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2024-03-18 20:42
广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金童大熊书生

定 官

孩子在房间里。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为何在此,甚至不愿到此中来,但他的父亲和母亲最清楚,这种事情是顺水推舟。有一个人和我相似,而我对此人尚不了解,我只好设想,简单一些,若是男的就叫金童,女的就叫玉女,但此人总以两种性别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不能给他或她以特权,所以我愿称此人为孩子们。孩子们尚未到来,而我已在此等候多时。经过妻子的同意,准许孩子们提前进入我的课堂。

这间教室除了我和孩子们,还有另外一位成员,他的外号叫大熊。他甚至比我还高大威猛,因为我常感到被他抛入大森林,他在大树顶端窥探我,而我还在落叶和淤泥中寻找他的足迹,并感到阴影与威胁。我尚且如此,更别说金童和玉女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孩子们唯一拥有的就是恐惧和战栗。当然,有时大熊也会破碎成很多小熊,这时我便收起我的猎枪,在他,或者应该说在他们的带领下找到森林深处神秘的源泉。

大熊就像一个不速之客,来到我的课堂。他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不见他的父母。有一次我看见大熊和校长相视一笑。我猜测校长是大熊的亲戚,否则这件事情说不过去。机构一般是家族式的,因此安排了许多沾亲带故的人,为了避嫌,纷纷给这些人起些毫不相干的名字,称呼起来也客套得很。那种客套,就像碗里的一滴血不认另一滴血,仿佛与水更亲近些。然而,水终究还是水。市场部的李老师,每天骑电动车去发传单,上门招生,他说,一年前他比我还白。后来他的业绩归入别人的名下,剩下的事情就模糊了。出了这件事,我明白我清得像一碗水,与其他人没什么关系。大熊经常欺负机构里的同学,被叫到办公室,出来时脸上竟然憋着笑。还有一次校长突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要多一些耐心。有时我怀疑我们所有人都服务于大熊的事业,我们在他的领域,早晨闹钟响起,我知道大熊仍在那里。

我和孩子们不得不面对大熊。

金童和玉女想坐第一排,大熊就说自己是近视。孩子们退到第二排,大熊又说他的分身坐在第二排,自己听课累了,就让分身听。分身?我有点哭笑不得。两排桌椅被大熊一人霸去。上课时,大熊在最前面,金童和玉女在后面,大熊的分身来回走动,在空荡荡的第二排。尽管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也许是看在校长的面子上,我还是默许了分身的存在。我越来越相信人有分身这回事,因为第二排的长桌总往后排靠,渐渐地将两人逼到角落。我一回头,大熊肥硕的身体将孩子们挡得死死的,这时两颗脑袋从他的左右肩膀缓缓升起。我质问他为何扰乱课堂的秩序,他不惧我,说这样坐着舒服。我没有说话,牙齿用力咬合的力量从眼神中蹿出去,他坚持了一会儿,然后凳腿狠狠地刮过地面,低着头,嘴唇闪烁着。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觉得他的道理比我还多。但作为一名老师,我不希望有人不尊重我的学生——金童和玉女。被压扁的瓶子,要让它重新圆回来。我告诉大熊,希望下次不再出现这种不友好的行为,并询问他能否做到。大熊不回答我的提问,也不接受我的套近乎,我只能把话题引向孩子们,让他们来活络气氛。虽然话语中仍带着一丝冰凉,但孩子们都表示能够原谅大熊。金童说他愿意把奥特曼卡牌借给大熊,那是妈妈受不了软磨硬泡给他买的。玉女说如果大熊不介意的话,可以给他摸摸兔子玩偶,只要别弄脏粉色围脖。大熊看了看他们,看了看我,估计是发现大家都在讨他的欢心。他的眼睛没什么水花,像一个皇帝,对使臣们认为拿得出手的礼物并不是太满意。但我深知孩子们大大的书包装不下多少玩具,“一个”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复数。那时候供我们摆弄的只有来之不易的直尺、三角板和圆规,即便如此,每次打开文具盒,总有多余的东西往外冒。这种不可名状的事物,一到了下课就四处乱窜。就是大熊也不例外,别看他凶起来俨然一位父亲,他也耐不住寂寞,主动降低在发脾气中获得的身份,和孩子们在玩物中寻求安慰。像是有十个人,在我的教室里笑闹。笑声撞开了童年的大门,我,那个邻居眼里的坏小孩,滚着铁环,在村庄画了一圈又一圈。这些普通的圆圈在日后彻底将我改变。

