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罗鳄

2024-01-30 14:34陈崇正
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星辰鳄鱼老头

母亲依然那么忙碌。陆星辰突然感到母亲在身边转来转去也是一种幸福。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她从灶台走向洗衣机,拎着拖把走进里屋,她鼻尖一定冒出汗来。她嘴里还在抱怨他乱花钱,抱怨他为什么给家里装这么多监控摄像头。

“家里没有金蟾蜍,哪有贼来偷?”确实,在碧河镇,不能说夜不闭户,但夜里不关门还是睡得着的,那是来自泥土的安全感,活在泥里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昨天新闻里说,上周台风过后,暴雨淹了很多池塘,隔壁镇鳄鱼养殖场的铁皮围墙被大水冲倒了,跑出来六十条鳄鱼,品种是暹罗鳄,很凶,搜捕了两天才抓回去一小半。

“暹罗鳄?”母亲回了一下头,“你说的鳄鱼场,是你顺伯的儿子开的那个吧?这附近也没有别的地方养鳄鱼了。他们家跟我们家还有亲戚关系,以前经常联络,这两年没什么走动,在乡下生活,亲戚关系还是很重要。要我说,你在家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倒是可以去帮他们抓鳄鱼。”

抓鳄鱼?开玩笑吧,这活陆星辰可干不来。

然而关于装摄像头的真实原因,陆星辰没法告诉母亲,他在外面得罪人了,这次他逃回老家,也是迫不得已。暴力的粉丝团已经将母亲的名字和住址都公之于众了,更有可靠消息称,一个叫“黑洞组合”的三人敢死队已经奔赴碧河镇,他们能干出什么来,谁也说不好。所以他必须回来,他跟妻子说:“没办法,无论如何我们得回去一趟。”他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屋里屋外装上了十多个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地监视所有通向这座老房子的小巷子。至于鳄鱼跑出来这件事,他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难怪这两天总是听到大喇叭喊,让大家远离池塘,小心什么,没听清,原来是小心鳄鱼。

鳄鱼,多么陌生的名字。在潮州老城区,韩愈当年的祭鳄鱼台还在,一千年前韩愈就是在这里高声念《祭鳄鱼文》:“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学校里学过的古文,陆星辰现在还能背诵几句。门外吹进来一阵风,让他忽然又想到,“黑洞组合”那三个小年轻如果不明真相往村子里跑,万一被鳄鱼拖到水里当食物,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鳄鱼翻滚”,他脑海里浮现这四个字,画面感很强。

“黑洞组合”这个名字听起来傻不拉叽的,对应的正是陆星辰专门用于曝光社会骗局的社交账号“星斗士猛料”。“星斗士猛料”这个网名当然也矫情,但它拥有二十多万粉丝,都是因为此前曝光了一起销售月球宅基地的骗局积攒起来的人气,后来就有一些人陆续投稿爆料,食品安全、医疗黑幕、教育丑闻之类的曝光文章都曾引发热议。陆星辰一直隐藏得很好,他分身有术,在虚拟的空间里他是个战士,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就是一个■货。

陆星辰的工作一直不顺。曾报考人类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梦想当大学教授,但梦想太贵,折腾了两年没考上。于是找工作,工作也不顺利,都不是什么好差事。硕士研究生没考上,按说可以当个中小学教师,但进学校也需要考试,他没考上,窘迫中只能先干家教,再到培训学校,最后到了公文培训班,但他发现自己始终没法按照教案上课,不得不辞职。转行当学徒写脚本,打算从不能署名的影视编剧干起,但他就职的影视公司纷纷倒闭。他准备当一名编辑,但图书编辑面试没有成功,便在一家植发公司做了几个月的新媒体编辑,其间兼职做過毕业论文“枪手”,有一阵子还倒卖过工艺陶瓷,甚至给私人侦探公司投过简历。父亲去世之后,他在外面晃了两个月,最后通过妻子娘家的关系,到南州高新区一家科技公司当了一名内刊编辑。这是他所有工作中最好的一份,收入最可观,工作强度也不大。

