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枪记

2024-03-05 16:36熊淼江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李威老关竹竿

熊淼江

李威他们家住在离村子稍远一点的茶园下边。茶园是吴虹家的。茶园其实只有五六棵茶树,但吴虹娘还是担心吴虹记不清哪两棵树的茶叶应当趁着早春的第一场雨水去采,她给那两棵树的树杈系上一块红布,红布过一年就成了灰布。李威帮吴虹用两个红色塑料袋替换了灰布,有时候他们专挑下雨的时机在茶园见面,雨水滴落到塑料袋子上的动静有点夸张,盖住了他们亲嘴的声响。有时候他们并不是真的亲嘴,他们只是摘下一片茶叶,就一片,一个嚼几口后交给另一个再嚼几口,好像这茶园里的茶叶少得可怜,他俩必须节省着吃。

李威应征去当兵,他选择当运输兵,那时候人们觉得开车不算当兵呐。可他想的是免费得一门技术,三年后回到乡村,人们和吴虹都会说他是个会赚钱有头脑的小伙子。这样,李威不介意人们说他是去广西的部队学开车。

不过,李威没想到的是,当运输兵,那得先有道路,才能有地方开车,要修路呢,又得先把打仗时候埋的地雷排除干净。每天,他都腰间别着个小铲子,手里像拿拖把一样的握着探测器的长柄在一片荒地上小心地挪动。

他给吴虹写信,说挖地雷就跟立夏挖第一拨红薯差不多,不能伤到它上面和它旁边的茎啊叶啊须子啊这些,说那边人数数字的声音像是村子里的巫师做法事的时候唱的一种古老的祷告文和咒语,听着有点瘆人。数数字干什么?挖到地雷后要引爆地雷啊,从10喊到1,就引爆了。

他说引爆地雷的声响跟村子里农忙时节各家各户响起的滚筒打谷机轰的一下差不多,他不怕,也不慌神。有些地雷的引信长,声响也有点古怪,引爆时,发出的不是轰的一下,而是蛇一样的咝咝叫声。吴虹回信说她觉得蛇一样嘶叫的炮弹真让人难以相信,你在家种田砍柴不是特别怕蛇吗?

李威回信说他不怕,他说部队生活会让人改变很多,会让人发现自己不是原来认为的那样。要说有什么他害怕的,那就是他害怕地雷引爆過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寂静,那寂静让他耳朵受不了,头脑嗡嗡响,像奔跑时额头“嘣”的一下撞在横梁上。据李威的观察,班长和老兵们也在这寂静面前手脚笨拙,不想说话。班长和老兵们跟新兵们讲了许多打仗的经验,但没有教他们如何对付这种突然到来的寂静,它们像一整个建制团的伞兵,带着新式武器空降在阵地上。如果这时候周围的树林有鸟雀的叫声,那就更寂静,更难受了。广西那儿是热带,奇奇怪怪的鸟也多,叫声也五花八门,有些鸟叫起来还有喉结一鼓一落,像个人,有些鸟能发出电锯一样的声音。它们越是叫嚷,他就越能听见那股寂静,可怕的寂静。

吴虹把李威写的“害怕寂静”拿出来读了又读,觉得琢磨不透,她就把李威不害怕炸弹却害怕寂静的事给村里其他识字的人读了。老关是村里最会犁田最会照顾蔬菜的一个青年,吴虹以为他是个不识字的闷罐子呐,可是他也挤到别人身边读了。

老关觉得李威一个精壮小伙子不害怕地雷炸弹,却害怕寂静,真是好笑得很,他长得老气,笑起来皱纹一条条扭曲得像被脚踩到的蜈蚣。吴虹觉得老关这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古怪,于是看着老关的脸也笑了。老关觉得吴虹笑的声音像打群架的鸭子互相追赶,于是他听着吴虹的笑声也笑得更欢乐。他俩像在玩笑声循环呢,一个觉得另一个笑的样子好笑,一个觉得另一个笑的嗓音好笑。后来,他们仔细理了一下,还是李威害怕寂静开的头,害怕寂静这事也更好笑。太可笑了。

