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安全战略中“克制文化”的式微及影响

2024-03-21 07:07李润薇
西部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尔茨欧洲德国

李润薇

(东北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长春 130117)

“克制文化”(Kultur der Zurückhaltung)是德国安全政策的一个重要方面,指的是德国在国际事务中不愿意使用军事力量的倾向[1]。在冷战期间,德国以“克制文化”作为其行动的基本规范,沿着“避免使用军事力量”的路线发展。德国因其特殊历史原因,始终在战略上保持着“克制文化”,这一传统贯穿德国安全选择。德国以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分裂和冷战中的位置,形成了战略上的克制倾向,这对德国的安全选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冷战的阴影下,德国一直致力于构建一种以外交和经济合作为主的国际角色,避免直接的军事干预。这种“克制”的策略形成了德国的战略文化,对国际关系产生了重要影响。然而随着国际格局不断演变,2022年2月27日,德国总理朔尔茨在演讲中表达了德国正在经历“时代转折”的观点,预示着德国战略取向的根本性变化,德国将在新的时间节点里转向更加积极有为的安全战略。

朔尔茨的这一宣示引发了对德国新战略方向的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的需求。梳理德国“克制文化”的历史演变,解析其在冷战时期的基本规范,以及德国如何在特殊历史背景下塑造了这一独特的战略文化,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德国在国际事务中的新角色。

一、传统德国安全战略中的“克制文化”

德国安全战略中的“克制文化”贯穿了“二战”以来德国整个发展史,特别是从德国统一以来,“克制文化”基因就深度融合在其各项战略中。然而随着时代的更迭,德国政府随着时代的发展对“克制文化”战略进行符合当下要求的变革。总体来看可以将其分为三个阶段:“二战”后奉行“克制文化”阶段;德国综合国力提升后的转变“克制文化”阶段以及乌克兰危机之后的摒弃“克制文化”阶段。

(一)奉行“克制文化”阶段

“二战”后,德国奉行“克制文化”战略,以保存自身实力,从经济和政治两方面实现发展,以发起欧洲一体化和加入北约组织为标志,将自身牢牢锁定在美国主导的西方同盟体系中,实现了“嵌入式崛起”[2],并以“文明国家”的角色自居[3]。

1990年德国统一后,历届政府都坚持克制的战略倾向,其目标是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欧洲一体化以及跨大西洋多边主义关系。尽管国际局势不断发生变化,但决策者始终忠实于德国对外关系的基本逻辑,即坚持在战略选择中使用非军事手段,不愿在国际干预中使用军事力量。德国用“克制文化”来形容他们对参与国际军事干预持保留态度的行为,这成为德国安全政策的一种传统和标志。

在“二战”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德国在塑造外交和安全战略方面存在着两个共识——“再也不要奥斯维辛”(“Nie wieder Auschwitz”)和“再也不能发生战争”(“Kein Krieg mehr”)。这两个共识凝聚了“旧”联邦共和国40年“反军国主义共识”的核心原则。德国在制定国际战略的过程中体现着这种“永不重演”原则(“Nie wieder” Prinzipien)。冷战时期,德国国际安全战略的实施始终围绕着国家利益与国家安全的最大化,建立军队的目的是为了威慑敌人,避免再次卷入战争。在战胜国的分区占领与军事管制下,德国在战后大力发展经济,在外交和军事方面体现出“克制”的战略倾向。

(二)转变“克制文化”阶段

德国统一后,世界安全形势不断发展变化,复杂局势中的德国也在调整其安全战略。统一后的德国经济实力飞速增长,随之而来的还有对于国际话语权的需求,由冷战期间的“克制”转而以更加积极进取的方式参与国际事务。“克制文化”的停摆伴随着德国军事行动和外交政策的变化,德国逐渐实现“正常化”外交,作为一个正常的国际政治行为体在国际社会中发挥作用。德国外交政策呈现出从恪守“克制文化”转向推行积极有为的外交政策的新动向[4]。