就在这当口,玉女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见空气变得毛茸茸。原来大熊把兔子的毛给拔了,扬在空中。金童推了他一把,自己却倒下了。大熊一个正踢,椅子撞向跌坐在地的金童。绒毛落在他们仨身上。我大声呵斥他们,大熊异常安静地回到座位,孩子们则委屈地将自己淹没。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你越担心它越要和你作对。我气不打一处来,斥问大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仿佛失去了眼耳鼻舌身,犹如一尊石佛。金童的嘴唇破了,他尝到血的滋味。我对大熊说,即使校长来了,你也是错的。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血的味道?唉,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一根鞭子狠狠打在我身上。

我想起儿时的学校,我在那里学会了读拼音、写汉字、戴红领巾、唱国歌……我最害怕的是藤条和皮鞋。每当乡村停电,大家在惊慌之中摸索,拿出自备的煤油灯,火柴一擦,玻璃灯罩一罩,火舌开始变得安分,均匀地吐出一桌子大小的光。没有灯的,就用蜡烛,红的、白的。滴两滴蜡泪在左上角,就能使蜡烛屹立不倒,可烛光难免东倒西歪,需不时以手遮风,或用课本竖成高墙。我们不会抽烟,但会抽火。将草稿簿的一页撕下,卷成圆筒,扭开煤油灯,伸进去沾点油,然后点火,轻轻往嘴里吸,整个空心纸筒变得透明,一股暖暖的热气涌进身体里。若吸太猛,那将是辣椒飞进喉咙。往外吹,就是一管灯条,短暂地将过道照得通明。这时候老师的指关节像石头击中我的脑袋,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拎上讲台。这个对学生来说严肃而神圣的地方,并非我独在,很快其他男生就与我会合了。原来老师一直在窗外记录着我们。他的皮鞋真软,真轻。我们并排站立,向前伸出双臂,啪的一声,干脆利落,不是重的,而是纤细的,藤条如小闪电依次劈过我们的手臂。撕破脸皮,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老师绕到背后,对不争气的家伙就是一脚。他的皮鞋可真硬,但我们可真不能倒,谁倒了谁是孙子,以后在别人的回忆里将永远抬不起头。在老师的前后夹击之下,我们的姿势是这样的:双臂朝前伸直,双腿半屈,就像香港电影里,想要起跳却始终等不到茅山道士指令的僵尸。直到现在我才猛然发觉,当时班里的女生点的全都是蜡烛。我怀念那时学校的生活。捣蛋的故我一去不还,如今我两天刮一次胡须。最终大家都顺利地跳出那所学校,跳到山川湖海,跳到各自的办公桌前。我跳上了讲台,看着孩子们,金鱼般瞪大双眼,向我投来无知的目光。

藤条和皮鞋我没有。好像为了绕开皮鞋,我的婚礼都是中式的。孩子们不怕我,只觉得我不成熟,和其他班的老师不一样,他们都有回响。孩子们不知道我鞋底藏有棉花,就是气急败坏了跺跺脚,地板炸裂的声音也会被棉花吃光光。有时说出的话都带着棉花。

