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故事二题

刘建超

老街做家

老街人说话，会把许多字都念转了音。比如把郭寨念成“瓜寨”，把策略念成“才略”。不熟悉老街人的语言，你可能问路都听不出个所以然。

老街做家的“做”字，老街人念成“揍”音，做活、做饭，你听着就是“揍活”“揍饭”。

做家能做一手好菜，能做一手好菜的人却不一定会成为做家。

老街近百家酒楼饭铺小吃店，能做出好菜的大厨不乏其人。老街人以为，开店做饭，手艺好是你应尽的本分，大厨手艺不精，还配抡大勺吗？开店抡不好大勺，谁还光顾你的生意？

老街被誉为做家的人，是隐于闹市之中的左邻右舍，不显山不露水，却有着一手好厨艺的民间高人。

老街做家平日也是家常便饭，只有在家中有红事白事了才显现手艺。还有就是亲朋好友有要事相托，去帮忙支应个热闹。

今天给你说的老街做家叫曲直。

曲直早年在山东当兵，军营做了五年的炊事兵，培养“军地两用人才”期间还被派到当地有名的饭庄学习鲁菜。退伍后又去了广东沿海城市闯荡，闲暇时爱琢磨菜谱。

当地人喜欢吃河豚。河豚肉味腴美，鲜嫩可口，营养价值高。河豚毒性大，都说做河豚的和吃河豚的都得有胆量。

曲直用半年的打工钱，跟着一位师傅学做河豚。

师傅问他，学做河豚干吗？想开饭店？

曲直说，我家在豫西老街，老街没人吃河豚。我就是心里痒痒，想学学这东西怎么个做法，学会了就心安了。

曲直有个堂弟要结婚。那时的老街结婚办喜事都是在自家办，吃不起酒店的。

堂弟家境不富裕，婚宴规格高吧，花费不起，太将就吧又丢面子。请个大厨带帮手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一家人为婚宴筹划犯愁。

堂弟愁眉苦脸，曲直却笑了，这有何难，婚宴我来掌勺，菜单我来安排。

曲直和堂弟去乡下收猪买鸡，去洛河捕鱼捉虾。

堂弟对曲直安排的菜单没啥意见，只是对“醋熘豆芽”有点担心。

豆芽经济实惠，就是品相不好保证，菜上桌就塌架软蔫，在老街豆芽是上不了宴席的。

曲直很自信，说这菜必定火。

婚宴开席，八个凉菜八个热菜；两样主食：锅贴、浆面条；最后一道蛋花紫菜汤。

曲直蒸、焖、煮、炒、煎有条不紊，南北风味融合。尤其是那道“醋熘豆芽”，曲直在小推车上载的燃气灶旁，挨桌现炒，一分来钟一盘，色香味形恰到好处的“醋熘豆芽”，居然成了婚宴人见人爱的主菜，吃得老街人酣畅淋漓满眼放光。

曲直一宴成名，老街人把曲直称为“曲做家”。

曲直在老街有自己的生意，开了个杂货铺子，平日忙活却很充实。

谷雨刚过，蔡老师来店里买东西。蔡老师是曲直的中学物理老师，蔡老师说他的老伴病重，已经三天没吃东西。

曲直到东关集市买了只一岁龄的公鸡，去了蔡老师家里。

他收拾干净鸡仔，撕下鸡胸肉。用刀背把肉拍成泥，配料调成肉馅。鸡架放入砂锅小火熬炖，和面擀皮，包了十几个拇指盖大小的馄饨。

鸡汤馄饨，散着葱花的清香。蔡老师的老伴居然吃光了小碗馄饨，额头渗出细汗，蜡黄的脸上有了光泽。

他拉着曲直的手说，即便今天走了，我也心满意足。

曲直的发小霍胖子在老街开了家酒楼，几次出高薪请曲直来掌大勺，曲直都不应。

老街牡丹节，霍胖子又上门，要曲直去酒店帮忙，招待一位南方来的重要客人沈老板。

霍胖子连连作揖，说，拜托拜托啊，这可是关系到哥们生意前途的大事。

曲直只得答应下来。

酒楼的豪华包间，主客交融，语欢酒畅，宾主对大厨的手艺多有赞赏。

最后一道压桌菜是“清蒸澳洲大龙虾”，沈老板表示要先看看龙虾。

服务员端上盆中的龙虾，沈老板捏起龙虾仔细看看，说，不错不错，新鲜。在中原内地吃到这样鲜活的龙虾不容易啊。

“清蒸澳洲大龙虾”上桌，众人在赞叹声中把筷子伸向佳肴。

且慢——沈老板看着盘中的龙虾，微微摇摇头，说此龙虾非彼龙虾也。

沈老板展开掌心，说，刚才看活龙虾，我折下了龙虾的一节龙须。可桌上的龙虾两条龙须却是完整的。

果然。有人揶揄说，霍老板，这澳洲龙虾活的跟死的那差距可大了去了。狸猫换太子的手法，用到沈老板这里不够意思吧。

霍胖子脸上的汗都下来了，说怎么可能，快去把曲直给我叫过来。

服务员返回，说曲做家走了。

胖子垂头丧气，瘫坐在椅子上。

服务员拿出张纸条，递给沈老板，曲做家让我转交给您的。

沈老板展开纸条，上面写着：解铃还须系铃人。

沈老板起身，凑近龙虾仔细看看，拿起根筷子对着龙虾的一根须子轻敲，那龙须便断掉一节。

沈老板掌中的那节龙须正好对上龙虾断掉的一节。

沈老板恍然，曲做家已经知晓了客人的所为，为了不影响“清蒸澳洲大龙虾”的品相，他用面做了一节龙虾须啊。

沈老板愧疚，自罚三杯，对着龙虾拜了三拜。

老街有了新俗语：曲做家上龙虾——心知肚明。

老街喝家

老街喝家，说的是喝酒。

既然是喝家，酒量大是必须的。可仅仅是酒量大，那也只能被叫作酒鬼、酒篓子，称不上是喝家。

老街地处中原，水盛地阔，农作物丰产，酿酒的作坊多。

老街人好酒，喜怒哀乐都用酒来打发。没点酒量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老街人。有的人中午喝、晚上喝，第二天早餐就是半斤酒泡一个火烧，抖气得很（威风）。