更值得一提的是,每每在潮州老家的饭局上说起自己在南州高新区工作,大家都纷纷发出虚伪的羡慕和赞叹。南州高新区风景秀美如画,近些年经济腾飞,房价飞涨,引人注目。这家公司总部设在南州高新区,但工厂在西宠,有两千多名员工,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劳什子内刊,但公司老板喜欢文学,拍着陆星辰的肩膀让他大胆放开手脚把内刊办好。“要敢想敢干,敢为人先。”老板抽着雪茄强调道。但一份内刊还能如何放手大胆办?无非是在彩页上把老板出席活动的照片放大两厘米。不过仅凭这两厘米,老板突然觉得内刊非常顺眼,对他也非常赏识。

“小陆做企业文化有一手嘛。我们公司的同事总爱私下给别人取绰号,这种文化就不太好,小陆……子……应该写一篇文章在我们的刊物上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老板在大会上谈笑风生,用力地夸了他,可是他一时口误有两次在“小陆”后面加上了一个“子”字。但这样一来,公司上下再没有人喊他陆编辑,连清洁工大姐都喊他“小陆子”。“呸,你应该叫我陆爷!”陆星辰独自在厕所尿尿的时候对着墙壁说。不料这时旁边蹲坑发出一阵刺耳的冲水声。“陆爷不也就是陆公公的代称吗?”蹲坑里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其他两三个蹲坑竟然也都有人,都发出了完全刹不住的笑声。公司厕所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安全其实危机四伏的地方,你永远猜不到门后面蹲着的人是谁。陆星辰心里一慌,趁里面的人“窸窸窣窣”系腰带的时间赶紧溜出厕所。

第二天,“陆公公”的绰号还是在公司餐厅传开了,它让人想起了古代的墓碑。果然有人给做成各种微信聊天表情包,并迅速在各种群流传。三个字稍嫌拗口,很快简化成两个字,有人开始叫他“陆公”,并给他作揖。日子太无聊,在格子间的人们需要各种八卦来续命,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公公”这个话题估计得热闹好些天,他想了很多种破解之法,却没有一招好使。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当一个■货也没有什么不好。一切的变化要从电梯里的那张该死的海报说起。当时是晚上八点多,陆星辰刚加完班,晚饭也没吃,他搭乘电梯从三十八层往下走,进了电梯就看到一张海报,海报上是一个扭屁股的小帅哥,他知道是个明星,但并不确定海报上的人就是肖亦迁,他是国内粉丝量最为庞大的男明星。陆星辰又困又饿,加上刚在电话里和妻子吵了几句,心情不佳,电梯里也没有别人,而手里拎着的文件夹里恰好装着一支油性笔,他对着男明星那张小白脸看了两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掏出油性笔便在海报上涂画了一下,把小白脸化成一个女人,又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你便纵有千种风情,肾虚依旧!”画完感叹号,他内心一阵舒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也没有后面的事,最多被物业投诉有人乱涂乱画,但他手痒,拿起手机随手一拍,便发到个人的社交媒体上去了。

这张照片把陆星辰的生活彻底推向了地狱。他本以为照片是用那个压根没有人知道的小号发的,不承想无意间用的却是“星斗士猛料”这个大号。第二天一早,他本来睡眼惺忪,但看到那么多留言,登时清醒了,赶紧删除了照片,可还是太迟了,不少人是以截图方式转发的,“星斗士猛料”一夜之间被明星的粉丝团“围剿”。他花了半个小时才大致搞明白状况:大明星肖亦迁正深陷一起换肾传闻,据说是因为那方面不行才换的肾,而陆星辰在海报上写的“肾虚”二字正好切中传闻要害。他盯着截图看,竟然发现自己的信手涂鸦给海报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神韵,让肖亦迁显得无比猥琐。肖亦迁的粉丝被惹怒了,他们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把陆星辰所有的信息“人肉”了出来。

