,但阿慢和奉小窗并没有收获。公司记录中没有Z导档案的痕迹,说明他的档案确实属于公司上市时拒绝接受的负面资料,公司按规定没有接收。

两人从大楼出来,阿慢躲在深南大道的树荫下打电话联系B机构。B机构已撤销多年,原来的办公电话如今由一家剧毒化学品储存站使用,接电话的人不高兴,让阿慢不要乱打电话,他们是安全部门,再打就报警追查ID(身份标识号码)。阿慢接着给B机构所属的国资委打电话。国资委没撤销,也没不高兴,答应第二天接待他们。

第二天一大早,阿慢和奉小窗按约定时间去了国资委,分管这件事情的阿姨挺帮忙,耐心帮着找档案,很快查到Z导档案当年的记录。不过,档案来自B机构,去往政府人事部门,有来处有去处,国资委只是中转站,原件不在他们那里。

从国资委出来,阳光烈得邪乎,奉小窗说她饿了。阿慢看奉小窗摇摇晃晃的样子,不忍直视,说:“我请你吃肥牛滑蛋饭吧。”奉小窗跟着阿慢来到摊档,等阿慢付了两份饭的账,奉小窗才说自己不吃快餐。阿慢有些尴尬,他原来也不吃快餐,公司在时他有公务餐,现在控制生活费,觉得二十二块钱的快餐挺好。阿慢说总不能饿着吧。奉小窗朝一旁的奶茶店努了努嘴。阿慢懂事地去给奉小窗买了杯奶茶,这回问明白忌口,没买错。

两人吃着饭,阿慢征求奉小窗意见,接下去怎么办。奉小窗盯着阿慢看,嘴里吮吸着奶茶,两颗虎牙碰着吸管,不说话。阿慢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是奉小窗牙边那粒漏网的木薯粉珍珠,再不找到档案,就命悬一线了。

两人分手后,阿慢没急着离开,进了一家商场,借冷气找程序哪里有问题。路径没错,上一级目录和下一级目录清楚,找不出问题出在哪儿,他只好把先前写好的报告发给了业务主管。业务主管秒回,不问缘由,说了一通跑腿是特种兵之类的大话,意思是这份单程序没走完,要继续走。这是实话,沿着Z导的档案路线走,还有A机构没查。A机构倒闭多年,没有尸首,但不等于魂魄也消散了。

阿慢磨磨蹭蹭返回公寓,上了楼。他有些好奇,不知道Z导的档案里装了些什么,有没有不能见诸人的内容。他算了算,Z导和自己的档案分开有二十七年了,档案里会不会有些内容已经没了,又或者生出一些过去没有的内容,不再匹配Z导,所以才不见了?阿慢决定接下来不再麻烦搭档,他去找那些魂,最好它们还在这座城市里,别散掉,他一个一个找,总会有人记得当年的事情吧。

这两天打车买双份饭,阿慢处于透支状态,晚餐他吃得很少。本来他想给自己做份干炒牛河,但他有一种预感,不管这单活儿结果怎么样,他在Hello公司的业绩拉不起来了,能不能干下去都不好说。于是他把解冻的牛肉放回冰箱,给自己烫了一碗河粉,加了只蛋。

十一

接下来的几天,阿慢在城市的荒原中寻找Z导档案的灵魂。A机构早就不存在了,阿慢使用了一些科技手段,整合出一份A机构当年员工的名单,开始早出晚归,一个一个地找名单上的人,希望他们能提供Z导档案最后去处的信息。在变态的厄尔尼诺天气中,阿慢顶着烈日在地铁和形状各异的建筑中奔走,每天要补上十瓶水,不然会被超高的气温烤化。他觉得自己在破解上个时代已经消失的秘密,因此,他必须培养这个时代难得的淡定和耐力。

阿慢陆续找到了名单中的大部分人,其中十几位离开了这座城市,好几位离开了人间。找到的那些人,他们不知道Z导档案的去处,但知道自己的档案。和Z导一样,他们没有见过自己的档案,只知道它们在某个地方,由某个机构管理和使用着。阿慢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人们有一份终身跟随的档案,档案里装着他们的原始记录和情报资料,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它,好像他们和自己的档案不属于对方,这是件古怪的事情。

