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的眼睛

2024-03-08 01:34蛮像个小孩
视野 2024年4期
关键词:小龙眼神座位

蛮像个小孩

我的故事发生在小学四年级。

那时我瘦得像根秧苗,扎着两根马尾辫,走路横冲直撞,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关注考试考了多少分,关注《哆啦A梦》的新连载,关注零花钱能买多少牛板筋,但我不关注爱情。我不喜欢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喜欢我。

直到有一天,好朋友捂着嘴告诉我:“赵小彬喜欢你。”

“谁?”我难以置信。

“赵小彬,新转来那个体校生。”

我瞬间感受到身体里爱情的那部分苏醒了——首先,我的臉在刹那间变得通红;然后,我抬起右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则带着嗔怪(这个词再精准不过了)轻推了一把好朋友:“你不要乱说!”

“真的,他们都在传。”好朋友两眼放光。

“哎呀,好了好了,”我把她推走,“上课了。”

上课了,我才敢偷瞥那个叫赵小彬的男孩。他坐在我的右后方,平头,大眼,皮肤黝黑,穿着很旧但很整洁的运动服。

在那天之前,我从未注意过他。他是转学生,又是体校生,体校生一般成绩都很差,而我是好学生,我们基本没有交集。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并没有跟他说过话,如果说了,肯定也是带领早读时说的,我站在讲台上,像站在天上,讲话颐指气使,妥妥的小混蛋。

他真的喜欢我吗?他为什么会喜欢我?我又转过头去观察,没想到恰好对上了他的眼神。他正在看我。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清楚地记得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直接,那么热烈,有时像只小狼,热情得会将人灼伤,更多的时候像只小狗,眸子总有股潮意,可怜巴巴地望向你,让人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去。

对视不到两秒,我仓惶转开视线。人生头一次,感受到心脏在撞击胸腔。

传言愈演愈烈。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他看我的样子,都不叫“看”了,应该叫“盯”,别的差生不听课是盯窗外,他盯我,侧着身子,撑着下巴,火辣辣地盯着我看。一节课,又是一节课。

几乎每一次我转过头去,都能和他对视,但他总是面无表情,好像看的不是我。他看的究竟是我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大家都说他喜欢我,他真的喜欢我吗——我竟然开始为两性情感问题发愁,这耗去了我几乎30%的精力,对一个正处在对万事万物好奇的十岁小孩而言,30%是多大的比例呀。

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事,导致传言升级为“两情相悦”。

那天,正值课间休息,我和朋友们在座位上聊天,赵小彬突然从前门冲进教室,骂骂咧咧,直奔座位,他把书包翻开,抽出一根钢管,若不是他的好朋友——班里的另一个混混——小龙及时拉住了他,他已经从后门冲出去了。

教室里异常安静,只听得见小龙的劝告:“消气消气,不要冲动。”

我斜着眼偷看赵小彬,他的脸比平常更黑了,短短的头发全都竖起来,龇牙咧嘴地喘气。

按量子力学的说法,赵小彬平时介于狗和狼的状态之间,似狗非狗,似狼非狼,彼时彼刻黑箱打开了,他坍缩成了一只狼。

“怎么了?”有人在问小龙。

“六年级那些傻X,抢我们球场,还骂人。”小龙说,“小彬不服,他们就要揍人!”

这时,教室外一阵喧闹,几个高个儿在走廊不怀好意地张望。

我发誓,我当时之所以冲到教室外和他们对峙,是因为我肩负着班干部的“重任”,有义务维护班级安全,防止恶性事件的发生……

“以大欺小,你们好意思吗?”

“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说,非要打架?”

“再不走,我就叫老师了!”

我满脸通红,越说越激动,眼里很快噙满了泪水,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猫。不过,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真把他们撵走了,可能害怕我真去叫老师,可能有人认出了我(我哥和他们同班),总之,他们离开了。

“女英豪”凯旋而归,归来便后知后觉地哭了,几个好朋友到座位上来安抚我,从她们身子间挤进来一张卫生纸,大家纷纷让开,是赵小彬,他竖起来的头发已经塌了下去。

传言就这么放大了,班里的男孩遇到我,摆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逸姐,听说你为爱落泪了哇?”

“不是!”刚开始我还解释两句,关于我的班委责任,关于我的初心,后来发现没用,彻底放弃解释,回呛道:“闭嘴。”

赵小彬依旧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而我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注视,开始享受“被人喜欢”的感觉。毕竟爱情谣言的女主角要么容貌出众,要么性格讨喜,像我这种绰号“男人婆”的人被选中,还不能享受享受?

转折点发生在某天放学后,我和两三个朋友走到学校门口,碰见了刚从小卖部出来的赵小彬,他手上提着几瓶水,满头是汗,正要回到球场上。

“彬哥,买水哇。”小朱问他。

“嗯。”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闪躲。

“见者有份哈,请客哦。”小朱开玩笑。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后又看了我一眼,黑黑的脸正飞速变红。

我觉得好笑,开口打趣:“就是,请我们吃冰糕。”

这是他转学以来我第一次在教室外和他讲话。

赵小彬的眼睛立刻不飘了,他盯着我,像平时上课那样盯着我:“好,你要吃什么?”

