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已邈

2024-03-18 20:42
广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陈三潮剧铜镜

鄞 珊

一整间久远气息扑面而来,置身于各个朝代里。这各式琳琅满目的古瓷器,观音尊、日月罐、凤尾瓶、卧足碗,高矮大小起伏,指挥着我的视线起起落落。从眼睛到心里不断转换,是谓欣赏,也就是眼睛的盛宴。

钧窑天青釉和一众窑变的明丽器具中,一面铜镜的古旧颜色衬垫在里面,我的手绕开收藏家那些引以为豪的汝窑钧窑,小心翼翼地把躺在瓷器后面的铜镜搬出来。两手捧着,沉甸甸的,正面端详它,又小心翼翼翻过背面,刻写的小篆在圆心的正中间向我亮开它的眼,我还未与它的深红色相辨认,收藏家已经转过头来,斜睨着这面镜子,丢给我一句:“嗯……这个是明代的。”

我大喜,手里这面铜镜也跟着我的声音颤动,我问道:“陈三磨的铜镜,应该就是你收藏的这种镜子吧?”同行的画家们脚步虽已远去,却甩来略带嘲意的笑声。我们此次来收藏家郑先生这里做客,是专门参观他收藏的古瓷器,私人的藏品方便一饱眼福,只要与主人熟络。以收藏瓷器著称的郑先生值得称道的瓷器正在他手里把玩着,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每一件经手的宝贝,自然是引以为豪的,我的神思突然指向这面铜镜——几乎是异物,实在有点突兀。大家发现我跑偏之后也不管我了,他们继续跟随郑先生穿行下一间藏馆。

我看着手里的铜镜,音量加大,却没追上他们的后影:“书生陈三也是明代的啊!”我与密集而空荡的展室对话,遗下一厅瓷器和这面铜镜。

我还没细看镜上铭文,需要好好辨认小篆。虽然铜面很光亮,但照出来的感觉自然与我的期待相距甚远。铜镜——潮剧——《荔镜记》,我已经进入潮剧的舞台。潮剧的细节很具有生活化,春风化雨落在我的生活中。“磨镜”在我们的时代已经消失,可是,磨刀、磨胶刀(剪刀)等行业在我小时候还是存在的,有的农村旮旯至今还有,只是已经如凤毛麟角了,某一次探访古寨,意外发现还有补锅的行当,让我惊喜如觅得一点火种。

玻璃镜入世之后,铜镜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成了藏品的铜镜,映出一个曾经的时代和它的繁华。铜镜需要隔三岔五打磨,这就滋生了磨镜的行业,就像刀子一样,它们是家里日用之物,只是铜镜比较小资了些,平民百姓不一定能拥有,因此可以算是一种奢侈品。

陈三虽然是书生,在其时是令人敬重的文人,在封建礼教禁锢的时代,他也只能借助磨镜这个低微的行当,凭借自己的手艺,才能潜入富得流油的黄府,才能看到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我后来也纳闷,一介书生,他为何有磨镜那门手艺?

由不得我质疑,也由不得我想不想听,潮剧的喧嚣准确嵌入我童年的生活——那是每个小镇人民的生活。那时城乡现代化唯一的配置:播音,也叫广播。

播音一响,睡梦中的耳朵也必须灌进它嘈杂的音质。我不得不接受地方剧种——潮剧的反复灌溉:拖沓的唱腔,花旦老生青衣的一众出场。我们孩童可以叫不出外婆家兄弟姐妹的族称,但能准确地说出《蓝关雪》里韩愈和韩湘子的关系,《金花牧羊》里金昌金花兄妹和金昌婆发生的曲折故事。《荔镜记》里主角五娘和丫鬟益春的琐碎日常我都能一一道来。

潮剧《荔镜记》抢在我落地之前先进入这个小镇,准确来说在爷爷的爷爷的人生中,它就已经先占领小镇了。我待在母亲肚子里,便需听着它们“叮叮咚咚”地敲打出三弦琵琶筝。我的耳朵从小便让陈三的小生唱腔骚扰着,一直绕到我中年的评论文字中——人生的转变也是如此的戏剧性,我们很容易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从别无选择地接受,到自己主动找戏曲剧目来听、来欣赏,越发品味到其中的无穷奥妙。

