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的海底

2024-03-18 20:42
广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莫

立 夏

即使在远离小莫的好多年后,一些记忆的碎片,还是会莫名地在我脑中飘浮。它们固执地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说某个寂静的午夜,自行拼凑成一幅幅或清晰或模糊的图片,让我整夜处在梦和醒的边缘。然后,在黎明时分,又如鬼魅般神奇地消失于晨色之中。

我试图隐藏。但我不得不承认,从出生那天起,我就被烙上了一些特定的印记,它们包括大海、礁石、老屋,墙根游荡的瘦狗、屋顶蜷缩的猫,散落着鱼骨和碎贝壳的沙滩和村路……这是我的岛。它们一次次地在我的梦境和现实中交错,衬托着我的童年、小莫的青年,以及我们共同的少年岁月。

四岁的我似乎已有很多记忆。不过我后来一直怀疑,有些记忆会不会是我在臆想中瞎编出来的。那时候我经常坐在礁石上一个绑着石头的大筐里。呼呼的海风在筐的缝隙间钻来钻去,我有大筐大筐的时间构思一些事。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小莫正在海里。

有一点肯定不是我编出来的,那就是小莫朝我挥手的动作。每次下水之前,他总会一本正经地朝我挥着手,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士兵。这个仪式从我四岁的时候开始,到我十六岁的时候结束,只要我在海边,总会看见小莫挥手的样子。大概因为穿着橡胶衣的缘故,小莫挥手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跟平时的他不大一样。每次他一挥手,我总是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我很紧张,却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紧张。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我终于鼓足勇气下到海里,这种紧张感犹如白生生的盐花,一下子溶入海水之中,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以后我对小莫有了新的认识,这是后话。在此之前的许多个年头,我只能看到海的表面,我天天这么看着,看它浑浊地翻滚,或清澈地平静着。但我一点也不清楚海的下面到底是怎么样的,对于我来说,海底是属于小莫的另一个世界。

还有那些海风,带着挥之不去的潮湿咸涩。这种味道在很多年以后还一直伴随着我辗转在远离海边的城市,似乎海边的空气在那些年已经大量储存在我鼻腔里,只要我一想起大海,它们就会飘出陈年的气息。

海边的小莫,穿橡胶紧身衣,浑身上下黑乎乎的。后来我看电影《阿姆斯特丹的水鬼》,就会联想到小莫。若论水性,小莫和传说中的水鬼确实不相上下,他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十多米,能潜十多分钟,至少在这个岛上,还从来没发现过比他潜得更长的人。

正财伯有一次碰巧看到他跟大毛小毛逞能,在海里比谁憋气最长,看得正财伯心里发了毛,都想下去救人了,小莫的头这才冒上来。正财伯特意过来告诉我爹娘,说小莫这小子长大了能当个好渔民,有水性!正财伯当时是岛上最厉害的一名老大。我爹就巴巴地迎上去说,那以后我把小莫送到你船上去吧,你好好打磨打磨他。正财伯唔一声走了,我爹我娘屋里闷头乐,说以后小莫有个好去处了。当渔民和找工作一样,找个好单位是最要紧的。在渔村,好老大就是好单位,谁都想上他的船。

有时候,我觉得正财伯来我家说这事这一段是我虚构的,因为我不记得有谁跟我说过这事。而小莫七八岁的时候,我正处于刚刚出生或者还在我娘肚子里那个阶段,我不可能会有这么清晰的记忆。

不过正财伯后来确实来邀过小莫上他的船,是正财伯和马婶两口子一起主动上门的。马婶说,小莫,爹娘都不在了,你就去你正财伯船上做吧。至于小海,我也帮你想好了。我有个表姨的女儿在镇上,人可好了,老公是做木匠的,家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娃娃,我们把阿海交给她带,你可以放心去船上。那年我四岁,小莫十二岁,没有爹娘替小莫拿主意,我也不能。所以小莫只有自己决定这事。他低着头想了半天,回头看了看我,说正财伯我不去船上,什么船都不去,我还是去攻淡菜吧。