几个朋友在旁边“哦哦”怪叫,我开始不好意思,说:“随便随便。”

赵小彬转身又进了小卖部,再出来的时候,他双手成环,抱着一堆,不夸张,真的是一堆冰糕,急匆匆走到我面前:“不晓得你喜欢吃什么,你挑。”

朋友们从他走出来就开始惊叫唤,搞得我不知所措,从他的怀里随便拿了根冰棍,小声说了句“谢谢”就从现场“潜逃”了,头都不敢回,只听见后面七嘴八舌的“赵小彬你可以哦”“帅哦”“我要绿色心情”。

……

从那以后,赵小彬再不掩饰他对我的喜欢,虽然之前也没怎么掩饰过。他开始频繁地在我的座位边转悠,经常买点小零食放我桌上,我玩抓石子或踢毽子之类的游戏时他则充当我的保镖,一旦有男孩惹我,他就追着别人打……

那段时间我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担心被老师家长发现,一方面又享受着被爱的感觉,于是我采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态度,混过一天是一天。之所以用“混”这个字,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和他在一起,尽管我连“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都搞不清楚,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我喜欢的是他的喜欢,不是他。

人很贪心,希望有人爱自己,希望事情能一直保持在自己舒适的尺度中,但现实不允许。量子宇宙,总得坍缩。

某天放学后,赵小彬出现在我家楼下 。

“你干吗?”我很诧异。

“约你出去玩。”赵小彬说。

“我有事。”

“我都没说哪天。”

我脸腾一下红了,推开他,闷头往前走:“你让开。”

“你答应我就让开。”

我仗着他不敢对我使劲儿,又推了他一把,三两步跨进楼道,跑了。他在后面喊:“你不答应我,我不会走。”

我想,谁信呢,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爸爸下班回家,看我的眼神莫名其妙,他说:“楼底下有个小男孩,问我‘叔叔你知不知道小逸住在哪’,谁啊?”

我真是个好演员,镇静地问:“你说了吗?”

“没有。”我爸摇头,不知道他抱着什么心思作出的回答。他又问:“是哪个哦?”

“嗐,肯定是听写不过关的组员,我去看看。”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佯装很烦恼的样子出了门,但我没有下楼,在门口蹲了一会就回家了。

吃完饭,我已经忘了这件事,欢天喜地下楼去找伙伴玩,没想到在三层被赵小彬拦住了,他竟然还没走!

“让开!”我推他,他不让。

“我下去买酱油,爸妈在等!”他才让开。

在小卖部翻遍口袋也没翻出一块钱的时候,我很尴尬,赵小彬见我两手空空回来,说什么也不让路了。

“电影院有新电影,周六一起去看,好不好?”他说。

我实在害怕被爸妈或是楼里的熟人看见我在这和他拉扯,只能答应。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电影院,和赵小彬以及几个朋友(我要求叫上其他人否则我不去)汇合后,发现即将要看的电影是恐怖片《咒怨》,我绝望了。

赵小彬很明显正偷着乐,他应该幻想着在我惊声尖叫时将我抱住安慰,没想到我打破了他的幻想,我拒绝和他坐邻座。他挪一个位置,我就往旁边挪一个,他挪一个,我挪一个,最后竟和一个女生朋友挤在一个座位上,紧紧相拥。我瞥见赵小彬怔怔地盯着银幕,双唇紧闭,头发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晚饭大家去了县城的快餐店,赵小彬又买了满满一盘食物放在我面前,而我已能平静地对待众人的起哄。赵小彬很贴心,他会把最好吃的东西往我面前推,给我开瓶盖,递纸巾,我心安理得且有些炫耀地接受着他的照顾。

直到他当众说出了那句话。

“听说你以前喜欢杨东。”

“啊?谁说的?”我不承认,确实从未喜欢过谁。

“不管谁说的,”他说,“我希望……”他沉默了一会,眼神飘向远方又飘回来,好像给自己鼓劲似的,他放在桌上的拳头捏紧了,他说:“我希望我能代替他。”

朋友们肯定在怪叫,但我想不起任何他们的反应,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反应,好像这之后的回忆被时间完全吞噬了,一点残渣不留。

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年,我坐在这儿使劲回想后来发生了什么,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忘记了从此之后和他相关的几乎所有事。

我没有答应他,这是肯定的,要么故事不会就这样戛然而止。我拒绝他了吗?斩钉截铁的?还是模糊不清的?我的坚定或是模糊伤害他了吗?可记忆里也没有他愤然离去的画面。

我是个自私的人,只记得如何被别人宠爱,不记得(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我情愿认为我伤害了他,否则有关他的回忆不会断崖式地消失——几年后,也就是我的初中,当和别人聊起这件事,我就已经说不出一个完整合理的结尾。

“后来怎样了呢?”他们问。

“我不记得了。”我说。

“你还记得什么?”他们又问。

“记得他好像喜欢了班里的另一个女孩。”我说。

“就这吗?”

“就这。”

哦不,还有一件事。初中某个暑假,我和几个小学同学去KTV聚会,赵小彬在隔壁包厢玩,中途过来敬酒,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很熟练地倒酒,挨个和同学们碰杯,他很耿直,每杯都一饮而尽。我坐在中间,他先敬了我左边的人,然后直接掠过我,和我右边的人叙旧,像是没看到我一样。

我又尴尬,又生气,窝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我正想找借口出去的时候,赵小彬回来了,他在一个干净的杯子里倒了一丁点啤酒,递给我。

“小逸,”碰杯的那一刻他总算直视了我的眼睛,“好久不见。”

KTV很暗,他又抽着烟,云雾缭绕,但这样我也看见了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时像小狼,有时像小狗的眼睛。

“好久不見。”我说。

那次以后,我们再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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