他出门上班,一切正常,电梯里那张海报已被撤掉,换上了一张阳光沙滩的照片。中午的时候,他发现办公室玻璃窗外有人在看他,但抬头时又一切正常,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下班时,在电梯里,有个男人出电梯时朝他竖起大拇指,但很快又把拇指收了起来,以至于陆星辰猜不到那个男人是对他点赞呢,还是恰好只是对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出了办公楼,他来到停车场,发现自己那台破车的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破了。

天色已晚,不方便去补胎,干脆打车回家吧。他平时若是晚上跟同事去喝酒,也会打车上下班。他习惯性地走了一段路,穿过超市旁边的人行横道,再绕到路对面打车,这样至少省十块钱的车费。但也就在这时,他确认自己被跟踪了。那是两个穿短裙的女生,她们站在一棵玉兰树下对着他拍照,被他发现以后她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们的演技明显过于拙劣。他假装镇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星斗士猛料”这个号他已经没有勇气打开了,于是他用小号登录,发现他的照片、工作单位、手机号码、家庭住址等信息,已赫然被人公布在网络上。看来车胎也是被人故意扎破的了。这时一股夹杂着恐惧的愤怒涌上心头,让他第二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的手机响了,有个男人给他打电话,他的脑海里非常自然地浮现出电梯里给他竖拇指的男人的那张脸。电话很简短,那个人告诉他,他需要的一切黑材料,已经发到他邮箱了。果然,邮箱里多了几封未读邮件,里面都是关于明星肖亦迁的黑材料,他越看越兴奋,一种正义感让他全身充满了力量。

回到家里,妻子喊他吃晚饭,他也置若罔闻,直接坐到了电脑前,连夜更新了“星斗士猛料”,同时换上了一张圣斗士星矢的卡通头像,以示自己决战到底的决心。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明白又一场战役已经打响。半个小时之后,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最先打来的是肖亦迁的律师,让他赶紧删除文章并公开道歉,如果在道歉信里说明曝光内容都是道听途说的,给多少钱都可以谈。不等陆星辰回应,这个人又很警惕地问陆星辰是不是正在电话录音,然后又矢口否认自己是肖亦迁的律师,就匆匆挂了电话。接着是肖亦迁粉丝咒骂他的电话,然后是匿名电话……他只能选择关机。但是,妻子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接通后都是找陆星辰的。陆星辰只能把妻子的手机也关掉了。妻子望着他,问他怎么了,他只能简单把情况说了一下。妻子听完,一把将脸上敷了一半的面膜扯了下来。

“陆星辰,你疯了吧?”妻子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还想着报警,你想把事情闹得更大?”

陆星辰想辩解一下,但面对愤怒的妻子,还是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厨房发出了一声脆响,他以为是老鼠打翻了瓷碗,跑过去,却发现是窗玻璃破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破的,也许是石头,也许是气枪。他脸色发青,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意识到自己相当于向一个坐拥五千万人口的国王发起了挑战。

幸好,没有人继续砸他家的窗玻璃。妻子坐到电脑前,浏览了一下便说,肖亦迁出来说话了,非常温文尔雅地告诉各位粉丝需要克制,并对粉丝公布陆星辰个人信息的行为表示谴责,同时说如果陆星辰有需要,他的律师团队可以提供帮助。

“看看人家,真是以德报怨啊。”妻子说完,脸色稍缓和。

陆星辰也凑过去看,他发现肖亦迁越是这么谴责粉丝,他的粉丝越是觉得他又帅气又大度,所有的留言清一色都是极尽赞美之能事。

然而,关于肖亦迁肾虚的传闻仍在发酵,话题的中心已经从他的肾慢慢转移到他是否迷奸未成年少女。正因为如此,“星斗士猛料”的账号下面每天依然聚集了海量粉丝谩骂陆星辰。让陆星辰感到害怕的是,这些人里面居然还有他的邻居或同事的小孩,他们宣布认识陆星辰,十分疯狂地认为陆星辰平时伪装得很老实,其实是一个十足的坏人。“求求你做个人吧。”那个叫“黑洞女神”的孩子对陆星辰说话的语气,充满了仇恨和蔑视。为了拯救自己最愛的偶像,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包括献出自己的一切。