我说,大熊,你跟我出来。他乖乖地跟在我后面,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站在墙边,我还没开始发话,他就已经默默擦洗通红的脸颊,越洗越脏。走廊没有风。外面的车声渐弱,准是红灯亮起,路上排着长长的队列。一切都停滞了,等待着出口。我吹起了口哨,特地带点婉转,那感觉像用羽毛搔逗他。这时他扑哧一笑,鼻子吹起了泡泡,然后它比雨燕还快,飞走了。极其轻微的“嘭”的一声,使我平静的汗毛稍稍立起。我完全为这个声音着迷,以至于不知道我还对他说了些什么。

开门进去的时候,教室里空无一人。我走到后排,发现孩子们双手抱着膝盖,蹲在桌子底下。孩子们抬头看我,就像地上的无座乘客瞄一眼乘务人员,然后继续他们悲伤的旅行。我说,你们出来吧,大熊知道错了,他来向你们道歉。我在寂静中听见火车穿行的声音,教室外面的风景仿佛正向后离去。孩子们仿佛坐上回家的列车,去往母亲的怀抱。我也坐过很多趟。我更清楚,孩子们被父母送到这个房间,就是为了要向前走,向前看。因此,我必须扭转火车的方向。我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来玩躲猫猫的游戏,第一局老师先找,谁最先被找到了,下一次就轮到他来找,不许耍赖。大熊啊,你这个身材,我真替你担心。我故意提高嗓门。我说,数到十,我就进来抓人啦。说完我就出去了。我掩上房门时,甚至能听见里面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这毫不奇怪,你永远无法想象孩子们会给你带来什么。

教室很小,里面有一个讲台,三排桌椅,边上是一扇窗户、两幅窗帘。

时间到了,我清了清嗓子,推门进去,用脚步提醒他们我的位置。实在是没什么好藏的,窗户上有两个阴影,桌子下面露出一个大屁股。对他们来说,他们十分信任这个房间里为数不多的物品,他们相信这些事物能够完完全全地将他们遮挡住、包裹住,甚至他们就是物本身——提心吊胆的帘子、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桌子。那窗户只留有三个手指宽度的可供脚踩的地方,我靠近的时候窗帘颤颤巍巍。我知道孩子们在考验我。我在教室里兜了两圈,然后宣布我输了。孩子们和大熊就像完成任务的狙击手,脱去伪装,用他们天真而尖锐的笑声攻击我。下一轮的那个倒霉蛋自然还是我。我再进来的时候,讲台离我很近。我照样绕了两圈,门后面的那个人一直转过脸去,所以没有发现我早发现了他。窗帘后还有人。这个房间就像没有空气一样,没有呼吸。在一个瞬间,我永远地把他们嵌进木头、封入大门、编织成窗帘,直到他们主动宣布复活。

放学后孩子们嬉笑着夺门而出,我分明听见火车从教室开过的声音。

“不正经,哪有孩子是笑着出生的。”妻子说。

我坐在床边,摸着妻子的孕肚。

“你最好轻点儿,别惊动了小宝。”妻子拍了我一下。

“这还不轻?”我说,“两只手都要穿上燕尾服了,多么绅士。”

“绅士?你刚也说了,什么坏蛋、僵尸……别把我孩子教坏了。”

“那哪成,我得给咱们的孩子保驾护航。”

“老公,你有没有被欺负过,上学的时候?”

“有啊。”我说,“那是在中学,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那种橡胶篮球很便宜,十块钱,不怎么耐用。校霸们过来,冷冷地说,把球拿过来,我只得递过去,然后篮球被当成足球踢上天,至今仍在我脑海里飞翔。我们无奈地坐在树荫底下看着,各种超级世界杯。踢过很多次之后,那群县城最好的足球运动员浩浩荡荡地走了。我把球捡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变成橄榄球。”

“即使篮球反弹的轨迹变得捉摸不透,我依然是我们中间的神射手。”我补充道。

“不吹牛你会死。”

“你说,咱们的孩子会被霸凌吗?”妻子问。

“可能会。新闻经常报道类似学生坠楼的事件。”

“那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我相信学校的老师。”

“学校的老师也和你一样,跟孩子们捉迷藏吗?”

