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的族人

2024-03-20 09:27宋长玥
雪莲 2024年1期
关键词:竹丝巷子老李

【作者简介】宋长玥,青海湟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过老师、打字员、市长秘书、记者、机关公务员等,长期在青藏高原游历。

河流孕育了人类文明,也成为人类迁徙的优秀向导。按照家谱记载,我的祖先最先在长江流域南京一带,后迁入今陕西兴平辖地。离开长江转而追寻黄河来到黄土高原,家谱中没有说明具体原因。可以确定的是,从陕西兴平再度启程,他们沿着黄河逆流而上,踏上青藏高原时,身份从农人也转为商人了。

为什么要从富庶之地背井离乡,我唯一找到的线索,就是明洪武三年至永乐十五年由当政者主导的移民。元末,由于连年战争,边疆及中西部人口锐减,明朝实施移民政策,其中大部分迁往云贵、河南、陕西、青海等地。2019年,在南京曾经举办过一次“丝绸之路青海道——西宁遗珍”展,146件来自西宁的珍贵文物和非遗、文创展示让南京观众领略了丝路古道上的高原风情。当时就有学者指出,西宁出土的汉代陶器铺首多表现为头带“山”字形高冠的兽面,这也是中原地区汉墓中所见铺首最为普遍的形象,其寓意有威慑、辟邪、子孙旺盛等,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民族迁徙和文化相互影响的史实。历史上,南京和西宁两地有著不解之缘,至今青海民间还广泛流传着明洪武年间大批南京人迁徙青海的传说,口传“我们的老家在南京竹子巷”的家史,许多人家的家谱中,都有明确记载。有学者认为,青海方言在某些程度上与江淮流域的吴语方言有相同或相似之处,这或许与青海河湟流域汉人的族源有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西宁还修建了一条不到两百米的小街,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小市场,名字就叫珠玑巷(青海人对竹子巷的另一种称谓),以慰在青海江南遗民的思乡之情。

我的老朋友、原西海都市报社编委刘水曾经根据在南京做生意的青海人李氏兄弟提供的线索,实地进行过采访。他向我讲述了寻访的过程:

到南京的当天,费了不少周折,我们终于见到了李氏兄弟。李氏兄弟对我们的到来十分惊奇。哥哥老李说:“我个人认为,这件事在青海人心中的分量很重,你们这么做,值得!”正在上班的弟弟小李出出进进,忙得不亦乐乎,他抽空对我们说:“明天我把手头的事安排一下,我和你们一起去找竹子巷。”

有了这哥俩,我们原来一直悬着的心踏实了下来,找到他们,是寻访“娘家”一个很好的开头。然而,寻访竹子巷的过程却是一波三折。4月10日下午,小李驾车,老李给我们当向导,兴高采烈地向南京市东北角的栖霞区方向奔去。路上,老李告诉我们,一年前,他骑自行车专门到摄山镇去找过竹子巷,他去的时候,那里正在拆迁,村干部说是要建新村小区。“不知道竹子巷被拆掉了没有,但愿竹子巷能留下来。”老李在说竹子巷的时候,好像在说自己的家。车子开得很快,老李拿着一张南京市区图,不停地用手指头在上面比画。大约走了二十多公里,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我们到了栖霞区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门前。四周高楼稀疏,宽阔的马路上行人寥寥。老李在车窗外张望,我们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大对劲,他对这里显然不是很熟悉。

小李停下车,拿过地图看了一会儿,下车去问一位等客人的面的司机。回来说:“那人说就在这里,不远,我们退回去一点就是。”老李和我们都舒了口气,掉回头走了不远,是新建的乌龙山公园,公园很大,却不见几个游人。新建的公路,新栽的道旁树,新盖的楼房。暮色在不知不觉中弥散开来,这让四周显得更加寂静和冷清。空旷的柏油路上几名施工的工人准备收工了。老李用听来青海味十足的普通话向他们打听,工人们又摇头又摆手,一脸茫然。环顾四周,不见竹子,更别说村庄和巷子了。直觉和种种迹象告诉我们,我们找错了地方。老李东张西望,满脸困惑,有偶尔走过的行人,他就过去打听,但每一次都是一无所获。即便是我们认为最大的参照标——摄山镇,被问到的人竟说不知道。如此说来,我们错得还不是一点半点,很可能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了。老李不停地念叨:“哎呀,我恍惚了,到底在哪儿呢?”