陆星辰发出电梯照片之后的第四天,公司主管找他谈话,了解事情的经过,并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对他说,最好以工作为重,不要参与到这些负面的社会事件中去。最后,主管建议他还是休息一两个星期为好。见陆星辰还想说什么,他伸出手掌在空中按了一按,仿佛按到了一个暂停键,然后说:“我就直说了,那个明星的粉丝代表已经找了我们老板。他们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他们中有富二代,也有不少有钱有势有时间的中年人,所以你目前能避开一下,也是好的。”陆星辰点了点头,出门的时候主管又说了一句“平时看你挺老实的,藏得很深啊”。他对陆星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陆星辰预感这份工作可能没法继续干下去了。

陆星辰本来以为被粉丝“围剿”这样的事情,会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他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生活总是有落地生根的惯性,每一棵树都以为夜里的狂风会在黎明停歇。但是,熟悉台风的人都明白,台风过境,不可能了无痕迹。

妻子在机场工作,今天刚好上夜班。陆星辰饥肠辘辘,他下楼吃了一碗面。他试图梳理事情发生的经过,面条吃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味道。从面馆出来时,广场的空地上正好有理发学校的学员在吆喝着免费理发。他摸了摸头顶,想起好多天没剪头发了,于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但在塑料方凳上坐下时,他的心里就忽然隐隐感到不安,可又觉得只是剪个头发,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大事来自一阵风。那时理发围布已像魔法师的斗篷穿在了他身上,那个有点腼腆的理发师朝他笑笑,他没有龅牙,也没有长长的手指,而且显得很瘦弱。他拿着嗡嗡作响的机器逼近陆星辰的头发,陆星辰决定不再看他,他只想速战速决,剪完走人。这时一阵大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身上的围布瞬间被掀了起来,而腼腆的理发师恰在这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正庆幸掀起来的围布帮他挡住了理发师的唾沫星子,却感到头顶一凉,心里紧跟着也是一凉,完了。果然完了,取来镜子,发现头发被削掉半边,赫然被剃了个阴阳头。

理发师被吓得脸色发青站在一边。领班一边呵斥他,一边赔着笑脸道歉。但什么都太迟了,被削掉的头发不可能再接上去。

“另一边也推掉吧。”陆星辰长长叹了一口气。

“全剃光吗?其实还可以补救,我们可以……”

“住嘴!剃光!”

一颗光头,不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光亮。陆星辰站在路灯下,眼睛血红,他用手机屏幕又照了照自己的头,领班的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伸出一只手,领班的以为他要钱,苦苦哀求说他们是学员,他们没有钱。

“有烟吗?给我一支。”陆星辰的声音很低。

“烟?有,有烟,有烟!”领班的递给他烟,恭恭敬敬给他点上。

这是八岁那年偷大人的香烟挨打之后,陆星辰抽的第二支烟,他没有猛烈地咳嗽,只觉得嘴巴里都是口水。他朝路灯的方向吐了一口痰,拍了拍领班的肩膀,然后拨通公司主管的电话,告诉他,他要辞职。主管嘴上挽留,但他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如释重负。

妻子对他辞职这件事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要大,不能说暴跳如雷,但她在家里走来走去的频率显然加快了,拖鞋发出“吧啦吧啦”的声音。他明白,妻子的焦虑来自对他生存能力的怀疑,怀疑他没法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没法为这个家庭提供一份稳定的收入。

“我说陆星辰,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月光骑士’丢了,你也不出去找,就知道在阳台发呆!工作说辞职就辞职,不看现在是什么经济形势,也不跟我商量一声,我们还有房贷……住址早被公布到网上,你的照片和证件信息也遍及整个网络……”

“月光骑士”是妻子的沙皮狗,已经丢了两天了,南岛新湖那么大,怕是早给人家套走了。陆星辰什么也没说,走向门口,打算开门出去。

“说你半天,你也放不出个屁来……喂,不吃饭你去哪儿?”

