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资本空间生产思想评析

2024-03-21 07:07岳子雄
西部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哈维资本主义资本

岳子雄

(南京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京 210023)

在二十世纪,马克思主义总是以一种历史理论的形象示人,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和所谓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流派都承袭了马克思这一特点,极其善于用时间维度考察事件进程与发展,对于空间维度的分析则搁置一旁。在众多西方学者的视野中,阶级社会产生和消亡的问题是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的焦点,因此在他们的著作中“历史”具有优先性,也就是更多关注时间,实际上空间这一范畴始终贯穿于马克思对于资本发展的研究进程,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劳动时间在生产的物理环境中并列和扩张的可能性始终由空间承担,空间向来是资本主义生产可能性实现的前置条件,“时间的原子就是利润的要素”[1],而“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2]。二是资本主义通过地理大发现以及侵占殖民地等原始积累改变了人类文明的空间结构,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演进和资本积累不断扩张对空间进行的结构重塑。

伴随着新一轮的产业与科技革命,人类进入了一个高度融合与互动的全球化时代,地理、景观等核心概念一跃成为人们关注与思考的焦点,面对这样的历史转折点,思想家们开始重新审视空间问题,并运用空间向一贯处于优先地位的时间发起挑战,这一时期也被称为空间转向时期。大卫·哈维(1)大卫·哈维(1935年10月31日—),美国纽约市立大学(CUNY)研究院人类学和地理学特聘教授,国际前沿社会理论家,他是世界上被引频次最多的地理学者,其著作有《新自由主义简史》《马克思与〈资本论〉》等。(以下简称哈维)无疑是这种理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凭借地理和空间搭建了自己地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在窥探资本在空间中运转机制的同时,他的理论更呈现出广泛的包容性。哈维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中只是没有充分彰显空间,而并不是他们对于空间漠不关心,毕竟马克思与恩格斯处于资本主义工业化初开时期,空间生产隐秘而不凸显。

一、空间维度与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建

哈维对空间维度的审视和深入研究源于资本主义制度在当今出现的一系列全新变化,它们共同构成哈维哲学的空间性转向的契机,并内化于他所建构理论的激进诉求当中。

首先,资本主义制度在当今社会的延续,似乎超出了马克思主义理论认为其必然崩解于不可调和内在矛盾的预期。当代资本的形成与交换不单纯存在于“物”的范畴,而是跃迁到空间的层面,并将自身演化为对抽象空间的重构与再生产,尤其是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市场的开辟,资本生产空间扩张到全球,“资本积累更顺畅了,资本主义的生存获得了更多的养料和资料,因为借助资本主义的新变化,与资本主义息息相关的要素和机制……变得更灵活、更具有弹性了”[3]。这里就不得不说明哈维视野中的空间概念,“空间和时间实践在社会事务中从来都不是中立的,它们始终都表现了某种阶级的或者其他的社会内容,并且往往成为剧烈的社会斗争的焦点”[4]。可以看出,哈维认为空间与时间皆具社会属性,特定的社会关系便是由空间与时间来共同承载,并且直接参与特定社会关系的构建。这种空间主要是一种社会空间,建立在自然空间的基础上为人们的生产和活动提供人化场域,进而容纳人的对象化活动及其产物。空间所具有的社会属性或者意蕴是其能够被生产的前提,那么构建和维持特定社会关系的最好方式自然是空间再生产。“这种生产是一种总体性生产,既能涵盖宏观的全球化和微观的个人感知空间,又能呈现为中观的国家的空间生产。”[5]于是,资本对个体的钳制就转变为由资本掌握的异化空间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曲解与压制,原先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为出发点的宏观政治革命,必须在微观层面转向对抽象空间的批判,后者也是以实现人的全面性发展为目的、瓦解新型资本生产场域的总体性革命。

其次,对商品生产场域的控制与再生产,是当代资本主义为保全自身合法性而被迫实施的空间性策略。“空间关系的生产和重新配置即使没有为资本主义危机提供一种潜在的解决方法的话,至少也推迟了危机的产生”[6]73,在缓解固有矛盾的同时,将异化的社会关系泛化到抽象的空间维度,进而削弱乃至颠倒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决定作用,于是,资本在空间中的周转与增殖,可视为阉割并剥离生产力自身的批判性之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自发的再生产过程。

最后,城市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得以再生产的主要场域,其空间格局和相应的文化内涵不约而同地完成了后现代意义上的重构。“然而,伴随着选择标准的失范与多元价值的争端,一方面,被过分渲染的各种城市亚文化,通过修饰不同街区的空间景观,以尊重差异性的面孔杂糅并模糊了城市内难以消除的阶层壁垒;另一方面,被极度夸张的诸多激进思潮,借助边缘群体的集体无意识,以挑战权威性的姿态扭曲并屏蔽了社会中真实存在的劳资矛盾。”[7]也就是说资本主义把自身固有的剥削性质,转化为它所推行的后现代城市与街区文化对个体日常生活空间的异化。后者以超现实的形式模糊了原本清晰的批判标的,并营造出看似能够批判当前不合理制度的虚假氛围,从而使批判失去效力并沉溺于资本主义制造的幻想当中。