沿着通往乌龙山公园的一条马路边问边走,不知不觉天完全黑了下来。我们虽然有些着急,但仍不停地安慰比我们还着急的老李。厚道的老李连声说:“怪我,怪我。”

问来问去,终于问出了点眉目——我们的确走错了方向。老李所说的摄山镇在栖霞区东面,我们却走到了栖霞区的北面。好家伙,差了15公里!

次日,我们乘坐南(京)龙(潭)线公交车,继续寻访。这一次,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竹子巷就在栖霞区摄山镇朝阳村,这是我们从一位出租车司机口中打听来的。公交车沿着栖霞大道一路向东,时而在高速公路上疾驶,时而拐进村镇窄巷。到达栖霞寺时,一直神情专注朝车窗外张望的老李喊:“快到了,就在这附近。”我们看到,这里已是典型的江南小镇风貌,绿色的田野间矗立着一排排白墙灰瓦的农居。可是,我们不敢轻易相信老李,因为郊区的站长得让人心慌,老李如果又恍惚了,我们下错车,费的周折就大了。老李向售票员打听去朝阳村该在哪儿下车,售票员一问三不知。又问了几名乘客,纷纷摇头。既然到了这里,竹子巷肯定远不到哪里去,我们决定下车。

刚下车,只听见公交车上有人喊:“喂,你们去朝阳村吗?下错车了,快上来!”我们愣了一下,急忙跳上车。喊我们的那位大姐说:“我也去朝阳村,你们跟我走。”真是巧遇!公交车又走了很长时间,然后拐向乡村小道,在一处名叫西沟桥的地方,我们随大姐下了车。幸亏我们遇见了她,这里离我们打算下车的地方,少说也有5公里。

交谈中得知,大姐叫王长英,就是朝阳村人。我们向她说明了此行的目的。王大姐说,这里有个竹丝巷,没有竹子巷。为了建新村,2003年9月开始拆迁。现在,竹丝巷的人分散到了各处,恐怕一个人也找不见了。听我们说竹丝巷牵动着许许多多青海人的心,王大姐格外热情。步行了十多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朝阳村村口。

然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除了道旁老态龙钟的梧桐和年轻挺拔的水杉,只剩下残垣断壁了。竹丝巷,多少青海人日思夜想的巷子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失望和怅惘,带我们到一堵旧墙后面察看残留的竹子。残存的竹子小而细,歪歪扭扭地依偎在几根被砍了头的粗大的竹根旁,随风摇曳。王长英一直陪着我们看完整个村子,早已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她把我们带到一家尚未拆除的小饭馆里,然后告辞。经与饭馆老板娘和几位村民的交谈,我们脑子里有了一点关于竹丝巷的模糊轮廓:民国初,这里还是荒无人烟的盐碱地,后来有姓马和姓庄的两户人家搬来,再后来,迁来的人家越来越多,渐渐就形成了村落。一天,有村民在村头栽下几根竹子,慢慢地,这几根竹子繁衍成了竹园、竹林,竹子就成了村里的标志。

竹丝巷东西长约四百米,宽三四米,人们依巷分东西而居,巷子东边称竹东,巷子西边叫竹西,都归属摄山镇朝阳村。拆迁前,这个巷子里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四百多人,巷中开办有印刷厂等村办企业,不少村民在村办企业上班,收入不错。寻访至此,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曾经引得皇帝去观灯的繁华的竹丝巷与眼前的这片废墟联系在一起。这个竹丝巷不会是我们的“娘家”。

南京市有没有另一个竹丝巷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们走访了南京市地名办公室副主任王军。王军打开他的电脑,输入“竹丝巷”,我们看到了这样一行字:“竹丝巷,位于摄山镇朝阳村,1935年因村旁竹林而得名。”显然,这个竹丝巷不是我们明代祖先居住的地方。王军语气肯定地对我们说,竹丝巷地处偏远,明代时,人们的足迹还没有踏上那里。历史记载,南京在明代曾大规模移民,那里当时连人都没有,有移民去青海的说法没有历史根据。