四岁的我是不是讨厌小莫呢?肯定是讨厌的。那时候小莫剃着光头,经常粗声大气地训斥我,瞪着一对滚滚圆的眼睛。回想起来,那是一段令小莫无所适从却又无可奈何的转型期,他不但要把自己从一个小孩变成大人,还需要在我面前迅速树立起权威。小莫向来是不耐烦带着我玩的。娘说,小莫,把小海带出去一起玩。小莫要么装着没听见,哧溜一下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要么把我带到沙滩上,和大毛小毛堆个大沙堡,把我关在里面,然后自管自去玩了。这是小莫十二岁以前干的事。十二岁以后,小莫必须容忍我天天在他眼前晃着,要哭要闹要吃的,这让他很是头疼。其实,我也很不习惯小莫主宰我的世界。那时候,我和小莫像死对头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

小莫第一次打我,我记得很清楚。先是我一个人在海边,天边有个颜色红得怪异的大太阳。一条小船长着一对眼睛在海上忽左忽右地拐来拐去,突然蹿上沙滩,变成一条大眼睛的怪鱼。我吓得转身就跑,怪鱼在后面追,我跑啊跑啊就跑到海里去了,海水带着点温热。然后我就醒了。迷糊中,听到窗外有麻雀饶舌地叫,一只猫在窗户上敏捷地一掠而过,温热的感觉还在,我一摸身下,果然是湿的。我迷迷糊糊地喊娘。只有小莫应声而来。小莫掀开床单,下面的褥子也是湿的。我坐起来,干号了两声,看到褥子上白白的棉絮,就忘了哭,伸手去扯棉絮玩,才扯了两下,小莫的手就落到了我的屁股上,很痛!我哇的一声哭了。那是小莫第一次打我。我记得很清楚,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红薯味儿。

关于我娘的去向,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她死了。这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姑说的。她在我爹周年祭日的时候,坐着小船来到岛上,在船上吐得一塌糊涂,脸色苍白地来到我家。她对着墙上的照片抹了半天眼泪,看看我和小莫,又看看空荡荡的屋子,咬着牙说你们那个娘,她死了,你们也不用惦着她了。她硬塞给小莫一沓钱,又坐着小船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二种说法是她又嫁人了。这是我同学小伍说的。有一次他跟我吵架,吵得厉害了,说呸呸呸,连你娘都不要你了,我妈说你娘早嫁人去了,不要你们了。我冲上去和小伍打成一团,衣服也撕出了一道口子。小莫头一次没有因为我在外面打架而骂我,他找出针线在我衣服上缝了一会儿,针脚一如既往,像一个难看的伤疤。

第三种说法是她疯了,被她兄弟接回老家去了。这是隔壁马婶告诉我的。马婶说你爹死后,你妈就有点疯疯癫癫了,后来老家来了个兄弟把她接回去了。马婶还说我那个舅舅本来想把我一起带走,可小莫就是不让。我娘不是岛上的人,她是山东人,我爹有一次在山东那边港口避完风带回来的。马婶说,我娘是偷偷跟着我爹来岛上的,来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所以他们恨我爹恨得要死。

我虽然不喜欢小莫,但我一天也离不开他,因为他的眼睛长得跟我娘太像了。所以只要他不打我,我宁愿他对着我瞪眼睛。而我的眼睛是细细长长的,据小莫说像我爹。其实爹的样子我已经差不多忘光了。在我四岁以前就很少看到他,四岁以后他更是彻底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当年县里日报的一个记者来渔村采访,给渔业队的渔民们拍过一张合影,爹也在里面。娘为照片配了个玻璃的镜框,一直当宝贝一样恭恭敬敬挂在家里的墙上。后来我把它取下来放在柜子上面,没事干了就翻来覆去地看。它成了我小时候消磨时光的重要道具之一。照片上的爹挤在一大堆人中间,看上去有点腼腆。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因为照片里的脸太小,又模糊,根本就看不清。事实上,我每天的兴趣也并不在于看照片上爹的脸,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看自己,我可以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我的脸,长得跟小莫一点儿都不像。