开始几天奉小窗没有消息,可能她在发呆,呆还没发够。直到阿慢画掉了名单上的第二十九个姓名时,奉小窗才在微信里冒了个泡,说这些天她太累了。阿慢正在地铁上查名单中下一位要找的人,他问奉小窗怎么把自己搞那么累。奉小窗说她刚谈了场恋爱,是和一个软件,最后选择了分手,她感到心灰意懒、生无可恋。阿慢一边随着人群往车下挤,一边问为何分手,不能好好相处吗。奉小窗说她也这么想,可惜软件没有碳基身体,哪怕它只長一只脚,她俩脚趾绞在一起,就算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各玩各的手机,她也干。奉小窗说她想明白了,她还是喜欢贴贴抱抱举高高那种庸俗的爱。阿慢冲上马路,正在打算鼓励奉小窗别放弃,奉小窗那边头尾不续地挂断了电话,一个字也没提Z导档案的事。

阿慢收好手机,穿过花园小道,冲进一栋大楼去见名单上的第三十位。他想起阿星打给他的那个复工电话。如果能做回原来,他想弄清楚幼稚园与早期教育到底学些什么内容,然后做奉小窗的客户经理,为她定制一份改变发呆习惯的旅行方案。他确定奉小窗被困住了,而且困得厉害。他觉得只要放弃等药窗口,不在任何地方坐着发呆,奉小窗还是会打起精神、生有可恋的。

阿慢那么想着,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日历显示是八月二十四日,时针指向下午两点,然后他走出了电梯。

十二

现在该说到苏拉了。

不知道是不是阿慢寻找Z导档案这件事情让苏拉感觉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苏拉出现在菲律宾以东洋面,它在海面百无聊赖地游荡了两天半后,突然想要看望阿慢,于是它生成为超强台风,那以后一段时间它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否又会扑空,一度减弱为强台风,不过没过多久它下了决心,再度增强为超强级别,一路向中国南部海岸奔来。在苏拉身后,还有台风海葵和鸿雁,它俩也是和阿慢、苏拉同年出生的,但它俩只是随便逛逛,没有什么目的。海葵朝一路狂奔的苏拉喊:“嘿,你去哪儿?要不要我们一起?”苏拉没理海葵,眨眼跑远了。海葵觉得没意思,就去了别的地方。

阿慢是在九月一日才得知苏拉来了。那两天他正在寻找名单上最后几位。接到手机里突发事件预警信息时,全市已经停课、停业、停市和停运。阿慢不知道苏拉是谁,上网查了查,看到苏拉名字时他心里动了一下,也想不出为什么会心动。

阿慢抢在下午五点地铁停运前上了最后一班地铁,回到住所,在公寓楼下买了些食物,上楼关好门窗,检查了水电。他饿坏了,想给自己做点好吃的,可半个月一分钱进项也没有,他只能给自己煮碗牛杂粉。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蹊跷,阿慢找不到料包了,没有料包怎么能做牛杂粉呢?阿慢把火关上,站在厨间里没动,一点点地灵魂出窍。阿慢想到消失的阿爸,想到他的童年、少年和曾经的公司,它们都消失了,不在原来的地方。然后他想到Z导的档案,它不在C、B、A机构中任何一家资料室里,而是躲在一个只有它自己知道的地方。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什么。阿慢闭上眼睛,想象阿爸、他的童年和少年、Z导的档案,他和它们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他们当中隔着一张薄薄的纸,他看不见他和它们。阿慢慢慢举起手里的筷子,把筷子慢慢伸出去,然后睁开眼睛。如果不算空气后面的瓷砖墙,他面前空无一物,他什么也没有戳到。

苏拉一整夜都在屋外的大地上跑来跑去,大声叫喊着找阿慢。阿慢不知道苏拉是在找自己。他把自己裹在空调被里,蜷成一团,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阿慢很早就出了门。他没进电梯间,而是走逃生通道下楼,警惕地不与其他人见面。在通过公寓大堂时,他拉上雨衣帽子,让帽檐遮住半个面孔。走出公寓大楼后,他看见街头的大树被吹倒了很多,看见流浪猫阿火从凌乱的花圃里盆架樹伞盖下探出脑袋看他。他俩关系一直不错,阿火昨晚肯定吓得不轻,但阿慢没有停下,也没有和阿火打招呼,装作不认识地匆匆走了过去。