不久,吴虹嫁给了老关。吴虹喜欢看见老关伺候的任何庄稼都长得有冲劲的样子。吴虹喜欢老关把赚来的钱都交给她,然后再从她手里领取一点钱买纸烟,她甚至喜欢他掸烟灰又不让烟灰散得太开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会多给一点钱,让他买得起带过滤嘴的香烟。她知道他其实不闷,有一天,他告诉她他曾在一个养蜂场帮工,发现蜜蜂把蜂箱进出口那儿一枚挡了路的钉子拔出来了,是啊,铁钉,蜜蜂们细小的胳膊时不时拔几下也能拔出铁钉呐。吴虹想起这事就觉得老关的脑壳里装的事真好玩,她还说给村里人听,也说给她的儿子听。

她儿子听得真真的,因为她儿子的耳朵特别灵光。她儿子的耳朵灵光,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睛生来就高度近视,看什么东西都像是用鼻子在闻。他爹老关说,这孩子三四岁了,每天由爹牵着走路,却没有真正看见过自己的爹。

李威当了六七年兵,带着一双好手好脚回到村子里。他不跟村里人提到为什么他比原计划多当了三四年兵。村里人也都不跟他提到吴虹,也不跟他说是吴虹让老关把茶园改成了菜地,茶树都砍了,树蔸也刨了,卖给了烧砖窑的人家。大家都尽量跟李威说点高兴的事,他们也为他在前线扫雷而没有失去什么感到高兴,为他说话不多,说话前总要想一想,像个稳重的大人而感到高兴,也为他走在熟悉的村子里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害怕树林和草丛而感到好笑。

大家还知道李威害怕道路拐弯的地方,李威走路去温泉镇,碰到一处拐弯就停下来深呼吸一阵,直到有个认识的人拐过弯迎面走来,跟他打招呼了,他才能轻松走向前。村里有个做售货员的劝说李威用退伍补助金在镇上唯一的商场里买了一辆摩托,明星打广告的那种山地摩托,再想去哪儿,碰到拐弯的地方他就使劲按喇叭,拐弯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李威是入秋后回家的,暖和的日子没几天了,但他还是买了一打衬衫,每天换着穿,这么干净的衬衫,只有去城里打工的人在码头上见过,那些来湖区旅游的游轮,最上面一层的走廊边站满了穿衬衫的人。接着天气冷起来,他就在衬衫外面加一件皮夹克,此前,人们还以为只有当了至少是副镇长级别的官,才可以穿皮革做的衣服呐!接着北风带来初冬密密麻麻的细雨,细雨时不时掺着雪粒,李威就在皮夹克上加一条松鼠毛的围脖。天气再冷一点的话,他就买一件从内蒙古来的真正的羊毛衫,村子里的阿姨和大婶用手摸他的羊毛衫,说有糯米一样“非常糯”的感觉,能让手指依依不舍。有见识的小伙子则扯下一根羊毛,用打火机烧,灰烬落在他们粗糙的掌心里散成了粉末,像细盐,像隆重日子才见得到的精制面粉。

李威过着这么好的日子,他却不搭理那些说媒的人。周大婶给李威说了她娘家的一个比吴虹年纪小的姑娘,李威说这姑娘虽然年纪小,脸色反而比不上吴虹的那么亮。赵大婶就给李威说了个镇上的脸色亮的姑娘,李威说这姑娘的眼睛比不上吴虹的眼睛亮。彭大婶就给李威说了个邻村的眼睛水灵灵的姑娘,李威又说这姑娘有点闷,笑起来的嗓音比不上吴虹的笑声那么亮。

村里人就开始猜测他说的“亮”。人们猜测这个“亮”在普通话里是什么意思,在广西话里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广东话?大伙儿日子都过得酸酸苦苦,可乐意有点什么事情东猜西猜呢,一边猜测一边跟吴虹对照,很有味道。

这时候,有人就说这一阵没看见老关到村子里走动了,有人说看见吴虹已经在和老关吵架了,有人说老关让南瓜和红薯烂在李威家后边的菜地里也不去收了,这很不像正儿八经的农民做出来的事,更不像是老关能做出来的事呐。

有人说李威很可能有一把手枪,他的小腿侧面的裤管有一点往外鼓,那就是绑手枪的位置,但凡看过一部破案电视剧的人都知道这个藏枪的小机密。

连小孩子们都在担心了:

“爷爷,枪响的时候,枪声会震碎我们的電视机屏幕吗?”

“会的,枪一开,地动山摇,山上的野猪野兔野鸡都哗啦一下不要命地逃。”

“爸爸,枪会走路?”

“枪不需要走路,枪子可以飞。”

“妈妈,枪子要飞到哪里去?是去池塘那儿喝水吗?”

“不,枪子渴了不喝水,它要喝血,它是靠喝血活命的!”

