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小说世界的子民

2024-02-04 16:42邓安庆
西湖 2024年2期
关键词:写作者经历苏州

邓安庆

周于旸跟我都生活在苏州,他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我是移居过来的外乡人。苏州这座城,写作的人不少,他们生在苏州,长在苏州,笔下的作品也多是关于苏州,而周于旸却是个例外。他的第一本书《马孔多在下雨》和第二本书《招摇过海》,除非你看作者简介,否则不会想到他跟苏州有什么关联。他的小说世界里从未出现过苏州,也不会有小桥流水、白墙黑瓦和江南风月。他完全自行创造出一个空想的世界,不跟任何具体的地方产生粘连,也不与现实中的人发生关系。他不会写真实世界里的亲生父母、家庭、亲友,也不会像很多刚起步的作家那样写故乡的童年。在那个世界里,他让时间、空间、人物完全按照自己設定的规则来。因为跟现实关系不大,所以读他的作品,你不会产生感动、愤怒、悲伤这样具体的真切的情绪,而是跟他一起飞起来,坐在他折叠的纸飞机上,轻盈地翱翔。

我是一个湖北人,苏州当然不是我的故土。2009年我来苏州打工,2011年离开苏州去北京,2021年又一次回到苏州定居。苏州,是我人生绕不过去的一个地方。2013年,我在第二本书《柔软的距离》里开辟了专门的一章“工业城”,就是以我在苏州某家木材加工厂工作和生活的经验为蓝本写的系列小说。我写在木材厂里暗恋电工的女工、修路工人的孩子、小卖部老板从小会抽烟的小孩、开菜铺的一家……苏州在这里不是举世闻名的旅游城市,而是无数人在工厂流水线上打工的一个工业城市。我会写那些打工者苦涩的、悲哀的、欢欣的、失落的种种,也会写苏州很少有写作者会注意到的生活面相。另外,故乡我也没少写,我在《山中的糖果》《永隔一江水》等一系列书中,不断地回到湖北乡村老家,写生活在那里的父母、亲人和乡亲。我关注他们,用一篇又一篇小说和散文来呈现这些人的命运。

由此可见,周于旸是飞在天上的,而我是走在地上的。他的小说里情节前行的速度非常快,因为没有现实世界的拘束,可以任性地随着自己的设定来(当然不是说他乱写,他创造了一个自设的规则,所有的情节围绕此而进行);而我的小说却是拘谨的,甚至会有些繁琐,因为我在意“细节”的描摹,每一次的心理变化,每一个行为的背后,都有现实世界的坚实支撑。两种写法,带来的阅读体验迥异。每次读他的作品,我都有一种解脱感。我不用执着于他在小说里写一个人为何会有这样的行为,因为那不是来自于现实世界的人,只要随着他设定的规则,就可以体会他给予我们的阅读愉悦感。

再说年龄差。周于旸跟我同一个属相,都属鼠。不过他出生于1996年,而我出生于1984年,相差十二岁。我向来习惯于把人拉到同一个时间截口来看:譬如说当他1996年刚出生时,我上小学六年级,有了很多鲜明的童年回忆;当我1998年发表第一部作品时,他才两岁;当他于2022年出版第一本书《马孔多在下雨》时是二十六岁,我第一本书《纸上王国》出版于2011年,时年二十七岁,可以算是同一个年龄段“出道”的,而那一年他十五岁,还是个读中学的少年……当然这样的年龄差,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抛开我们的十二岁年龄差不算,以他现在的二十八岁和我当时的二十八岁看,他出生于小康之家,父母都有稳定的职业,从小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不必过多操心生存问题,也不用担忧父母的养老问题,平顺健康地长大、读书,大学毕业工作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决定自由写作,第一本书出版虽经历了一些曲折,却很快就得到了大众瞩目的宝珀文学奖提名,受到不少关注,第二本书也得以顺利出版;而我出生在农民家庭,从小父母出去种地,收入非常微薄,这也导致了我一直以来害怕失学,从一个“三本”大学毕业后,找工作极为不顺,从湖北跑到陕西,从陕西奔赴苏州,工资仅能勉强维持我的生活,在苏州木材厂待的那两年多一直也没有任何可以谈写作的朋友,好不容易在二十七岁出了一本书,没有任何反响,遑论奖项的肯定……可以说,我们的人生经历,他是平顺局,我是艰难局。从现实条件来说,周于旸一出生就拥有的,我需要经过很多年的努力才能勉强达到。

但文学美妙之处,正如唐诺所言:“小说书写者的生命中很少有所谓浪费这件事,不管他之前从事的是看起来如何不相干的工作,不管他做过多少件似徒劳无功的事,甚或失败的事、不光彩的事、错误的事、缺德败德的事,乃至于终日发呆游荡失了魂般地无所事事。小说书写一事宛如一方巨大奇特的海绵体,吸收力特强,甚至我们该用‘大地’这个烂熟的概念来形容它,它什么都吸纳得进来,以各种高明不高明的方式分解消化成自身独特的养分,这个行业以几近是无垠的柔软宽容善待它的子民,是在别处罕见到让人已不敢想象的幸福。”周于旸和我,以不同的人生开局进入了小说书写的领域,也正在以各自的方式获取这样的幸福。从这一点来说,我们都是平等的。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经历”对周于旸和我来说,分别意味着什么。我先说自己,这些年来逐渐克服了“我经历了这些,该怎么把它写下来”的冲动,也就是说生活要远远大于创作,生活不能沦为写作素材资料库,如此,才能够不那么紧绷地生活。更进一步说,生活要提供给创作的,不是人生经历构成的情节,而是“百味”。情节可以虚构,内核却是真切的感受,如此才能动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过去我直接写了我很多的人生经历,那些为了生活而东飘西荡的生活,总是直接地触发我去书写,毕竟都是有骨有肉、跌宕起伏的现存素材,不写岂不浪费?而随着年岁增长,抛去外在的经历,深潜到生命的内在“百味”,或许是我未来要着力的。

对周于旸来说,看起来“经历”跟他的小说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说法,他在现实中的经历得到的体验,以一种完全虚构的方式隐蔽地出现在他的作品里,读者是看不出来的,他自己却非常清楚哪里动用了现实的材料,不过占比非常小,作为构建文本的材料够用就行,再多就阻碍了情节的流动节奏。倘若周于旸真要打算直接写他的人生故事,也许就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写的,因为几乎无事发生。进一步说,在周于旸现在已出版的作品中,我们不会希求从里面找到现实感强烈的人生体验(这里并无评判作品优劣的意思,只是想说不同的人生经历,也会对写作者的选择产生重要的影响)。

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序言中有一句话,“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需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这话对任何一个有创作追求的写作者,都是适用的。具体到周于旸和我也一样,我们都要在自己创作的世界做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但这不妨碍我们从对方那里汲取营养。我不知道周于旸如何看我的作品,我对他的作品有一种“羡慕”的情绪在。我常感觉自己书写的“滞重”,而他的作品是轻盈的蓬松的。前面说他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走,随着大家在写作路上的不断演变,或许我们会在某些时刻在中间相遇?他往地上贴一点,想象的文本中渐渐有现实力量的注入,在保证飞扬的同时又多了几分人生的真切;我往天上飞一点,让过于“老实”的叙事方式灵动起来,从无穷无尽的琐碎细节中超拔,从而让阅读的体验更畅快一些……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往一边走,我往另一边走,也许走着走着中途碰到了,打个招呼,道一声珍重,又各自按照自己的路径走下去。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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