“砰”的一声,闷重的古铜镜落地,这是黄府的传家宝,价值连城,古董这东西与米价不一样,它有主观的数字,虚高虚胖。赔?恁是一个普通百姓都无法承受的一笔钱,何况是这么一个承载着诸多历史文化功能的铜镜,在商人黄员外嘴里,它是一个宝藏。这个傻乎乎的书生,在“富过员外”的商人那里,这面损坏的铜镜,完全可以抓他去官府入刑。

失手的陈三惊慌失措——潮剧里,著名的潮汕锣鼓鼓点凌乱急促,三弦琵琶加紧地“催”,绕出破碎的铜镜和陈三的惊慌无助。音乐在舞台上是如此重要,特别是只有听觉的广播,凭着弦乐和打击乐器,愣是要把各种情节和物品表现出来,想想真是一门高超的艺术。黄府这面铜镜掷地“哐当”的一声,让陈三以三年为奴的青春作为代价,自此进入黄府,进入为情而被奴役的漫漫人生路。

在我的画展开幕后的茶聊中,画家黄亦生又滔滔不绝讲述着他引以为豪的故乡:泉州。末了他不忘补充上故乡标志式的历史人物,也是我们舞台上的戏剧人物:

“泉州啊,就是陈三的故乡,那个故意把铜镜摔地上的书生陈三。他太聪明了,只有这样摔破铜镜,才能进入黄府做奴仆,才能与五娘见面。”

“哐当”一响,明朝那面铜镜摔在地上响亮的回声,重重撞击在我的心中。潮州城的黄府悄无声息,寂静如对岸的笔架山,没有三弦琵琶筝的伴奏,没有铜鼓的急催,《荔镜记》退成了一幕陈旧喑哑的背景。

铜镜失手是故意的啊?一个谎言,当我走过了年少无知,走过了青春梦幻,在这波澜不惊的中年,这面锣鼓声中的铜镜却在我面前摔得粉碎,戏剧背后的真相是:陈三故意失手摔烂铜镜?!

潮剧《荔镜记》第一幕。锣鼓喧天,敲打出喜气洋洋的热闹潮州城,潮州府城刚过完大年,紧锣密鼓地推向热闹高潮的元宵节:元宵好花灯,灯下看佳人。

“潮州八景好风流,十八梭船二四舟……”

街上游人如潮涌,对对鱼灯游龙转。一年一度元宵夜,敲锣打鼓闹春蕾。出闺门,喜不尽,眼前景物尽清新。大街上红男绿女多欢乐……

我喜欢这样的潮剧,舞台美术极尽奢华,音乐上调动了所有乐器,比《秦香莲》《井边会》《十五贯》有趣多了,没有人强迫孩子们去看戏,相反,为了能蹭在大人身边看戏,孩子们得争个哭天动地。但是,最终去得戏院,就必须为这些无聊冗长的唱腔和寂寞的戏台强打精神,硬撑到结束。

只有《荔镜记》不同,一开场,鼓乐齐鸣,各式戏服的红男绿女粉墨登场。跑龙套的几乎在此时全部走过场,剧组有多少人基本在此刻可以数个究竟。我能认出那些跑龙套的人等会又换身什么衣服变成另外的角色出来,那些走过舞台的脸孔被我们的眼睛印证出来,是小孩子们看戏的真正收获,成人的世界不能体会这种意外发现带来的快乐。

那个烟雨蒙蒙的潮州城,就在看似遥远却可以抵达的北面,既然叫“城”,就有城墙,虽然只剩断壁残垣。有些是明朝留下来的,有些是清朝加修的。我在潮州城边读书时,黄府的繁华也只有在戏曲里,与我一样,看着城里的烟雨潮州。

“去趟潮州城,三日哙不行。”意思是乡下人去一趟潮州,回来讲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嘲讽的是乡下人长见识。