随着国力逐步增强,德国逐渐成为欧盟事实上的领导者,国家实力与国家权力的不对等使德国政府认识到“克制文化”转型的必要性,这一安全战略的转变在经济政治上都具有重要意义[5]。默克尔政府提出了贯彻“综合国家安全”(gesamtstaatliche Sicherheit)的理念,要求德国政府综合运用各种安防手段,发展军事力量,维护“综合国家安全”[6]。

(三)摒弃“克制文化”阶段

在变化的国际环境中,德国安全政策呈现新态势。乌克兰危机爆发以后,德国总理朔尔茨提出了“时代转折”(Zeitenwende)这一概念,在国家层面,德国突破了不给危机地区运送武器的原则,不仅援乌武器,还拨付“特别基金”用于军备升级,改变对俄政策。在欧洲层面,德国积极促进北约与欧盟防务的嵌合。在国际层面,德国加强对印太地区事务的参与,将其从地缘经济延伸至地缘政治与安全领域。这一系列动向宣告了德国外交与安全战略的转型,表明德国国际安全战略摒弃了克制倾向,转而以更加积极的方式参与到国际事务中[7-8]。

2023年6月14日,德国政府发布战后首份《国家安全战略》,全面阐述以融合手段维护综合安全的战略设想,为转向进取有为的国家安全政策提供了系统的理论指导。这一战略的出台提出了多元化的策略,重新界定了德国在当今世界中的角色。

二、德国“克制文化”式微的原因

2022年2月27日,在联邦议会的演讲中,德国总理朔尔茨宣布德国将面临时代转折,作为长期以来在欧洲占主导地位的经济强国,德国将成为一支真正的地缘政治力量。这与德国以往的“克制文化”大相径庭,这一转变与乌克兰危机带来的影响密不可分。在乌克兰危机的冲击之下,德国开始采取一系列的军事举措,突破了原有的“克制文化”传统。这意味着德国一直秉持着的带有克制意图的战略不能满足发展需求,顺应时代变化,因而调整自身的安全战略是大势所趋。

(一)乌克兰危机的冲击

德国外交政策基于各执政联盟之间相对稳定。几十年来,坚定地融入西方联盟、欧洲一体化、在外交政策中摒弃军事手段、积极与俄罗斯接触等基本原则一直是德国处理对外事务的基石[9]。乌克兰危机迫使德国重新审视其“克制文化”安全战略,开始转向更加主动的战略选择,德国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地缘政治的震荡之中,只有改变现状,才能在新的时期实现国家安全。德国总理朔尔茨明确提出要建立一个更强大、更有主权、更安全的欧洲。他主张扩大欧盟,在外交政策和其他政策领域逐步过渡到多数投票制,并迅速减少片面的经济依赖性。

乌克兰危机的冲击不仅体现在国家层面,也展现在社会层面,危机导致德国民众对安全政策的认知发生改变。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德国民众因担忧战事蔓延与核威胁而产生了对俄抵触情绪。危机持续超过半年后,据调查有86%的德国人认为俄罗斯是世界安全的威胁。

乌克兰危机让德国质疑其“克制文化”。德国对外关系委员会建议政府走出外交与安全政策的“和平主义”舒适区,在现实政治中重新思考德国的外交角色,若德国在军事上继续恪守“克制文化”,就无法维护欧洲安全秩序,也会令欧盟在大国竞争中无法拥有一席之地。

朔尔茨在联邦议院发表的有关时代转折的演讲标志着其战略的转变。在这次演讲中,他正式向“和平主义德国”告别,并概述了新时代德国外交和国防政策的指导原则。德国明确表示将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武器,加强其国防力量,并将在乌克兰的军事行动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与德国传统的“克制文化”大相径庭,成为德国用更加积极的战略态度来应对国际形势的里程碑。

