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罗斯传说

2024-01-30 14:34莉莉陈
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舅舅外婆姐姐

姐姐抱着敌敌畏瓶子,像抱着个婴孩,呜呜地哭。父亲扛起锄头出门,母亲拎着猪食走过,谁也没有理她。只有我,端着小凳坐在她面前。我闻过敌敌畏的味道,很臭,有一年,里村小黄胖的爷爷喝了敌敌畏,屋里臭极了,老鼠翻了肚白,凤尾、芭蕉枯了,小黄胖的爷爷肚子鼓了起来,一动不动。

母亲拎着空瓦罐走回来,作吧,你就作吧。

姐姐抖着手捏住瓶盖,下不了勇气打开。

母亲说,省点喝,明天你爹还要下田打药。

姐姐哇地哭出声,把瓶子扔到了地上。我赶忙捡起瓶子,跑到院子里,把它藏到柴垛里。

母亲过来,拎起我的手,搽了肥皂,叫我去埠头把手洗干净。别玩水啊。她在后面喊道。

塘边有一块黄色的大石头,石头两边有两个对称的石条,左边的石条上蹲个瘦女人在剖鸡,鸡心、鸡肝、鸡肫摊了一地,像显摆似的。瘦女人是村口小店的老板娘,看见男人就眉开眼笑。以前看了我她总是板起脸,但今天看见了我,居然问,你姐姐好吗?

我说,姐姐想喝敌敌畏。

她像听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睛都亮了起来,问,喝了没?喝了就死一对了。

我说,没喝成。

我问她死一对是什么意思。可她板下了脸,不再理我,扭着腰走了。好像对我姐姐没死,挺失望似的。

我在塘边捡了一把破水枪,玩了会儿。小店里买的这种塑料水枪,一点也不好,很快就破了,还漏水。东旺哥做的可比这好多了。东旺哥是村里的木匠,长着漆黑的眼睛、浓密的卷发,皮肤怎么也晒不黑,每天脸上都笑嘻嘻的。他给我做过一把水枪和一把真正的木头手枪,里面可以装上木头子弹,站在塘边开枪,能把荷叶射破。可母亲把枪藏了起来,说会把别人的眼乌珠射瞎。

正无聊的时候,小黄胖慢吞吞从台门那边走了过来。小黄胖比我大两岁,生出来的时候,黄疸了半年,差点死了,所以大家都叫他小黄胖。

他有点无精打采地,走到我旁边,没看我,蹲下来捡起一块石头,向塘里扔过去,石头丢在一片荷叶上,滚到了水里。

我说,我们玩水漂。

他摇头。

我说,捉黄鳝?

他还是摇头。

我说,打水枪,东旺哥给我做的。

他垂头丧气地说,婶婶叫我不要理你。

他说的婶婶就是东旺哥的妈,我叫她林婶婶,以前跟我母亲顶好的。她做了好吃的,会端一碗给我妈,我妈踏了缝纫机,会给她做一副袖套,给她们家的人裁衣服,母亲不收钱的。她最后一次来我家,拎了一只母鸡、一篮鸡蛋、一挂猪肉。她与母亲坐在堂屋里,两個人不言不语地坐了好久,以前她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说东家长、西家短,说到村里哪个不安生的女人就捂着嘴巴笑。

但那天她们俩半天没说话,后来林婶说,屋里头的冤家,我是劝了他好久,兰兰是多好的姑娘,懂知识、讲道理,就是戴了副眼镜,那又怎么了,不妨碍生娃,可他就是不听……我这是代他来赔礼道歉,姐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原谅他这回吧!

母亲气得笑了,现在嫌她戴眼镜了,当初做下那不要脸的事,怎么不嫌她戴眼镜?这自己做下的事,还能赖不成?你道个歉就完了,可我家这大姑娘还怎么嫁人?倒不如做成这门亲事,免了亲朋成冤家!

林婶谦谦地笑着,话却半步没让,说句话姐您别气,听我家东旺说,倒是你们兰兰主动些,他是不大情愿的……定亲他是死也不肯,我拿他没办法啊!

母亲把桌上的茶杯重重蹾了一下,这就是你家的态度?好!那就走着看吧!这些东西拿回去,我家不卖女儿!

