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的山

2024-03-05 09:51陈克海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桂兰孩子

她以为撞上了风口。

听说女儿要去大山里养鸡,姚明芳直接就炸了。邻居家与安慕遥同龄的王杰和张双,书没读几天,都知道跑到南方做直播卖西门子,一年挣几十万。而安慕遥倒好,大学毕业又读了两年商务英语,在深圳搞了几年国际贸易,结果却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个苕包。

见大道理讲不通,安慕遥只好旁敲侧击,讲她和孟凡翔的感情。刚认识那段时间,孟凡翔手头并不宽裕,为了给她在太平鸟买条裙子,下班了还去做兼职,送纯净水。一桶水能赚多少钱?重要的是男人的心。这么算下来,送到她手里的裙子就不是一条简单的裙子了。

见安慕遥提到感情,姚明芳半天没吭声。倘若纯粹只是受蒙骗,她拼上老命也要冲去解救,不曾想,原来养鸡只是个幌子,里面还裹着个男人。这下子麻烦了。一想到女儿跟着的那个男人,买条裙子都得那么费劲,跟着他,将来要受的苦,她一辈子能吃得完?姚明芳气不打一处来,强压着怒火对安慕遥说,处朋友归处朋友,真要跑到深山老林跟他去养鸡,还是要从长计议。毕竟,冲动是魔鬼。

孟凡翔有她妈想的那么差劲吗?好赖也管着一个部门,十几号人。前段时间,得知有个培训学校要转手,孟凡翔还琢磨着要不要盘过来,万一成了,两个人不就少折腾几十年?见孟凡翔主动策划未来,安慕遥不由心驰神往,却表露得并不明显,毕竟他们的关系还没走到结婚那一步。作為女人,还是要矜持一点为好。而这时孟凡翔却从她的犹豫中生出误会,以为她是担心失败,毕竟两人都没什么家底。考虑完各种风险,最后,还是走了保守路线,买了套小房子。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在城市里修起了一座桥头堡不是?至于将来能不能继续在这里攻城略地,她并不着急。房子在东莞,好在高铁也不到一个小时。在那个小小的家里,她和他设计装修,置办锅碗瓢盆,还在阳台上放了个摇椅。好多个夜晚,孟凡翔睡了,她还要在摇椅上荡一会儿。看着灯光透明的城市,幢幢高楼里明明暗暗的房间,安慕遥百感交集,他是她的依靠、她的另一半啊。在那么多人里头,她偏偏就遇见了他。

说起来,真不怪姚明芳发火。猛听到孟凡翔说起那个养鸡计划,安慕遥跟姚明芳的反应也差不多。那天安慕遥去医院孕检,看着B超检查报告上那个小小的像是戴着矿灯的形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幸福,而是担心接下来怎么和公司请假。万一几个月不上班,自己的位置被人顶替了怎么办?孟凡翔却满不在乎,说,上什么班,回家养胎啊。她追问了一句,靠什么养?男人却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又来了句,跟我回山里养鸡。安慕遥听得眼冒金星,这都哪跟哪呀,怎么着也是在深圳上了多年班的人,搞了半天,提出这么个想法。太不靠谱了。她气哼哼地问,怎么养?把鸡往你家屋后的河沟里一关吗?孟凡翔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年,我爸一直在家里养鸡,小有规模,且经验丰富,我们回去,算是有了事业基础,只要经过一番升级改造,还怕当不成养鸡大户?此时,在孟凡翔的构想里,养鸡远比办培训学校有前途,最近网络上不是流行一句话,只要站对了风口,小猪也能飞上天,要是这回把握住,说不定就能提前实现财务自由。此时的孟凡翔,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在他的眼里,安慕遥看到了一团火。那是对未来的憧憬。刹那间,安慕遥生出一种幻觉,她仿佛也同他一样站在了那个风口上,向着美好的未来展翅腾飞。

然而,当一阵风向安慕遥吹来时,她又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她毕竟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农村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认知。回家养鸡完全是荒唐透顶,在城里过得好好的,她不能眼睁睁地跟着他往火坑里跳。却转念一想,不对,孟凡翔也不是一个幼稚之人,难道是遇到了一个什么难以逾越的坎?

安慕遥一问,孟凡翔果然一言不发,先洒出一行眼泪。

原来,孟凡翔打算回家养鸡也是迫不得已。他父亲昨天在县里的医院检查出了肺癌晚期,而他一分钟都不想在医院待了,想回村里去。所有来到县医院的亲人都明白,这是老人最后的念想,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而且,老人还有一个心愿,要活着看到他们结婚。

孟凡翔流着泪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从小出门打工,从未对父母尽过孝,他想若回到家里,有他们在身边照顾,父亲说不定还可以多活几年。再说,如今从城里回农村创业的人越来越多,说不定对他们真是一个机会。

看着流泪的男人,安慕遥心一软,当她得知孟凡翔已从公司辞职,二话没说,也当即给公司打了辞职电话,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当天便飞回了孟凡翔父亲住院的县城。不管怎样,在这个男人最困难的时候,她必须得和他站在一起。

姚明芳终于知道了安慕遥要回大山里养鸡的真正原因。她的声音越发尖厉起来:年轻人不懂礼数也就算了,老的还一个比一个鸡贼,这哪里是结婚,分明就是明火执仗。

说完礼数,姚明芳又提起彩礼。安慕遥说彩礼不会少你一分,反正扩大乡下养殖规模,东莞的房子迟早要卖。

这话就难听了。难道她姚明芳是要卖自己的姑娘?件件桩桩数落下来,姚明芳的心里更是不快。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因为姑娘要去大山里养鸡,而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提前和她商量。

怎么商量呢,安慕遥也是几个小时前才搞清状况。

最后,见女儿还是不松口,她只好和安慕遥反反复复交代,婚姻大事,一辈子啊,我的姑娘。从小就希望你走出去,莫学我,一辈子就是围着锅边围着孩子转,也没个识见。我的姑娘啊,你要想好。姚明芳不知想起什么来,声音已带上哭腔。

从县城回渔川,包了个车,七股八杂放了一堆东西,一家子人还是坐不下。孟凡翔就说他和安慕遥干脆在县城多待一天,再草率,总得拍个婚纱照不是?

哪里顾得上一家一家比较,甚至连婚纱也没多试。选了几套衣服并不合身,只好用别针扣住。室内的景致多数都是塑料花堆砌,待的时间长了,胸口也闷,还呛鼻子,安慕遥配合着摄影师露出牙齿,勉强将婚纱照拍了。

回渔川要是再包车,还得三四百块钱。两人提着两口袋气球、喜字和拉花索性去挤公交。

坐了一个来小时,车子走走停停,又翻过一座山,河谷里的房子渐渐多起来。孟凡翔说,总算到了。结果才到镇上。

安慕遥看着小小的镇子,新建的三层楼四层楼挨挨挤挤,本来就逼窄的街面,摆满了奔驰宝马。孟凡翔见她疑惑,就笑,这里的人卖西门子发了横财。这是安慕遥第二回听见西门子,一时恍惚,难不成现在的农村孩子都在干这?她对直播的概念还停留在上网买点衣服和鞋包,没想到这些年轻人竟然抓住了风口。

山是真大,本以为到了小镇就够偏远,谁曾想换上货运皮卡,还要接着绕几十公里盘山路。

翻过好汉坡,不知是浮云还是起了雾,车子一头掉进去,半天左冲右撞,挡风玻璃早淋湿一片,安慕遥看得心惊,紧紧攥着孟凡翔。车子在土路上左颠右晃,安慕遥苦胆水都快颠出来。她本来想问一句,话没出口,一个颠簸,屁股甩起来,差点撞到顶篷。她下意识捂着肚子,担心那粒才发芽的种子连根颠了出来。一切都罩在雾里,孟凡翔形容的青山绿水,她一点也没看见。下了车,又走一截山路,大雨兜头浇下来,她拽着孟凡翔的手,握得骨头生疼。

等她在院子里拍了一通照片,走进屋,未来的婆婆杨桂兰才从附近一个树屋里爬下来。那个屋也是奇怪,建在三棵树的上面,像一个巨大的草巢似的。杨桂兰递过热毛巾让她赶快擦头抹脸。火坑里突然爆燃的柴火映得每个人脸上红彤彤的。炕上的腊肉似乎马上就要滴下油来。门外狗又叫了。不知道来的是谁,每一个进门的人都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那么热情,说的话又稠密,还得孟凡翔帮着翻译,安慕遥才能反应过来。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呢,就在那里一直笑。未来婆婆的婆婆抓着她说个不停。这个讲完一段,那个又起了头,好多话没记住。都是村里的那些事儿。有人说支书颜松茂准备在村里开茶厂,又有人讲黄有禄在山上开荒,另一个人就说,这些老革命,要钱不要命了。说到不要命,应该是刘超,为几桶蜂蜜,拿起菜刀去撵马熊。不知是谁又提到第一书记给王富仁介绍老伴的事,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安慕遥听得没头没脑,只是从他们兴奋的表情看,好像这个村子正在发生重大变化。

吃完饭,安慕遥撸起袖子准备洗碗,却被杨桂兰拦住了。甚至洗完脚,还没站起来,杨桂兰又一步抢过来端起黑漆漆的木脸盆。这怎么可以?安慕遥羞得满脸通红。杨桂兰说,你不熟,过门槛走高蹿低的,还有狗。我们农村条件差。杨桂兰说得那么谦卑,好像山里人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毫无底线地伺候好这个准儿媳妇,才能表达他们一家人的欢喜。

大清早,姚明芳发过来语音,问男的家里怎么样。安慕遥说,待了三天,天天下雨,满天满地都是雾,根本没看清楚形势。姚明芳就说,你看你这脑子,别人把你卖了都不知道。母亲没问出个名堂,只是交代她注意安全。

安慕遥见杨桂兰在树屋上唤鸡,就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姚明芳半天才回复了句,多个心眼,天气好了去认认出山的路。安慕遥见母亲净说些丧气的话,就没再回复。