(二)地缘政治的需求

德国政府认识到仅依靠经济和文化软实力已不足以维护自身利益,地缘政治博弈更着重于大国整体实力和权力资源,这种地缘战略思维扩展到安全领域。由于美国将战略焦点逐渐转向亚太地区,中美博弈逐步升级,德国意识到必须全面调整安全政策,增强战略独立,以更好地迎接世界局势的挑战。

德国在地缘政治上需要通过增强综合实力和战略独立性,以更有效地维护自身利益。这包括在安全领域调整政策,因美国战略东移对依赖北约的欧洲构成直接挑战。德国迫切需要适应世界变局,以更灵活、自主地面对复杂的地缘政治。

德国地处欧洲的战略重地,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随着欧洲安全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严峻,美国和其他欧洲盟友希望德国能够在安全和防务领域扮演更有为的角色。乌克兰危机发生后,欧洲的不安全感增加,德国作为欧洲大国,需要对传统的“克制文化”进行战略变更,以增强自身军事能力的方式来保障安全。朔尔茨在时代转折演讲中将欧洲防务和德国的安全视作当务之急,扩张军备,增强军事力量,以捍卫欧洲与德国自身安全。

(三)国际地位的改变

基于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教训,德国“二战”后始终奉行和平主义和多边主义原则,将发展非军事力量视为首要任务。在军事层面,德国持续坚持“克制文化”,几乎没有制定安全战略。随着国家统一的实现,德国逐渐走出历史的阴影,崛起为全球经济强国和欧洲中等强国,其国家权力资源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

随着综合实力的增长,德国争取在国际秩序中成为领导力量之一。朔尔茨在《全球时代转折》一文中设想未来将出现一个多极的世界,而德国和欧盟作为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行为体,将在这个多极世界中拥有一个领导位置。德国不仅要成为其盟友所期望的欧洲安全的保障者,还要成为全球问题多边解决方案的倡导者[10]。国力的增长强化了德国增加国际话语权的意愿,因为历史的原因,德国始终站在过往战争的阴影中,朔尔茨的讲话表明德国将摒弃过往的“克制文化”,以更加进取的形象塑造国际秩序。这一转变是基于德国国力的增长和强烈的领导意愿决定的。

三、德国“克制文化”式微的影响

基于多重因素的考量,德国的安全战略由克制向进取转型,给德国经济发展带来了挑战。与此同时,德国对“克制文化”的摒弃会导致欧洲军事结构的变化,由此引发的包括对中德关系的一系列影响都不容忽视。

(一)影响德国经济发展

德国对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有着长期需求,直到2022年2月,德国仍希望寻找到一种既能遏制俄罗斯又能与莫斯科共存的模式。德国“克制文化”的变革包括对俄罗斯石油、天然气的制裁,然而德国对俄石油、天然气的依赖意味着这种抵制将使德国的工业付出巨大代价。

作为欧盟第一大经济体,德国是全球知名的工业强国,其化石燃料的供应和价格对生产和生活具有重要影响。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天然气等化石燃料的批发成本飙升,不仅推高了德国数百万消费者需要承担的水费、电费和取暖费价格,而且使德国50%的公司不得不考虑减少投资、10%的公司面临更高的破产风险。德国经济研究所(DIW)表示,因冲突导致的能源价格飞涨已经对德国经济造成了约1000亿欧元的损失,这个数字占德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5%。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能源危机将继续给德国带来负面影响,2023年和2024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可能因此分别萎缩2.7%和0.4%。

德国具有长久的“克制文化”基因,对俄罗斯的燃料依赖成为德国难以彻底落实“克制”战略的因素之一。在“时代转折”演讲后,德国国际战略的大方向仍在告别传统的克制倾向,多方面减少对俄罗斯的廉价天然气和其他燃料的依赖,而这将会给德国工业造成一定损失。