那天林婶到底是把东西拿了回去。过了几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里来了几个公安,把东旺哥扭走了,那天我正在午睡,听见外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涌过的气流把屋里的家什都颠得震了起来。我想跟着往外跑,可母亲把门锁上了。后来,林婶在外面呼天抢地哭喊,嗵嗵捶着门。母亲没开门,她坐在锅灶口,狠狠地瞪着姐姐。姐姐耸着肩膀哭,可不敢有声音。我觉得,这个时候,但凡她哭半句话,母亲敢把她剁了。

母亲把她揪进里屋问话。我隐约听到姐姐说“裤腰带、扯破的衣服”,母亲的声音扯高了,你连这也当证据交了,苍天啊,你这书是真不该读。姐姐声音也响了起来,谁叫他没有原则,陈慧伶一摇尾巴就屁颠跟上去,明明她是见我俩好才插一脚的,以前一直嫌他穷不是。我知道陈慧伶,外半村三姐妹的老大,眉眼画儿似的,下巴抬起很高,从村里一走,吊起一排眼珠子。

我问姐姐为什么东旺哥会被抓走,姐姐说恶人有恶报,我再问,她就不理我了。这下正好可以问问小黄胖。

小黄胖说,东旺哥睡了你姐。

我说,我也跟姐姐睡了。

小黄胖严肃地说,睡和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妈说,你姐被东旺哥“睡掉了”,以后没人要了。

我不明白“睡掉了”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好像挺严重的。我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姐姐是病了吗?怪不得她要喝敌敌畏呢。

林婶又来了,这回来时,带了村里的媒婆云嬷嬷,后边还跟了一担挑子,左边挑子上是两条鱼、三挂猪肉、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两只鸭;右边是香烟、白酒、桂圆、红枣、花生、莲子,满满一挑搁在了屋里,喜气洋洋的。

见到这些礼,母亲脸色缓和了许多,便请她们二人坐下。

林婶说,姐,事呢已经做下,如今你肚里有气,我肚里也有气,可大家都得咽了这口气。我呢,只能把这只苍蝇吞落肚,应了这门亲事,也烦您家高抬贵手,撤了诉状,放我家东旺出来。

母亲本是笑眯眯给二人倒茶,听得面色沉下来,坐下来缓缓道,谢您家看得起我女儿,只是前几日刚有人来提亲,地方是远了些,可家里条件着实不错,又住在湖畈田边,不像我们山里头交通不便,倒是在议着的。

林婶急了,正待说什么,边上云嬷嬷开口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做了真夫妻,姻缘簿上早记下了。两个娃都是好孩子,两位嫂嫂就不要置气了,一头议议亲事,一头想想放人,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两人走了以后,我想去拿挑子上的花生吃,那花生沾了洋红洋绿,煞是好看。母亲打落了我的手,说不许吃,一颗也不能动。第二天,母亲便带我们去了乡上。舅舅在乡政府管收发,认识人武部烧锅炉的郭大伯,郭大伯跟派出所传达室的老刘头儿是亲眷,便托老劉头儿问案子的情况。

姐姐说,既是她报的案,她去派出所撤案便是。

母亲不理她,将她留在舅妈家里,领着我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是排土色的矮房子,旁边有个月洞门厕所,厕所边有个独眼佬摆摊套圈,我等得无聊,便套圈玩。这游戏东旺哥玩得特别好,百发百中,赶集会的时候,我和小黄胖跟在东旺哥身后,东旺哥投中一个,往后丢一个,我跟小黄胖便乐滋滋地接在怀里。六七排白石膏做的物件,近的小,远的大,圈是竹圈,有点小,我选了只小兔,手先朝前面比画几下,再用力一甩。竹圈弹了回来。再扔了几次,连小兔边也没挨上。独眼佬拱着手,和气地说,给你优惠点,三分钱六次,再试试?

