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召南”别解
——以甲骨文证诗之一例

2024-02-20 04:40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成王周南南音

贺 汪 泽

(中共南昌市委党校,江西 南昌 330031)

一、《周南》《召南》与周、召分封地关系的考索

何谓“周南”“召南”?“南”作何解?据《毛诗·大序》:

《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1]272

称周公为“王者之风”,而召公为“诸侯之风”。

武王崩,成王年幼,由周公摄行政事。七年之后,还政成王,周公北面就群臣之位。后成王领兵东伐淮夷、奄,召公为保,周公为师,都是依重大臣。为何周公、召公之风有王者与诸侯之不同?

为弥补这种说法的漏洞,陆德明音义曰:

周者,代名。其地在《禹贡》雍州之域,岐山之阳,于汉属扶风美阳县。[1]269

意思说,“周”指周代,发祥地在岐山,岐山有周地,后周代以其为名。周之王道广庇岐山以南地方,故称“周南”。既指“周代”,为何与“召公”对待而言呢?

孔颖达疏又从另一角度加以补救:

《关雎》《麟趾》之化,是王者之风,文王之所以教民也。王者必圣,周公圣人,故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是诸侯之风,先王大王、王季所以教化民也。诸侯必贤,召公贤人,故系之召公。[1]272

意思说,文王的先辈大王、王季还是殷代的诸侯,以诸侯之礼事殷。文王诛殷之暴,已立为王,行王者之道,而王者之道的设计者和践行者都是周公,周公是不折不扣的圣人,故王者之风系之于周公。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大王、王季以臣道事殷,召公也以臣道事周,处处表现人臣应具备的品德,所以是地地道道的贤人,故诸侯之风系之于召公。按其说法,周南也好,召南也好,并没有地域的不同,只是诗风性质的分类而已。

此说当然不能为现代的学者所认同。

武王伐纣,牧野大战,周公、召公都随行,是战事的主要策划者。战后封功臣,周公居曲阜,曰鲁;召公居燕。俩人都是平起平坐的。成王伐淮夷、奄,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也不分伯仲。

武王时,周公受封,未之邑,命其营东都洛邑,这是周朝稳定天下的重大步骤。周本局处西部一隅,一路向东,越函谷关进军中原,有了成周,才真正有了天下。正如周公所言:

其自时中乂,万邦咸休。[2]216

这事由周公来做,当然是武王对他的器重。

同样,召公也未之邑,留守镐京,主持日常事务。成王继位之后,周公摄政,又使召公复营洛邑,证明召公是仅次于周公的股肱之臣。十五国风中有《周南》《召南》,说明俩人的地位是平等的,区别一为王者之风,一为诸侯之风,是没有依据的。

“周南”“召南”在地域上有没有分工?周公之邑在鲁,召公之邑在燕,是否《周南》为鲁诗,《召南》为燕诗?十五国风中确实没有鲁风和燕风,然鲁在今山东,燕在今河北,《周南》有《汉广》,其地及江、汉,《汝坟》及汝水,都越出了鲁的范围,只有《麟之趾》大体可确定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西狩获麟有关(从高亨说)。《召南》有《江有汜》,其地与《周南·汉广》重叠,只有《何彼襛矣》中“平王之孙,齐侯之子”[1]293及于齐地:齐本异姓诸侯吕望受封之地,因近于燕,未入《齐风》,而入《召南》,也许有时代不同,当时人认定西周之诗入《召南》,而东周之诗入《齐风》,也言之成理。

有一种说法,《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

其在成王时,召公为三公。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3]190

《鲁周公世家》还提道:

成王命唐叔以(嘉禾)馈周公于东土。

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丰,使太保召公之洛相土;其三月,周公往营成周洛邑,卜居焉,曰吉,遂国之。[3]187

这都表明周之故土由召公守成,都镐京,称宗周;而周公开辟新域,都洛邑,称成周。中以陕为界。陕即今河南陕县,近函谷关,与关分内外的地望基本一致。

如此说来,《周南》指西周时期的东土之诗,《召南》为西土之诗。尽管周公封鲁,召公封燕,均未之国,然已有周、召之名,其地之诗分别编入《周南》《召南》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周南》有及于江、汉、汝水之诗,《召南》有及于齐地之诗。

《江有汜》本属东土之诗,而编入《召南》,又如何解释?考察殷周史事,殷之大本营一再由东往西迁,而周则由西往东迁,夏则发迹于中原核心地带。这是地下发掘及古史记载早已证明了的。周不往东进军中原,就不可能确立它在九州的霸主地位,所以其从岐山起步,营建丰、镐,站稳脚跟,后跨过函谷关和殷争夺中原大地。