老关任由蔬菜在菜地烂了一个冬天。春耕时节,老关和吴虹终于来村子西边翻地了,老关穿着土黄色的厚胶鞋。李威看见他肩上扛着一捆搭扁豆架用的竹竿,手里拎着一把宽锄头,吴虹则牵着那个近视眼孩子,吴虹包着个头巾,那孩子戴了个新买的特殊眼镜,他非得自己跑在前边开路,他推开栅栏门,他跳下来扯下几颗野草莓放进嘴唇间吃几口,又呸呸作声地吐着。

他们栽竹竿,老关从竹竿的缝隙里看见吴虹发髻上扎的花毛巾很打眼,他就让吴虹把花毛巾摘了。

“怎么咯?我还没流汗。”

吴虹的头发散落下来,风一吹,几缕头发在微风里往上翘,他又让吴虹把毛巾重新裹上。

“又怎么咯?我都流汗了,还把脑壳包起来?”

老关用锄头刨地,锄头就不时地磕在石壁上咣咣作响了。

这边,李威给他们送去一种叮叮当当的声音,不如锄头响亮,但听起来更有“质量”,更娇气。这是螺丝刀敲在摩托车轮毂和辐条上的声响。李威正在地坪里鼓捣着他的山地摩托车,不锈钢部件和摩托车的后视镜不时地把光打到菜地那边去,还有李威的太阳镜的反光,是李威取下太阳镜朝他们挥了挥。这一来,老关不得不跟他打个招呼了,他一打招呼,李威就走到菜园子下边去,叉腰抬头跟他们聊一会儿。

“嗨,李威,好难得见到你哦。”

“是啊,老关——嗨,吴虹。”

“李威你瘦啦!”吴虹摘下头上的毛巾擦汗,额头和笑声一起明亮着呢。

“你们在这石壁边上种什么呀?”李威不自在地倒着脚。

“扁豆,哎呀,按理说,这里是不适合种扁豆的,可吴虹非要在这里种扁豆。”老关一双手都扶着锄头,他又看看锄头上的泥,他知道锄头一直都赞成他说的任何种庄稼的事。他说扁豆现在种下去没事,等到立夏就会有事了,茶园内侧的那块石壁把白天积攒的热量都辐射到扁豆上,扁豆就会早熟、变软、腐烂。

老关说到种庄稼,就像在说不冷不热的天气,他的脸更加扁平了。

“对了,你也尝尝我的马虎烟。”

老关从夹克的内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扔到地块下边,李威的脚尖那儿。

李威抽烟,长长地呵了一口。

老关站到吴虹的前面,吴虹就干脆退到那一排竹竿后面去了。她把花毛巾打的结往马尾上端挪了挪,显出农村妇女都有的干练样子。

“啊,老关你抽的烟挺好的呢!软精装的烟。”

“还行吧。去年我看到城里人都抽这个。”

“对了,你在城里哪儿挣大钱哦?等过了雨季,我也要去城里转转。”

“哈哈,我们做的苦力活哦。去年夏天我在码头搬货物,每天累得脚发抖,今年就懒得去了。”

“那是挺辛苦的。”李威吐了一口烟。突然,那个孩子从竹竿豆架后面冒出来,抬起鼓鼓的眼镜朝他爹开火了:

“你不是说今年要带我去城里见世面吗?看好高好高的楼房吗?难道你骗我的?!”

“不会的,我还要带你去城里配新的镜片呢!”老关摸了摸小关的脑袋,“呵呵,我们家小关这副眼镜——我去年在码头辛苦三个月,就给他赚了这副高档眼镜,两百多块呐!”

“这么贵呀!”一截烟灰抖落在李威的脚尖上,他踢走它,“看起来像个潜水镜一样。”

“是啊,高级得很。”老关也学李威的样子把胶鞋上的烟灰抖掉,“不过也真是值。以前,他看见我这个做爹的,就只认得一团灰蒙蒙的影子。”

“哈哈哈,”吴虹明亮的笑声从竹竿的缝隙里蹦出来,“李威,我们家小关戴上这个眼镜,一双眼睛鼓得高高的,是不是像条大金鱼啊?哈哈——嘎嘎——”

李威不明白他们怎么笑得出来,不明白吴虹怎么笑得出来。李威勉强嘿嘿两声,又觉得会伤到这孩子。

“小关,你下来把你爹的打火机和烟盒拿回去吧,来吧,我这里还有糖果吃呢!”