对于这个我称之为爹的男人,我从来都是一无所知。只听娘经常在我耳边念叨,爹又捕鱼去了呀,给小海捕好多好多鱼啊。爹回来的日子,家里充满浓浓的鱼腥味,我记得他的胡子硬硬的,扎得我脸疼。后来,我就四岁了。马婶抱着我,在海边,到处都是亮亮的火把,到处都是哭声。马婶哭着说,小海,叫啊,叫你爹回来呀。我只是呆呆看着,叫不出声。我看到远处娘被几个女人扶着,哭得直不起腰。这时,爹忽然在海滩上出现了,他在娘的身边站了好大一会儿,又回过头。我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的,他腼腆地对我笑笑,然后就不见了。于是,我也哭了。

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那晚在海边看到爹的事。本来我想跟娘说说,可那些天娘天天哭,后来我就忘了。等我又记起来的时候,娘也不见了。我不想跟小莫说这些,他只知道把一堆堆的淡菜从海里带到岸上来。

如果说攻淡菜算是一种职业的话,那么小莫应该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第一次下水,正好是七月份,攻淡菜的旺季刚刚开始的时候。小莫手拿一把铲淡菜的锹,腰里系上网纱袋,就跟着别人下了水。海底的礁石长满了黑色的淡菜,小莫一铲下去,就铲了三四十只,几铲下去,网袋就满了大半。那次他差点浮不上来,网袋太重,他人太小。

我一直到长大以后还是讨厌那种叫淡菜的贝壳,虽然它在别人眼里是美味的海鲜。淡菜是我们那里最常见的海贝,椭圆形的壳,漆过似的亮黑,随身还带着一团乱麻。我并不讨厌它的长相,我只是排斥它的味道。我对淡菜的厌恶还波及所有贝类,我讨厌它们肥白的颜色和鲜得令人发腻的口味。如果酒桌上见到贝类,我永远会把它们转到远离我的那端。

小莫曾经是岛上攻淡菜最多的人。后来,长年外出做生意的马大回乡投资,在岛上开了个淡菜加工厂。他雇了些赋闲在家的女人,把淡菜用大锅煮熟,去壳晒干,装到塑料袋里封口,销到上海北京那些大城市里去。塑料袋上印着红色的美术字:马大贻贝干。那是有名的海鲜干货,很受欢迎。小莫把攻上来的淡菜卖给马大的加工厂,一个夏天能赚到不少的钱。小莫再也不用逼着我吃淡菜了,他可以用赚来的钱买米、买地瓜、买蔬菜,每个月还可以换几个鸡蛋。有一次小莫甚至带我到镇上去吃过一次拉面。我一直记得镇上那个兰州人开的拉面馆,黑乎乎的,店面小得转不过身,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后来我又去找过那个面馆,十多年,它竟然还开着。店面还是那么小得转不过身,面条却再也吃不出以前的味道了。吃完面条,我们又在小店买了两瓶汽水,一路喝着回来。那几年是我和小莫的黄金时期,我没拖欠过学费,小莫甚至还穿上了牛仔裤,虽然只是他在地摊上买的二手货,但在渔村里还是相当的扎眼。

采淡菜的旺季在夏天,但其他季节小莫也并非无所事事。海边可以钓鱼捉蟹,弄些涨网货,还可以在泥涂上捡些海螺海瓜子换钱。但小莫从来没尝试过跟着渔船出海捕鱼,像我爹娘曾经期望的那样,当个真正的渔民。

那时,我已经长得跟海边的那块鲨鱼礁一样高了,小莫则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他蓄着淡淡的络腮胡,穿着牛仔裤,高高瘦瘦,尽管我还是不喜欢他,但我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帅。后来我看刘德华的电影,觉得小莫特别像他。每天晚上,我和小莫睡在一张床上。睡下去的时候,我们总是背对着背,远离对方,一人占据着床的一边。床很大,是爹娘留下来的。半夜醒来,我发现我们都挪到了床的中央,我蜷缩着贴在他的胸前,而他的手臂自然地环住我,就像以前娘经常做的那样。