阿慢在公寓楼下的咖啡厅门前站住了。奉小窗挡住了阿慢的路。她穿着防雨冲锋衣,目光炯炯地站在那里,像决定抵御台风的英雄,两条不可方物的长腿不合时宜地分开半步杵立着,一副拳击手找好了重心准备揍人的架势。她背后有一幅被狂风吹掉一角的公益标语,写着“真诚友善关爱他人”之类的内容,看上去特别不协调。

“阿慢,你个叛徒!”奉小窗脸上挂满雨点,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冲阿慢喊叫。

阿慢不甘地撩起帽檐,露出眼睛。奉小窗不是阿火,不是公寓楼里的住户,他们之间没有那张薄薄的纸,就算他能躲开所有人,也没有可能从她面前逃开。但他决定不理会她。

“你能不能不吼我?”阿慢平心静气地看着奉小窗说,说完他快步朝地铁站走去。阿慢说的是真心话,她那样的坏脾气并不可爱,就像她的智齿,再痛也得拔掉。

“你能叫辆车吗,那种绿色自动门的?它的靠椅能让你的腰像人一样挺起来,不用怕什么!”奉小窗从后面撵了上来,追着阿慢走,“我在楼下站了一个小时。咖啡厅停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你出现了,又消失了,像苏拉一样,我以为我俩是搭档,我以为你是真的。”奉小窗凌乱地说着,她被一股狂风吹得摇晃了一下,伸手拉住了阿慢,委屈的面容快速绽开,像开得灿烂的向日葵。“你肯定没吃早饭,咖啡厅不开门,可颂堡吃不成了,去我那儿吧,我给你做黄粄,吃完饭再叫辆D1,好不好?”

阿慢被奉小窗拉得剧烈摇晃着,但也许不是她,是苏拉,它还不甘心,还在找他,刮得他站不稳。他没搞懂奉小窗的目的和逻辑,她在停业的咖啡厅门前站了一小时和客家粄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有浮萍绿的D1,它代表什么。他皱着眉头思考此间奥妙,这些天他一直在这么做。他觉得台风来得真好,他觉得他离真相已经不远了。

“桃粄?胖糕粄?糖糕粄?总不能饿死吧。”奉小窗完全无视阿慢的态度,“你已经很瘦了,像个鬼。”

狂风呼呼地吹着,雨点不停地往脸上打,阿慢不知道那是苏拉在找他,此刻他努力连接被奉小窗打断的思绪,心想,鬼就鬼,像就像,是都不怕,有什么了不起。

“七层粄、人缘粄、人丁粄、忆子粄、碗子粄,”奉小窗试图说服阿慢,双手在空中乱舞,像高难度的鸟儿振翅,口气是“人生无解,一起去野”的意思,“你这么不好伺候,未必还要给你加鸡腿?”

阿慢认真地看着奉小窗。他看她的目光充满敬畏,就像看一切拥有切割、隐匿和逃遁能力的生命一样。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作为客家人,他对客家粄一点意见也没有,它只是有点腻,不过也没有那么难吃。他现在已经连接上了断掉的思路,他想告诉奉小窗他的发现,这件事情非常非常重要。

“奉小窗,”阿慢开口叫搭档,然后说出了那件事,“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Z导的档案,它在逃亡的路上?”

奉小窗闭上嘴,这次她没有喊叫,像看怪物似的看阿慢。她的瞳孔里布满风雨雷电,它们在飞速变化,阿慢相信他如果不给她一个交代,她有可能变成另一场兴风作浪的台风,但就算那样也不能阻止他的想法。

“我是说,那份编号HLG-1998-SX11-333121的档案,它不喜欢和Z导的关系,不想当Z导无形的影子,它一直在逃亡,躲避追踪,而且它相当有经验,所以我们才找不到它。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它是只身逃亡,还是聚众逃亡。”狂风吹得阿慢睁不开眼,他的情绪在台风天气里,异常炽烈,他心跳得厉害,说得很快,“如果真是这样,你觉得我可不可以帮助它,不,帮助它们逃亡?我是说,我来做它们的旅行定制师,为它们做一份最好的旅行方案。”

阿慢这么说着,下意识地回头寻找什么,苏拉还在那儿,现在苏拉无处不在。阿慢的耳畔隐隐传来纸页摇动的沙沙声,它们越来越响,好像千军万马涌来,他看不见它们,但他希望它们不是在逃亡,而是在奔跑,他觉得那会是一幅壮阔的场面,那样的世界是动人的!

原刊责编    来颖燕

【作者简介】邓一光,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于重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移居武汉并开始文学写作,出版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二十余部。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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