安慕遥像是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他们忙碌。为布置婚房,孟凡翔还专门从城里买回来一张欧式轻奢真皮大床。床太大,怎么也抬不进正房,索性拆了偏房一堵墙,才放了进去。

婚礼是简单了些,不过也让人们谈论了很久,这个嫁到渔川的姑娘,娘家没来一个人。在婚礼上拿着手机一个劲地拍,拍自己,拍别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拍的。

原先孟凡翔他爸妈养鸡,是散养,鸡们吃饱了就满山溜达,一个个长得精神,肉质也紧。孟凡翔回来就来了个全盘否定,一只鸡三五斤,养上一年,光饲料要吃下几十斤,利润点在哪里?杨桂兰哪里懂什么利润和成本。一连串问题搅得她脑壳疼。原来养鸡不是简单地给它们吃饱喝足,还得精通数学。卖鸡也有学问,可不是守株待兔,等人上门。得出去跑,才可能打开市场。

一个月下来,孟凡翔買来清粪机、上料机、喷雾消毒泵,鸡苗还没买回来,前期已经投进去好几万。杨桂兰看得心疼。一只鸡能赚多少钱?钱这么花下去,多会儿才能从鸡屁股里抠出来?不过,她也只是怀疑,不敢和儿子对着干。

那段时间孟凡翔意气风发,建好鸡舍,买回七千只鸡苗,一边精心饲育,一边规划着美好蓝图。不料没多久一场鸡瘟,刚要出栏的鸡就死掉一大半。加上儿子刚刚出生不到一个月时,父亲突然病情加重,在一个清晨吐血而亡。从此,孟凡翔一蹶不振,时常一个人躲上树屋喝闷酒,或者沉迷于上网。杨桂兰疑心是不是抬男人上山时兆头不好,嘴里不免嘟嘟囔囔。孟凡翔起先还有耐心,后来听母亲念叨起地狱和阴间,不免冒火,好像事事都在暗示,当初回来养鸡实在草率。

一晃两三年过去。

一场鸡瘟,接着又是一场鸡瘟,终于让孟凡翔伟大的养鸡事业完全陷入了僵局。以前想着回到渔川,一是为了尽孝,二是顺便把钱也挣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父亲的坟头上已长出了茂密的青草,儿子早已牙牙学语,钱不仅没有挣到,还倒搭进去不少老本。以前在深圳时,两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各忙各的,一个星期见不了几面,见着了就是卿卿我我,玫瑰、啤酒和电影,这正是当初安慕遥说服母亲时,他们所拥有的感情。

而今,安慕遥给姚明芳打视频,只要儿子喊外婆,再不说她和孟凡翔的感情。养鸡事业的受挫,让孟凡翔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和安慕遥谈他的理想,不再谈什么时候实现财务自由,他们之间说话越来越少,为了避免争吵,伤害他们曾经建立的感情,孟凡翔迷上了网上六合彩,安慕遥迷上了玩抖音。一时间相安无事。但有一天,安慕遥终于忍不住了,见孟凡翔还在网上买六合彩,就吼了他一通。孩子还泡在屎尿里,纸尿裤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孟凡翔还花钱赌博。骂完,看见他皱眉耷眼的样子,又有些后悔。男人要是和她争几句,她心里还好受一点,问题是他一声不吭。

这天,徒弟小罗打来电话,知道孟凡翔还困在渔川,就说,快别折腾了,来麦城吧。干什么呢?做幕墙生意。原先在深圳,孟凡翔没少帮衬过小罗,行情不好的时候,小罗还在东莞住过一段时间,衣服都是安慕遥帮着洗。这才几年啊,这家伙竟然把摊子从南到北铺到了麦城。问能挣多少钱,徒弟也没把话说死,但总比一直待在家里强。

安慕遥当时在旁边多听了两句,等孟凡翔挂了电话,安慕遥才说,他不会把你骗进传销吧?你没看抖音,动不动就是被熟人骗到某地。孟凡翔也犹豫。主要是徒弟把赚钱说得太容易了。在徒弟的话里头,根本不用他费什么力气,就是采购东西,安排下工人吃喝,捎带做做监工。一年顶多忙上七八个月,闭着眼睛就把钱挣了。

安慕遥半天没说话。

想到如今家里的鸡已不到一百只,靠杨桂兰一个人在管,孟凡翔早已对他的养鸡事业不闻不问,还迷上了六合彩,再这样下去,只怕吃饭都会困难。等到孩子睡下,安慕遥像是终于狠下了心,正色和男人讲,还是得有一个人出门找钱。孟凡翔说,那你呢?安慕遥说,放心吧你,我就在家守着,决不能让咱们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渔川这样的环境让你妈一个人带着也不现实,等孩子能上幼儿园了,我们怎么也得回深圳,大不了再重头来过。

第二天,孟凡翔只身去了麦城,但几个月下来,孟凡翔却没有挣到几个钱,安慕遥几次问他,小罗靠谱吗?孟凡翔只说小罗也有难处,如今工程款难结,但到年底说不定就能分个一二十万。见孟凡翔心烦意乱,安慕遥也就不再说什么。

那天,安慕遥给孩子沖奶粉。这头开水刚倒好,孩子就薅过去,浇了一身,烫得撕心裂肺地哭。她慌忙抱起孩子到水缸边冲洗,杨桂兰喂完猪路过,先是高喊那水是人喝的,后来又责怪水太凉,放孩子进去冲洗,那么小的一个娃娃怎么经受得了。

等孩子抽抽噎噎平静下来,安慕遥给孟凡翔发信息,说他妈脸色如何难看,又说孩子怎么烫到了自己。男人可能喝了酒,说,你看你,班也不上,什么都不用操心,还要让孩子一天到晚受伤害。

谁愿意听这些指摘?安慕遥无名火起,直接把手机扔到了门外。

在孤独的日子里,安慕遥开始拍起了短视频。起初没有名字,后来听林志炫的歌,《这世界那么多人》,顺手就填到了账号上。

她拍茶树叶子,顺手揪上几片,泡一杯清茶。过去的木头房子,板壁都长了青苔,她从楼上搬下八仙桌,摆过来三五把松木做的椅子,就在那里翻《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一坐半上午,偶尔扫一眼屏幕,顺带感慨几句山里的天气。屏幕里安静,时不时出来几个人,她见了,也不招呼,只是移一下镜头,恨不能把湿漉漉的青山全放进去。别人和她留言,说环境这么好,开间民宿吧,挂在爱彼迎上。安慕遥见了,淡淡哦了一声。有人说,不是拿一本《寻找家园》更应景吗?她也只是笑笑,从不辩论。

狗蹲在院坝,不知是在听哪里的响动,杨桂兰去园子里摘蒜苗,灶火燃起来,安慕遥又丢进两块劈柴。杨桂兰早洗好腊肉,切好,倒进锅里翻炒。吃饭的时候,杨桂兰米饭嚼得腮帮子直响,安慕遥和那条狗一样,坐在院坝里,侧耳听着远山的动静,好像完全忘了背后还有正在直播的镜头。

开始几天,只是本色出演,记录也谈不上章法。

后来,她也剪一些故事。有时不得不把孩子捆在柱子上,她要提着几十斤重的潲水桶去喂猪,因为用劲,小腿肚青筋毕现。年关季节杀猪,帮忙的都是些老人,她穿上迷彩雨衣,也一脚顶住澡盆,双手死死按住猪头。剪好的视频,却没有这么暴力,更多的是,她带着孩子认识一头猪,在猪圈边给孩子讲小猪佩奇。杨桂兰因为看到辛苦一年喂的猪被一刀攮进脖子里,躲在门后抹眼泪,都被她的镜头捕捉到了。当然最后做出来的杀猪菜,也吃得人面酣耳热,特别满足。偶尔还会呵斥孩子,等他不哭了,她又开始道歉,说她这个当妈的,没控住脾气。

山里的时光本来细碎,一经她的剪辑,好像突然都有了声色,有了逻辑。

好些短视频,安慕遥传给孟凡翔,男人就信手转到了朋友圈。杨桂兰刚学会玩抖音,时不时拍一段孙子走路的样子,看到安慕遥剪好的视频,更是当成早安问候一般天天转发。杨桂兰手机里也没几个群,除了相亲相爱一家人,就是孟氏家族群、渔川人才交流群。稀稀拉拉、天南海北的亲戚,因为这些视频,居然一个一个冒出头说话。到了晚上,就有人夸,说安慕遥有两把刷子。杨桂兰一点也不谦虚,在群里发语音,说媳妇念过大学,专业学的是国际教育。有两个亲戚刨板去了非洲,四五年没回过渔川。看见渔川的山水,还有蒜苗炒腊肉,免不了激动,直喊拍得好,还说看到安慕遥拍的画面,一下想起了小时候,好像因为她的帮助,他们才得空回想起那些快要想不起来的童年。

这天,杨桂兰不知怎么就把媳妇新做的视频发到了渔川人才交流群。她生怕引不起人注意似的,还发了两块钱的红包,分成五十份。有人冒出来说话,感谢老板的发财红包。平日里,村领导颜松茂、刘明德,还有驻村第一书记胡其,都会在群里转发一些信息,譬如:夏天时候,提醒孩子不要下河洗澡;采蘑菇季节,告诉村民不要什么都往嘴里塞,小心食物中毒;该交养老保险了,也会在群里吆喝几声。群主小赵是个年轻人,提醒不要乱发广告。还告诫事不过三,再发,就请出群。放在平时,小赵口头警告一句也就算了,只是这回因为杨桂兰发了红包,抢红包的人免不了要说声感谢,结果就把村委发布的信息顶得看不见了。小赵大概没有及时看到群内的骚动,过了这一波热闹劲头,才跳出来呵斥。

