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尔茨政府会垮台吗?

2024-02-21 12:14辜学武
南风窗 2024年4期
关键词:绿党交通灯尔茨

辜学武

当前德国为俄乌、巴以、也门三场战事提供支持,包括推动欧盟2月1日批准对乌克兰的500亿欧元新配套援助。而德国农民、卡车司机占据柏林街头抗议的画面,给人一种朔尔茨政府摇摇欲坠的感觉。的确,德国现政府自2021年12月上台以来,内部矛盾频发,丑闻不断,政令不畅,民调不断下滑。今年1月各大民调机构的数据表明,德国政府的支持度只有30%左右。

如果今天德国举行大选,朔尔茨政府必垮无疑。也可能正是觉得提前举行大选并不是脱困良方,联合执政的社会民主党(红党)、绿党和自民党(黄党),没有丝毫屈服于民调压力的迹象。恰恰相反,朔尔茨政府表现出顽强的意志,给人一种要“死撑”下去的悲壮印象。

给“红绿黄”交通灯联合政府如此底气的,是德国宪法(基本法)对“倒阁”设计的高门槛。这个高门槛,是德国二战后汲取一战后魏玛共和国历史教训的产物。它是如此之高,以至于即使被民意所唾弃的政府也能撑到任期的完成。

这个门槛在德国的宪政体制中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建设性的不信任投票”。这也是反对党在一届政府任期届满之前能将它换掉的唯一手段。

德國基本法第67条规定,如果议会不再信任总理,议员们可以对总理表示不信任并罢免他。然而,这个“不信任案”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提的。提案人必须做到两个“万无一失”,一是有足够多数的议员表示对现任总理不信任并要求他下台,二是提案人必须同时提出一名新总理人选并保证他或她能当选。

基本法第67条还规定,如果这个“建设性的不信任案”通过,议员们就新的政府首脑达成一致,那么联邦总统必须在48小时内任命这位继任者为新总理。在这一点上,总统没有丝毫的额外操作空间。

事实上,德国基本法第67条限制了反对党“颠覆”政府的空间,压缩了总统左右政府更迭的权力。更重要的是,它排除了德国政府更迭时可能出现“空档”的风险。

战后以来,德国一个政府一旦当选,连任三到四届是常态。连续执政多达14至16年之久的阿登纳政府(1949—1963)、科尔政府(1982—1998)和默克尔政府(2005—2021),便是典型的例子。

“德国不可一日无总理”,这是德国基本法制定者的核心诉求。总理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换掉的,这是宪法第67条的精髓,也是朔尔茨的底气所在。

“建设性的不信任投票”这个“定海神针”,确实能帮助朔尔茨政府“死撑”下去,除非他自乱方寸,屈服于反对派和民意的压力,启动基本法第68条,请议员们就是否信任总理进行表决。一旦信任案被否决,总理便得提请总统解散联邦议院,提前举行大选。

对反对党最为理想的状况是:联合执政的社会民主党、绿党和自民党发生激烈“内讧”,以至于三党难再联合执政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反对党不用跨越宪法第67条的“高门槛”,而是静待总理自己启动宪法第68条,解决政府危机。

这就是说,从宪法的角度讲,德国政府的命运实际上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倘若“交通灯”政府中任何一支灯熄灭,宣布退出政府,总理朔尔茨将被迫启动基本法第68条,请求总统解散议会,提前大选,自己则立马成为看守总理,直到新的政府产生。

现在支撑朔尔茨政府的,是红绿黄三党在议会的多数席位。它反映的是2021年9月的大选结果。当时的“红党”拿到了25.7%的选票,绿党14.8%,“黄党”11.5%,加起来52%,刚刚过组建联合政府推选总理的门槛。

新的民调显示,现在这三个执政伙伴的票数加起来远远不够联合执政了。民调机构FORSA在1月16日的调查显示,“红党”的支持率从25.7%降到13%,降幅高达一半;绿党的情景好得多,从14.8%降到14%;“黄党”最惨,从11.5%落到4%,降幅高达65%。

这个数据表明,2021年支持朔尔茨上台的社民党选民已经有一半离他而去;绿党的降幅不到一成,显现出该党基本盘的坚韧;自民党则丧失了近2/3的选民,连进入议会所需的5%支持率这一门槛都迈不过去了。

如果相信1月以来纷纷出炉的民调结果,“黄党”实际上在德国选民心目中已经失去了进入议会的资格,更谈不上继续执政了。从这个角度看,自民党是朔尔茨联合政府中最大的输家。

这也是朔尔茨政府可能出事的最大隐患。事实上,许多自民党人看见本党的支持度急剧下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认为继续参与联合执政,会让本党在下次大选中被选民抛弃。

这也是不久前“黄党”内部大批人发起党内公投,要求退出联合政府的原因。公投的结果表明,自民党基层党员的心态已经濒临“退出执政”的边缘。

40%的“黄党”党员参加了这次党内公投。这个投票率看似不高,但远远超出了党内高层的估计。原本以为把公投安排在圣诞新年期间进行,大家都放假休息,各奔东西,无暇顾及公投,走个过场而已。但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党员积极参与投票,而且要求退出联合政府的人数高达47%,险些过半,这明显地让自民党党主席、朔尔茨政府的财长林德纳和他的同僚冒出一身冷汗。