“可能会。”

“那也可能不会。”

“有些事情需要孩子们自己去面对,就像你来例假了照样要上班。”

“那你也不例外。大家都被例假传染了。”

“这怎么说?”

“就是一边痛苦,一边上班。”

我剥了一个橘子。“生活就是橘子肉藏于橘子皮。”

妻子接过。她让我帮她稍微坐起来一点。我把枕头竖着摆在床头,一手接着她的背,让她能够踏实地靠下去。她吃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的眼睛,“你有点偏心。”

“整整一袋都是你的,”我说,“这个也不例外。”

“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情。你有没有发觉,在刚刚那个故事里,咱们的小宝,就是你嘴里的什么金童玉女,好像没什么存在感?反倒是大熊,让我一度以为他才是我的孩子。他给我留下了复杂的印象,说不上来,却又觉得在生活中真切存在过。反正我不喜欢他。说吧,你是不是不爱我们的孩子?还是说,你不想要了?要是不爱了就拉倒,我们娘俩才不会求你。”

“冤枉啊。你这哪是吃橘子,分明就是吃了机枪。”我说,“自己的孩子我能不爱吗?怎么说那也是我的劳动成果。不过我倒想反问你,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对孩子的了解少于我们对其他人的了解?”

“废话。我们在了解其他人的时候,我们的孩子还没出生呢。相比之下,了解他人比了解自己的孩子多了二十多年,猴年马月才能追得上。这自然而然就少了。”

“嗯。孩子们给我的信息太少了,所以我的故事才有缺陷。”

“放屁,孩子的信息不都在你身上吗?你什么信息,到了孩子那也十有八九。”

“那你可以放心了,都是好的信息。”我说,“所以这个事情你不能怪我。你看,还没出生,我就先给孩子预演了一次今后的学习生活。胎教是一回事,打预防针又是另一回事。”

“得了吧,我才不会把孩子送去什么培训班。聪明的孩子有聪明的活法。”

“那是自然。咱们的孩子就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

“呵,在这等着我呢。你骂谁呢?我打死你。”妻子说。

“打死我可以,可别伤到咱孩子们。”

“就一个孩子,天天‘孩子们’‘孩子们’的,另外一个你怀了?”

“我就是那另外一个。”

“我的肚子里呀,只有咱们的孩子,可没有你。”妻子说,“你在另外一个肚子里。”

“是的。”我说。

我点了点头。

我也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快,这么淡然。

“对不起。”妻子有点尴尬,双手抵在额前。“对不起,你是不是想起她了?”

“还好吧,没什么要紧的,你不用道歉。”我说,“要不我再给你剥个橘子?”

妻子连连摇头。“自从怀孕以后,感觉世界空了很多。”她说,“我又忘了,后来她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

“会不会你们故意躲开她?”

“也没有。”

我家一直在那里。我也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关于我的家族史或史前史,那些在瘴气中成长的野蘑菇,如今变得有些晦暗不明,我依着残存的烙印重新讲述。

我的母亲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家里没什么粮食,还养着几只羊。外祖母说,家里没有钱再供你上学,你就留在家放羊吧。那时羊肉不流行,母亲却早早开启一段带着膻味的时光。她退出课堂,蹲在石榴树下,眼看着羊唇抹去绿意,眼光也暗了下去。母亲睡死在草丛,醒来时羊群不见了,她着急忙慌跑回家,发现羊圈里好几双眼睛盯着她,但是,她发现少了一双,唯一的母羊不见了。母亲不敢说。夜里入睡之前,外祖父清点羊群,少了一只羊,就像丢掉了性命。外祖父说,找不到羊,就不要回家。十二岁的母亲,连夜在山林里转。她想过一走了之,可是又能去哪里,她想起外祖母藏了邻居两把豆荚而遭到毒打。在黑暗中夺路,母亲身上长满了苍耳。她说在她快要累倒,变成一团带刺的浆糊时,有一个人在山顶吹笛子,她抽去骨头的身子一下又硬朗起来,往上爬啊爬啊。她说,太阳的升起,就是这么艰难。到了山顶,吹笛子的人就消失不见了。太阳照在岩石上,母羊赫然站立在那里。

