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当代意识与历史意识

2024-03-09 23:07喻向午
长江文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建构作家

喻向午

从新世纪早期开始,“当代文学历史化”就成为学界普遍关注的话题。何谓“当代文学历史化”?有学者这样表述:将当代文学的作家作品放置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运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建构当代文学生产发展的历史场域,并在此场域中评价衡量具体作家作品的历史价值。這与吴义勤的观点遥相呼应,他曾多次撰文论述“当代文学经典化”的话题,指出应该“充分尊重作家和作品的历史状态”。孟繁华更是观点鲜明,认为“当代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不断对话、此消彼长的过程。我们不可能言之凿凿地指认哪部作品就是文学经典……就在不同的对话过程中,当代文学的某些经典作品已经呼之欲出了”。

文学期刊是“当代文学历史化”的重要推动者。那些已经被学界关注、被读者认可的作家,成为文学期刊的“常客”。在学界、出版者和读者的三方合力下,一些作家作品必然会进入文学史视野。

《长江文艺》就是这样的幕后推动者,设立“中国当代作家档案”栏目是2024年我们的一个新举措。栏目推出的小说作品、作家文学观、作家论,以及作家的创作年谱,就是我们为“当代文学历史化”所做的最基础的工作,也为研究者提供了来自文学现场的第一手资料。如孟繁华所说,我们并不确认推出的作品一定是文学经典,我们是在提醒学界和读者,哪些作家不能忽略,这是一种“在场者”的历史意识。

一本文学期刊,仅有历史意识是不够的,更需要强烈的当代意识。我们愿意看到,与《长江文艺》密切相连的“在场”作家,以他们所见的世界为基础,经过缜密的思考和选择,做出文学的描摹和价值判断。谢有顺说,真正有价值的写作,无论是取何种题材,它都必须有当代意识,必须思考“现在”。一个对“现在”没有态度的作家,很难赢得世人的尊重;而身处“现在”,怎么处理如此迫近、芜杂的当下经验,可以验证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

2024年新设的三个非虚构专栏,刘大先的“山川志”、赵柏田的“唐诗传”、袁凌的“长河行”,还有与《芳草》联办的推举湖北新锐作家的“新鄂军”,以及“中国当代作家档案”,如同给自己出的沉甸甸的考题,考验的就是我们的当代意识和历史意识。

文学的当代意识是作家主体意识与时代精神的融合,是作家在深刻理解时代生活的新特点,自觉拓展审美视野、更新文学观念的基础上形成的思想意识,它体现的是作家对当代的敏感和自觉,以及对当代的历史本质、时代精神的把握。在这样的语境中,有学者得出结论,“我们实际上已经离开了当代意识的表面含义,进入到更深的层次,即:当代意识不是对当代题材的狭隘规定,而是指对所有不同题材的‘当代处理”。面对历史题材,作家的当代意识,就是对题材的现实精神价值的判断、取向和表现的问题。黑格尔在他的哲学著作《美学》中提到,“我们自己的民族的过去事物必须和我们现代的情况、生活和存在密切相关,它们才算是属于我们的”,“只有成为活的现实中的组成部分,能深入人心,能使我们感觉到认识到真理时,才有艺术真实性”。因此,一切有意义的历史关怀,都是“现在”的投射。用韩少功的话来说,就是要“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我们民族的自我”。要达到这样的高度,作者的理性思维、艺术想象和表达的出发点及其方法需要有更多现代人的眼光,需要具备当代前沿性。

以赵柏田“唐诗传”的开篇之作《惊鸿记》为例,他在复原历史图像时,几乎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自己。作家只有通过强烈的生命体验的主体介入,历史中的人和事才能在读者的心灵中被激活。赵柏田为我们呈现了初唐时期的社会风貌以及当时文坛的整体情状。在文本中,王勃短暂的生命历程,以及诸多情节和细节,对于当下读者而言,都达到了共情的效果。我们从赵柏田的文本中看到了沧桑和悲悯、人物的传奇性以及历史的复杂性。他理解古人的同时批评古人,历史感和现实感由此紧密糅合成为一体。这也是他在用“历史”这面镜子洞察“现在”,给“现在”以必要的借鉴和烛照。作家在现实生活中的磨砺、学养、格局、视野不同,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重构自然是有差异的,赵柏田塑造的王勃,与其他当代作家笔下的王勃,可能会有稍许不同。但他保证了历史题材文学作品本体的科学性与真理性成分,做到了黑格尔所说的“普遍人性的真实”。《惊鸿记》不仅是对历史的模仿和再现,作品表现出了人在历史活动中的主动性和丰富的精神世界。我们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判断历史题材作品是否具有当代意识,还是在于作家“怎样写”的主体意识。

对新北川的关注,是刘大先思考“现在”、切近当下的创作动向。文学不仅需要追求时代感,也需要追求深沉的历史感。“山川志”充分体现了他的这一文学向度。2008年汶川地震以及后来的灾后重建,是新世纪以来影响中国社会进程的重大事件之一,它最终必将“历史化”。而以文学的形式重构这一重大“历史化”事件的作品并不多。倘若要写,如何结构,如何呈现,是有难度的。首先,这样的选题本身就是宏大叙事,将考验作家的视野和格局;其次,灾后重建,物质的重建是可见的,心理重建就需要作家进入人物内心,但时隔十余年,灾难经历者的心理创伤和阴影仍未完全消除,他们普遍回避对过去的追忆;第三,重灾区北川是羌族自治县,物质和心理重建,必然有其民族和历史、文化的背景,这样的背景建构,需要扎实的学养为基础。创作的难题肯定不止这三个方面。准备充分的作家是值得信任的,敏锐的当代意识和广博的知识涵养,为刘大先处理各方面的问题打好了坚实的基础。宏大的叙述背景下,他找到了多个微观的入口,他重构的北川,是“当代”的,历史的,也是人文的。他建构了自己的具有当代精神和开放意识的历史主义方法。

除了非虚构写作,小说家书写“现在”,同样可以呈现他们的历史意识。德国历史学家卡尔—恩斯特·耶斯曼说历史意识是解释过去、理解现在和展望未来三者之间必然的内在联系。毕飞宇曾经也说过一句话,只有把时间拉长,我们才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是一种历史意识。我们看班宇的小说新作《飞鸟与地下》,将碎片化的片段拼接成完整的故事之前,读者可能对作品中年轻人的情感以及他们的处事方式难以理解,但将时间倒推至上世纪90年代初,看到他们经历的以工厂变革时期为背景的童年,以及他们从童年开始的交往,我们就能从内心深处理解他们。作家何以能思考和理解普遍的人的状况,首先在于他能面对和思考人的“现在”;其次,是作家善于将人和事物放置在一个较长的时间维度来考察。

文学需要处理好过去、当下和未来这三种时间向度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相互关系背后所体现出的历史意识的变化。当代意识与历史意识最核心的要素都是时间,它们是一种动态关系,并且共同指向了未来,“昨天”已经过去,“现在”也必然会被“明天”终结。文学建构需要以这样的时间意识为基础,解释过去,感知“现在”,期待未来。

当代意识与历史意识不是逻辑悖论,他们的相互关系在文学中是对立统一的。用当代意识照亮过去,又用历史意识洞察今天,二者是同构关系,共同完成当代文学的整体性建构。这不仅是一种观念,也应该是当代文学“在场者”的行动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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