我卖了两只鸡肫皮,兜里才有五分钱,这就花了三分钱,正肉疼着,没理他。

好一会儿,老刘头儿才出来,舅舅和郭大伯迎了上去,舅舅忙递上一支烟,问情况,老刘头儿抽了一口烟,摆摆手说,找个地方说去。附近也没地方可去,大家便走到了月洞门里头,一边忍着臭气,一边说话。

他说,这案怕是翻不了,案子已经交上去了,上级很重视,现在污辱女青年的事情比较多,上面要抓典型。

母亲说,可……两人都要成亲了。

老刘头儿说,眼窝就是浅,苦主给你家好处了是不是?你们晓不晓得,要是翻案,你家女儿就是诬告罪,要坐牢的!

母亲倒吸口冷气,吓得不敢说话。

老刘头儿说,不是我吓你,白纸黑字的,刚才所长翻给我看了。缓一缓他又道,再说也不是想翻就能翻,这案子有重要物证,那根裤腰带,是刀子割断的,就是男方裤腰上挂的小刀,刀虽然小,可也是凶器不是?!

母亲脸色煞白,问,那……会判几年?

十年打底。老刘头儿说。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我使劲吸着三卡车的柴油味,路面有些震,我跟边上的姐姐一撞一撞的。到王家井的时候,对面的中年夫妇下车了。母亲说,回去就把礼退了。在突突的柴油机声中,她的声音有些低。姐姐说,不退,他判十年我等十年,判二十年我就等二十年。他在里面,我还放心呢,不会被狐狸精勾了去。母亲说,胡说,一年你都等不了!

回去后,一担满满的挑子,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我很聪明地对母亲说,吃一颗花生没关系,看不出来的。母亲板着脸拍掉了我的手,她的脸从来没有这样阴沉过。

裤腰带的事不知怎的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裤腰带其实是姐姐自己剪的,两人正要做好事时,裤腰带的活结成了死结,她一急之下,扯过东旺哥裤腰上的小刀割断了裤腰带。

我的棉裤上,也有过一根裤腰带,母亲教我怎么打抽拉结,讲了好几回。可有回我屎急,裤带怎么也解不开,差点拉在裤子里。我想姐姐肯定遇到了比拉屎还要急的事情。我问姐姐,什么事急成这样?姐姐瞪着眼睛看我。姐姐的脸鹅蛋形,两颊鼓鼓的,不难看,就是眼睛近视了,常常要眯着眼看人,人家就叫她眯缝眼。姐姐看不起那些取外号的人,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可还是配了眼镜,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瞪着眼看人。

谁说是我剪的?

村里的人都这么说。

姐姐有些气急败坏,出门的时候,她抬着头,昂首挺胸走路,不看路也不理人。我喜欢姐姐这个样子,不管什么时候,她看上去都很骄傲,我也跟着挺起小胸膛。我们去外半村的山上拔“青”,那边的山比较低,“青”比较多。“青”是一种绿色的边缘柔和的草,下水焯后,与面粉揉在一起,可以做成青团、青果,很好吃。在山坡边,我们遇到了陈慧伶三姐妹,陈慧伶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上圈着紫色的缎带,弯着腰,腰身很像柳条。

看见姐姐,陈慧伶直起腰。

她对妹妹说,稀奇事情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们知道,那个不要脸的为什么自己剪裤腰带?

两个妹妹齐声问,为什么?

陈慧伶尖起嗓子,?菖受不了啊!

妹妹们哄地笑得前仰后合。

姐姐脸色一下煞白。

陈慧伶继续笑眯眯地说,说男人强奸她,笑话吧,又臭又烂的贱人,谁要啊!

姐姐冲上去抓陈慧伶的头发。这一仗一敌三,即便我在边上使劲拉陈慧伶,咬了她一口,姐姐还是战输了。头发被生生扯了两把,衣服被撕破了,脸上被陈慧伶的小妹抓了四五道红痕。姐姐吃了大亏,回到家,气得整个人发抖。她叫母亲去找陈慧伶母亲说话,讨个公道。母亲没理她,母亲说,要去你自己去,带上敌敌畏。正闹着,村里的书记来了。书记说派出所来电话,让姐姐去确认下供词,有什么变动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书记的意思是,如果姐姐能把话往回扳一扳,他会出面谈两家的亲事,若是不想嫁,林婶也会有交代的,好好的不要弄成仇人。

