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追粉”,图未穷,匕已现

2024-02-21 12:14肖瑶
南风窗 2024年4期
关键词:艾琳饭圈追星

肖瑶

喜欢一个人,可能一边爱一边骂吗?

这里的“骂”,不仅是责骂,也包含辱骂、唾骂等恶意谩骂。当这一切以爱为名,便有了一种类似传统东亚家长的价值体系:爱你、盼你好,才骂你。

近年来,饭圈出现的“辱追粉”,就建立在这种行为逻辑之上。顾名思义,“辱追”,即“辱骂式追星”,指一面表达爱意,一面对偶像提出不满和要求,甚至是以辱骂的形式。

而这部分粉丝自认为的出发点,往往都是希望偶像变得更好。毕竟,“忠言逆耳利于行”,何况还是在竞争激烈的娱乐圈。

2023年12月,古装剧《一念关山》播出期间,有传闻称,女主角刘诗诗的戏份疑似被删减和篡改。同期,演员刘诗诗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微博,被大部分粉丝理解为表达不满、力求公正。

但在另一部分粉丝那里,刘诗诗的言行被解读为一种懦弱。如疑似“辱追粉”在网上的发言:“刘诗诗觉得委屈又不好意思跟人撕破脸皮,总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粉丝替她出头”,“作为演员不爱自己的角色,任由资方和男主骑脸”,等等。

而此事发生前不久,内地歌手张星特在机场被前来接机的一名粉丝泼水。该粉丝在社交平台持续发表对张星特的关心与喜爱,线下追演出一场不落,嘴上喊着“宝宝”“老公”。但在接机之前,她却在微博上预告:“老公,一会儿有你好看的。”事后她还放出狠话:“劳资(老子)见一次泼你一次。”

到底是爱还是恨?在“辱追”粉身上,爱与恨,关心与打压,似乎兼容并存。但是否真的互不相斥?这取决于他们的心理情感立场。

一些人骂过后就消失,或主动离开,或被粉丝大军逼退。一些人从不间断的辱骂中获得快感,也有一些人在看见偶像并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后,怒而脱粉,甚至回踩。

在大部分“正常”的粉丝眼里,“辱追粉”的杀伤力不比“黑子”小,甚至危害更大。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辱追粉会用心关注自家偶像的一举一动,也会实打实地为偶像花时间花精力,豪掷真金白银。

批评偶像的粉丝也未必都是“辱追”粉,大部分情况,他们只是被其他粉丝视为辱追。那些占多数的,对偶像无条件溺爱及支持的粉丝们,往往无法容忍他人对自己偶像的半点“出言不逊”,如果那个人还是“圈内人”,就更加“罪不可赦”了。

爱有很多种模样,而且并不意味着一种必然理想的正向感情。在中国,饭圈文化伴随着流量时代如火如荼发展数年,我们见识到了各式各样大相径庭的情感模式同时倾注在偶像身上,有激进者如山崩地裂,爱恨交织;有极端个体极尽癫狂,伤人也伤己;也有实实在在从偶像身上获取情感能量以慰自身的。

不论是无条件的崇拜与溺爱,还是以爱之名的“辱追”,本质上,在这场“拟社会关系”的能量拉锯中,狂欢的大多数和特立独行的极少数,每个人都是在寻找能够呼应自我的生命体验。

“辱追后,再看那些溺爱粉的发言,我都想笑。”

三年前,高二学生沐沐开始追时代少年团第三代练习生,她最喜欢队里一个出生于2006年的小歌手。三年来,沐沐买周边、打投、做数据,前前后后为他花了小几千元钱,内心的怨气却越积越多。现在,对于偶像,她“看到就想踹两脚”。

“每一次(他)都在挑战我的底线。”沐沐觉得,这几年,偶像“摆(烂)”得太明显了,包括但不限于“训练不认真,唱歌很虚,跳舞很无力,感觉旁边随便一个人都能打飞他”。

不过,在今年第一次接触到“辱追”这个词之前,沐沐对偶像的不满都只敢压在心底,怕说出来会被骂。

我到网上搜来照片,感觉沐沐的偶像并不如她描述的那么“丑”—她说,他是“团体13个人里最丑的那个”。

沐沐反驳我:“那是你没看见他掀起刘海的样子,发际线贼高。”

“辱追”粉们给她的偶像取了个外号,叫“老驴”,“因为他的长相和性格都像驴”。沐沐给我看了圈内一个粉丝的发言:“死老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每天拿着他40分的底子去博90分的答卷,输了又要拉着驴脸哭,哭完下次觉得自己使了点小劲努了点小力还敢博更大,心里偷偷幻想自己是天才,实则没救的赌狗一条……”