他朝小关晃了晃手中的打火机和香烟盒。

“去吧,大金鱼!”老关打发那孩子从菜地里跳下来,小关跑过一小片咽饱了雨水的草地,草地发出咕叽咕叽声,这孩子双手捧着脸上的厚眼镜跳过一条小水沟,这就站到李威面前了。

他吃起了李威递给他的水果糖,发出嘎嘣的声响。

“当兵的人还吃糖吗?”他抬起“潜水镜”。

“小关,你别乱说话哦!”老关说完,就在上头用砍柴刀叮叮哐哐削起了一根竹子。

“你们当兵的人也吃甜东西啊?”

“嗯——你倒是晓得我当过兵?”李威慢慢戴上了墨镜。

“我晓得啊。我听人说的,他们说——”小关在用力吞咽。

“你别噎着咯!”

“他们说你还有一把枪,一把很厉害的枪。”

“谁说的呢?”

“他们——村里人。”小关把一根手指指向了东边的村子,扫过村子层层叠叠的屋瓦。

“……”李威帮这孩子把后脑勺的眼镜带子往下推了推。

“是真的吗?”孩子在咬糖果中间的那一小块糖核。

“哦,我当了七年兵,这没错呢!”李威抬一抬下巴,跟对面山坡的桃树林对视着。

“我是说,他们说你有一把枪,是真的吗?”

他的“潜水镜”冲着李威的黑红色脸膛,像两管炮。李威必须得把目光从桃树林那儿撤回来应对。

“哦,枪啊——”李威的笑容在消失,脸颊看上去发硬发直,跟酷酷的墨镜很搭配,“枪嘛,以前是真的有,以前在广西。”

“广西是不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啊?”

他想起来,这是他退伍后头一次跟人聊起打仗的事,也许是这孩子总是一副眯眼思索的样子感染了他,把他带进了回忆和自言自语。“是的,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有很多山,还有很多玉米地——”

“那你现在没有枪了?”

“现在啊——”李威给逼到墙角,“你摸下我的口袋,看看有没有枪。”

李威敞开大口袋,小关踮脚认真检查了口袋。李威的手和小关的手都伸进李威的大口袋。小关抓出一把糖果。

“我把你的糖果缴了哦!”

“枪在我的手里呢!”

“哈哈,不可能,那是拳头哦!”

小关的厚眼镜凑近了他的拳头。突然,李威弹出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大拇指使劲朝天,食指使劲朝前似枪管,一把很有劲的枪。他的食指往菜地那儿开了一枪,左手像真正扣動扳机时那样把住了右手的食指。

“啪——”

“啪”字刚落音,他就看见老关倒在搭豆架的竹竿丛里了,一股鲜血从老关黝黑的额头喷出来,他抖着身体斜躺下去,血液染红了翠绿的竹竿,他嘴上还叼着那支香烟,柔软的青烟缠绕直愣愣的竹竿。

“啊——”那孩子奔向菜地和半完工的豆架,扭摆着全身蹦跳到菜园子里去,眼镜都给甩到耳朵边了,“别开枪!别开枪!”

李威呆呆地站在那儿,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发生得这么突然。寂静突然空降到后山的山头上,随着老关的鲜血从菜园子流淌下来、滚落下来,寂静占领了他站立的地方,寂静冻僵了他的双脚和双手,好一会儿他无法动弹。

终于,李威转身去地坪那儿。他很清楚,死人了,有一个人死了。他把摩托车发动了,他戴上头盔赶紧逃。摩托车溜下斜坡时没有一冲一顿的毛病了,溜下斜坡溜上公路的瞬间也很顺溜,他加大油门,在桃树林边上拐弯时车身都侧躺了,风呼啦啦地很欢闹,一点也不寂静。拐过弯他尽量往前压低脑袋,身子都贴在车把中间的最低处了,他尽量保持着贴低的姿势,就像他正贴地钻过敌人布下的电网。他经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地,不由得在后视镜里扫了茂盛的油菜们几回,如同他巡防时提防柴草丛里的敌人那样。

他想自己这当儿必须得直接去城里,一个杀人犯最好藏在茫茫人海里,不是吗?而且,城里没有这种杀人后的可怕的寂静,成片成群的寂静。城里尽是好吃好喝好玩的事儿,甚至累人的搬运活儿都带着一股新鲜好玩的劲呢。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村子了,哪怕他家的老房子给青苔、马齿苋和本地特有的一种带刺的蒿草占领了,他也不敢回来收复家园。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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