书记是迁来户,能选上书记是因为跟村里每个家族都不沾亲,不偏不倚,平常人缘挺好。可还没等他说完,姐姐就粗着嗓门吼,就是他剪的,杀了我,也是他剪的!她噔噔上了楼,把楼梯门关上,惊天动地哭起来。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上楼去敲楼梯门。姐姐擂着床板说,再敲我就从后窗跳出去。后窗下是水塘,只要会水就淹不死。母亲却不再敲门,抬头望着楼板,一脸愁容。书记在我家坐了半晌,最终只能叹着气走了。

村里安静了一段时间,林婶一家在一个早晨悄摸摸出了村,过了八月,他们家的地还没有种下去。

他们家的地在我家隔壁,以前种地的时候,两家是约在一起的,割稻子,合租一台打稻机,两个男人踩稻机,女人们递稻把。田歇时,两家人一起吃点心,林婶做的芝麻京团滚红糖,又甜又糯,是我最爱吃的。可现在,快过了农时,他们家的地还水汪汪地漾着,母亲去看了几趟,回来跟父亲嘀咕了几句,父亲闷闷地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他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

那天夜里,母亲让我打着三节手电筒,给她和父亲照亮。到了地头,才发现那是林婶家的田,母亲与父亲下了田,我一边打手电,一边噼里啪啦拍蚊子,后来我把电筒挂在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才发现全身发满了蚊子饼,痒得抓出一条条血痕,母亲担心是毒蚊子,带我去赤脚医生戴路那里看。戴路边给我涂药膏,边讲林婶的闲话事。林婶一家找到镇里,可案子已经交到了县里,跑到县里,案子又递到了省里,现在他们一家住在省城的一家招待所里,成天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不知道该找谁。母亲听了,一声不吭领着我回家了。

蚊子饼一天天瘪下去,我又到外面欢窜,不知为什么,村里的人都不大理睬我,不像以前那么爱拉着我问新鲜事,有回在塘边遇到小店老板娘,她白我两眼就走开了。那天我回家,母亲、父亲与姐姐已经在吃夜饭了。桌上有一碟蚕豆、一盘土豆、一碗蒸蛋。我去盛饭,锅里还剩下了锅巴。母亲说,你大了,以后自己回家吃饭,过了时间,饭就没了。

以前吃晚饭,母亲会满村子唤我,悠悠长长的呼唤在暮色间荡来荡去,林婶倚着门笑她,就怕人家不知道自己生了个幺儿,显摆。可现在,她们早就不说话了,村里也好久没见林婶了。

吃了夜饭,母亲踏缝纫机,父亲在院子里切番薯藤,姐姐有一搭没一搭翻本《山海经》,我做暑假作业。睡前,母亲端来热水脚盆,先给父亲洗脚,父亲泡脚时,照例要用一把钩刀刮脚底的脚皮,待洗好了,盆底就铺了一层薄薄的皮屑。母亲去洗了盆,重新舀了一盆水,我跟姐姐脱了鞋,把脚放进去,过了会儿母亲也把脚放进来。水还有点烫,我把脚拎起来,搁在盆边,母亲把我的脚捞回去踩住,像摁住一条不安分的鱼。过了会儿,姐姐的脚也慢慢地游过来,钻到母亲的脚底下,母亲不理她,可是姐姐钻啊钻地,母亲终于把她的脚也摁住了。

门砰地开了,带进来夜晚的凉气和尘土。舅舅灰扑扑地进来,看着我们,嘴巴张了张。正要上楼的父亲停下来看着他。母亲在给我擦脚,手一抖,毛巾掉在了水盆里。

舅舅说,……打了钩了,刚听说还不相信,去看了,真的打钩了。

父亲与母亲相互看了一眼,脸唰地白了。

父亲说,怎么会?!不可能啊……还有办法吗?这年轻的,怎么会?!

舅舅一跺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今天来,是叫你们躲一躲,明天消息就传过来了,怕是他们家不肯罢休。

母亲冷静下来,说,他爸明天本就要去黄家巷做工,你把兰兰和小宇带走,我管家。

舅舅说,你在家,也不安全!