兴许是因为自己说话没有一个人回应,小赵的话就有些不留情面。

问题是,这算哪门子广告呢?最新的视频不过是记录了一幢老屋的翻新过程。原先老屋绿霉快长满板壁,翻修之后,五柱六挂,屋顶歇山起翘,栏杆还有雕花。这些还不是主要的。主人六十好几,把个小院子经营得像个小花园。一天安慕遥牵着孩子路过,只觉这处院子有意思。具体哪里有意思,一时也说不分明。只是拿着手机拍。等和老人坐下来闲聊几句,得知他没结过婚,一直是一个人,安慕遥不免生出一分感慨。

老人穿着一双白色旅游鞋,且一尘不染,这在农村很少见,而这个老人呢,也确实爱美。院子依山就势,栽满了黄杨木石斛红豆杉,还从溶洞里搬来几截石笋,引来山泉从假山上泻下,终日叮叮咚咚。别人屋前屋后,净是黄檗、厚朴,独他栽些花花草草。花草尽管也是山野地里常见之物,但一经他挖回来,栽在废弃的猪食槽里,还有磕得不成样子的搪瓷脸盆里,都因势就形,成了盆景。遇见长得形状独特的老树根,他也要花几天工夫抠出来,打磨一新,涂上油漆。安慕遥问他这些东西怎么卖,老人却说就图个好看,要是喜欢,随便搬一盆,山野之物,给什么钱呢?安慕遥就给老人出主意,这些盆景要是挂在网上,都能卖钱。

这些闲话,包括跟着老人进山挖树根的情形,被安慕遥剪在十来分钟的视频里,原先其貌不扬的人,仿佛一经擦拭,便露出了亮铮铮的本色。安慕遥的本意不过是给老人出出主意。毕竟那么多盆景要是有人能识货,也能为他带来一笔收入。问到最后,才请教老人的名字。老人指了指门口挂的精准帮扶牌。牌子早泛白,没了颜色,名字还依稀能看出来。原来老人姓王,名富仁,前些年市交通局在村里搞脱贫攻坚,他的事迹就被挖掘过,还从市里领回来一张奖状:自主脱贫先进个人。

拍王富仁的视频,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善意,却莫名其妙地挨了小赵一顿批,安慕遥气不打一处来。她从小就是一个受不了委屈的人,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她绝对要和人家讲道理,可惜她不认识那个小赵,要是认识,她会冲到他家去同他理论。

那天中午,安慕遥和孟凡翔视频,孟凡翔半天没接,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安慕遥不由心烦。

村主任刘明德在渔川人才交流群里发了一则消息,说现在都是卫星执法,只要乱占耕地、宅基地,一律难逃法网。如果在平日,安慕遥晃一眼也就过去了,无意参与村里的这类紛争。不过,她本就窝着心火,又想起了孟家的一些前尘往事,将群里的聊天翻回去看了好多,不觉越看越刺眼,就发了一句,发这些有什么用。

刘明德说,宣传。

全渔川二百多户人家,多数都托易地搬迁脱贫政策的福,在老司街分到了安置房,但孟家不在分房之列,是因为家里早早盖起了二层小楼,不在政策帮扶范围。孟凡翔他爸当了几十年村代表,过去送米送面,他都是优先,怎么现在就变了?他横竖不理解,甚至认定自己遭受了不公,临死之前还咽不下这口气,说他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地受苦,还不如那些懒汉。早知是这么个世道,盖什么房呢?把钱存起来,留给孟凡翔在深圳多买两平米房子多好。到了最后,明知闹下去,也争不出个名堂,就赌上了气。他是村代表,通知开会,他也去,去了却不进会场,只在老供销社和人打牌。有人就和他开玩笑,说他选上个代表,开会场场不落,具体什么政策,也从来不听。意思是他这个代表当得糊涂。他却不这样想,他是代表不假,他要不去,倒显得他肚量狭小。他就是要看看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邻居都搬走了,老孟其实也落得个清静的好处。早些年,邻里之间,为柴山几根柴,为田间地头几蔸茅草被人割走,还要吵架。现在呢,他完全可以由着性子扩建养鸡场。准确地说也不叫扩建,就是买回来几捆铁丝把一片属于村集体的山林圈了起来。那片林子说是归村集体所有,到底就在孟家屋背后。说他私占吧,也不过是在林里养了些鸡。再说了,渔川谁没在宅基地旁多占点田土呢?山高林大,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地。村支书颜松茂上台后还和第一书记胡其来了解过一回情况。既然有人提了意见,总得有人整改不是?只是看见孟凡翔他爸病歪歪的样子,想着他是代表,又从来没闹过事,为这么点事批评教育他,万一横生出什么事端来,反而影响不好。颜松茂、胡书记几个跟着唏嘘感叹了一回,这些鸡太瘦了。过几天就差人送来几千斤玉米。人是不知道怎么帮了,总不能让鸡饿死不是?即便打运动鸡健康鸡的招牌,总得有几两肉不是?别人都说颜松茂的嘴被几只鸡屁股给堵住了。

而村主任刘明德不知是不了解情况,还是不愿再招惹这些弯弯绕绕的旧事,回回都是公事公办的架势。

这回见刘明德发这么一则消息,安慕遥更是疑心他别有用心,平日听惯杨桂兰的唠叨,也感觉自家人在村里没有得到公正对待。根本没有思考就跟了一句,一点意义都没有,还好意思发出来。

刘明德就问,那你说什么有意义?我这是传达政策。

安慕遥说,成天就讲些套话,实事不办一件,还好意思发。

刘明德说,你可以不看,但没权力叫我不发。

安慕遥又来了一句,那你知道政策,有没有一把尺子量到底?

刘明德说,有事咱们私下说。

安慕遥说,怎么,你怕了?不敢在这里说?

刘明德说,我连你人是哪个我都不认识,我说什么?

安慕遥说,那你就不用说了。你们自己想想,桩桩件件,到底哪一件公平过?老百姓不说归不说,不要以为大家眼瞎,都是苕包。

刘明德说,我宣讲政策是我的责任。

这时有个叫黄道全的,又插进一句,莫吵莫吵,话多有什么用?

安慕遥说,那也是,说了也是白说,一个样子。

见刘明德一个人势单力薄,镇不住场子,群主小赵又拉进来几个人,进来就喊要严肃纪律,让大家实名,说是方便本村人联系。不是本村人,最好不要调皮捣蛋。

孩子在那里尖叫,喊她不要玩手机,安慕遥这才捡起一套儿童大格局绘本,且故作夸张地读起来。

晚上,孟凡翔才看见安慕遥在微信群里和人争执,打过来电话问。安慕遥就说她见不得这伙人做事情鬼鬼祟祟。一个村里,都是边邻处近,装什么装?毛病都是惯出来的。就要奚落他们几句,要不然他们还以为可以只手遮天了。孟凡翔说,何苦和他们一般见识,结下梁子,万一人家背后下黑手,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屋里哪有安生日子。安慕遥不听这话还不要紧,见男人不帮她伸张正义也就罢了,还要劝她做缩头乌龟,越发恼火,就吵,你现在知道我是一个妇道人家了?需要你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找不见。你可真是有本事,就知道和我急。

孟凡翔完全理解不了安慕遥的激动,等她吼完,突然来了一句,给我转点钱吧。安慕遥好像卡带了一样,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问,要钱干吗?你不是一年能挣二三十万吗?孟凡翔声音却高起来,说,麻不麻烦,你手头到底能凑多少?

这才知道,男人去麦城大半年,不光没挣到钱,还欠了几万网贷。先是说就差两万,安慕遥就没多问。过两天,男人又问她要钱,说是电话打到他妈杨桂兰那里了,要再不还,过年还要来堵门。安慕遥问他到底欠了多少。男人还是轻描淡写,说也没多少,就是个三两万。安慕遥声音高起来,三万还是两万?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安慕遥想爆几句粗口。几年了,她衣服都没舍得买一件,男人倒好,输了钱和她一个女人要钱还那么理直气壮。她直接来了一句,找你妈要去,我又不是你妈。

在直播间里,安慕遥讲在村里带孩子的事,包括丈夫的赌博。她也纳闷,自己好赖也算是念过大学的人,怎么就跟村里被拐来的小媳妇似的,一下就被囚到了山里。接着又说起在网上和村主任吵架的前前后后。从小就被母亲姚明芳灌输,得去城里,才能出头。她到底年轻,总以为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一不留神,还是一脚踏到了万丈悬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处境让好多人联想到了自己,这一段视频竟然点击量上万。

看见一下子那么多人涌进来,安慕遥一时还有些慌张。

人嘛,都有虚荣心。想到自己也有了听众,反复碎碎念自己那点事情,有什么意思呢?她又不是不懂家丑不可外扬。慢慢地,她不在片子里提孟凡翔,只是讲渔川的山河,讲从前,讲遇到的人和事。

甚至先前发的几十条片子,也被人翻出来点赞。

变化真大啊。要不是别人留言,安慕遥都忘了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样子。原先只知道衣服穿不上了,鞋子不合脚,却没想到生了个孩子,整个人像被吹大了一样。

也和人说过要减肥,只是一直瘦不下来。去商店取个纸尿裤,还被人直勾勾地盯住看,误以为她怀上了二胎。情绪也差,别人说个什么,感觉都像是在针对她。和人闲聊,都说这是产后抑郁征兆。得管住嘴,迈开腿,运动能刺激多巴胺。道理都懂,就是和孩子一天战斗完,浑身累瘫,哪里还有站起来的力气。

有人留言,问她在村里带孩子苦不苦?她说,在城里带孩子就不辛苦了?她有些激动,好像是在为自己最初的决定辩护。

有人问,最后是怎么走出来的?安慕遥听得一愣。她走出来了吗?就在昨天,还和男人大吵了一架。被孟凡翔训斥了两回,她还找了些题目来测试,发现自己真有抑郁征兆。怎么好意思说呢,也是慌里慌张结了婚生了孩子,她才意识到,这辈子真是完了。偶尔见到同学跳街舞,在朋友圈发照片,又参演了什么项目,她都会乱想一气。要是在深圳再硬撑上两年,是不是会更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关闭朋友圈。只要不知道同学们的近况,好像世界还是清清静静,并没有那么糟糕。

时间一久,她差不多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她完全把直播当成了一个树洞,什么都往里灌。从精神上可能出现了问题,接着说对婚姻的认识。要是和人讲,结婚几年,孩子都几岁了,就像做梦一样,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会不会有点无耻?她的这些年,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经受现实重锤的过程。只是有的人被锤扁了,她偏生不甘心。她不是不愿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一心想的是,都已然这样了,还能再差成什么样子?老天爷把我们生下来,总得给人一条活路不是?