潮州城还有好多讲不完的故事,比如陈三,比如五娘。

潮州城是粤东城乡老百姓羡慕的地方,在明朝时经济、文化都很繁荣,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有一种地域上的优越感。可是潮州城里的名门望族千金黄五娘却跟随陈三私奔,一块去到陈三的家乡福建泉州,跟他们一块走的还有益春。那个漂亮的丫鬟益春,忠心耿耿的丫头啊,贴心贴肺,当牛做马跟随阿娘(潮剧里称女主人为阿娘,可不管结婚没有),为阿娘传书,五娘与陈三定情的那串红彤彤的荔枝,便是益春在楼上代五娘往地上抛掷的,为什么这事还要益春代为呢?玉指不沾阳春水,作为小姐什么事情都是需要躲在背后的,包括定情之事。

可是,知书识礼的小姐,书看得多心眼也多了。五娘怀疑丫鬟益春跟陈三也有私情,于是趁着私奔的路上“掉链子”,半夜里把益春给抛弃了。

陈三和益春真的有私情吗?

“哪没有?!益春还腆着大肚子!怀着陈三的孩子。”捧着潮州歌册的外婆和一帮老太太都笃定:益春有陈三的孩子!这是歌册里唱词有写到的。我依稀也听过外婆唱到这个情节,只是那些唱词有点拗口,就像某些哭声有些突兀一样。

不是歌册里,这哭叫声每每奔突,出现在我们熙熙攘攘的学园里。

“我哪知道他就搞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们刚结婚一年,我就发现了。”跟自己丈夫外面的女人吵完架抵达学校的杨老师,哭声也放纵恣肆起来,憋了一腔委屈,瘫坐在椅子上,哭天抢地。

她上班必须路过那个女人家门口——丈夫养着的女人,竟然“仗势欺人”,站在街上与她吵架,两人还在街上打了一架。

杨老师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到了学校。以前的她,也是每天哭肿了眼睛,因为跟男朋友(现在的丈夫)的恋情,与父母僵持,杨老师是非他不嫁,这么跟父母奋争不折不挠就是十一年!

“十一年哪!”她唏嘘着,“我到现在都跟父亲没来往,就是因为嫁给他,父母都不认我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了。隔年生了孩子,同时也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

一面铜镜翻过来,她又开始一波新的抗争……

同事们听着,边叹息,不断摇着头,大家看着她,想着她不久前的哭闹,看着她现在的哭闹……当世界反转时,戏剧该如何敲响锣鼓,该如何让三弦琵琶筝弹拨出疾骤的风雨?不是身后族人的追捕,而是中途的背叛。我们不懂爱情,不懂人间的仁义,当我们懂了时,人间依然日起日落,风声雨声蛙声,我们自己那一声鸟鸣虫啾也此起彼落……

无法停止的是五娘的脚步,在明朝的每一番日起日落,她和身边益春、陈三又一轮风起云涌的故事;每一页故事翻过,又是一场貌合神离、刀兵相见的故事。

私奔,私奔途中,需要一个出局:丫鬟被遗弃。

益春的命运如此悲凉,我无法原谅那被陈三背叛的黄碧琚——五娘。潮剧中那个演益春的演员非常漂亮,比演五娘的演员漂亮多了。多年后,我知道那个主角五娘的扮演者是著名的潮剧演员姚璇秋,我竟然在三十多年后向她约稿,她回忆潮剧生涯的文字中,我努力寻找《荔镜记》中黄府里五娘的身影。而那个漂亮的益春我至今不知道演员的名字,她不是主角。可是,我们人生最初的认知却是如此珍重她、喜欢着她。

时过境迁,我们的爱和恨改变了。

时间若有记忆,我们是否该痛骂陈世美呢?

我不曾遗忘益春,那一段故乡和童年的记忆中,我们只有戏里一根筋,别无他念,我惦记着在黄府当婢女的姿娘仔益春,一个青春女子孤苦伶仃在他乡——或是说在荒郊,她怎么活呢?

我缠绕了多少年的结,总需要解开,不然,人生路上的善良如何过桥,如何翻越山和水?