母亲说,这地里田里一堆事,得留个人。我一个女人家,不会有事。趁早,赶紧收拾,两个娃现在就跟你走。他爸,明天一早走。

我跟姐姐出门前,母亲忽然叫住了我。我一脚踏在门槛上,门里和门外像两个世界,门里灯光昏黄温暖,门外夜色乌黑晦暗,母亲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宇宇,你看牢姐姐,照顾好她。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很深,像兩口井。

我想起来问,读书怎么办?

舅舅一跺脚,现在还管什么读书,快走吧小祖宗!

母亲说,老刘头儿的弟弟在镇小食堂帮厨,让他想想法。她的声音冷冷的,很平静。

就这样,我和姐姐跟着舅舅,在浓黑的夜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四周延绵的大山像黑压压的巨兽,我不敢说话,怕惊醒了它们。

住在舅舅家里,姐姐往出跑过两回,一回跑到离家不远的地方,被舅舅追回去了,另一回跑到县里,在政府门口坐着,被公家人看护起来,叫接回去。天渐渐凉快些了,那天舅舅没开铺子,关了门面,跟舅妈一起坐在屋里,相互你一眼我一眼望着。姐姐躺在床上,一声声地喊着,声嘶力竭地,像疯子一样。听不清在喊什么,哭腔哭调的,好像有东旺哥的名字。屋里黑黑的,门板缝里透过来外面的光,有路人经过我们家,指指点点的。我有些害怕。姐姐不会疯了吧?

过了好几天舅舅才重新支了摊子,请人抬着红坐轿接来了外婆,外婆一下轿就说,接我来做什么?我忙着哩。看见我和姐姐,她的瘪嘴咧开了,唱起了小曲,小倌人呀小姑娘,好花引得蜜蜂采,清潭起浪引鱼采,几多后生采相拜,泥塑菩萨口不开……

舅母送上一碗甜汤圆堵了外婆的嘴。外婆看见甜食,喜滋滋说,儿囡孝顺,天下太平。

外婆说话有些古怪,四个字四个字对仗,一套套的,我听不太懂。夜里她睡在我和姐姐对面的百子床上,每天早上我醒来,就看见她在桌前梳头发,一头花白发长长地垂在肩上,一面梳一面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几下,她就把头发绾成了个发髻。

吃完了早饭,我们帮外婆一起修剪麦秸秆,把它们剪成一模一样的长条。做这个事,外婆非常地隆重,让我们先沐了手,把脸、鼻涕都涤净了。在菩萨前点了香,坐得端端正正,才开始做。

麦秆要选笔直、两端一样粗的,歪歪扭扭、特别细的,都不能要。外婆把它们用黄色的纸裹起来,贴上红色小纸片,再用麻绳绑起来,放在菩萨面前,每天都要念上十遍经。

外婆,这里面有多少钱?我知道这是给死人用的钱。

一包一千万元。

死人都很有钱?

土地山神敬一点,小鬼阎君分一点,祖宗菩萨孝一点,哪能都自己花了。

姐姐问,这些东西,那边的人真的能收到吗?

人有人道,鬼有鬼途,自然是收得到的。

那边……是什么样子的?

阎王堂前算算账、排排命,一支红笔批一批,滚到六轮里投胎,命好的,做男人,命歹的,做女人……

我说,为什么命歹做女人?

外婆哼哼地唱起女儿苦来,腊月寒天塘边洗衣,烟火郎当灶头烧柴,十八嫁人,二十生囡,半只脚在棺材门口荡。她说起日本佬来时,说到邻村被强奸的姑娘。日本佬把姑娘剥光衣服,绑在门轴上。我听得不是很懂,但姐姐的脸涨得通红。姐姐问,那个姑娘后来怎么了?

外婆悠悠唱,嫁了燕岭村白铁匠,领个胖儿子,儿孙一大群,活到八十八。

为什么领孩子?

外婆说,生不出来了啊。

跟外婆一起,日子过得挺快,姐姐的胃口也慢慢地好起来,只是人还是有些恹恹的。

有一日,舅舅家来了个客人,三十多岁,高高大大,头发剃得短短的,贴着头皮,有几块凸起的紫疤。

他有些腼腆地坐下来,跟我们说话。

我问他,你是住在湖畈的吗?