沐沐最不满意的,是偶像对于差评的零容忍。“那么多粉丝天天给他表白,有个黑粉翻个白眼他就受伤了,在视频里说这个说那个”,这太娇气了。

之前,沐沐也曾经做过一些流量明星的“真爱粉”,即最常见的那种,“容不得半句不好的话”的粉丝。但奇怪的是,那些追星经历大多都“三分钟热度”,几个星期、最多几个月就脱粉了,这次“辱追”的時代少年团,反而是时间最久的一个。

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沐沐说,如果今年夏天,她的偶像没能成功出道,她就果断脱粉,及时止损。

“恨铁不成钢”,这句俗语也不约而同地出现在“00后”上班族艾琳的讲述里。她追过的明星都是“养成系爱豆”,自己是他们的“妈粉”,即像妈妈一样为偶像事无巨细地操心—关心其事业发展、身体健康。

有段时间,艾琳追了一个“糊团”。她在一款音乐软件上办了“超级订阅”,这样偶像能看到她发的信息。艾琳常常忍不住在上面督促对方:“求求你最近不要划水了,求求你认真一点。”

流量和名气没那么大的明星,与粉丝的距离更近,甚至会与他们互动。这意味着,“辱追粉”之所以如此,一部分是希望自己的“逆耳忠言”能被偶像看见,然后加以改正。

沐沐不知道偶像有没有看见自己的“忠言”,有可能看见了,但不在意。

艾琳觉得,大部分辱追粉都会认为,其他粉丝喜欢的只是“想象中的那个他(偶像),其实真实的他就是不够好的”。

英国女演员玛丽安娜·琼·巴普蒂斯特曾在采访里,这样解释对电影《星际迷航》的差评:“我们粉丝喜欢《星际迷航》,不是因为它完美无缺,无需改进。批评意味着我们爱它,爱到了希望它尽可能更完美。我们希望指出缺点以期改进(就是说,从错误中获得新知,而非假装错误并不存在),如果我们根本不在乎,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批评。”

“批评=在乎”,这个情感等式成为“辱追”的行为逻辑。辱追粉发自内心地相信着一种娱乐圈内的丛林法则:哄着你、宠着你只会害了你,唯有对环境里的陷阱和挑战时刻保持警觉,时刻鞭策自己,才可能在这场弱肉强食的大战里胜出。

“辱追是对溺爱粉的一种反抗。”沐沐说。

小衫认为,自己的偶像是整个娱乐圈最适合被“辱追”的人了。

那是个近年来才开始跻身流量榜的男明星,出道就顶着“学霸”标签,然而,自去年9月疑传与同剧女主角因戏生情,以及后来被曝出大学时期的处分记录,与其长期营销的学霸人设产生了争议碰撞,旋即引发了大量粉丝脱粉。一些人回踩,另有一部分气急败坏但并未打算脱粉的粉丝,就可能变成“辱追”粉。

也许与想象中有所不同,事实上,并不是真的缺點众多的明星容易遇到“辱追粉”,恰恰可能是那些各方面呈现出优秀、完美特质的偶像,越可能被“辱追”。

他们自出现在公众视野伊始,就扮演着粉丝向往和渴望的人设。按照心理学家荣格的理论来理解,粉丝自身的某些无意识或潜意识成分,会转移到另一个外部客体上去,内心深处的自我要求、自我期待、自恋等等心理,被倾注在偶像身上。

艾琳自认为,她对待偶像的态度,与儿时父母对待她的情感模式有关。父母曾要求她做过的某些事,比如谈吐大方、注意身材管理,“因为自己没有做到,在追星过程中,就会不自主地代入对偶像的要求”。

艾琳小时候,父母为了让她在学习上更勤奋,会习惯性把一些带有威胁性的话语挂嘴边,比如“你不想写作业就不要去上学了,你要读书就好好读”,同样地,艾琳现在也会对自己的偶像说,“你不想好好营业就不要待在舞台上了”。

“每个人可能从小都是被这么教育过来的,然后当我花钱去追星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既然我花钱了,我就有资格骂他了。”她想,“其实都是一些很简单的要求吧,我不知道大部分明星是怎么样,但对养成系(爱豆)来说的话,这么简单的要求,能做到的人其实并不多。”

在国内,饭圈文化发展到今天,偶像与粉丝之间单纯的崇拜与被崇拜关系发生变化。官方下场,对娱乐资本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清朗行动”,改变了圈层格局,也影响了社会舆论,与原有的饭圈逻辑之间,形成碰撞。

伴随着娱乐圈负面新闻曝光的增多,从私人生活到税务纠纷,偶像“塌房”,不仅是美好幻象崩塌,更让人们看待演员明星群体的视角带了更多的“审判”意味。

在不透明的规则、差距悬殊的收入等差异面前,公众开始要求与公众人物保持绝对的平等姿态,无条件的崇拜、追随受到质疑与反思。

“在明星普遍赚得很多的情况下,我觉得无条件溺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艾琳认为,“既然我都花钱了,为什么不能说你呀?对吧,就跟金主爸爸一个道理。”

甚至有一种观点认为,“辱追”才是一个人正常追星的状态,因为这意味着把自己和偶像放在同一层级,不仰视,不盲从。

这正如豆瓣的一条高赞评论:“我觉得大家都被粉圈给PUA了,觉得喜欢一个艺人就得无限溺爱,TA放了个屁都得是香的,但是喜欢一个艺人不应该是只喜欢她吸引你的一面吗,她没做好,她不得行的时候粉丝为什么不可以说实话,督促艺人呢?”