我非要让益春有个归属,我这样缠个没完没了,即便是歌册说辞,也无法让我相信命运可以那般安排,我非要这帮老太婆们给整出个子丑寅卯来。外婆一辈子走不出一个小镇的见识,不代表她可以继续相信这样模棱两可、稀泥般含混的结局。戏曲,在于可以不断改编。

“益春啊?她最后还是有个好的归宿。”

外婆终于言之凿凿说,益春在荒野中,遇到了一个出来打猎的猎户,猎户收留了她,把她带回家,想想益春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哪愁人家不要她?最后成了猎户的老婆,过着人间烟火的日子了。

外婆这样给益春安排的结局基本令我满意。虽然她每次的回答几乎都不相同,估计她自己都忘了上次编的结尾。有时她说益春来到一个村子里,村里人可怜她,给她找了个婆家;有时又说是遇到农夫,被带回家了。

反正她此后生活幸福。

当然,每次我都不忘提醒外婆,上次的说法是什么样的,然后与外婆一同把不那么满意的结局修改得更妥帖安心些。每个卑微的人,比如益春,都应该有归宿:益春有了自己的家,他们男耕女织,或是男打猎女打理家务。

这样的人间烟火便不再有故事了,老百姓寻常的日子也就没有进入戏剧里了。

人间依然有吵架,吵架是每个家庭和每个凡人都必须的,就像杨老师,那么超凡脱俗,却一下子就跌入市井的谷底。杨老师嘛,谁都认识,那个敢跟家里顶撞、非某个男人不嫁的女子,惊天动地的爱情一转就落入了俗套。

杨老师每天都路过那个女人的门口,不知是那女人找她吵还是她找那个女人吵。这几乎成为一种街景,吵架容易吸引无所事事的街坊,而为了一个男人吵架,更是一场值得期待的市井八卦。

杨老师身边的女儿也跟着哭哭啼啼,每天母女俩就像从一个罗网又走向另一个罗网,每次来到学校办公室,坐下便涕泪俱下,痛说革命家史:我们十一年的恋爱啊!冲破层层阻碍,才走进婚姻的。谁知道婚后他又跟这个女人勾搭上了……杨老师怎么也想不通,拐不过这个弯。当然,换哪个女人都接受不了,只是这个转折也太过戏剧化了。作为只有旁听份儿的小女孩,我愣是不明白,分水岭就是结婚,改变人的也是婚姻。

女人的人生只分“婚前”和“婚后”。婚前一切都是天蓝蓝水清清,婚后便山河巨变。大家跟着安慰,跟着叹息,一块编织着一个道德的罗网:世俗的观念和该接受的谴责。杨老师最后怎么样,好像不需要交代后面的故事,每个人不是一直生活着,悲欢离合,然后就奔向尘土去了?

戏曲里,每个故事、每个人物的结尾应该给个很好的安排,满足我们人间凡夫俗子的愿望。益春这结局和五娘的结局,也不是长长杳杳的潮剧舞台给我的。所以,我必须给潮剧的结局作一个满意的改写,或是重编那些堵心揪心的故事,让它朝人间值得的方向走去……

来自语言的叙述,在我的文字里再三修改,再三重建。

外婆们的口口相传,被我的文字承载,每个字敲定得干脆利落。

只是那些疑惑窦生的问号,需要自己以人生经验才能得到答案。陈三不是喜欢五娘吗?怎么暗地里就喜欢益春了呢?就像我开始是不喜欢潮剧的,而中年却如此痴迷了。

究竟是人之初的真,还是经历沧海桑田之后的容纳?

潮剧开场,角儿上台,一句话“咦咦啊啊”了大半天,等你生火做饭后,角儿还没转过身来。但除了潮剧,我们别无选择,只要有潮剧可看,还是免不了拖着大人的衣襟,缠个没完没了,争取打败家里其他孩子,做个跟屁虫,跟着看戏去。

三四个钟头的戏剧,我并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耐力把戏看完,只是打瞌睡也要在戏院剧场里,在偌大的热闹空间里,我们的瞌睡好像也挺快乐的。耳边响着“咿呀呀呀”的唱腔,伴上锣鼓的轰鸣,自己就睡在戏曲里,任剧情高潮低谷起起落落发展,欢喜悲哀似流水唱过,胭脂粉黛在流年里转动,忠和奸,美好与丑陋,他们在变幻着。

一出戏我必定睡个几回。

“咚咚咚咚——”锣鼓猛然捶响,把我从睡梦中拖回到眼前的戏台前,睁眼看着舞台上的人物,同一幕的场景还未换下,睡了多长时间,好像也没落下什么戏份。问一旁的姐姐刚才有什么好看的,得出否定的结论,倒也心安理得,继续进入梦乡。