父亲和母亲早就认识了。初一时两人同班,后来父亲被爷爷带走了。我家这个地方,我太爷爷当年就是在这里,服侍地主老财一大家子。除了苦,一辈子也没传下来什么。好在后来地主阶级被打倒了,分到了十间屋子中的两间,总算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点。这块宅基地,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可山里头没什么出路,爷爷带着父亲去他工作的电厂,只在过年才回来。在那里,父亲渐渐地学到了一身本领。爷爷在保卫科,腰间别着枪,但工资低微,再者生活本来就是一个无底洞,因此父亲的大学梦彻底破灭,几年后成了下岗工人。喝醉的时候,他常说,老子的班主任是北大毕业的。

这句话他跟老丈人也说过,只是没敢自称老子,否则老丈人就不是老丈人了。那是父亲跟爷爷去说亲。老丈人不知道什么是北大,这句话也就掉地上了。于是父亲拿出随身带的一根棍子,咕噜咕噜地吹将起来。母亲见父亲竟吹的是笛子,她哭了。其他人见状,纷纷高兴地笑了。

母亲在一个山洞里生下我。我在山洞里生活。这些是上世纪末农村的风气。

后来等我稍微长大一点,我们就下山来,过上人的生活。有一天晚上,我妨碍了父亲。我依稀记得被他踢了一脚。母亲抱着我,她说的什么我已然忘记。那个夜晚,我家亮堂堂的。第二天邻居笑我父亲说,昨晚你们家劈了一夜柴火,唱着号子搬来跑去的,是不是在准备摆什么酒席。父亲双颊绽开,给他烟,两人吧嗒吧嗒地抽。

酒席筹备了许多年。

不懂是不是那一脚的缘故,踢坏了某根神经,导致我常常说不出话来。母亲那些年拢共就上了一个月的课,接着母亲就失踪了。我恢复正常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母亲,快逃啊,快逃,逃到一个没有父亲的地方。

这一次母亲没有告诉我她是怎么逃的。有时我也会怨母亲,她要是半失踪就好了。遗我剩下一半的线索,好让我找到她。但我转念一想,母亲要是还在,我兴许还是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父亲说,母亲身上有一股子羊臊味,母亲像羊一样嚼东西。

“母亲走后,我看什么都是母亲。山是她的内心,林是她的梦魇,风是她离开时的背影,火是她写给我的信件。我写下的任何一个文字,母亲都曾在那里短暂地逗留。我不停地写,母亲就在文字中不停地穿行。我一直在寻找母亲,仿佛我还在她肚子里,然后边上有一个男人给她讲了他们一家人往后二三十年的故事。”我说,“母亲要是再生我一次,我就能找到她了。”

妻子没有立刻接过我的话。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房间的门。

“你要学会理解。”她说,“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是某个坏男人在爱恋中向我显摆他多博学,我一直记在心里。他应该不会怪我在讲的过程中胡编乱造。”