以学者亨利·詹金斯的说法,饭圈是一种参与性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粉丝不仅从大众文化中攫取碎片,更将媒体消费变成了新的文本生产,渴望从媒体提供的符号原材料上建筑起来的整个文化体系。创作同人作品,形成具有影响力与凝聚力的“大粉”,种种现象,都构建自一个以消费为纽带的独立世界。

“辱追”行为也可以用这种消费者至上的心态来理解。他们毫不吝啬地为偶像花钱,是为了获得满足感,而非与其他大多数粉丝宣称的那样,主要是“为了偶像的事业或人气”式的利他目的。

这些粉丝往往拥有强烈的消费者权益意识,但某些时候,他们对“消费者权益”的理解是有所扩大的。工业时代,偶像明显或多或少拥有商品性质,贩卖形象或作品,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同时也贩卖人格。

在这个意义上,“花钱就可以骂你”,与东亚父母的“生你就可以骂你”,一样缺乏情理支撑。

不过,虽然“辱追”言行看似在娱乐圈无处不在,想要找到一个头部流量大明星的“辱追粉”却相当困难。

因为成熟的、规模庞大的饭圈往往都有专人定期“除虫”和“反黑”,即清除或举报针对自家偶像的负面评价,把一切粉丝群体内部的不和谐音清扫出去。

以同一偶像为圆心展开的饭圈,几乎都存在拥有较多粉丝和较大话语权的“大粉”,甚至是“粉头”,在粉丝内部扮演着组织统领、整顿纪律、制定规则的角色。他们的工作就包括将发布过辱骂、批评偶像话语的账号“挂”出来,号召其他粉丝一同抵制,直到该“辱追”或“黑粉”账号关闭或消失。这就是一次“除虫”的过程。

作为少数的“辱追”个体,往往并不具有和主流团体抗衡的能力,因此,即便江湖上流传着某个大明星的辱追粉传说,想要再次找到他们的身影也相当困难。

流量时代与粉丝经济发展至今近十年,在网络社群,在热搜平台,在俨然已发育成追星大本营的新浪微博,一些占据主流的、强势的群体性特质比如狂热、团结、绝对正面,掩盖了其中的个体性差异。

而“辱追”,就是在这些狂热的集体意识里,长出来的个别不和谐音。

在追星这件事上,这些个体构建出来的自我定位与气质,与主流文化有别,他们只是他们自己,不是偶像的附庸,也不稀罕被归类和管理。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并非多数,部分“非常规”的粉丝,也可能像“正常”粉丝一样,自设界限,圈地自萌。

比如近两年开始在社交平台广泛流传的“厕所号”,即一种定期更新投稿的匿名bot(机器人),汇聚了针对特定人事物的辱骂、黑料、情绪宣泄等。内容几乎不加以审核,谐音梗、缩写都显示出“厕所”本身如同饭圈一般城墙高深、边界牢固的性质。为防止被查封,账号往往用一些障眼法标签将自己隐藏起来。

“厕所”的说法最早源于日本二次元,指小众、非主流、不被大部分人接受的匿名论坛。在中国,该词第一次进入大众视野,也许是在2022年7月,香港女孩依奈因难以忍受长达数月的网络暴力,从家中一跃身亡之后。对依奈的网络施暴者,就是一群活跃在某手机游戏相关bot里,被称作“厕妹”的匿名网友。

“厕所”文化被社会学、媒介文化研究者认为是边缘青年群体表达内心压抑、困闷与烦躁的渠道,通过对同一对象的辱骂和仇视,他们找到了某种共同的归属感。

毕竟,在今天,“发疯”也属于一种潮流。

爱的确有很多种样子。但对于同时作为消费者的粉丝而言,如果爱的定义权全在自己手中,无条件接受所有形式的爱,是否也属于偶像的本格职责之一?

真正的问题或许在于,爱,不是要你听我的,而是包容你的不完美。如果粗暴地只以消费主义去解构这份感情,追星的快乐,似乎也不再成立。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猜你喜欢
艾琳饭圈追星
古代也有“饭圈”——把自己活成一束光
“饭圈”到底是个什么圈
整治“饭圈”乱象
简简单单的追星时光
我们班的追星风
五只小猴子烤生日蛋糕(上)
驯服“火山”
编辑部追星日常
在“饭圈”一路“打怪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