锣鼓急骤如雨点,舞台前有武生连翻跟斗而出,跑龙套的跃过舞台,一个接一个进去又出来,台下掌声、喝彩声涌起,这才又调动了我的精神,把我的睡意压了下去。

绛红色的绒布围在粗大的戏台上,戏台由竹架搭起来,红绒布遮盖住竹子骨架,偶然被风掀起,露出竹架的粗陋。我们必须把这红色的围台、绿色的背景幕,根据剧情想象成各种场景:驿道、乡村……

一张供桌、一把太师椅,上面加上一横匾:明镜高悬。这一地方便成了衙门,秦香莲、刘明珠、颜秋容等申述冤情之所,同时也是惩治娄阿鼠、诰命夫人的正义法庭;换一排流苏摇曳的大红帘子,舞台即可以洞房花烛了,台上的才子佳人深情款款,弦乐丝丝入扣,后台的乐师们毫不疲倦地用音乐填补舞台美术的贫乏。

弦乐、打击乐,他们打着瞌睡也能弹奏,我溜进后台去,偷偷瞅着,每个乐师都是闭着眼睛弹奏,这才知道对戏曲生厌的不单是我,他们也然,乐师手里的乐器在动,随着自己的瞌睡晃动着身子。某声吼叫,我才发现他们的瞌睡跟我大相径庭,他们的睡意好像一直跟着剧情,节奏什么时候紧什么时候松,手却是兀自随着音乐,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差半拍。

音乐可以让人想象故事情节,声音可以虚拟出各种内容,可是视觉的贫乏是物质的,一直无法满足我的感官,我为舞台感觉遗憾:为什么不多画些山山水水的布景,为什么不多摆设些丰富一点的内容呢?每场戏最怕这一红一绿两块老掉牙的舞台颜色,让人绝望到底。我的想象力在没有其他可触及视觉的贫乏舞台上开始滋长,两面手推旗,必须根据那个主角想象成八抬大轿或是驷马拖车。

“哼——喔——摆道——”

一声老生的吆喝从后台传来,随即有跑龙套的推出前面的辇旗,这个拿旗的旗手就是轿夫和马夫了:

“领命!噢——”

锣鼓声密集如屋顶敲打的暴雨,脚步紧密似珠帘,环环相扣。昏睡的孩子终于又斗志昂扬起来,左右一顾,发觉小伙伴们彼此的精神又回来了,不觉相视一笑,眼睛回到舞台上。五娘的美丽远不及阔少林大鼻更调动我们的神经。就像《白虎堂》里的林娘子即使美貌如花,吸引我们的却是擦着白鼻子的反角高衙内,一场戏下来,我们即能背诵高衙内的唱词:

堂堂公子高衙内,风流潇洒谁不知?

娘子随我花车去,富贵荣华享不完。

臭弟才看了一出戏,隔天就能摇着折扇,学着高衙内用一根手指顶着折扇旋转,折扇在他的手指下似风轮般快速转动,他另一手扇着对襟服的衣角,边学着高衙内的唱词,朝我们马车般直冲来,像一只狗闯进鸡窝里,吓得鸡群四飞,逗得女孩子们一哄而散。深巷里尽是洒落的笑声。

下聘待娶黄五娘的林大鼻,有钱有势,是潮州一霸。五娘虽极不情愿,怎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大鼻本名林大,因为是反角,戏曲里故意夸大他的鼻子,所以被称作林大鼻。跟所有丑角一样极尽其丑,鼻子不是传统的涂白,而是擦红,让这个阔少更显得丑陋和霸气。虽是丑陋,但中国戏曲的特点就是把所有坏人都变得可笑,一部戏下来,小孩子想看的都是坏人的戏,一部戏有多好看,几乎是以“白鼻头”(坏人)的戏份多少而定。这样的说法好像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当我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这些丑角时,外婆她们脸上的笑意不也跟我们一个样?只不过大人必须谈论些正事,例如补充些陈三和五娘曲折的情节,再谈谈他们最终的归宿,上升到伦理道德上来,以此显示大人们在年龄上的话语权。