那天也是话赶话,她当众立了一个誓,说是只要有人愿意看,她想通过跳舞瘦下来。

跳舞她真的算得上专业。

初中时候,父亲在福建刨板,母亲姚明芳又去了宁波打工,就给安慕遥在街上租了间屋。到底不放心她一个人,去网吧还好,就怕那些半大孩子胡来。就让奶奶照管。老年人能管得了什么呢?一天也就做两餐饭。周末,奶奶穿红挂绿,拿着粉色舞蹈扇在广场上转圈,节奏起来,安慕遥比她们蹦得还起劲。别人就说这孩子乖,懂事。

安慕遥不敢乱跑,却是因为胆小。头一回上街,吐了口痰,同行的亲戚说,可不敢这样,万一让人抓住,要罚款。親戚和她差不多大,只是因为从小在镇政府院里长大,事事都有识见。

有一段时间,她走在街上都畏畏缩缩,眼神不知道如何安放。倒也认下几个同学,只是她们聊李宇春聊杀马特,安慕遥插不进去话,打游戏吧,一天总共才两块零花钱。她甚至有些恨父母走得天远地远,把她撂在这么一个地方。

好在还有电视可看。遇见屏幕上有人唱唱跳跳,她就会瞪大眼睛,时不时地,也要跟着节奏一起扭动。初二还是初三,布置写作文,谈理想,她写的是长大要当迈克尔·杰克逊。别人看见花花绿绿的发卡迈不动腿,她剃短发,还买了顶黑帽子,戴得快要冒油,才想着去洗。走路也不消停,动不动就一手扶帽子,做出一个舞姿。七十多岁的奶奶逢人就讲:

我这孙女儿有出息,随便一站,就是舞台上的架势。

成绩是不是因为练习跳舞落下来的,安慕遥也说不清楚。县里的一中没考上,姚明芳又狠狠心,把安慕遥送到了市里的私立高中。几年下来,学费花了小十万,成绩不上不下,班主任总说只有按照现在的水平发挥,高考就还有希望。模拟考试几回,都在一百名开外,姚明芳慢慢也就不再多问女儿的成绩,只要安慕遥乖乖待在学校,不像别的孩子动不动染黄头发,戴耳钉,满身文上奇奇怪怪的图案,她就谢天谢地。

高二下学期,安慕遥说艺术考生文化分数要求低,她想闯一闯。姚明芳也没主意,问安慕遥她爸。自然是不支持。一个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在大学,安慕遥也没好好钻研艺术,一进学校就被拉进街舞社团。一帮年轻人,在酒店,在商场,只要有人花钱,随时都能甩开胯扭起来。姚明芳偶尔打个电话,问在学校习不习惯。安慕遥怎么说的呢,脱口一句就是,这破大学。然后就讲她在排练什么舞蹈,上台就能挣多少出场费,听起来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登台演出。姚明芳理解不了,她以为读大学就是搞好学习,谁能想到女儿读了半天书,倒成了个戏子?心里冒出了疑惑,却也没敢说出来,女儿能自食其力了,不就是她多少年来一心盼望的?

到了大三,安慕遥才意识到单纯靠跳街舞,怎么也成不了气候。她又要钱,说是想上国际与继续教育学院,学商务英语。姚明芳哪里懂什么国际继续教育,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又是英语,还是商务,说明女儿终于看清楚了形势,理解了为娘的一片苦心。根本顾不上细问,直接就把钱打到了女儿的卡上。

要是照这个方向努力下去,除了工作,安慕遥不敢说成为舞蹈明星,但做做伴舞,挣点小钱讨口生活,还是可能的。

可惜,一不留神找了个男人,又不小心怀上了孩子。看她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得出过去还在全市街舞比赛上拿到过名次?

镜头前的粉丝倒不关心她跳得专不专业,而是每回开始跳之前,她都会讲一段自己的故事。

听安慕遥说到动情处,有人比心,有人送玫瑰,不知是谁放开了穿云箭。她连声说谢谢。最后又把镜头反转,对准寂静的山林。半山腰飘着棉絮似的雾,裹得山野密不透风。

见到有人计划拖家带口到渔川来,她也会善意地提醒,耐不住寂寞的人,在这里熬不下去。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一长,感觉就像被钝刀子在锉。

有个叫吴静山的粉丝突然来了一句,既然这样,怎么舍得放下城里的一切,还有跳舞的理想?这个吴静山差不多是铁粉了,几乎没有落下过一场直播。后来才知道,他是渔川人,而且是孟凡翔的小学和初中同学。因为看过安慕遥婚礼的视频,对她才格外关注,好奇她在渔川能待多久。

理想?这话有多少年没听过了?安慕遥苦笑。

不是的,不是的。就像她反复说明的那样,她不过是个农村孩子。一个农村孩子,在城里本来就没有根基,何谈放下?她说得那么坦然,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孩子嫌她一直对着手机说话,哭闹着直喊,妈妈,妈妈,再读《一片生鱼》。安慕遥无奈,只好把手机架在一边。一本读完,孩子又拿来一本《奶奶你听,是那天的声音》。这些书她都快能背下来,孩子却非要她拿着书,一页一页重复。她跟孩子大声讲道理,可两岁多的孩子开始尖叫,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

等到孩子睡去,安慕遥又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搓了几下晾晒在院子里。

天热,索性洗了个头发,也不吹,就仰头靠在椅背上,想着自然晾干。无意间看到摊在门口的中国地图,就想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地图上只能找见县城。又想起前些天村委主任刘明德提到的卫星执法,一时好奇,找到卫星地图,没想到如此高清,她一激动,像看到了什么稀奇似的,直接分享到了渔川人才交流群里,还说现在卫星地图神奇,放大了,好汉坡上那棵标志性的青冈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叫黄道全的人发了句语音,说卫星地图好是好,可惜那么好的林子也只能看一看,那笔荒山补贴款呢?问村书记,说是给镇里打了报告,问镇书记,说是春节前就发放,这都过了几个春节了?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属于我们渔川老百姓的福利,请问几时才能到位?

安慕遥点开说话人的微信头像看了一眼,是个穿着迷彩服的中年男人,就没再搭茬。不承想,平时群里没几个人说话,黄道全一番话倒把人都炸出来了,李连城、张志福、王安佑、劉超都附和,直喊黄道全这几句问到了点子上。

王安佑说,关于我们渔川的山林土改,我们这些没有瓜葛没有牵扯的,你们村领导是不是应该有点担当,分开处理?不是说老百姓不相信你们,是没得法。相信你们相信到最后,是怎么解决的?你们今天解决不了,可以找第三方来测量,下回你们可以找第四方。你今年说明年,明年说后年,你一届一届的,反正就往下面推是吧?

王安佑一发十几条,每条都是六十秒。

村主任刘明德也不说话,只是接连转发了三遍群规,还打了一连串醒目的感叹号。

王安佑见人如此傲慢,直接就骂开了,说,建这个群就是为了方便老百姓有事可以跟你们村里沟通,反映问题,老百姓正儿八经有点诉求,你们一个个都装死,屁也不放一个。

刘明德这才吭声,说这是公共平台,不是发泄私愤的场所,不要乱带节奏。渔川林改是历史遗留问题,我今年才上来,不清楚其中原因。你们要是有疑问,可以咨询清楚内情的领导。你们在手机上就是骂破天,也不起作用。

王安佑说,不起作用也要骂。搞半天,成了历史遗留,说到底就是无人过问。难不成选你们上来,就是为了推诿扯皮?那把你们选出来起个卵作用?

有个叫刘超的,又在群里喊话,说他养的几十桶蜜蜂被马熊吃了,领导们能不能想想办法。

黄道全就笑,说,刘超,你不要打岔,蜂糖被马熊吃了应该找马熊,领导又没吃你的蜂糖,找他们,他们又不会帮你去抓马熊。

刘超就讲,这些不归领导管归哪个管?几年前马熊掰我的玉米,我不服气,把马熊套了。结果说我犯法,还被抓进去,关了三年。我要找马熊,不得再判我三年?

黄道全就说,领导管天管地,管不了马熊吃你的蜂糖。蜂糖好吃,吃了蜂糖的马熊肉更好吃,你再套几个,咱们不卖,自个儿吃到肚子里,也算是出出心口恶气。

刘超说,你想吃蜂糖过了中秋节来,卖的怕到时候没有,喝蜂糖酒还是管够。

安慕遥本来看得生气,听见村民突然扯开乱弹,一时情绪还转换不过来。要单听王安佑那几句话,好像个个都活不了了。不过,待在山大人稀的农村,他们也有的是开解的办法。就那么几个钱,得到了,当然好,得不到,也就笑骂几句拉倒。

她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

谁知王安佑刚说完几句,就被群主小赵踢出了群,还再三声明,说有事私下去村里找领导当面反映,不要在群里闹,引起公愤。

刘超可能喝了些酒,也在群里喊,老百姓反映点问题就成了无关紧要?那你们领导站位高,给我们讲一讲什么才是紧要的事。古话讲,问者不相欺。他说得不对,有什么错,你可以指正,动不动就把人踢出群,谁给的你权力?

