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下游一探究竟(10首)

2024-03-09 19:36张执浩
长江文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一锹造物主口技

张执浩

剜土豆

我用一把久违的小刀

轻轻剜刮着面前的这堆

恩施的小土豆,它们

凸凹不平的皮肉让我想到

它们在土里面的生活:

在山坡上,或山坳里

被石头或树根挡住了生路

无可奈何又不肯放弃

索性逆来顺受,长成了这般

奇形怪状:要么坑坑洼洼

要么七拐八弯,没有一个

是圆满的,没有一个

不饱含成长的辛苦和软糯

时至今日,我终于学会了

如何使用这把小刀,从前

我只用它削水果,而现在

我可以让刀尖精准地探入生活的

底部,并获得长久的满足

春天里的口技

再好的口技也还原不了

凌晨五点十分的鸟鸣

那样慵懒,那种娇嗔像女生

在梦的床沿被父亲叫醒

五点十五分……五点二十分了

五点半的时候,春风下地

带走了昨晚落下的香樟树叶

鸟鸣声渐渐疏稀,远遁

桌上的牛奶蒙上了一层奶皮

父亲站在阳台上吹着口哨

应和树杈间跳跃的灰背鸫

他有很好的口技却终究唤不出

黎明前飞走的那些鸟儿

那年夏天

我时常想起二十年前在甘孜

所见的那一幕:无尽头的公路

中央盘腿坐着一位戴毡帽的藏民

手持铁锤心无旁骛地捶打着

他身边的那些石子

司机停稳车,等候他

把那堆石子一粒一粒捶碎

贡嘎雪山一路尾随着我们

来到了江河的发源地

太阳在雪峰上灌注水银

又将山坡切分成阴阳两隔

整个山坳间除了眼前的

这位藏民再也不见

任何人影。苍鹰身披黑色大氅

在不远处踱步,呼啦啦的

经幡翻过山头又见经幡

我们背靠车身安静地抽烟

耐心等候着那个夏天

把鲜花开完,把融化的雪水

流放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在马良想象汉江

搓一根全长为1577千米的麻绳

是造物主的事情;用这个绳子

将陕西、河南和湖北捆在一起

也是造物主的事情。闪电之夜

我们能看见天空的分歧

都在大地上得到了印证

这是汉江,地球上没有

另外一根绳子与它一样长

这是在马良,我用汉水洗手

十指松开又握紧

还能感觉到某种捆绑的力量

月亮越来越远了

月亮越来越远了

科学家给出的数据是

每年离开地球3.8厘米

网上有很多人在争论

我上去看了看又下来

今天晚上我仍不放心

又上去看了几眼

月亮还在昨晚的那个位置

人民医院住院大楼左侧

两棵水杉之间

一扇通宵不关的窗子

从前我在灯光下做填空题

现如今我在灯光下发呆

严肃的表情里有着

显而易见的空虚

摇来摆去

摇来摆去的树枝

是因为快活还是无知?

风中。一只鸟,因为

始终想不起它的名字

一整天我都在沮丧因为

重要的是名词而匮乏的

恰恰也是。摇来摆去啊

这秋天的风,一阵一阵

我刚刚在你离开的地方站稳

而你又在我不在的地方喊我过去

春风沉醉的夜晚

生活依然艱难但总算又有了

可以用“春风沉醉”来形容的

夜晚。不是一夜而是连续

三个晚上我们坐在这里

喝茶,或者像他们一样饮酒

有时就那样呆呆地凝望着

不远处那一团团水墨群山

偶尔伸手去黑暗中捉握风

却只捉住了我泛白的须髭

我在酒后的赤水河畔拉伤了胸肋

现在暗中拉伸体内的皮筋

呼吸,吞咽,试着用力

唤出沉睡中的本我:“无论

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

嫁给生活的誓言言犹在耳

且只能从一而终。多么好

我又能将散轶在身体各处的器官

重新归拢,聚合在了这夜色中

在兴隆,和笑忠观鸟

再也无法拉近的镜头里

出现了一只水鸟

再也无法放纵的身体

屈从于闸门。平静的

上游结束了,被迫

改道的汉水在这里

换上了顺应的姿势

从钢铁般森严的现实中

倾泻而出,带着哀嚎与嘶吼

而水鸟一动不动像一块

生锈的铅铁完成了自我造型

镜头不可能拉得更近了

因此我们无法更清楚地看见

它的命运:一只水鸟无名无姓

忠实于天空和这片水域

我有一种预感,亲爱的老余

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

此刻,它正怂恿着我

去生命的下游一探究竟

临窗观雨

我从来没有看清过

一滴雨——这个发现

令我暗自惊异

雨从天上落下,落下

落下来,落在了

雨的声音里

但我从来没有听清过

雨的发声方式

瓢泼,或淅淅沥沥——

那是你们在比喻

而我此时就置身在窗前

朝黑暗伸出手去

雨点落在我的手臂上

像一些种子被造物主撒下

在黑暗中慢慢发芽

只有在闪电划过的瞬间

我才看清雨点碎裂

每一朵雨花都有娇羞的身躯

给张德清迁坟

我爷爷的坟堆是个衣冠冢

据说里面只埋了

一顶礼帽和一根拐棍

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让哥哥

带着我去给爷爷迁坟

我们来到屋后的山坡

在一块芝麻地里,四处转悠

却不知道哪里

才是张德清的坟

后来哥哥指着路坎下

一座隆起的土堆说:

“这就是了。”说着

他弯腰铲起一锹土

担在手上,我还想看看

土堆下面还埋有什么

哥哥已经快步消逝在了茅草丛中

那是一个盛夏的正午,诡异的

旷野里不见另外一个人影

我跟着哥哥来到一块花生地头

把一锹老土倒进了另外一堆新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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