小莫的身边渐渐集合起一群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他们有时候聚在我家,腾云驾雾地抽小卖部里买来的最便宜的烟,或者在一起就着一袋花生米喝光一瓶劣质白酒,谈论着村里的姑娘哪个更漂亮。有时候他们一起大声吼着流行歌曲,说着渔民常用的俚语粗口,在村里招摇过市。

我上初三那年,小莫闹出了一件大事,还因此进了派出所,使他的形象彻底崩塌,也让我觉得很没面子。我很羞愧有小莫这样的哥哥。事情因村里的一件好事而起。海上乌贼旺发,条条船满载而归。几个老大在渔汛过后,合计着请了个唱越剧的戏班子,花花绿绿地搭台,在村里唱了三天大戏,算是敬谢海龙王。那三天,全村的人几乎倾巢而出,我们也跑去凑热闹。小莫和他的朋友不在台下好好看戏,却围在戏台后面看演员上妆卸妆。农村条件简陋,随便拿块帆布在舞台边围块地,放张桌子放面镜子,就成了化妆间。剧团里有一个跑龙套的女孩,大家都叫她小美。大概刚入行不久,她平时只演些丫鬟之类的小角色。这样的女孩自然和渔村的女孩们大不相同,既有同龄少女的甜美稚嫩,又不免浸染了戏班子里的风尘味儿。小莫被迷住了。那天的酒精也起了作用,总之,小莫他们在女孩卸妆的时候,有节奏地喊着小美!小美!小美!小美应该是习惯这样的围观的,甚至有些得意吧。因为她拿眼角瞟了小莫一眼,带点羞涩又带点妩媚地笑了。我说过,小莫长得很帅,是女孩喜欢的那种类型。小莫的荷尔蒙一下子被激发了,他趁着酒劲进了化妆间,一把抓住小美的手腕。这些细节都是后来阿昌绘声绘色地告诉我的。那时我正在台前坐着看戏,他们有节奏地叫小美的声音大家都听到了,好多人觉得这声音吵到他们听戏了,有几个已经气愤地站起了身。等我跑到后台的时候,小莫已经闯祸了,剧团里的一个男人捂着额头,血正滴滴答答从他的指缝流下来。小美躲在角落里哭。

那男人额头缝了九针,小莫被派出所抓进去关了一个月,赔了不少钱。还是村主任去派出所求了情才放出来。

从派出所出来,小莫头上多了一顶流氓的帽子。变成流氓的小莫很少再跟那帮朋友去混了,他的号召力渐渐地弱化,直到他的地位被阿昌替代。起初阿昌还经常来拜见一下小莫,跟他汇报一下他们那帮兄弟的最新动态。但小莫似乎对这些再也提不起多大的兴趣,他听到阿昌说的那些事,斜起嘴角笑笑,很不屑的表情。好像他们做的事都很小儿科,尽管他自己以前也很热衷。看他这个态度,阿昌也不大来了。

小莫确实对那些事提不起兴趣。家里的积蓄大都赔给了那个男人,小莫开始为钱的事犯愁,夏天还没热透,小莫又拿起他的铲子潜到水下去攻淡菜。

我一度很想跟着小莫学攻淡菜,但小莫不让,他连游泳都不让我学。作为一个岛上的男孩,不会游泳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屈辱。上学以后,我不用陪着小莫攻淡菜。我只能偶尔在不上学的时候去海边,看小莫潜下去,又浮上来,用想象看海底的世界。我总觉得那海水下面应该是蓝色的,有银色的鱼游来游去,比岸上的世界美丽。

不过那年夏天,连小莫也不能下海了,因为他的背被一个硬家伙划了深深的一道伤口。据小莫说,那家伙长得扁扁的,壳很硬,像个锅盖。它悄无声息,从背后袭击了小莫,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来我对UFO产生了很大兴趣,小莫突然一拍脑门说,袭击我的那家伙就像你说的那个UFO。小莫说,当时他一阵剧痛,差点晕过去。小莫攻淡菜那么多年,躲过了不少海洋生物对于他的袭击,这次是个例外。有老渔民说那应该是鲎,是古老的海洋生物,带着仙气的。还说小莫是不是攻淡菜太多,得罪了海里的神灵。总之小莫不能下海了,医生说起码得休息三个月。三个月,就是说,小莫失去了一个夏天的淡菜,而我考上县高中的学费没了着落。