我们不甘心,请他在电脑中逐一输入竹子巷、珠玑巷、苎丝巷、主司巷、朱子巷,经搜索,以上地名均不存在。

王军介绍说,明代,南京城城南一带非常繁华,今云南省一部分人就是从这儿迁移去的。由此看来,青海人的祖先住在南京市城南的可能性比较大。

南京市栖霞区摄山镇朝阳村的竹丝巷不是我们的“娘家”,这毋庸置疑。“娘家”到底在哪里呢?带着这个问题,我们走访了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与历史研究所所长赵德兴教授。赵德兴是地地道道的青海人,几年前从青海调到南京。来南京前后,赵教授对青海人祖籍在南京一说作了专门的考证,他得出的初步结论是:“竹子巷”其实就是珠屐巷,它位于老南京城东南。民国早期,南京大搞城市建设时,珠屐巷并入现在的秦淮区许家巷。

赵教授得出这一结论的根据是:其一,南京历史上曾有“珠屐巷”这个地名,据清同治六年绘制的《上江两县城区图》标注,这条巷子位于南京古城东南地区,《南京古今地名对照》中记载:“珠屐巷位于长乐西端北侧,许家巷西端自四圣堂西铜作坊一段旧称珠履巷。据传,曾有一个叫刘尽忠的珠宝商居此,故名。”其二,“珠履巷”很有可能原为“珠屐巷”。“屐”字稍写潦草一点,极易误作“履”,“屐”(音ji)在皖南凤阳一带(朱元璋的家乡)的发音中读做“zi”。此外,“屐”与“履”都指鞋,古南京城制鞋业发达,尤其木屐,今南京还有条巷子叫木屐巷。从南京到青海,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在多少代人的口口相传中,“珠屐巷”完全有可能被误作“珠玑巷”或“竹子巷”“朱子巷”等。其三,根据南京市地名办所提供的《明应天府城图》标注,“珠履巷”与“许家巷”相连,“许家巷”在东,“珠履巷”在西,中间由一条小巷相隔。而在《清江宁省城图》中,“珠履巷”已不作标注,只有许家巷。读此图可以发现,许家巷位于江宁县衙后院,附近为司署、藩署、粮道署所在地。这些官方机构,为移民办理户口等提供了方便。其四,“珠履巷”古属南京柳树湾地区。柳树湾是明朝重点移民地区。据南京学者陈济民先生《金陵掌故》对柳树湾及云南移民的考证,柳树湾在今南京城东南地区,这个地方紧靠明朝皇宫,宫城禁地,猛增的人口数量,如果让官方感到了治安、能源、供应等方面的压力,移民就是减轻这些压力的最佳选择。在朱元璋高筑墙时期,许多居民就是从这里迁往云南。往青海和云南大量移民,是在明洪武十五年前后。

赵教授说,珠屐巷何时并入了许家巷,目前还没有发现文字记载,但可以推断是清代以后的事。

对于赵教授的这一说法,南京市地名办副主任王军和地名专家徐兴钊都一致表示认同。王军补充说,大规模的移民工作不可能在一时一地完成,迁往青海的移民中有人也许就是珠屐巷的居民,有人也许先被集中到珠屐巷,然后在那儿办完各种手续出发的。无论哪种情况,青海部分人的祖籍在南京,这是有一定根据的。

说到这儿,赵教授对我们说:“走,我们现在就到许家巷去看看。”

许家巷位于今南京市秦淮区中华门内中华路与中山南路之间,东接瞻园路,北邻金沙井,是南京市较繁华的地段之一,小巷东西向,宽四米左右,长约三百米,不论站在巷子的哪一端,巷内景象便可一览无余。巷子西头有几幢住宅楼,楼下有几家门面不大的小卖铺和小吃店。许家巷离我们想象中的繁华相去甚远。我们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怎么也感觉不出它昔日的热闹和富庶。