从武王至成王一再施行东土战略,先是周公奉武王命营洛邑;武王谢世,成王即位,周公摄政,召公接替成洛邑的使命。其实,这种分工也是相对的,周公殁于丰,证明他没有长驻洛邑;自请葬于成周,成王并未遂其愿,而实际上从大王葬于毕地。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周公、召公分土而治只是某一阶段的策略,用今天的话说,只分别主持宗周、成周的事务,与分封的采邑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周南》《召南》的编选,既考虑地域的因素,将鲁诗编入《周南》,燕诗编入《召南》;也考虑到与周公、召公本人的关系,将一些南土之诗也分别编入《周南》《召南》,形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局面。

二、《周南》《召南》之“南”为“尃”之讹说

南,《大序》以为“言化自北而南也”。王道之化,诸侯之德,从岐山向南推进,直至江汉而止也。这与周由西向东发展的行进路线是不相符合的。

武王分封同、异姓诸侯,遍及九州,并非只是往南,甚至往北比往南更受重视。武王封第一功臣异姓姜氏吕尚于齐,三公齐、鲁、燕齐聚于北地,这是胜殷之后制服参与武庚叛乱的诸股势力所必须的。

当然,就整个中原大地而言,宗周丰镐及成周洛邑地势还是偏北的,众多的同、异姓诸侯分布于宗周、成周之南,令其治理好一方水土,推行周之王化德政,也说得过去。

最不能自圆其说的是,王道德化能够概括为只对后妃和夫人行为加以规范吗?置治国平天下的大政方针于何地?显然这是曲为之说,无须再论。

《吕氏春秋》有另一种解释:

(涂山氏之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4]48

《音初》篇还记载有东音、西音、北音。这四音的歌词据说分别是《曹风》的《候人》、《豳风》的《破斧》、秦故地的秦风、《邶风》的《燕燕》。其实,这种说法是很靠不住的。这里,单说南音。

所谓“南音”,指具有南方浓郁地方特色的荆楚之音,或曰江汉之音。禹治水,巡行南方,在当涂山(今安徽境内)遇涂山氏之女,未及举行婚礼就匆忙上路。后涂山氏之女作《候人》歌以表达眷恋之情,其中有一句“候人兮猗”,倒是楚地风味十足。如周公、召公采风,都是从荆楚之地搜集起来的民歌,称为《周南》《召南》,以“南音”概括其特色,不为无据。

问题是,《周南》《召南》共25篇,从歌咏爱情的基调说,与涂山氏女之歌是基本一致的,然而从语言风格的角度讲,就大相径庭了。语言风格不一样之诗如何能以“南音”统括呢?如果说南音以爱情为基调,十五国风最称得上爱情诗的是郑、卫之声,如何又说《周南》《召南》为南音?这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一种说法,涂山氏女之歌就是《曹风》中的《候人》。曹国为武王弟叔振铎所建,故地在今山东曹县,从地域讲,与南地完全不沾边了,如何能称为南音呢?“候人兮猗”之“候人”歌咏等候恋人之急迫心情,而《候人》诗之“候人”指执戈与杸的值勤卫士,是一种低级小吏职务。诗的内容言候人天天为达官贵人站岗放哨,而这达官贵人品行恶劣,干出的龌龊事完全与其身份不符。这样的讽刺诗怎么与爱情诗牵合在一块呢?所以,我们认为吕不韦的食客同样未解开二“南”之谜。

现代的研究者撇开这些思路,到《诗经》中找内证。《小雅·鼓钟》: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1]466

这里,鼓、钟、瑟、琴、笙、磬、籥都是乐器,雅与南也是乐器,应不谬。

雅,又称应雅,见《周礼·春官宗伯》:

笙师掌教吹竽、笙、埙、籥、箫、箎、笛管,舂牍、应雅,以教祴乐。[5]801

这里涉及九种乐器,有六种从竹,为竹管类乐器;埙,从土,为土坯烧制,有六孔,吹奏发出呜呜之声,归入管吹类,由笙师教授,没什么不妥。

舂牍,牍为竹片,如舂米似的击打,似乎快板为其遗制。卢文弨说为《荀子·成相》之“相”,即后世弹词之祖[6]455。山东快书与苏州评弹,一为打击乐,一为弦乐,舂牍释为应节的快板,似更确切。

“雅”是乐器,不待言,“南”也是乐器。

查考古书记载,所见乐器甚多:

鼓(鼙)、鼗(鞉)、鞀、韎;钟(椎钟)、镈;磬;埙(壎);柷、敔(圉);瑟、琴;匏;笙、竽、笛、箫、箎、籥;舂牍;应雅。

这些乐器,没有一种名“南”的。

然而,所击之物为何?镈也。

镈,《说文》:

镈鳞也。钟上横木,上金华也,一曰田器。从金,尃声。诗曰:庤乃钱镈。(2)《说文解字》第297页。引诗见《诗经·周颂·臣工》,大意为:拿着你的锄头铲子去耕种田地。庤,持也;钱镈,锄头铲子。吴闿生《诗义会通》(中华书局1964年版)注:“庤,具;钱,铫;鎛,鎒。”

镈,本为田器,敲击有声,故有乐器也做成田器形,亦称“镈”。在金属农具出现之前,镈为石制,“尃”为其形,说“尃声”是误读。也和“缶”一样,本为食器,乐器也可以如缶。镈和钟、鼓一样,悬挂起来,饰以彩色花纹,称为“镈”,属于借代修辞法,乃引申义。

尃,上“甫”,与“南”之字形极为相似,故误释为“南”。

“尃”与“殻”本来是一个字,由于表示的事物日益复杂,才有了分工。“尃”表示乐器之名,“殼”表乐器敲击有声,进一步表敲击的动作,就再也不可互相替代,而各有所指了。

在如此的大背景下,周“尃”、召“尃”错成周“南”、召“南”也是渊源有自了。

在《诗经》中,传写中造成的错误也多,举荦荦大者,如:《小雅·雨无正》之“正”,为“止”之误[9]284;《大雅·生民》“载震载夙”之“夙”为“孕”之误[9]400;《大雅·既醉》“既饱以德”之“德”为“食”之误[9]408;《大雅·抑》“告之话言”之“话”为“诂”之误[10]226;《周颂·维清》“肇禋”之“禋”为“西土”之误,意为“肇自西土”[9]477;《周颂·天作》“文王康之”之“康”为“赓”之误[9]479;《周颂·桓》“保有其士”之“士”为“土”之误[9]506;如此等等。

上述错误,基本上都是字形相似而造成的错讹,“尃”错成“南”,也就没有什么不可理解了。

三、风诗乃尃类乐器演奏之诗

尃,《说文》:“布也。”[7]67此“布”为钱币之义。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都铸造过一种铲形空首布,首中空,可以纳柄,即《周颂·臣工》“庤乃钱镈”的“钱镈”形制。乐器也作此形,亦称“镈”,“尃”为本字。在金属铸尃之前,以玉石为之,或可称磬;金属铸器,成圆形,称“钟”;扁平中空成铲形,称“镈”。钟镈之声,音域宽广,其声高亢,演奏民歌类型的诗篇,以其为主器,其他乐器为配器,所以这类诗歌也可称周尃、召尃,除了鲁诗、燕诗及与周公、召公有关的部分,其余十三国之诗,与周尃、召尃编在一起,以“风”名之,示其为风格相近的曲调;以“尃”名之,示其为以钟尃为主器演奏之。

雅,以竹筒为之,拍打两端会发出浑厚沉郁的声调;其他的管吹类乐器以幽怨哀婉之声见长。在各种宴请场合演奏,倾诉私人情谊,比较适合,所以这类诗称为“雅”。

颂,《说文》:“貌也。”即《大序》:“美盛德之形容。”[1]272意思说,将先祖的功德由尸来表演,尸的相貌容止及其表演活动成了祭祀活动的主体,所以这类颂扬先祖功德的诗歌也被称为“颂”。

风、雅、颂,也可称为尃、雅、颂,因“尃”误成了“南”,流传下来就成了“周南”“召南”了。

哪一类诗歌用什么乐器来伴奏,这是由诗的感情倾问与乐器旋律的感情特征来决定的。民歌体裁配以尃类乐器,表现的是比较欢快的情绪;在宴会上倾诉私人情谊,以低沉浑厚的雅乐匹配也是比较适合的;颂诗属史诗类型,歌颂英雄创业的艰难和悲壮,由巫来扮演,直接吟诵,自然也有乐器配合,为了表现场面的盛大,气氛的肃穆,也许是一种合奏,所以突出“颂”的特征,而不及其余的配器了。

不独我国最古老的诗歌如此,古希腊的诗歌也惊人地相似:

对亚里士多德和古希腊人来说,公开的或至少口头表现的作品便成史诗,荷马的作品就是由爱恩这样的吟诵者朗诵的,挽歌体的和抑扬格的诗由笛子来伴奏,颂神诗则以一种七弦竖琴来伴奏。[11]260

为什么风、雅诗突出伴奏乐器的特征,颂诗突出扮演者的特征,有古希腊诗歌作参照系,就更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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