我住小居黄岩。

我得意地说,小居黄岩头,有天没日头。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现在好多了。他笑起来还好看,牙齿白白。我们那儿日子好过的,女人不用下地干活儿,想看电视,也有信号的。

他带来了一些油漆,把家里的八仙桌和太师椅重新刷了一遍,看上去红彤彤的。他边刷边说,他会开手扶拖拉机,听说大地方有开沟机,还有插秧机,机子一开动,秧苗一排排唰唰地就种下去了。

晚上,他睡在阁楼里。阁楼在廊部,两边的窗子对穿着弄堂风,特别凉快。半夜,我发现睡在我身边的姐姐不见了。我有点担心,抬起头,看见对床的外婆,轻轻摇着扇子。我放心地睡了回去。

男人在舅舅家住了三天,家什都被他刷了个遍,脚盆和水桶刷了好几道。第四天头上,姐姐就跟着这个男人走了。我在屋后头看见一大摊烧焦的纸灰,几缕余烟袅袅飞向天空,黑色纸片蝴蝶似的飞了会儿,便被隐在空中的手取走了。我跑到厢屋里,这些天外婆念的经钱已经在丁香柜上面堆了座小山。没了,姐姐把它们全烧光了。

这得多少钱哇?我问外婆。

外婆却什么也没说,念了句阿弥陀佛,摸摸我的脑袋。过了几天,外婆也坐着红坐轿回去了。

在镇上住的这段日子,我见到过两个村里来的人。一个是小黄胖,另一个是林婶。

小黄胖是赶集那天来的,他手里捏着长长的甘蔗,一口一口啃,看得我直咽口水。他站在舅家的摊子前,跟我说话。

他说那天,村里给东旺哥做道场。林婶家的院子里,搭了个高台,一张八仙桌上垒了四张凳子,凳子上摆了张官帽椅。东旺哥生前穿的衣服,竖起来摆在椅子上,头部的位置,放了东旺哥的照片,好吓人,像真的人坐在椅子上似的。

那天夜里,他抬头看了一眼,东旺哥的照片在阴影里,正对着他笑,吓出他一身冷汗。好几个晚上,他从梦里醒来,毯子都像水绞过一样。

他指指天上的太阳,要不是大天白日,都不敢说。

他问我,还不回去念书吗?

在镇小学里插班呢。

说起来,我有些得意,舅舅有个朋友在镇小学里做帮厨,正好镇小学今年缺柴火,舅舅让父亲拉了两车刨花来,送给了镇小学。学校里就同意我去跟读两个月。

这样,我每天就去镇小学里念书,那里的老师说普通话,跟电视里的人说得一模一样,特别好听。

我见到的另一个村里人是林婶。那天我放了学,看见林婶站在门口。

林婶的脸好像变胖了,水光浮亮的。但她头发蓬乱,眼睛像被蜂子蜇过,肿着。她拎只篮子,手放在篮子里。

她看见我,从菜篮子里拿出一块冰砖说,给你吃光明冰砖。

我最喜欢吃光明冰砖。可是我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吃,我咽咽口水,摇了摇头。

林婶说,看快化了,赶紧拿着,化成水了,多浪费。

很久以前,林婶也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她常给我东西吃。我想起了东旺哥,但我觉得,這个时候最好不要提东旺哥。

我接过来,剥开纸皮,慢慢地含着吃。光明冰砖,有股奶油味,香香的,真好吃。

林婶带着我往前面走,踏上了一座桥。两块桥板中间,看得见湍急的江水,看久了头有点晕。我不明白林婶为什么要走老桥,明明有宽大的新桥,水泥桥面,还有栏杆。我专心地舔着冰砖,没有多说,跟着她走。在桥上,我们遇到了一个挑着粪担的老头儿。我侧过身,让他走过去,不知怎么的,林婶的脸色有点白。

我转过头,看见她的两只手在发抖。我拉住她,林婶你看,那边有条鱼跳起来,是条大鱼,很大很大。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个老头儿挑的粪太臭了,我下了桥,走回去。跟林婶摇摇手说,林婶是来赶集的吧。

几天后,母亲送东西来,我告诉她遇到了小黄胖,又告诉她遇到了林婶,她一下子面孔雪白,叫我细细地说,在我讲的时候,母亲的手一直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我一说完,她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回家,我们回家。