尽管按照党章规定,此类党内公投结果对党的领导机构无强制性的约束力,只有参考价值,但党内的思想动向和基层党员的支持是党在议会和政府内权力博弈的基础。对其视而不见,或迟或早会带来负面效果。

这些有损自民党执政基础的负面效果已开始显现。“黄党”参与执政以来,党员人数不升反降,尤其是2023年,自民党损失党员上千,形成一个不小的“退党潮”。今年1月16日,一个重量级的“黄党”人士公开称,他对目前“交通灯”政府的政策无法忍受,亦无法改变,只能选择自己退党。

此君名叫霍尔格·扎斯特罗夫,是一个拥有3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长期担任自民党萨克森州的党主席,而且还在2011—2013年担任过党中央的副主席,并不是等闲之辈。

他的“退党声明”长达三页大号信纸,历数“交通灯”政府的错误,强烈批评党的高层参与推出他认为“无法接受”的错误政策。他直指党主席林德纳,希望后者不要忘记曾说过的话:“宁可不执政,也不要瞎执政。”他直言不讳地写道,“现在的政府很有可能是德国历史上最坏的一个政府,而自民党是这个政府的一部分”,他对此痛心疾首。

扎斯特罗夫的退党,是对与绿党合作越来越感到沮丧的总爆发,是自民党内“绿党疲倦”现象的一个缩影。他在党内属于右翼保守派系,认为党的领导层在联合政府内对左倾色彩浓厚的绿党让步太多,为了执政几近委曲求全,既对国家不利,也不符合本党利益。

“黄党”内很大一部分人认为,倘若和绿党继续搅在一起,自民党必死无疑。扎斯特罗夫灰暗地预测道:“自民党将会继续在‘交通灯’政府里干下去,直至一个痛苦的终结。”

从本质上讲,“德国政府会否垮台”与“自民党会否退出交通灯政府”是同一个问题。在现行的德国宪政体制和政党格局下,朔尔茨政府垮台的唯一风险源,是自民党内蔓延的沮丧。只有自民党的走向,才是“交通灯”政府的真正隐忧。

最大反对党基民盟/基社盟的民调支持率虽然如日中天,高达31%~32%,甚至超过了联合政府“红黄绿”三党的总和,但宪法第67条设置的“倒阁”门槛太高,使联盟党无法提出一个让朔尔茨下台的“建设性的不信任案”。

要搞这样一个提案,基民盟/基社盟需要50%以上议员的支持。现在坐在德国联邦议院的另外两个反对党派,一左一右,三方加起来的席位都不够50%。

更为重要的是,定位为中间势力的联盟党,视两个反对党的同事们为极左极右分子,发誓不与他们合作。其中,左翼政党既反北约又亲俄,与联盟党水火不容。更何况,只有5%席位的左翼政党刚刚又发生大分裂。

极右势力“选择党”在2021年大选中拿到了10.3%的得票率,第一次进入联邦议院,成了名副其实的第二大反对党,但联盟党视这个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为德国民主体制的最大威胁。党主席弗雷德里希·默茨,早就下了一道与之“绝不合作”的死命令。

基民盟/基社盟最大的希望,就是朔尔茨领导的“交通灯”政府以“国家利益为重”,启动宪法第68条,为提前大选扫清障碍,就像同是社民党籍的总理施罗德在2015年所做的那样。那一年,做了7年总理的施罗德因大幅实施社保体制和劳工市场改革,受到黨内外的空前压力,毅然在拥有议会多数和第二任期尚未结束的情况下,请议会对自己提出的“信任案”作出否决。

这个由他自己主导的“议会不信任案”,形成了宪法第68条设计的政府更迭程序,为总统下令提前举行大选创造了合法的宪政条件。

本以为通过提前大选可以获得新的执政授权和更大民意基础的施罗德却马失前蹄,以微弱的选票差距输给了当时的基民盟主席默克尔,痛失总理宝座。这一战略上的失算,成就了铁娘子默克尔16年总理任期的辉煌政治生涯。

朔尔茨当下压力再大,也不会重蹈他的党内前辈施罗德的覆辙。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在民调急剧下滑时同意提前大选,无异于自废武功,将执政权拱手让给反对党,制造一个政治上的大“乌龙球”,贻笑大方。

绿党更无动机提前终结“交通灯”政府的命运。与“红党”和“黄党”相比,绿党民调下滑的幅度虽然小得多,但趋势却越来越严重,若退出政府造成“交通灯”倒塌,选民们也不会给予绿党奖励。

自民党的领导层估计也会顶住党内的压力,硬着头皮撑下去,继续和其他两个伙伴一起执政到2025年。财长林德纳和他的幕僚们不会不明白,现在该党的民调支持度只有4%,已经掉到了进入议会的门槛(5%)以下。现在贸然作出退出政府的决定可能会引火烧身,背上令德国政府倒台的责任,到时候能否保住4%的支持率都得打上一个大的问号。

对于“黄党”的高层来讲,继续与红绿两党联合执政,把本届政府的任期做完,展现对国家的担当,可能是上策。苦撑待变,才有机会把失去的选民重新赢回来。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自民党在未来会对社会民主党和绿党展现更多的强硬,以软化党内和党外追随者的反弹。正是由于这一点,未来两年里会出现一个内部争吵更激烈、外界印象里更加摇摇晃晃的德国政府,但只要自民党决意留在朔尔茨政府内,本届政府就不会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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