小莫一筹莫展地去了马大的加工厂。马大的厂子是女人的世界,小莫第一天去干活的时候,那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成堆的女人在那儿叽叽喳喳地闹,小莫进了派出所那段故事被她们描绘得活色生香。小莫也不恼。他知道她们并无恶意,只是男人常年在海上,日子单调寂寞得令人生厌。

没过多久,小莫又成了村里的话题人物,小莫跟余小艾好上了的风言风语被当成大事传遍了整个小岛。说真的,那个女人长得不好看,脸长,牙齿像故事里的狼外婆。不过她腰身很细,打扮得又时髦,前凸后凹的,在马大的厂子里也算是个惹眼的女人。如果余小艾愿意,她根本用不着去马大的厂里煮淡菜。她老公不是渔民,是跑远洋船的,工资很高,所以余小艾并不缺钱,她缺的是可以驱赶她寂寞的人。

我曾经偷看到小莫和余小艾在床上,一黑一白,像两条巨蟒纠缠在一起。我脸热心跳地想走开,却挪不动脚步,身体变得燥热而僵硬。这件事让我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羞耻感,我厌恶那个女人。在我后来的岁月中,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远远地看到她,我总是像避瘟神一样避开她。十几年后我回乡,余小艾已经面目全非,腰身的曲线圆鼓鼓地外凸着。她老了,也不再时髦。这是一次很偶然的路遇,我完全没有认出她。但当她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所以我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蓦然发现,原来这个女人是余小艾,一个不修边幅的渔家妇女,普通得再也想象不出她当年的样子。我终于释然。那次相遇以后,我对女人终于消除了渴望和厌恶兼而有之的复杂心理。

几个月后,余小艾的老公回来,在她脸上打出了两片淤青,因为她把家里的一千元存款借给了小莫,又没有要借条。余小艾的老公很粗壮,他拖着她来到我家。小莫低着头,一口咬定他跟她没那回事,但他承认了借钱的事。余小艾的老公要小莫写借条,并写上与余小艾永不再来往。余小艾大声喊小莫的名字,求他别写。小莫最后还是歪歪扭扭地写了。屋子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村里人,而我装着复习功课躲在房间里,似乎这一切跟我毫无关系,似乎我还是不知道我高中学费的来历。我很想找到校长退学,把钱要回来,然后狠狠地甩在小莫和那个女人的脸上。我无数次地想象这种情形,却没有勇气真的离开学校,读书成了我离开小岛、离开小莫的唯一希望。

那次吵架过后,小莫再也没脸待在岛上了。况且他背上的伤口划到了连着手臂上的一根筋,手臂用不上劲,铲不动淡菜,就不再下海。正好马大的厂在县里设了一个销售点,聘他做了销售经理,还给他租了间宿舍,离我的学校仅两条街。

在县里,小莫又恋爱了。女朋友是县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小城有名的四朵金花之一。因为跑销售,小莫认识了不少人,时髦的朋友又多了起来。他们有时候在县城大街上提着三洋录音机招摇,有时候去工人文化宫的舞厅跳舞。因为女朋友长得太漂亮,所以小莫常常招惹一些麻烦,三天两头因为别的男人和她搭讪或多跳几支舞跟人大打出手,脸上时不时有红红绿绿的颜色。

虽然我的学校和小莫的宿舍只隔了两条街,但我基本上不再关心小莫的世界。我是谁?未来的大学生,前程似锦。而小莫,只不过是一个离开大海的渔民而已,什么销售经理的头衔,什么舞厅的常客,什么漂亮女朋友,在我眼里,都是些狗屁。小莫有时候会来送些泥螺蟹糊,我让他别送了。他说都是厂里的产品,现成的。他到了我的学校总是有些拘谨,在校门口站着没说几句话,就要走,我也不留他。