“从前有个书生上京赶考,碰到一个中年男人躺在路边,那人说他扭到脚踝了,希望书生用书篓背他一程。说完男人就进入书篓,他的身形也不胖,书也不是很多,刚刚好。书生以为白天撞见鬼了,也不敢多说,就照男人的意思办。背起书篓,竟不觉得多增加哪怕一本书的重量,这更证实了他的想法。慌乱中跑到一个山洞,实在跑不动了,坐下休息。男人没有被颠簸出去,他从篓中迈出来,说为了感谢书生,要请他吃饭,于是就从嘴里吐出一桌子好吃的。书生只觉得恶心,认为那都是虫子变的。男人又说两个男的吃饭没什么意思,他跟书生说有个女人依附于他,正好让她来助助兴。说完就从嘴里吐出女人。有一句诗说‘造物本来无着相,留得一半在山川’,而这个女人,留给山川的那一半她也占了,已经美到了极点。女人不说话,只是给他们斟酒。等男人骂骂咧咧地醉去,女人就告诉书生,她并不爱他。她说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少年一直跟随她,希望书生能让他变得天真烂漫,说完就从嘴里吐出那个少年郎。书生蹲下身来抚摸他,跟他分享自己儿时的光景。这时男人醒来,女人赶紧吐出屏障把他遮住。不料男人立即把屏障吞了,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少年,女人已经没了踪迹。男人很是诧异,以为这是女人的障眼法,正准备把少年吞回腹中。书生连忙说,这不过是幻觉,男人看到的是书生的童年。男人相信了,然后与书生道别。书生把少年背在书篓里,继续出发。到了考场,他只觉文思泉涌。发榜的时候,书生位列第一,高中状元。少年见书生笑了,他也笑了,把脖子上的铃铛递给书生,然后也与他道别。书生看着手中的铃铛,上面留有浅浅的牙印,多年前他曾咬过一口。”

我很感谢妻子的这则故事,它比历史上的任何版本更能知道我心之门如何打开。

“是啊,有母亲时,我理解母亲;没有了母亲,我得理解我自己。”我说,“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我也觉得。这个故事送你了,稿费记得给我。”

“好啊,我们夫妻联手,我主名,你主利。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单打独斗了。”

“你会在写作中捉迷藏吗?”妻子突然问道。

“这是难免的。我在写作中找,也在写作中藏。我以文字寻人,也有人钻进文字里找我。因为写作中所要面对的‘他’,总是富有极大的童心,他会翻箱倒柜来找我的。”

“找到之后会怎样?”

“我藏起来是为了怕他尴尬。他发现了我,也就发现了他自己,又不敢声张。当他从门后揪出我,我说对我而言他才是门后的那个人,从而消解他找的意义。无论如何,找到与被找到,我和他都不会承认。”

“那你不累吗?”

“累。但这是从世界汲取营养的方式,我不这么做,就会骨瘦如柴。”我说,“不过话说回来,更多时候他会直接越过我,热情拥抱那些同样以热情拥抱他的人。”

“热情不好吗?我看你就挺有热情。”

“我不清楚,我可能是冷与热的中间态。”

“常态就说常态,还中间态。”妻子说。

“还得是你。但我也不清楚是否能画等号。总之,这是生活的方式,言说的方式,以及世界呈现的方式。就像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他和她以捉迷藏的方式同时来到我们的身边。”

“要不要在门后面挂一件大衣,换几块不透光的窗帘?”

“不用费那劲。热爱捉迷藏的人,看待事物与运用事物的方式总是与众不同。而且,将来孩子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地躲到朋友、爱人与事业当中去,最后只会在特定的时间段向我们回归。可以这么说,只要我们处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段,就能够找到我们的孩子。”

“等我们老了,孩子会彻底失去我们。”妻子说,“我们藏在那个无有的世界。”

“放心,孩子会在写作中把我们找到。”

我们聊得太久,妻子说她累了,想听点音乐。书架上放着一些新买的唱片。

“你喜欢柴可夫斯基吗?”我问。“听起来应该是俄国的吧?”

“那你喜欢门德尔松吗?”

妻子没有听见。

“你刚说的是谁?”

“我说你喜欢肖邦吗?”

“喜欢。你有没有听过周杰伦那首歌?”她哼唱起来,“为你弹奏肖邦的夜曲……”

妻子和我一样,都没怎么听过古典乐,但我们有想过,我们不太乐意的,说不定孩子会乐意呢。孩子乐意,做母亲的也就乐意。我打开唱片机,把唱片放上去,按下播放键,唱盘转动,唱臂自动升起,我调整了唱头的位置,轻轻放下,当唱针触到唱片时,缓缓地,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弥漫开来。房间里开始下雨,不一会儿已烟雨朦胧。母亲白色的声音忽然从雾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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