走进家,我咦了声,院子变大了。其实不是变大,是院子变空了。圈里的两头牛不见了,养的鸡鸭也没了。院角堆着些断木条,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断掉的门框窗框。

村里人倒是挺热情,好些人上门来看我,有不少人问起我姐。不知怎么,村里的人都知道姐姐嫁给小居黄岩的老男人了,还说那个男人会打人,姐姐被打了好几顿了。大家说姐姐还不如当初喝了敌敌畏。

他们说得绘声绘色的。他们说,第一夜没见红,姐夫把她吊了起来,姐夫打的地方都是看不见的,屁股上、腿上、手臂上。他们就在门口议论这些事,声音响得谁都能听见。母亲不像以前那样,冲到门口去跟人争论。她安安静静切菜、做饭,脸上很安详。看她这个样子,我也就不生气了。我趴在地上,看蚂蚁爬来爬去。一阵子不见,家里的虫子又多了。

母亲叫我遇到林婶家的人,远远地避开。

可是有一天,有人来找林婶了。我跟小黄胖在塘埂上扇烟壳子的时候,从塘下的大路上,走来了两个穿公服的人,他们摊着自行车,抽着烟,一路向着林婶家的台门走去了。我跟小黄胖跟了上去,不一会儿,林婶家门口就围了一大群人。母亲也来了,拉紧我的手,叫我站得靠后些。

那两个人进去了,许多村人围在门口,远一些的就问近一些的,里面在说啥?

近些的说,别吵,公家人把帽子拿下来,放在桌上了。腰上有枪,有枪!

听见这句话,大家都往后退了些。

好一会儿,前头又有话传过来,来收子弹费的!

收子弹费的!

这话一波波往后传,像十五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传到母亲和我这里时,拍得母亲晃了两晃。

母亲拉着我,小心地拨开人群往里走。

前头又有话递下来,行刑的时候,东旺动了动,头枪没打准,又补了一枪,本来要算两颗子弹费,公家优惠照顾,仍只算一颗,两毛五分钱。

我跟母亲挤到了最前头。

两个公家人,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纪轻些,年纪大的肃着脸,年纪轻的笑嘻嘻的,望着林叔林婶。

林叔坐在椅子沿,躬身不断点头。

林婶哆哆嗦嗦站起来,走到碗柜前,手伸进碗柜够着,够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只灰布钱包,她的手抖得厉害,钱包的扣瓣怎么也解不开。

大家都等着她。屋里屋外特别安静,哪里的雄鸡忽然啼了一声,吓了大家一跳。

年纪轻的公家人忍不住催了声,还要走两家呢。

林婶忽然滑溜到了地上,几个女人上前去扶她,可林婶像得了软骨病,怎么也站不起来。

母亲走过去。她从林婶手里拿过灰布钱包,干脆利落地从里头抽出两张一角的,再拿出一枚五分的,递给那个年长的公家人。

公家人写了张收条,母亲接了。

不送了。母亲说。

两个公家人歪歪扭扭跨上了自行车,年轻的那个仍抽着烟。单放手!有人说。

院子里的人慢慢地散了。

屋子里很暗。

母亲说,家里拿肉菜来。我愣了愣,母亲是跟我说话吧,便飞快地跑到家里,到碗柜里拿了块白肉和一把豆荚,我往林婶家走回去时,有人拿给我几枚蛋,走几步,又有人递给我一根丝瓜。我都拿不下了。

母亲炒了一桌菜,香油炒鸡蛋、虾皮滚葫芦、丝瓜蒸肉松、大蒜煸豆荚,香得我鼻子都要掉了。

林叔林婶两个人一个坐在墙边,一个坐在桌边,一动也不动,桌上的菜冒着热气。母亲跟我说,我们回吧。她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门后头林婶哇的一声号了出来。

母亲松口气,把我的手捏得很紧。

我看见,山那边有一个通红的太阳,緩缓地往山谷里掉。再过会儿,天就要黑啦。

原刊责编    李    晁

【作者简介】莉莉陈,浙江诸暨人,2012年开始写小说,作品发表于《十月》《天涯》《山花》《江南》《西湖》《野草》等刊物,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曾获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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