“找狗。”他把大门在身后一关,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但这时他才发现身上只穿着睡衣,脚下踩着拖鞋,能往哪里去呢?

陆星辰穿着睡衣出去找狗。

南岛新湖原来是一个水库,规划成高新区以后,农民都搬迁了。在科技企业进驻以前,里头空空荡荡,只有漂亮的草树。这几年终于有一些企业进来了,而南岛新湖依然是高冷的,更多的是开着车来湖边游玩的人。停车场很快就满了,路的两旁也成了停车场,游人结伴到湖边散步,三三两两,有人牵着小孩,有人牵着狗。陆星辰仔细打量人家的狗,换来对方狐疑甚至鄙夷的目光,一路上他碰到三条贵宾、两条哈士奇、一条杜宾、一条吉娃娃,还有另外四条狗他不知道什么品种,但那条叫“月光骑士”的沙皮狗,却不见影子。

小时候穿着拖鞋在田埂上行走如飞,如今走了两三公里就觉得拖鞋成了脚的累赘,但如果把拖鞋脱掉,脚底板又受不了柏油路的粗糙,真是该死。行人已经渐渐稀少,他拐进一条桥边的小路。他记得桥底下有一个石凳,如果没有人垂钓,他经常坐在石凳上发呆。落日时分,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湖面的夕照,真是漂亮极了。现在是夜里,当然没有什么夕照,但他需要内心的夕照。

树底下有一团东西在挪动,看不清是猫还是狗,可能是他家的“月光骑士”,喊了两声,没有回应,似乎要跑掉了。陆星辰管不了那么多,加快脚步追上去,越过一道长满青草的斜坡,终于看清是一条狗,但不是“月光骑士”,正想回头,脚下一滑,沿着斜坡的另一边滚下去。

倒霉!爬起来时,陆星辰手掌有点痛,除了屁股和后背湿湿的,好像也没受伤。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泳池边上,远处的房子里有灯光,应该是有钱人住的别墅区了。离泳池不远就是南岛新湖,这里大概是私人湖景了。

远远就看到有个人蹲坐在石凳上垂钓,他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头戴一顶破草帽,脸上戴着一个口罩,从身影判断应该是个老头。不管了,石凳还有一截,陆星辰决定到那边坐着歇歇脚。凳子上还放着一只篓,陆星辰伸头看了一眼,里面是空的,看来老头钓鱼技术一般。他把拖鞋脱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脚,发现有个地方都磨得破皮了,难怪走路那么痛。

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去,继续钓鱼。

“鱼不好钓吧?”坐得这么近,他觉得不说句什么,好像不太禮貌。

“穿着睡衣,不是来钓鱼的吧?”果然是苍老的声音,有点低沉,像是从破瓷瓮里传出来的一样。

“找狗,刚摔了一跤,痛死我了。”

“找到了没?什么狗?或许我见过。”

“沙皮狗,白色的,很好认,走路像个大老板一样骄傲,胃口大,只要喊它‘月光骑士’,它就会停下来。”

老头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陆星辰一脸迷惑。老头摆了摆手,说他只是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跟他说的没有关系。说完还觉得这样解释不足以消除陆星辰的迷惑,又道:“我想起我的老爹,他只留下一张黑白照片,眼神特别傲慢,但我儿子小时候总说他爷爷长得像一条沙皮狗。”说完他又发出几声很奇怪的笑声,陆星辰听不出这笑声是笑还是哭。果然,老头伸手去抹了一下眼角。

看来是个有故事的老头。

“抽烟吗?”老头问他,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接过老头递来的烟,“刚才乍一看,我还以为走来一个和尚。”他笑了,这才意识到一路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他穿着灰色睡衣,顶着一颗光头,夜色朦胧中,怕是把他当成和尚了。