老街的喝家酒量大，精通猜枚划拳，知晓类酒的典故传说，能诵吟与酒有关的诗词对句，还通晓当地的礼仪待客之道。

在老街，一些大的场面都会请个喝家来招呼。酒桌上，只要有个喝家在座，那就能把整个场面烘托得热闹有节，还带点文艺范，让主家和客人都吃得高兴喝得痛快。

招呼事的主家觉得有面子，还会给喝家送个红包，或拿两瓶酒打包个烧鸡蹄髈之类。

老街喝家天天有场（应酬）不是虚传。

八角楼前，老街两年一度的“酒神大赛”进入热闹的“盲品”阶段。

看热闹的人把十字街路口围了个严严实实，叫好声起哄声欢笑声渲染了半个老街。

“盲品”就是把老街海选出的八家酒作坊的白酒，各盛在没有外包装的瓷坛子中。进入“酒神”候选的人，要蒙上双眼，凭着鼻闻口尝说出所品之酒的特点和生产作坊。

马梳理在老街算得上是个喝家。进入“酒神大赛”的魁首之争，也是顺理成章。

主持人倒出一碗酒，递到马梳理手中。

马梳理把碗放到鼻下嗅嗅，说这酒入口口香，入喉喉香，入腹腹香。这酒啊，隔天打嗝撒尿都泛着醇香。尝都不用尝，只闻这酒香就知道，是赵家作坊酿制的“老街原浆酒”。

正确。掌声。

酒又倒上。马梳理伸出食指蘸蘸酒放进口中，咂巴咂巴嘴，这酒啊入口冲，有点暴，入喉躁气全消。留有绵稠纯香，后味缠绵悠长。这酒喝多了也不上头，肖家作坊的“老坛高粱大曲”。错了，你把我给泡酒喝喽。

正确。叫好声。

最后一碗酒。马梳理喝了一口，在口中停留片刻，再缓缓咽下，这酒啊，咱也用文点的话说，叫醇厚丰满，诸味协调，酒香清雅，甘洌挺拔。典型的霍家三兄弟作坊“古城老白干”。

主持人又增加了难度，请问这是三兄弟中哪位兄弟作坊生产的酒？

有点故意刁难的意思了。三兄弟的作坊是各干各的，同一个工艺同一个配方也是同一个调酒师调制的，如何能分辨出自哪个兄弟的酿坊？

马梳理略微迟疑，缓缓地说，三兄弟酿的酒一样，但是经营方法不太相同。霍老大实诚，在销售上不事张扬，信奉酒香不怕巷子深，沉稳。霍老二的酒自家不做销售，都是跟着霍老大走的。霍老三还是很活套的，经营提倡响鼓也用重锤敲，广告做得大，还倒腾啥网络直播。我就猜一回，这是霍老三家的老白干。

正确！魁首！欢呼声。

且慢且慢。人群中走出一位壮汉，端着一碗酒递给马梳理，你要是能品出这是哪家作坊的酒，我就真服你。

马梳理酒刚入口就吐了出来，这是消毒酒精兑水，你想害死你大爷啊！

壮汉做个鬼脸跳进人群。

马梳理是你能忽悠的？切。

说个事。

古城建设公司经理杜成功在狮子楼做东，宴请南方来的投资商苟雁秋老板。

杜成功邀马梳理作陪，言明此番作陪的重要性，无论如何也要把客人招呼得劲。

来老街的客都知道老街人高量大，酒场路数多，不敢轻易与老街人喝酒较劲。

苟雁秋老板却是一反常态，反客为主，频频举杯，并且喝得豪气大度。

几轮下来，两瓶白酒见底，苟雁秋依然是面不改色，还嘲讽酒量不济的杜成功心不诚、意不实。

马梳理左右逢源，满脸微笑招呼着客人，插科打诨调节气氛。

苟雁秋不买账，推开马梳理，端起自己的满杯说，杜经理，一口小酒都推三阻四的能有什么气魄？能做成什么大事？

已显醉态的杜成功神态窘色地转向马梳理。

马梳理还是笑容可掬，走到苟雁秋身边，拿起他手中的酒杯一仰而进，咂咂嘴说，苟老板喝的果然是好酒啊，怪不得这么抖气。

苟雁秋脸上有些不自然了。

马梳理夺过给苟老板倒酒女子手中的酒壶，说，来来来，苟老板不远千里来老街，也尝尝老街的三兄弟老白干。

满满一大杯酒端在苟雁秋眼前，苟老板面色难堪，垂下了头。

马梳理把满满一杯酒喝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梳理知道，给苟雁秋倒酒的女子拿的是鸳鸯酒壶。按住酒壶把上的气眼，倒出的是水，松开气眼倒出的是酒。苟雁秋是喝了一晚上的纯净水在抖威风呢。

常言说看透不说透，说透不朋友。马梳理可是不惯你这个毛病。

老街就有了一句俗语：马梳理喝酒——少给爷玩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