群主小赵说,有什么要求私下和领导讲,咱们群是正能量,要构建和谐社会。

本来这些和安慕遥并没多少关系,只是一通看下来,看得她生气上火,正准备指责上几句,就删除退群拉倒,哪里想到,还没等她写完信息,却见村主任刘明德说,本群从建群起给各位生活和工作上带来的影响在此深表歉意。大家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到村委会办理。此群宣布解散。

这一通操作,把安慕遥看蒙了。她隐隐感觉自己见证了这个村里发生的一场风云,却又仿佛看不透。孟凡翔却打来电话,安慕遥兴奋劲儿还没下来,就说,还真看不出来,这一届老百姓不好糊弄了,不比从前,从前就听一个大喇叭喊,现在人人都有手机,虽说都是小老百姓一个,没念过多少书,讲起道理却是不卑不亢,当事人就是想装聋作哑,掩耳盗铃,也躲不过去。

孟凡翔对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根本不感兴趣,随口应承了几句,还没等她讲完,就问,孩子在干吗?让我和孩子说几句。安慕遥本来谈兴正高,见男人和孩子聊个没完,索性去问婆婆杨桂兰。

待杨桂兰说了半天渔川旧事,安慕遥才大致理出一个眉目。

安慕遥想再好好问问当事人,指不定就好汉坡林权纠纷的事做条片子,比起每天直播扯点不咸不淡的话要有意义。

这天,她牵着孩子顺着盘山路转悠,看到不错的景致,就停下来拍点视频,远远看见山腰有一处房子,走近一看,却见一个男人全副武装,从头到脚裹在防蜂衣服里。安慕遥抓起手机拍了两段视频。男人见她站在那里,就喊到屋歇息,这才对上号,他就是和马熊抢蜂糖的刘超。

这里离好汉坡不过三五里路程。她看到房子完全和荒山老林连接到了一起,想着这马熊吃蜂糖也情有可原。一头熊哪里能分清什么是野生的什么是家养的?刘超听说安慕遥拍片子是为了扶持三农,就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个通透。

放在从前,人们有的是办法对付,如今时代不同了,什么都在保护。说到人和动物争食,他满是沮丧,只是呈现在镜头里,不知怎么搞的,莫名有一股喜感。

路上看见一沟溪水,孩子早开开心心跑过去踩水。安慕遥先还担心溪水太凉,后来见孩子玩得起劲,她也在旁边翻石头,找螃蟹。螃蟹不大,孩子却笑得大声,好像收获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母子俩唱着《看看世界有多大》,还模仿熊大熊二夸张的走路姿势,却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在唱歌。唱的是散花词调,内容却是一句广告:

老洞君药酒啊——大家都来喝——那个咿呀——能治百病呀。

安慕遥觉得有些意思,顺手举起手机把这一幕直播了。还在旁边讲解,没想到在这里偶遇了渔川网红黄有禄,他会唱几近失传的花词调超度亡人,也会表演一些杂技。有人给他拍了两部纪录片,让他成了名人。现在县里都有商家找他来代言。

等到黄有禄消停下来,安慕遥喊了声舅公。黄有禄询问她是谁家姑娘。安慕遥说,我公公是孟建林,他过世时就是您做的法事。黄有禄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就是天天在网上直播我们渔川山山水水的这世界那么多人?安慕遥说,搞起好玩呢,打发时间。黄有禄说她拍得好,原以为本地人就活在穷山恶水当中,看她的视频多了,感觉这里也能活人,还活得不错。安慕遥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多少城里人奋斗一生,就指望也能在这样的山水中养养性。黄有禄说,那倒是,领上退休工资,有吃有穿,在这里待着也不错。

闲说了几句,她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好汉坡的山林权属争议有没有知情人?黄有禄就讲他屋里有光碟,几年前他侄儿黄道周带电视台的人拍的,好多老人都是见证人,虽然事到如今还是不了了之,但有证据在,就不怕人不认账。

安慕遥本是随口一问,想不到还能看见历史记录,就跟着去取光碟。路上还开玩笑,说,舅公您也算是个明星了,怎么还接那些不上档次的广告?黄有禄就眯着眼睛笑,有人瞧得起我,让我念几句,又不费劲,还抵得上半月工钱。接着,又讲起前两年别人跟在他身后,拍他的往事。安慕遥笑说,舅公你现在是我们渔川的文化名人,不能再随随便便,是人不是人的广告都接,好赖也为消费者把把关。万一受骗了,影响咱们渔川形象不说,都来找你索赔,你吃进去多少,可能都得吐出来。黄有禄说,可别把人想象得那么傻,大家都心里明镜似的,有几个人会信我照本宣科念的那些?安慕遥顿了顿说,不过,舅公你唱起来确实好听。

安慕遥牵着孩子在前边走,黄有禄哼着散花词在后边跟着,见安慕遥拿着个手机转来转去,问在拍什么。安慕遥就说,有人喜欢你的散花词,想再听你唱一唱。

黄有禄说,你先别拍,等我把家里收拾清白,几天没归屋,乱得,都没个下脚地方。安慕遥说,舅公不用折腾,谁家不是这个样?黄有禄说,王富仁家就不是。你看他连个婆娘都没有,那双手巧得。

坐了老半天,眼见得话语渐稀,安慕遥才让孩子和黄有禄说再见。

过了几天,安慕遥得空,开始剪辑好汉坡这段片子。先是从刘超的几十桶蜂蜜被马熊糟蹋讲起,说渔川的植树造林搞得如何好。接着谈起一村人山林补贴无法解决的问题。也上县林业局打听了一回,办事员翻了半天档案,竟然没找见相关资料。追查到最后,当年了解情况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更夸张的是,镇林业站搬了几回家,连印证的档案材料都找不见了。怎么办呢?总得给老百姓一个交代不是?又多方筹集资金,找第三方重新测量。

只是为什么搞了这么多年,还是扯不明白呢?就是因为老有人在上访。解决了东家的问题,西家又出了矛盾。据说,最后还是新来的书记拍了板,说,让他们先闹。什么意思呢?就是先放一放,等众人闹个文进武出,问题充分暴露了,掌握了大家的真实想法,就可以研究应对之策。只是这个研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快,毕竟一个乡镇七八万人,不可能天天糾缠在渔川这么一点事情上头。慢慢地,除了渔川人自己认为好汉坡的山林是个老大难,经办的人,一茬茬换岗,完全忘了这码事。

片子放到网上,也不是为了要曝光,去声讨谁,就是小老百姓遇到了这么一个现实问题,想着万能的网友能不能帮着出个主意。

果真没过多久,有个做碳票生意的人加安慕遥微信,说他有个群,天天研究的是碳达峰碳达标,有的是这方面的关系。安慕遥兴冲冲加进去,看了群里人说话,动不动几个亿的流水,也没敢吭声,好像村里人的这点委屈,和他们的大生意比起来,实在是不堪一提。

本来只是想去王富仁家里转一转,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在那里拍点素材,孩子一去就满屋子拱进拱出,好像那个齐整的家就是最好的乐园。

拐上山,却见老人家正拿块布在院坝里拍棺材上的蛛网。安慕遥递过一袋酸笋,说是刚腌好的。孩子围着棺材跑了一圈,又从底下爬过来,安慕遥嫌晦气,忙喊住孩子。又问,青天白日,好端端的,怎么做开棺材了?王富仁却在那里笑,说别人有儿有女的人家,到五六十岁,棺材有儿子准备,女儿呢,一年准备一套老衣。他一个孤老,只能自力更生。棺材几年前就请人做好了,放在阳沟边,一下雨,就长绿霉,人还没死,棺材板板先沤掉了,多造孽?得放在阳光下多晒一晒。王富仁一边拍一边摸,好像活了大半辈子,就指望将来安安生生睡在这里面。安慕遥说,我给你网购点油漆,刷上几遍,就不怕虫蛀。王富仁说,我早就想刷,只怕漆好了,万一有人来借,白忙活一趟。说到这里,他好像不大好意思,又道,今天我就上山割漆啊,你要不要去拍?

安慕遥见过爷爷割漆。割一斤生漆,上街卖了钱,七股八杂,总要换回来一背篓东西。回到家里,变魔术似的,不是掏出水果糖,就是米粑粑。安慕遥当时五六岁,眼里只有白白胖胖的粑粑,从没注意到爷爷被漆糊得黢黑的手。这回见王富仁满手老茧,裂开的口子上还裹着胶布,洗不掉的黑漆像是长在了肉里面,过去的记忆一下复活了。

王富仁划一道月牙口子,揭掉树皮,把蚌壳插在刀口下方,再拿篾条在刀口上方捆一截树枝,又晃悠悠站上去割另一道口子。一棵树总要割捆个十来回。见王富仁在漆树上越爬越高,安慕遥嘴里喊着小心,手上也没忘拍摄。她想起别人拍的一段短视频,黄有禄不知在哪里做法事,表演上刀山,杉树柱子上插满尖刀,光脚背踩上去,每一步都看得人心惊胆颤。

一斤生漆能卖多少钱?三四十年前,能卖到十块。当年挣财政工资的,一个月也才三五十块。只是攒够一斤生漆不容易,从蚌壳里面一页一页倒,隔一两个小时来收一回,一天忙到黑,也未必能灌满一竹筒。安慕遥头一天拍到半截,累得腰酸背疼,但为了验证多长时间能收得一斤生漆,第二天吃了早饭,又往王富仁家走。

倒也不是全拍老人怎么割漆。那些漆树被割得伤痕累累,隔了年月,又长出新皮,结了痂,疤痕累累,安慕遥见了,也不忘扫几个镜头。听王富仁说,一棵树,割一回,总要过三五年才能长好。

