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积极生活

陈克海

2018年春天，鲁顺民老师带队，出雁门关，一路向北，最远到了右玉。回太原休整几天，又上吕梁。晋南跑到中条山里，长治去过太行山中段。前后六个月，采访了二十一个贫困县，上百个村庄。2019年，鲁老师再次带队，再次深入到二十三个贫困县区进村入户，访贫问寒。又是整整八个月。不敢说把到过的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但一路走，一路看，对城乡正在发生的巨变结结实实感受到了。

采访之行，也是不断受教育受洗礼的过程。一路上总是为不同的人和事感动。

比如在隰县，本是想听电商扶贫的故事，在竹干村却遇见了一位贫困户。他年轻，才三十多岁。前几年，他玩心大，买上智能手机，也是为了打打游戏。也出门打过工，可一来文化程度低，二来又不愿意吃苦，一混十几年，钱没有攒下，反倒欠上一身债务。有一天在县城网吧玩游戏，却听到县长在为隰县玉露香梨代言，还号召上网的年轻人：与其花钱打游戏，不如上网卖玉露香梨。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现在手机也成了他的农具，一天发几单货，赚了多少钱，他都记得清楚。有了正事做，游戏也顾不上打。偶尔玩一回，也会和队友闲谝，问要不要玉露香梨，捎带着就把梨果销掉了。

比如在临县，和当地干部聊起农业转型、农产品深加工、农民处境，都感慨，要想在深耕细作了几千年的土地上挖掘出更好的东西，让农民的付出物有所值，谈何容易。他们说也有不一样的人，就看你敢不敢想。还推荐了一位年轻人，本地人戏称他为“电商教父”。因为什么呢？本地有名的淘宝电商平台，就是他一手搭建。他们什么都卖，石头，沙子，羊粪蛋，只要有人买，他们就能供货。当然做得最好的還是有机红枣。事隔多年，别的印象不深，他讲的一句话仍然印象深刻：“现代农业要做好，还是得过有品质的生活，不然怎么让城里人心甘情愿掏钱买你的东西？”这差不多就是内容为王在农业领域的某种转译吧。

我其实对农村电商一直怀疑。好多人可能接触智能手机都没两年，一个从来没接触过互联网的老农民，你让他一下子网游，谁知道他能不能浮起来？但现实中发生的故事要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那回是在武乡，到了村里，还没掏出本子采访，倒被一群中年妇女围观。她们拿着手机对着我们拍个不停。听介绍，才知道她们是在直播。她们直播的App也意味深长，叫一直播。山野之间，哪里有那么多内容输出？天天对着田间地头，春耕秋收，观察一粒麦子从发芽到结成饱满的穗子，也免不了枯燥，山野里但凡有点动静，多少也能给直播间带来一点生气不是？据说这些直播，最多的时候有五六千人在线。

听起来像是在编故事，但她们好像确实把收获的东西卖出去了，只是过程要比想象的艰难。仍是在武乡，在岭头村，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总共才上过四年学，字都写不全几个，看见别人直播赚钱，也动了心，积极参加县里培训不说，还让女儿买来智能手机。总不能事事求人吧，她开始认真学拼音，就是用小外孙学识字用的那种拼音挂图。坚持了几个月，总算是学会了在手机键盘上打字。她哪里会写什么营销文案呢，想到甚说甚，是啥说啥。实实在在的话倒让她卖出了一单又一单产品。也谈不上大买卖，不过是些小米、杂粮、土鸡蛋、鹅蛋、红薯干，但她做得开心。收入比起卖给二道贩子高不少不说，最主要的是，她突然发现了一个无穷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要她足够用心经营，会和更多的人发生连接。从前她顶多去过县里，市里都去得不多，现在竟然把小米卖到了西藏。从她生动的脸上，能感受到她的幸福和充实。

这些人没出过门，大部分都没受过教育。要放在以前，应对变化的唯一方式可能就是假装它不存在。但现在不一样了。智能手机把一切都推到眼前，只要有时间，甚至都会植入到脑子里。想不被影响都难，有的是被动卷入，脑子转得快的，已经在琢磨怎么利用这个新农具赚钱。是的，智能手机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一种农具，只要学会利用，它就能打开新世界，开辟新的门路。

其实哪用专门采访别人呢？父亲的变化就是一个例子。自从用开了智能手机，他先是沉迷于短视频，有一天不知怎么想起了养蜂。原先我给他买过相关的书，也没见他翻开过。在手机上看了几回别人用方桶养蜂，他一下来了兴致。先前养蜂都是圆桶，单是处理蛛丝、巢虫、棉虫害就伤透脑筋，自从铺上方桶，父亲到了一定时间，就要戴上防蜂帽揭开蜂箱，逐一检查。第一年，他养了二十桶；到了第二年，扩展到四十桶。他也不养狗，看到有人家里安上了监控，他也在屋檐下装上了摄像头。倒不是担心那几桶蜂子被人端走，而是要向买蜂蜜的人证明，他从来没有给蜜蜂喂过白糖。有时候他会在手机上回放，看自己干活的样子，还要下载下来传到朋友圈。即便到了镇上，父亲仍然和人打牌，但他心神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村里打望一趟。他开口闭口说的都是怎么发展蜜蜂，一想到家里摆不下，要把方桶铺遍山野，他就发愁，是不是还得再雇几个人。无法想象一位六十多岁的人，都老眼昏花了，还会有这么大的干劲。

被改变的又岂止是父亲？朋友圈里也有年轻人回乡创业，有的在做有机农业，绿茶、黄豆、魔芋、阳荷、折耳根、野生香菌，差不多山里的时令物产，大自然的馈赠，都会出现在他的货架上。更有意思的是，一位本家叔叔，他学的是道士先生，几乎场场法事，都要直播。别人亲人去世哭得死去活来，他却在镜头里扯乱弹，好像生死也不过如此。还有一位熟人，天天和人对唱三棒鼓，她竟然也有二十几万粉丝。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到底赚没赚到钱，单单是看到他们正在积极生活，就有种也要跑回去做点什么的冲动。

这些可以算作写《深的山》的起因。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