高三毕业,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学校在上海,真正的大城市。这个消息很是轰动了一番,尤其在我出生的小岛,大家争相传诵,大婶大妈们流着眼泪感叹,徐家终于出头了,徐大雄在海里也会笑吧。徐大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很高兴,终于让父亲扬眉吐气了。可惜马婶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不然她也会高兴地为我流泪的。

在上海上大学的四年,我当过学生会副主席,我还建立了一个文学社团,我成了一个风光的大学生,比那些城里来的学生都风光。而据说小莫跟他女朋友分了手。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最后还是跟别人跑了。当然,小莫没有跟我说这个,他在电话里永远都是意气风发。那时候马大的企业如日中天,马大牌的鱿鱼丝、鱼片干在上海的各大食品商店都能看到。我本来还想在课余打份零工赚些钱,小莫财大气粗地说不用,你就好好读你的书,等以后工作了再还给我。

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上海的一家事业单位做财务,围绕着我的那些光环渐渐消失了。我每天做着琐碎平常的工作,工资又很低,一点都没我原来设想的那么辉煌。所以,我没跟小莫商量,辞了职去深圳闯世界。那时候,深圳是一片热土,可以容纳我的很多梦想。

再见到小莫已经是五年以后。我带着五万元钱回到小莫居住的县城,这是我离开上海后第一次回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这些年,我吃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苦,也赚到了一些钱,我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我终于可以回来见小莫了。

小莫带着儿子来码头接我。小莫的儿子四岁,正好是我当时的年纪。

我把五万元钱放在小莫面前。这钱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拿回这一堆钱,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了。小莫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局促不安地看看钱,又看看我,说小海,赚钱不容易,你给的太多了。

我才知道这些年小莫混得很不好。马大的厂后来被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小厂挤垮破产,他失业了一段时间。因为没念过几年书,想找个理想的工作很困难。正在那时候,人家给他介绍了我现在的这个嫂子,大嘴阔脸,满脸的麻子。人丑了点,却很能干。嫂子是县城近郊菜农的女儿,在菜场租了个摊位卖菜。小莫没怎么考虑,就应下了这门婚事。两口子起早摸黑虽然辛苦,倒也有份稳定的收入。

我那个阔嘴大脸的嫂子跟我抱怨,她本想让小莫做鱼货生意,改租菜场里的鱼摊,利润比做蔬菜高许多,但小莫死活不同意。嫂子说:“你那个哥啊,还是小岛上出来的,竟然这么讨厌鱼腥味。”

我不知道是我童年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小莫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性格暴躁、对我非打即骂的小莫,那个穿着牛仔裤、抽烟喝酒、流里流气在村路上招摇的小莫,那个喜欢追漂亮女人,并为了女人跟别人打架的小莫,连一丝淡如水墨的影子都没留下。他沉默木讷,每天早早起来为老婆儿子做好早饭,然后去摆菜摊。我跟他去过一次,他对每一个顾客和可能成为顾客的人挂着讨好的笑,细细地摘掉菜上萎黄的叶子。

我说,小莫,我们挑个时间回岛上看看吧。

在当年小莫攻淡菜的海边,我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海面以下的神秘。为了这一刻,我曾在大学里努力学习游泳。但海底黑乎乎的,冰凉的温度包裹着我,和我原来想象的海底一点都不一样。

上了岸,小莫和我并肩坐在礁石上,那里当年曾经放着一只绑着石头的大箩筐,里面坐着一个四岁的小孩。坐在那个角度,我又能看到稚气的小莫,穿橡胶紧身衣,浑身上下黑乎乎的,朝我郑重地挥着手。我问小莫,那时候你为什么每次下水都要向我挥手?我不明白你挥手的意思,只是觉得心里特别害怕。

小莫点起一根烟。他赤着上身,背上那条长长的疤,像极了一条粉红的海蛇。他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烟越来越短,烟灰越来越长:其实每次挥手,都是跟你说再见,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一刻,我和小莫,终于像两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对话。那些光阴,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从我们的嘴里送出来,然后融合在一起,像暮色中天和海的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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