孩子也捡了个蚌壳在漆树上划来划去。安慕遥见儿子玩得兴起,也感觉有趣,换着角度记录。王富仁在远处说,你们细皮嫩肉,碰不得,不比我们皮糙肉厚,糊点漆,就跟抹药似的,反倒能帮着养好伤口。安慕遥就去抢孩子手上的蚌壳。孩子却直喊,让我割让我割。安慕遥盯着镜头里儿子的样子,生怕漏掉细节,不料,孩子双手直揉眼睛,哇哇直哭。王富仁从树上下来,喊着快不要揉,越揉越痒,说完,又从漆树上揪了几蓬斑鸠窝,嚼烂,涂在孩子手上和眼角。

晚上和孟凡翔视频,说起孩子如何被漆树蜇得双眼红肿,男人就骂她没有生活常识。一天到晚出状况。安慕遥还没来得及辩解,孟凡翔又问她怎么去招惹刘超。说刘超就是个流氓,念初中时,跟着一群孩子打架,不问青红皂白,提上刀子就把人砍了。关了几年少管所才放出来。出来也不走正道,好端端地,接上电线去山里套马熊,结果又被捉了进去。孟凡翔生气的倒不是自家老婆和别的男人说话,而是跑到别人屋里扯了一通白还要录成段子放在网上。一个女人,不安生在家里待着,成天抛头露面。

安慕遥起先想的是没照看好孩子,就由着男人讲了几句。哪里知道越听越邪乎,在男人的嘴里,自己倒成了个不正经的女人。

在直播间里讲起这一出,安慕遥还是压不住火气。一个粉丝怂恿道,说得好听点,男人是在乎你,说得难听些,是把你当成了他的占有物。安慕遥道,你可是说对了,得亏我现在靠做点直播能赚点钱了,要是隔三岔五找他要零花钱,不定还有什么难听的话等着我。

粉丝们纷纷指责孟凡翔是个渣男。此时,安慕遥不仅出了心中一口恶气,还赢得了无数粉丝的同情,纷纷给她刷起了礼物。

剪了几十段视频,点击量最大的还是那幢树屋。

刚来渔川,安慕遥算得上无所事事。先是养胎,后来是看孩子。渔川有什么好逛的呢?就是走路。要说景致,也谈不上,无非是树多。看得多了,也就没了什么新鲜感。孩子能走路后,看到路边一坨面目含混的粪便,一颗河卵石,总是要问,妈妈,这是什么?小家伙蹲在那里左看右看,安慕遥呢,也跟着对视。起初还帮着辨认,编一些故事:这不会又是块没补成天的石头吧?要不就是西西弗斯推上山滚下来的那一块?到后来,她总是说,狗屎。小家伙也跟着喊,狗屎,妈妈,这里又有一坨。小家伙好像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兴奋得声音发颤。安慕遥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日子倒也过得风快。

这天正和孩子走到屋背后,却见婆婆杨桂兰又背着一捆铁丝上了树屋。

起初围着三棵青冈树建房子,不过是为孟素芸、孟凡翔两姐弟有个玩的地方。后来孟建林开始养鸡,懒得满山去撵,就又搭了一层。

别人搭房子,都是先打地基,他们家,却是见上面不太稳当,才想着再从地面立几根支撑的柱子。孟建林不知从哪里得到启发,竟托人运来了四根满是浮雕的柱子,竖在下面,把个树屋修得跟座庙似的。早些年,村里公路也没修通,什么都运不进来,楼板和板壁用的都是竹子。等到扶贫工作队进驻,村里通了水泥路,两口子竟然买回来钢筋,自个儿挖地基,因物赋形,随形造势,围着这棵树造开了房子。树一年年长高,房子也在层层累加。猛一看,房子里的樹仿佛怎么努力也挣脱不掉束缚。

原先人们知道这两口子在河谷里自个儿搭房盖楼,免不了当成笑谈讲,说他们鸡没卖出几只,想钱想疯了,竟然搞出这么些奇怪的噱头。不过等工作队来过问了两回,又拍了些视频宣传,才知道这个地方不说在渔川,就是放在全县全市,也算个特色。农村人有几家能收拾得这么干净?再说了,孟建林的家也不光是干净,那些随处安放的篾编,还有那处似塔又像楼的树屋,多少有些让人不可思议,值得好好挖掘,讲出更多有意味的故事。

录到后来,安慕遥眼见孩子爬上了树屋,也连忙跟了上去。介绍到后来,她才说,今天我们就请出树屋的主角来讲两句。

杨桂兰接过手机,也不看镜头。从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头,可以看出她内心的起伏。杨桂兰说,待在树上,只听得见风响。平日里在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麻烦事,根本顾不上琢磨。风声一来,房子像是漂在大海上。杨桂兰没坐过船,不过在想象里,她已经是个富有经验的水手,见惯了大风大浪。

也是这回在树屋上的直播,关注她的人又涨了一波。

看多了她录的视频,给人一种印象:渔川的生活多好啊,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别人都说她拍得好,一看就专业。镜头翻转、衔接,掌控得多好,行云流水。这是暗示她背后有团队支持了。安慕遥就展示自己的工具:防抖手持稳定器、两部手机、一台笔记本电脑。要说经验,也不是完全没有,先前也翻小红书,看人怎么化妆搭衣服,在育学园里上传孩子的照片,看别的妈妈怎么育儿养女。抖音也刷,次数一多,少不了琢磨。

那些被人喜欢的片段,也不是随随便便摆拍。镜头带有滤镜不说,即便她讲的话,也不是信口一说,总会提前想好提纲。为了问出一些真实问题,她还买回来一本《世界的苦难》,学习怎么采访。不过到最后,呈现在镜头里的,也并不完全是苦难,每一个人都满脸含笑,即便穿着条破裤子,眼睛里也像是漾着光。

在视频里,她才不会笨到把杨桂兰劳作时筋疲力尽的样子呈现出来,包括王富仁。王富仁糊得漆黑一团的手有什么好展示的?反倒是那双永远亮白的旅游鞋更富象征意味。她自己每天天明即起,扫屋扫院子,孩子醒了,热奶,煮饭,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偶尔有人来买鸡,她裙子一捆,满山追撵。这样的片段,刚开始拍上两条,显得她淳朴,如果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些内容,反倒衬得她满脸愁苦。所以,她也愿意呈现出他们想要的样子:一个从大城市逃回农村的弱女子,是遇到了些困境,但并没有沉沦。

这不,她还在跳舞,还在直播,还在积极生活。

那天,孟凡翔回来了。

不知是因为坐了一夜车没休息好,还是因为安慕遥总是抱着手机说个没完,孟凡翔烂着一张脸,谁也不理。孩子抱着一本《奶奶你听,是那天的声音》,摇摇晃晃走到孟凡翔跟前,直喊,你读书,你给我读书。孟凡翔瘫在那里,说,找你妈去。安慕遥正在直播间里聊得兴起,扭头喊了一声,什么人啊,孩子好不容易有了看书的兴趣,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说完,还把镜头扭转过来,像是要让天下人都看清这个男人的本来面目。

孟凡翔本来就闷着一肚子火,便顺手打掉了晃在眼前的手机,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一天到晚,孩子孩子不看,就知道和人聊骚。孟凡翔下手不知轻重,安慕遥只觉手腕火烧火燎地疼,哪里还有心思直播,孩子又在那里吵,只好收拾精神,给孩子读书。

说是读书,心里还在怄气。正想如何找孟凡翔算账,不料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接连给几个哥们打电话,说自己从麦城回来了,来打牌,那口气大得好像他荷包里有的是钱。孟凡翔说,都到我屋里来,晚上炖土鸡。

一屋子人折腾了一天,安慕遥还得做饭洗碗。把孩子收拾利索,已经快晚上十一点。刚把孩子哄睡,孟凡翔又在外面高声大气地喊,叫她给打牌的人煮夜宵。当着外人的面,安慕遥没好意思直接扫男人的面子,强忍住烦躁,又把剩下的菜热了热,由着他们喝酒划拳。

第二天起来,孩子的奶粉没人冲,她脸还没洗,孟凡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拽住她问,手头有没有活钱,给两万。安慕遥一下就火了,直问,你当我是开银行的?你值不值两万?值两万就把自己卖了。孟凡翔一把薅住她的脖子,喊,你他妈的把那么多打赏藏起来准备给哪个小白脸?安慕遥哪里说得出话,双腿乱蹬。孟凡翔发完火,见还是挤不出来钱,这才放手。

安慕遥披头散发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抱起堂屋里快要晾干的黄蘗皮就往火坑里扔。孟凡翔听见屋里丁零咣啷,冲进去一看,慌忙把黄蘗皮往外拣。男人拣出来,安慕遥又扔进火坑。来回推搡几回,男人喊了一句,你个癫子,神经啦?安慕遥一声不吭,只是找男人撕扯。孩子吓得直哭。安慕遥一把扯出孩子身上的烂背心,说,你没癫,你有本事,你看看你儿穿的是什么?衣服都烂成这样了,你还有脸赌牌,一输就几万。就你长手了不是?说完,一口咬住男人的肱二头肌。

孟凡翔惨叫一声,一脚跳到堂屋。安慕遥打红了眼,又顺势追出来。她又打又踢,把男人逼到了墙角,又一脚踢到了他的肚子。男人这回没有退让,一拳递过去,直接将安慕遥打翻在地。女人还要拼命,孟凡翔将她双手反剪,抡起拳头就砸。安慕遥本来还嚎了几声,指望杨桂兰听见动静进来劝架,婆婆却像是根本顾不上操心地面上的一切,只是站在树上唤鸡。亏得孩子反应快,拿起柴刀,冲孟凡翔后脑勺给了一刀背,男人这才让开。安慕遥翻过身,看着堂屋上方天地国亲师牌位,半天站不起来。

打完架,安慕遙还没声张,孟凡翔却像是怄得不行,直挺挺在床上躺了大半天。杨桂兰喂完鸡,看见安慕遥一脸乌青,也不说话,却径直摸到床边轻声喊,凡翔,凡翔,你把筷子烧一根,捻成粉,抹在伤口上。安慕遥听得越发生气,这个杨桂兰,明显把她当成疯狗了。在渔川,只有被狗子咬了,怕得狂犬病,才会如此救治。

身上的伤还没好,熬了两天,眼里血丝散开,更加吓人。安慕遥疑心是不是得了红眼病,怕传染给孩子,就去村里诊所。孩子吵着要一起去,要买点啥。安慕遥无法,只好牵着。

医生见她脸也肿着,忙问怎么回事。安慕遥装糊涂,说是帮婆婆收拾树屋,掉下来摔的。那么个地方有什么好收拾的?安慕遥耸了耸肩,苦笑一声,好像她也无奈得很。

第一书记胡其恰好进来,医生就开玩笑,说,胡书记你得管管,你看杨桂兰她们那处树屋只怕成了危房,万一将来再出个什么事故,你这个当领导的只怕也脱不了干系。胡书记认真看了安慕遥一眼,说,从树上摔下来了?看你这样子,是和人打架了吧?也不管安慕遥承不承认,继续说,什么人这么毒?