赵教授说,从明朝洪武年间到现在,六百多年过去了,时光流逝,物换星移,要是想找到一点当年的影子,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他带我们走到一棵粗大的古槐树下,感慨地說:“这棵树的树龄大概有一百年吧,别说是人,即使它能说话,也不见得能说出珠屐巷的悲欢和兴衰。”赵教授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推断,不停地问巷子里的行人,连看守厕所的老头也问到了。可是,凡被问到的人,都连连摇头。珠屐巷对他们来说,陌生而遥远。赵教授无奈地说:“看来,这儿的人对巷子里过去发生的故事全然不知。”

刘水的寻访,并不是简单的一个新闻记者对旧闻的实地踏访,从寻找族源的意义上说,这是一次青海汉民族集体家园意识的再度强化和指认,也是一次青海江南移民后裔的寻根和对故乡的追忆,更是无法释怀的乡愁又一次郁结。

从南京到陕西,从长江河畔向黄河中游,再到高海拔的青海,我想,我的祖先在清朝初年第二次告别立身之地西上,最大的可能是为了生存或躲避战乱,这也符合从相对繁华殷实的地方,顺从黄河的指引,落脚荒僻高寒、人烟稀少的极地这一事实。

这既是命运,也是生活的选择。

随后的几百年,我的族人就像一棵大树上的枝丫,又逆湟水河和大通河而上,把生命的印记留在了湟中、大通、门源等地的高山大川之间。

我的家族距我最近的迁徙,发生在我的父亲身上。

一九八零年,不到十二岁。正月,大雪没膝,风吹得冷硬,我坐在高木轮马车上,离开了故乡。山坳鞭炮的硝烟味儿还浓,父亲和母亲在雪地里吃力地走着。回头看看沟脑,家已不见。

流离是大多数被迫选择的生活。父亲摘去荆冠,恢复工作不久,拖儿带女去他曾经蒙难的边地。

他说,我还活着,要把你们安置好。

火车一直向西,走了两天一夜,在清冷的早晨,把一家人放在了荒漠中的一小片绿洲。那个叫玉门镇的地方在嘉峪关外,靠近瓜州,再往西就是敦煌和西域。印象中常年大风,飞沙走石。秋天一过,荒天野地,满目苍凉。

安身之所,在一段古城墙残垣后面。四五平米的小院,两间砖房,住着一家七口人。我从院子里一抬头,能看见墙头的积雪和墙外几棵钻天白杨。若是夏夜,头顶星星繁茂,像一串串葡萄,伸手可摘。这些景象,和在老屋二层楼顶看到的一样。

而老家远在高原,只能思念,不能亲近。

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寻找家园的人。梦里家山,故园炊烟,几声乡谣,世上从此多了个活牵连。我相信,每个灵魂,都在不停地追寻归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寻觅家园,渴望自由,更痛苦和甜蜜的灵魂。

日子一天天在戈壁流逝,孤单随风袭来。身在荒僻,日月窘忧,心里向往着别处。

奔波五六年,父亲终于回归故里。再五六年,我也从西边塞下回来。几年后,父母相继离世。心里抹不掉失去双亲的伤痛,茫然十年,才逐渐平复。心再痛,也没有任何办法,不能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再活一次。

说苦难是一笔财富,宁愿舍弃。

一代人的精神悲伤,会延续多年。回到青海后,我多次独自行走,奢求能够遗忘。但是徒然。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以至于内心踟躇,对意义索然。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很多东西,有时候好像是一粒粒闪光的沙子,一阵风就吹掉了。

如此,人在路上,心往满意。家乡不再是单一指向。

人活一辈子,很难安稳。一旦上路,停下来困难。往前,既是每个人的前定,也是自然法则驱使。经常梦见自己在路上,路很长,走不到尽头。

河流流过了不再回头,这使每一条河都拥有了荣耀。我的祖先离开黄土高原后,也没有再回到故土,他们在异乡拼死拼活,只为活日子,过得富足踏实,而故乡早就遗忘了他们。如今,先人皆为尘土,父母长眠在青海东部的山坳已经三十年了。每每我在世界最高的一块陆地瞩望长江黄河浩浩荡荡东去,想到不过短短几百年时间,就已经物是人非,很多熟悉不熟悉的族人了无影踪,不禁思绪难平。

缘生而聚,缘尽则散,这是逃不掉的宿命。

唯内心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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