乌克兰危机使德国意识到对他国能源的依赖并非大国发展的长久之计,必须从根本上减少对化石燃料的依赖。这不仅事关政治原因,也是出于经济原因。德国经济以出口为导向,拥有复杂的国际供应链。德国的出口导向型经济及其复杂的国际供应链受益于以规则为基础的多边体系。但这一体系如今受民族主义和保护主义、社会不平等、政治分裂和气候危机的影响,德国安全战略由克制转变为进取,会对其经济结构产生影响。

(二)影响欧洲军事平衡

德国作为欧洲的地缘政治中心,具有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实力。因此,德国安全战略的转型会对欧洲正在形成的新安全秩序产生潜在的深远影响。从默克尔时期开始,德国自身战略意识增强,逐渐意识到欧洲无法长期依赖其他国家,必须加强自身的独立防务能力,德国外交和安全政策发生重要转向。这一趋势对于西方在欧洲安全格局的政策协调产生较大影响。

朔尔茨在讲话中强调了德国新武器系统与北约盟国武器系统相互作用的必要性。德国一旦将国内生产总值的2%持续用于国防,将会使其成为欧洲最大的军事强国和全球第三大军费开支国。德国武装部队将承担起北约在欧洲集体防御中的核心角色。德国一直通过克制的方式来为北约应对俄罗斯日益强硬的态度划定了标准[11]。因此,德国摒弃“克制文化”可能成为整个欧洲安全秩序的转折点,因为北约很可能会大幅增加在东翼的威慑措施,并接纳新成员,这将改变欧洲的军事平衡,从而增加了欧洲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

德国传统的军事政策中始终体现着“克制”色彩,而当危机来临,面对着新时期新形势的德国选择“以变制变”,运用军事手段来捍卫欧洲的利益,这成为德国“克制文化”战略转型的重要体现。

(三)增加中德接触成本

与俄罗斯的能源资源脱钩使德国意识到,对他国的依赖无疑是一种对自身的威胁,难以规避其中潜在的危险。除俄罗斯之外,与德国贸易往来最为密切的国家就是中国。如何正确应对中德关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成为德国格外关注的问题。一方面,中德之间的贸易往来需要关注以往德俄贸易的前车之鉴,另一方面,中德在贸易领域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关联。摒弃“克制文化”,与中国保持贸易上的适当距离成为当前德国的选择。

德国依据国家安全战略制定了新的对中国战略,这对中德关系产生了明显影响。德国新出台的战略文件明确了与中国的合作伙伴定位,承认解决全球挑战需要中国的支持。同时,文件重申了政府对中国的三重定位,即“合作伙伴、竞争者、制度性对手”,强化了制度性对手这一定位,突显了制度竞争的重要性。

在“克制文化”转型的情况下,与中国保持贸易上的适当距离成为当前德国的选择。德国总理朔尔茨在其文章中列出对华政策的五项内容中宣称:“当今中国已不再是5年前或10年前的中国。如果中国发生变化,那么我们同中国交往的方式也必须改变。”德国对“克制文化”的摒弃使中德关系复杂化,增加了中德合作的成本。在当前复杂国际形势下,中德两国应保持相互理解和信任,避免因误解或冲突引发不必要的矛盾和摩擦,从而为两国人民营造良好的交往环境。中德之间的友好合作需要各方加强沟通与协调,共同应对机遇和挑战。

四、结语

德国是典型的“克制”国家,其外交政策目标始终与欧洲一体化保持一致,强调维护欧盟内部团结;同时坚持和平合作,奉行不干预别国内政原则,重视同发展中国家的关系。然而在新的“时代转折”背景下,出于对国际形势的现实考虑,德国改变了传统的“克制文化”的安全战略,转向一种更加积极进取的外交和安全战略,表明德国期待在国际秩序的构建中发挥大国作用。然而德国的“克制文化”传统由来已久,在诸多方面具有深刻影响,因此德国的战略转型并不能一蹴而就,这一战略转变需要一个较长的周期来实现,在未来德国的发展过程中仍会带有一定的“克制文化”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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