安慕遥低着头,没再多话。孩子却在一旁接道,爸爸打,爸爸打妈妈,妈妈不哭。胡书记正色道,是因为啥呀?孩子说,妈妈和人聊骚,不给我读故事。小家伙脆生生的回答,引得众人都笑起来。胡书记说,下回看见别人欺负你妈妈,要帮忙才对。孩子比画了一下道,我一拳把他打倒,一脚把他踢飞,光头强、怪兽都打跑。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开的药安慕遥都差点忘了拿,牵着孩子慌不择路,快步走了出去。

路上姚明芳打来视频,看她脸上包着绷带,问怎么了,安慕遥说被蜜蜂蜇了,过敏,肿了一脸的包。后来不知怎么说到邻居王杰和张双,姚明芳说,这俩孩子据说是搞传销,被判了五年。安慕遥说,那你当年还嫌弃我不如人,看看人现在。姚明芳说,坐五年牢,能到手上百万资产,也划算。安慕遥越听越不耐烦,这哪里还是当年教她好好做人的那个母亲?听到后来,她心烦意乱,索性挂了。

一天在直播间里,安慕遥讲起她晚上走夜路的故事。安慕遥说,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受到了老师的惩罚,晚上六七点了才让回家,当时我还只有八九岁,走到半路,天就黑了。还要过河,河边到处都是长满茅草的坟堆。往前走,只听得背后老有脚板皮响,怎么办呢?倒着走。倒着走也不是办法,背后还是响个不停。我就大声唱歌,好像只要表现得无所谓,那些妖魔鬼怪就不会出现,它们只是在考验我的胆量,并不会伤害我。后来念书,找工作,对于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哪里有什么规划,纯粹是稀里糊涂地往前走。碰到困难,受到一点挫折,别人抑郁,想不开去跳楼,我就迟钝一些,总是想,这个世界是不是在考验我呢?就像是走夜路时背后的脚步声,当你最后稀里糊涂地走到家门口时,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自然就消失了。

有粉丝纷纷献上红心和玫瑰,并点赞说,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孩。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怪?安慕遥说,要说有就有,要说没有就没有,这与一个人的认知有很大关系。像我妈,她比我更神,安慕遥说,我有什么三病两痛,我妈想的也不是求医问药,而是许个愿,等病好了,下回就背上猪头肉去孝敬,好像是不管冒犯了哪路邪神,只要做个交易,说不定就能成。有时候我妈还怒火万丈,咒骂这些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再这么刁难我们,下回别说给你猪脑壳肉,狗卵肉都没有。好多时候,也不清楚到底是不干不净的东西被我妈的控诉吓住了,还是我听了我妈的话感到震撼,竟然忘了哪里不舒服。我妈就是这么一路和一个暗黑世界斗争过来。到现在,我婚姻出了问题,我妈都说,要不要给我许个愿。

讲到这里,有人发出弹幕,问她,你是不是被你老公打了?安慕遥本来想说,是自己先动手的,差点咬下他一块肉。但是马上一堆的对话都弹了出来,她突然就不想说了。

吴静山上线比较晚,看见她脸上的淤青,连续发来好几条私信。

吴静山这个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喜欢把话题往过去扯。人不都是往前看的吗?谈谈未来多好。老是打探她的丈夫,孟凡翔有什么好聊的呢?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吴静山用的词却很吓人:家暴,又爱赌博,甚至时不时地还精神控制你,这还普通?安慕遥无法辩解,肯定是过去为了彰显自己的能耐,她有意无意降低了孟凡翔的品质,说了很多丈夫的坏话。她说他的不是,也并不完全是否定他,一开始人是她选的,婚是她执意要结的,什么屎盆子都扣在丈夫身上明显也是推脱责任。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吴静山却揪住她的过往不放,好像只有把过去形容得水深火热,她现在的做法才显得更有力量。她不想同他说下去了。

吴静山却越讲越激动,孟凡翔我可知道,读小学六年级那会儿,晚上在操场斗鸡架,他个子比我高一截,单腿跳起来却不如我灵活,斗一回,被我顶翻一回,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掏出削铅笔的小刀,直接在我脸上划了一刀。现在我这鼻子旁边还有一道疤。安慕遥看得心惊。好像因为她和他都被孟凡翔伤害过,越发显得他们像是同一条壕沟里的战友。安慕遥说,你说你们都是渔川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孟凡翔还号称自己读过大学。吴静山不接茬,只说,又没有拿刀架住你脖子,腿长在你身上,想往哪里去,还不是由你。

安慕遥等了半天才回复,说,能跑到哪里去?吴静山说,进城,这世界上那么多人,还怕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这话说得,好像再换个男人,就大不一样。她一下子走神,顺口来了一句,怕不是人都有你这么一副好心肠。吴静山半天没接茬,快中午了才回过来一个害羞的表情。安慕遥看见,顺手就删了。

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她的被打,竟然也成了一个话题。那天正直播呢,竟然涌进来几千人。原来关注她的人,是真的爱看她在山野里跳舞,喜欢她讲述故事的态度,仿佛她决绝地脱离城市,远天远地跑到山里,是如何勇敢。他们在她柔弱的舞姿里注入了太多自己无法完成的想象。她早已不是她自己,里面搏动的是他们自己的心。而现在关注的这拨人,不如先前的人那样有情分,先入为主地认定,说安慕遥就是故意制造话题,博人眼球。一个念过书的人,怎么甘心回到农村?去了不安生待着,还到处招惹事端,不被打才怪。

甚至有人攻击她,说她打的是苦情牌,在消费农村,把卖惨做成了一门生意。好像农村人都长着那么一副苦兮兮的面孔,不是捧着一碗香菌欲哭无泪,就是穿着大小不合身的衣服对着一栋栋黑屋哭丧着脸,现在的农村人有几个是这样的?

气得安慕遥半个月都没有直播。

女人的变化,孟凡翔看在眼里,有时候和孩子说话,不免带出得意,时不时就是一句,你听不听话?不听老子的,屁股上再给你几棒。唬得孩子直往安慕遥身上扑。好像在这个家里,他孟凡翔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

安慕遥能怎么办呢?顶多就是不搭理。不就是个往下耗嘛。这天登录账号,发现几百条未读消息。好几拨人都声称自己有专业团队,只要按照他们的包装、策划,保证会让她赚得盆满钵满。还举了几个网络红人的例子,说是经过他们炒作,现在个个都实现了财富自由。安慕遥看着这些陌生的字词,做梦一样。她已经很久没有琢磨过这些了。她压住了那些疯狂的念头,甚至在直播间里问,我现在是不是真火了,怎么老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伙骗子盯上了?安慕遥不免有些惶惑。

以往拍短视频,虽说辛苦,但都是她心甘情愿想做的。即使是做直播,也是有啥说啥,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有时不惜和粉丝们争吵,虽说打赏不多,但她乐意。现在呢,他们告诫她如果签了约,就得遵守合同上的规矩。

可笑的还有孟凡翔,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把她打了一顿,没有一句道歉,现在听说那么多专业团队来找她,一下子就来了劲,说折腾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开始有了出头之日。当孟凡翔说这话时,安慕遥不再心驰神往,且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盯了他一眼。

难道自己真的像那些网红一样出名了吗?安慕遥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看起来,事情完全不由她掌控了。

先是县里评选最美好媳妇,第一书记胡其提名,又有村书记颜松茂附和,渔川就推了一个安慕遥。为评个好名次,胡书记还托人找到省里发展战略导报的记者来采访。平日里在镜头跟前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真的有人拿着录音笔有板有眼地来采访,安慕遥不自在了。

讲得倒也朴素。为直播,找素材是一方面,主要的,看见这些老人,安慕遥不由得会难过,想着正好有大把时间,多少能为老年人做点什么。说起来,她做了些什么呢?不过是陪他们说说话,帮着网购一些东西。她付出的,就是一点耐心,一点时间。

记者又问她,要是有一天人们的注意力转移,没人关注了,你会不会担心?这话说得,好像她成天指望别人的掌声活着似的。安慕遥说,我自个儿双眼齐全,手脚又能动弹,哪里还讨不到一口饭吃?