老头递烟给陆星辰抽,自己却不抽,说身体不好,抽不得。说着他仿佛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掏出一只玻璃杯放石凳上,又掏出一瓶酒来,倒满一杯,冒出来的气味闻着像是威士忌。陆星辰以为他不抽烟,大概是想喝酒,但老头又把玻璃杯往他这边挪了点,意思是这杯酒也是他的。

“你喝,我不喝。”老头对陆星辰说。

“您既不抽烟又不喝酒,却又随身带着烟和酒,挺有意思的啊。”

老头呵呵笑了几声:“我还带着全套钓鱼的玩意儿,你看,一条小鲫鱼都钓不到。”他解释说,以前爱抽烟,爱喝酒,现在身体不好,既抽不了也喝不了,什么都得克制,但随身携带烟酒的习惯还是没改变。“你替我抽着,喝着,我看着也高兴。”

老头倒酒的时候,陆星辰还提防着,想起了很多新闻:被下药后醒来发现肾不见了,被下药然后成了瘾君子……但他转念一想,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失去了,于是拿起酒杯,一口干掉,酒太烈,呛得他连咳了几声。他脑海里浮现妻子的台词,她大概率会这么骂他:“让你去找狗,你倒好,喝得一身酒气。”

老头说:“看不出你喝酒还挺实在,”又给他倒了一杯,“慢点喝,这可是好酒,别糟蹋了。”

“要是有冰块,味道会更好。”

老头摇了摇头说:“不能加冰块,就得这么喝,干净、直接,不玩虚的。”他定定地看着陆星辰,似乎在打量他的光头,或者等他再把刚倒下的酒也干掉,但陆星辰决定缓一缓,没有去碰杯子。

“这头发是刚剃掉的?”

“在广场给理发店实习生当试验品,剪坏了,干脆剃光。剃了光头怕上班被人说是太监,干脆辞职了。回家挨了老婆骂,狗也丢了,说是出来找狗,实际上是出来透透气,没料到狗没找到,还摔了一跤。”陆星辰说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原来是这样,比我想象的好。”老头又笑。

“那您是觉得……哦,我明白了,您莫不是料想我得了绝症,所以……”陆星辰没说下去,所以老头才烟酒伺候,对他这么照顾。

“你脑子转得挺快。”说着老头伸手将他的渔夫帽往上一拎,随即又戴上,就这么一秒的时间,也足够看清楚帽子下面也是一颗光头。两个光头这时相视而笑。

这时浮标动了两下,老头调整了一下他的鱼竿,看来没有鱼上钩。陆星辰见他动作颇为生疏,不像是经常钓鱼的人。老头也发现陆星辰正在观察自己。

“动作很笨拙,对吧?我其实并不喜欢垂钓,偶尔到水边来,是来追思我的老爹。他喜欢钓鱼。他年轻时在柏林的一家中餐馆当厨师,工作之余常常在施普雷河边钓鱼。后来党卫军抓捕犹太人,也抓华人。世道不好,生意惨淡,中餐馆濒临倒闭。那一年在德国的另一座城市汉堡,华人聚居的地方基本被捣毁,党卫军抓捕了許多华工,他们就像蝼蚁一样死在异国他乡。”

这怪老头将他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拍了拍又重新穿上,目光变得悠远。在我们斜上方的大桥上,不时有汽车疾驰而过,但这样的声音仿佛是在为这个发生于一九四四年的故事提供背景音响。他显然很会讲故事。他强调自己的故事,一部分来自他的父亲,一部分来自他自己在图书馆查到的相关资料。他说,还不到一百年,我们似乎已经忘记战争是怎样发生的,又是怎样伤害人类的了。

“在一次抓捕行动中,我老爹工作的那家中餐馆的老板,开枪打死了两名党卫军,然后饮弹自杀。受此影响,餐馆里的所有华人员工都被抓走了,我老爹也在其中。他们被装上火车,准备送往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有一个军官特别喜欢中餐,尤其喜欢我老爹做的红焖鲤鱼。我老爹也喜欢搭讪,就跟我们俩现在这样,陌生人互相搭讪,找话题,看谁先打开话匣子。我老爹跟这个军官抽过几次烟,谈到在中国是如何捕鱼、如何种莲藕,军官听得饶有兴致。就因为这个原因,我老爹十分侥幸地逃过一劫。在火车发动的前一刻,他被军官揪下车。自我记事起,每逢过年,我老爹都会亲自到河边钓最大的鲤鱼。碧河的鲤鱼真是大,比这水库里的鱼……”

“碧河?!”陆星辰有点兴奋,“我就是在碧河边长大的!”