只是陈三和五娘的结局太遥远了,遥远得都跨省份去了——到了福建泉州那边,那无异于天边。

这是在泉州的陈府,已成为陈府三嫂的黄五娘,既是思乡也是思亲,在姑嫂两人的闲聊中,黄五娘对故乡极尽奢华的描述,在陈府的小姑子看来不仅是吹嘘,更像是对他们陈府的贬抑,说故乡的好、自家府邸的高,不是贬低我们陈府吗?小姑子一语戳到五娘的痛处:

“你说你们潮州城的府邸有九十九个门?!你怎么还得跟我三哥走(私奔)?”据说皇帝的花园才可以有一百个门,那么九十九个也就是封顶了。

私奔的成功并不能给一个女人带来自豪,特别是一个有身份的富家小姐,自己主动投身婆家,那是吃了哑巴亏的。婆家人动辄理直气壮地指责: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没有明媒正娶过来,这是一个女人一生都无法面对的耻辱。

五娘气愤难平,继而又猜疑陈三的真心,于是设圈套试探陈三:她故意把鞋子放在井边,布置投井的假象,让婢女向陈三假报其投井,自己躲在暗处观察陈三的反应。谁知信以为真的陈三,来到井边看到五娘的绣花鞋,却直接把身躯投进了井里。

这下五娘假戏真做了,她还能活着面对陈府的人吗?自己不投也不行了!

破碎了的铜镜,还无法映照出陈三的真心,必须是这一口吞了两个人的深井。

这故事有着出人意料的结局。

他们不是死在轰轰烈烈的抗争上,不是死在曲折的私奔路上,而是死在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中。所以我外婆她们一样在家长里短中评头论足:五娘跟小姑比什么高啊?自己的黄府再好也是娘家的,不是自己的。

外婆有时也把这些事提到了因果里,说五娘因为妒忌,恶毒地把益春给卖了——总之把益春抛弃了,所以结局不好。同时例证善果的报应——《金花放羊》的金花,最后宽恕了苦逼她的嫂子,所以结局很好,不仅当了贵妇人,而且活得很长命。

富贵长命,这是外婆一众婆婆妈妈所能设想到的凡间最美好的结局。

外婆说话时丹田气十足,话语铿锵有力。街坊中年轻的、年老的婶娘、婶婆们都啧啧赞同着、附和着,虽然富贵离她们很远,但不影响她们决定戏剧人物命运的决心。这时候她们很有指点江山的气派,好像世界是这些拿针线的女人在后面运筹帷幄一样。

只是日头渐渐落山,油漆婶她们往外一看,槐树上的太阳已经坠到对面街的瓦楞上了,她们随即知道该下米做饭了,不然等会讨赚生活的男人归来,桌面还未摆放整齐,那就是自家生活的不对称了。每个家庭的婆娘都有自己的节息和节点,在外讨生活的男人归家的时间便是她们唯一的对照线,各家不同,但每个婆娘都会铆准节点,这些对应的家务事成了家里固定的流水线。就像锣鼓的鼓点那样准,就像弦乐的节奏那么齐整。

双层木板老屋在每个日子的熏染中呈现黑赭色,整条街如老麻绳蜿蜒远去。高低错落的炊烟缓慢升起,昭示着每间老屋的生命气息,油漆婶、陈姆、和林老嫲渐次丢下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柴米油盐里,青衣花旦小生的悲欢离合骤时成了镜花水月,被妇人们统统丢进木脚桶——把他们留给歌册、留给册子里的油印字。

媳妇也好,婆婆也好,她们都属于家汇街上“每一格”店铺人家,时间节点到了必须旋进自家的炊烟里,年轻的、年长的,都归于各家的冷暖和温饱中。囤积在我家的热闹人气随即散尽,柴火的气息已浓烈起来。

我家屋屁股的灶台飘出炒芥蓝的油香,还有砂锅的粥香从后院缥缈而来,酱油豆豉蒸鲮鱼也随着木盖的掀开,张扬地挥舞着它的美味。人间的烟火蒸蒸日上,顺着烟囱与邻里呼应。荔枝吗?铜镜吗?线装书里的世界更加遥远了,我置身于自家的柴米油盐中,看着泛黄的线装书,它们合上了,铜镜的故事便永远属于纸张和油墨。

它已经邈远,生生死死的轮回之后,清冷、凛冽的铜镜光亮被时光的尘埃封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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