配合做完采訪,安慕遥又把他们采写的素材要来,想着什么时候剪辑一下,放在平台上。她看着镜头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真话。真实的自己其实也想赚钱,她利用了老人们毫无防备的心理,掉转头来,又说了那么一通大而无当的话。只是她顾不上辨析自己那点可怜的道德感和羞耻心。

这天晚上,一个叫芝麻西瓜文化公司给安慕遥打电话,他们给她报出高额的薪水和提成,他们说的那个数字确实挺让她心动的,又仔细询问了一番。他们负责包装和推广,保证她能大火,并且获得相应的收益。但是她以后也失去了自主权。什么话该说,什么镜头不能播,总之公司的利益,她不能自做主张。安慕遥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可以限制我说话。电话那头的男人耐心解释,说她的那点小心思,公司策划方都考虑到了,他们目前就是想尽办法制造矛盾,有了足够的话题炒作,就有了流量。一句话,她现在的粉丝不少了,但还没有引爆。他们会权衡利弊,也会考虑到她的公众形象的。

一种赤裸裸的诱惑让安慕遥感觉到为难。她想着这些,一筹莫展,竟然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个路口,前面是一条河,河水不知深浅,不知道要不要蹚过去。她就想返回,结果一回头,发现后面又起了大火。她大声喊着,喊着孟凡翔,来救她。一挣扎也就醒了,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热得全身冒火。孟凡翔正盯着她看,多久没有这样四目相视了,她完全不习惯。她说,看什么看,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样了?孟凡翔说,确实老了。安慕遥听他这样说,心里又来了气,正待发作。不料,他拉住她的手说,你要真愿意做这些,那我就陪着你,免得真被人骗走了。安慕遥瞪着她,骗走了,不是更好,我们俩一了百了。孟凡翔说,你刚才是不是喊我了?安慕遥说,哪里有,想得美。孟凡翔说,要不我不卖六合彩了,我们再一起在渔川找条路。如果没有路,我们就从哪里来的,再回哪里去。

那天早上醒来,安慕遥看到身边呼呼大睡的孟凡翔,想起晚上他对她所说的话,仿佛如在梦境。他还是以前睡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吗?

在这天的直播间里,安慕遥讲不清她的苦闷,因为讲不清,更显得绝望。满屏飘的都是“赶快逃”“活命要紧”的字样。这一回,吴静山给出的建议也分外明确,说她应该马上离婚。

安慕遥问,那然后呢?他说,然后?然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以你现在的能量,难道还担心吃穿用度不成?安慕遥想说的也不是这些,孩子还小,如此意气用事,孩子将来会不会受影响,她都还把握不准。就像她自己,母亲当年是爽爽快快离了婚,问题是好多年她和弟弟都活在某种阴影里。

这话哪里像个新时代的女性?吴静山发出一声感慨。

安慕遥不理他了,迅速关了直播间。谁知这一本糊涂账还没理清,第一书记胡其又找上门来,说是要借用一下她的直播平台。去年,胡其带来的工作队组织了渔川首届粽香节,效果不错,今年想要继续扩大影响,知道安慕遥手里几个短视频账号有十几万粉丝,就想借用一下她的平台,帮忙现场直播,方便出门在外的父老乡亲收看,扩大渔川粽香节的影响,以便起到招商引资的作用。

胡其四十岁出头,在市里的政法部门工作,来渔川任第一书记已经一年多了,他每次见到安慕遥,都称她为才女。上次为了荒山补贴的事情,安慕遥还专门找过他。照安慕遥的话说是汇报,而胡其心知肚明,看她那架势,与其说是向他汇报,不如说是来找茬的。但胡其始终笑脸相对,不仅认真听取了她的汇报,还时不时拿一支笔在小本上记录。那次的事情虽然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却让安慕遥对这个第一书记滋生了某种期待。

见安慕遥欲言又止,望着远处的山林,胡书记以为她在犹豫,便说,小安你放心,不会让你白干的,村里想方设法筹集了点经费。

安慕遥见被胡书记误会,一下急了,扯开嗓门喊,书记,我小安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一个贪图小利的人么?

不是,不是,胡其如释重负。

等到端午这天,安慕遥和孟凡翔一前一后保持五十米的距离来到现场。胡其远远地朝他们招手,不一会儿,安慕遥和孟凡翔便被人领到前排坐了下来。这次参加粽香节的人还真是不少,主题是做好家乡人、出好家乡力、干好家乡事。安慕遥坐在塑料凳上直播,听着颜松茂、刘明德两位村领导的报告,才发现他们为村里做的事情还真是不少:洪水季节摸排险情,山体滑坡抢险救灾。这两年镇里要消化商品房,他们又开始摸底谁家有购房意向。虽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桩桩件件,哪一件不需要精力和心血?

最后是第一书记胡其讲话,他的话不多,但句句讲到了点子上,而且,他还告诉大家,在上级领导的关怀下,那个荒山补贴款会在一个星期内打到大家的卡上,并为这个多年未解决的事情代表政府向大家表示道歉。

台下顿时响起了掌声。安慕遥发现,正在交头接耳的刘超和黄道全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连忙将镜头对准了他们。

没来现场的村民,也在安慕遥的直播间里打赏,还祝福新任领导步步高升,祝福渔川美丽富强,祝福渔川人幸福安康。

孟凡翔一直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在安慕遥忘情地做着直播时,突然发现头顶闪过一道白光,原来是孟凡翔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

一天,吴静山带着他研究社会学的导师找上门来。

寒暄过后,吴静山介绍起那位中年男人,说他们研究的方向,正在做的课题,打算围绕乡村女性的困境和出路弄一个系列访谈。尽管安慕遥也采访过无数老人,也有过被采访的经验,但这回听说这帮搞理论的,还要把她做成课题,安慕遥还是有些慌。她有什么好研究的?像她那样搞直播的人也不少,为什么偏生是她?吴静山又开玩笑,说是因为人熟。见安慕遥没说笑的心思,又说他们看了不少短视频博主,数她做的事情有代表性。甚至还提到女权、女性的独立意识。这宏大的词语怎么能和她联系起来?安慕遥从未想过。如果非要拔高,她也只是不甘心,仅此而已。吴静山说,你不知道你的记录多有意思,比起我们这些只会玩概念的人,你做的事要更有意义。

意义?这顶高帽子戴起来,安慕遥一下子无所适从了。是捎带直播了那么多人的生活,让那些从来没有机会被人看见的人,被更多人看见了,但也和意义沾不上什么边吧?她那么普通的一个人,不过是恰好闯进来,拍了那么些片段。多数时候,她甚至都注意不到时间。山野的时间很漫长,也很寂静,只要她不去想将来,不去想人的成长,以及眼前的世界,就足够她使出全部力气去应付。也是在这种状态中,她好像才没那么焦虑。要是吴静山知道,多少个黑夜里她如何失眠,是不是会击碎他一厢情愿的想象?要说意义,哪里有什么意义?当她想起过去自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住手中的镜头,眼睛不由湿润起来。是的,准确地说,她从中得救了。她在渔川找到了一条路。如果真要說意义,或许这就是。

不一会儿,胡其和刘明德闻讯赶了过来。仿佛是为了脱身,安慕遥连忙向吴静山和那位导师介绍起两位领导,并说,你们谈,你们谈,我去倒茶,随即走进了厨房。

等安慕遥出来斟茶,孟凡翔带着欢天喜地的孩子从外面的田野走了过来。

安慕遥不禁一愣,以为孟凡翔会摆出一张臭脸,没有想到他主动和吴静山打起了招呼。吴静山给了孩子几袋奶酪棒,又喊孟凡翔抽烟。两个老同学扯了几句谈,见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安慕遥,又把烟往耳后夹,说去捉两只鸡,晚上喝酒。孟凡翔提了把菜刀就往河沟里走。望着孟凡翔的背影,吴静山轻声对安慕遥说,看你那位现在的样子,不像一匹狼,倒像是一只兔子。

安慕遥一笑,兔子也会咬人的。

吴静山也一笑,那是被逼急了。

安慕遥伸出手朝空中挥了挥,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都是被生活逼急的兔子。

吴静山看见她左手腕上有五六道伤疤,深浅不一,有的已经隆起,快和其他地方晒成同样的小麦色,有一道刚刚结痂,白惨惨的。吴静山沉下脸,像是看到了案发现场,趁别人说起别的事情,又问了她一句,需不需要法律援助?

安慕遥愣了一下?好像从没意识到还可以通过这个途径解决问题。她在想,是不是平日里诉苦太多,别人都以为她被控制,活在某种灾难性的环境当中。要说幻觉,也不是没有,比如某个时刻,吴静山那么安静地听她说话,听她一个已婚妇女唠叨家长里短,她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柔和透明的光线,变得特别温柔。就像初恋。是啊,开始和孟凡翔谈的时候不也是这样?那么耐得烦,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婆婆妈妈,膀背越来越宽,嗓门越来越大?她一直以为吴静山和她想的一样,搞了半天,才意识到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研究对象。她是他作业的一部分。他看到了她的悲哀,所以才那么公事公办。法律援助就能一了百了,把她从沼泽地里拖上岸?

吴静山又问了一句,他没再动手吧?胡其正要说话,刘明德却突然插进来说,他敢,要是把我们的财神爷打跑了,我就治他。吴静山也跟着笑,安慕遥却是一脸严肃,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不会离婚。

孟凡翔想通了吗?胡其突然问。

安慕遥对胡其一笑,他想通了。

见众人不解,安慕遥不由解释道,前天胡书记为我们在城里找到了一家食品加工厂,他们大量收购土鸡,只要我们按时按质按量供货,价格也会得到保证。孟凡翔养了这么多年的鸡,虽然有过失败,但也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只要他上心,就一定能够成功。

真好。吴静山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

有一阵子,大家像是把所有的话都讲完了,无人吭声,都扭头看着不远处的河水。快立秋了,天气依旧闷热,上游不知哪里又下了暴雨,浑浊的河水冲击着河岸,像是要把挡路的一切全部卷走。杨桂兰从孟凡翔手中接过两只杀好的鸡走进厨房。孩子在后面跑着,还唱着一首歌:美丽的大自然,是我心中永远的瑰宝。小孩唱完这句,像是忘了词,反复重复着。安慕遥说,你们谈,我去小賣部买两瓶酒。众人这才起身拍了拍裤子,说,不要麻烦,等机会合适,我们再来回访。

安慕遥不由抬起头,在大山之下望着远处更高的山,头也不回地朝小卖部走去。

陈克海自述:1982年生,现居太原。出版有小说集《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单枪匹马》《烈日下》。曾获小说选刊奖、赵树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2019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黄河》文学奖。记得曾写过一篇小说叫《清白生活迎面扑来》,多年过去,至今仍然喜欢这俗世的生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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