“别激动,不是老乡!小时候我们在河边住过,后来我也去过碧河镇,算是有缘分,但我不是碧河镇人。”

看来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故事。陆星辰“哦”了一声,想想也是,碧河镇人也不少,偶尔碰到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刚说到哪里了?哦,对,我老爹每年都要去钓最大的鲤鱼,钓不到才去买,然后做一大盆红焖鲤鱼。直到八岁那年,我老爹才跟我说起柏林,说起那段往事,也是在这样的水边,我第一次听他开口讲战争。”

老头又补充说了红焖鲤鱼的做法,顺便介绍了一下那时柏林的中餐馆,都是他父亲告诉他的,他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后来他不说了,敦促陆星辰把酒喝了,又给他倒了一杯。倒完酒,他不说话了,目光静静凝视着湖面。月亮不知道何时出现了,湖面一片透亮,亮得像电影特效一样虚假,也如人世间一切的虚情假意。

他们就这样聊到了深夜。匆匆告辞往家里走时,老头把喝剩的半瓶酒送给他,陆星辰也没跟他客气,带走了。越过那道斜坡时他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低头一看,还是来时摔倒的地方,只是这次没有翻滚,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人生总得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

“出去鬼混到半夜,一身烟味,‘月光骑士’没带回来,自己倒是浑身湿透,还给我编了这么个鬼故事,陆星辰,你站在我的角度思考一下,你当真会信?二战、柏林、施普雷河、毛特豪森集中营?你最近电视剧看多了吧?想象力不错嘛!”

妻子的咆哮在意料之中,每一个句子又都在意料之外。陆星辰不敢看她,但他能清晰听到她肺部的呼吸,她在客厅烦躁地走来走去的声音,她端起水杯喝水的声音,她拿起那瓶威士忌又轻轻放下的声音。那时他有点担心她会像电影里那样用酒瓶砸他,或者将酒瓶一举摔碎,前者她要送丈夫去医院,后者她要收拾房间,由此判断她此刻还是理性的。陆星辰一言不发,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将他与这个客厅中的所有事物隔开,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想起几年之前刚跟妻子认识那会儿,妻子常常夸他聪明。“我怎么就这么笨呢?”这是妻子那会儿的口头禅,她常常通过自己的想不到来衬托陆星辰的聪明。她从心底里仰望他,觉得他就是个宝藏男孩,不仅有丰富的想象力,而且总能出其不意就将事情解决了。谈恋爱的那段时间,陆星辰到公司面试时曾经这么自信满满地介绍自己:“我的优点是善于发现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物之间的某些联系。”他的话把面试官逗笑了,直接称呼他为“柯南先生”。而几年过去,他的体重一天天增加,体重之外的东西却一天天贬值,或者说很快贬得一文不值。“你就不会……”成为妻子新的口头禅。“你就不会替我想想吗?”“你就不会把滴在马桶上的尿擦掉吗?”生活变成抹布上洗不掉的油垢,黏糊糊的,谁也不愿意靠近用鼻子去闻。

生活总是如此。与此交杂在一起的,是那些进入大众视野中的新闻事件:老公把老婆用绞肉机碎尸冲进化粪池;老婆把老公骗进树林里杀掉;老公和小三一起毒杀了老婆;老婆一怒之下把老公阉了……触目惊心的标题总是出现在眼睛最容易看见的地方,像湖面上溅起的水花那样,容易让人忘记湖面之下生命的伦常依然在空转着。大数据构成的信息茧房,最了解你想看到什么样的新闻。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也得回应一声吧?你这样我很担心你哪天精神崩溃把我杀了。”妻子不依不饶。他最近的内心活动好像很容易就被妻子识破,比如关于杀死妻子的一百种方法曾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但他没有绞肉机,也不知道哪里有化粪池。他拿出手机,刷起了小视频。

“说你两句就摆这样一副臭脸,陆星辰你就不能正常点吗?”

“要不我们一起回碧河镇去躲几天?”陆星辰终于应了一声。

“你要回老家你自己回,我要去上班了,没空陪你在这里耗着。”她穿着高跟鞋出门了,大门被她用力地甩上了。房间里没有了她的存在,一切好像重新变得活泼,连鞋柜上鱼缸里残忍吃掉鱼卵的两条金鱼也变得鲜艳起来。绞肉机和化粪池终于从这个空间里消失了,往日楼下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现在也变得遥远。

日子就这样流逝,仿佛不需要意义。辞职在家一个星期,陆星辰甚至觉得自己最适合的工作就是在家待着,无所事事,吃得少,尽量不动,不思考任何問题。在什么都没有的厨房里,他几乎是个魔术师,总能在冰箱角落里发现一点食材,鼓捣出足以果腹的食物,谈不上美味,重点在于无中生有。他之前看过新闻,说日本有一些这样的人,整天宅着,不下楼,不出门,无欲无求,跟乌龟一样存在着,他以前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忽然觉得这也许才是活着的真谛。

留给陆星辰参悟人生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很久。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清晨,物业打来电话,他们家的“月光骑士”被人钉死在小区入口不远的树上,鲜血淋漓,狗的身上还贴了陆星辰的名字和房号。物业报了警,但最终是谁干的仍然没查出任何线索。此事带给妻子巨大的惊吓,她连续几夜都没睡好,每晚都会梦见鲜血和狗,半夜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醒来,捶打着被子哭泣。

“这样的生活没法过了。”她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像是在总结陈词,但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我跟你回乡下吧,别死在这房子里。”

母亲遇到顺伯,聊起来。顺伯一边叮嘱小心鳄鱼出没,一边唉声叹气抱怨。顺伯听说陆星辰在家,于是让自己的儿子来找他,要他帮忙找鳄鱼。

面对远房表哥的请求,陆星辰苦笑。在城里找狗,在村里找鳄鱼,人生的剧本是被谁操控了吗?

表哥见陆星辰笑,以为他答应了,说:“星辰你这个光头很有特色嘛,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说话。”然后解释说,抓捕鳄鱼有专业队伍,他们用专业工具把鳄鱼电晕,陆星辰的任务是在鳄鱼晕过去之后,把它们拖上岸。

表哥补充说:“他们会用绳索捆住鳄鱼的嘴。”

“我们镇上以前是不是要祭鳄鱼?就是用彩纸和竹篾制作一个鳄鱼头,由师公请四方天兵将鳄鱼神君杀掉。游行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提着鳄鱼头,后面的人举着兵器嗷嗷地叫,最后还要念祭文,烧掉鳄鱼头……”

“你在说啥?”表哥一脸茫然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外星人。

见陆星辰没有反应,表哥一跺脚说:“你不知道现在事情有多急,一条鳄鱼两三米长,张开嘴比老虎还猛,一口能吃下去两个小孩,你得赶紧来帮忙,就当救救你哥。”表哥让他带好手机,急急忙忙拽着他出门。

妻子在楼上问他上哪儿去,他说去找鳄鱼。

“找什么?”妻子显然以为听错了。

“暹罗鳄,一种很凶的鳄鱼,活的鳄鱼。”

楼上再没有声响,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原刊责编    向    迅

【作者简介】陈崇正,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2017年入读北师大与鲁院联办硕士研究生班。已出版小说作品《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等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文学杂志社,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韩山师范学院诗歌创研中心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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