哈维发现了空间的重要性,把空间批判接洽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中,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完美补缺,他融汇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与自身的地理学识,提出独特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为的就是让空间、环境、位置等基本地理概念重回历史唯物主义者的视野,取得历史唯物主义者的关注。哈维一改以往学者们对空间的刻板印象:僵死、静止、固定,而是让他们理解到空间也是丰富、多产且有生命力的。与此同时,哈维植根于他对于地理的深刻把握,从地理—历史唯物主义出发,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弹性生产得以形成与扩张至全球的秘密,以及当前资本主义全球化布局与这种弹性生产方式的内在逻辑关联,伴随着资本全球化布局的敲定,资本逻辑强盗般取代了原本的地域性差异。哈维以空间视角阐释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对应的矛盾问题,而不仅仅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面进而忽视马克思对经济学的卓越贡献,这都得益于他对于《资本论》的长久阅读与体悟,也是他完成对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重建的关键。

二、抽象空间的形成以及日常生活的危机

资本积累总是由那种以货币增殖为目的的商品生产演变而来的,并且以物作为自身的衡量标准。然而,单纯的物并不是资本的性质,资本是隶属于一定历史与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这一生产关系用物来反映自身,并给予这个物以某一独特的社会性质。研究资本及其生产,必须透过物的外壳发掘出内里蕴藏的社会关系,资本的本质是劳动,因而和劳动一样都是历史的社会实践活动,其空间必然能够容纳各种产品。因此,资本主义的社会实践,正是资本主义空间形成的发端,凭借前所未有的物质生产力,后者不但颠覆并突破了原本狭隘的地域性限制,而且构建财产私人占有和价值剥削的空间秩序。

第一,资本主义空间的构建以及随之而来的资本生产与再生产意味着其对自然空间的无情占用,自然空间急速磨灭,随之而来的就是传统交往方式被商品拜物教不断侵蚀,这表明,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都被迫屈从于资本逻辑的运行机制。一方面,屈从于对高额利润的追求,资本运用创造性的社会生产力,强征自然力服务于人的需求,于是,自然空间就退化为一种消极场域,为了实现资本的持续增殖而过量生产的消极场域,“虽然仍是社会过程的起源,但现在已经被降贬为社会的生产力在其上操纵的物质了”[8]。资本空间抢占自然空间的领土,使得单一的抽象商品生产取代了人们原本多样化的社会实践。另一方面,完成了对空间重构的资本,以自身的合理性机制压迫原先的人际交往范式,其自身的合理机制本质上是追捧商品拜物教的异化机制,因此资本生产和再生产在将自然物变更成为商品的同时,用拜物教的手段把这一商品洗礼成取缔现实的超现实,并清洗了其内部原本蕴含的劳动印记。这就在劳动空间愈发抽离社会空间且获得自身独立性的情况下,为资本逻辑将人定性为抽象工具并进行编码提供了可能性。

第二,从本质上来说,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抽象劳动使得资本的空间生产以抽象空间生产的形式与具体劳动生产相对立。“随着劳动产品的有用性质的消失,体现在劳动产品中的各种劳动的有用性质也消失了,因而这些劳动的各种具体形式也消失了。各种劳动不再有什么差别,全部化为相同的人类劳动,抽象人类劳动。”[9]显而易见的是交换商品与资本增殖的过程体现着资本生产的单一同质化,通过交换产品以及抹杀产品生产的具体环节,资本生产掩盖了不同个体所从事具体劳动的内容,将各种生产劳动统称为一般性社会劳动,并标签这种一般性社会劳动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产品交换,在抽象的物的层面,赋予作为生产场域的空间以抽象的性质。因此,抽象空间由抽象劳动生发,发挥着否定性的作用,并且只能用一种拜物教的异化方式来界定。

在资本空间的场域内部,劳动产品衍生为无差别劳动的凝结物,抽象的交换行为代替了原本多种多样的实践体验,这就使得单一的商品生产活动掩盖了日常生活领域(日常生活领域作为劳动产品的发端与终点)。该现象表明日常生活为生产生活所压倒,原本二者平衡关系的颠覆使得人类在无限扩张的商品消费需求的欺压下成为单向度的人,丧失了自身自由全面发展的全面性需要。众所周知,人区别于其他一切动物的关键便是其自身的无限性与广泛性需要,但这一区别的实现根植于涵盖广泛内容的日常生活空间,然而商品生产总是处在资本抽象空间当中,只涉及一种狭隘的物的关系,那就是产品生产者和剩余价值之间的关系,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矮化全面且多样化的日常生活,并将其粉饰为作为无关紧要的抽象物予以摒弃,这样一来单一的商品消费就取缔了个体的全面性需要。抽象空间把日常生活缩减为自身的分支,贬低后者为缩减的、抽象化的不透明系统,并在之后将其彻底吞没。

如此一来,物质生产便以排他性的姿态顶替了日常生活,加之资本抽象空间本身的过度生产与再生产,日常生活领域遭受迄今为止最大的冲击而土崩瓦解,加上个体全面发展需要的丧失,日常生活的深刻危机最终爆发出来。

三、不平衡地理发展

不平衡地理发展被哈维赋予了极大的理论张力,毕竟“资本积累向来就是一个深刻的地理事件”[10],自此,不平衡地理发展成为其以空间视角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生产的关键一环,进而能在不同的空间样态中转换。不平衡地理发展作为一种极为突显与复杂的政治特征,其实是当今世界资本积累空间布局的必然结果,正是依靠着复合的地理扩张、不平衡的地理发展和空间重构,资本主义才能接续发挥其自身的政治经济系统功能,它正是靠着空间重组不断生产进而创造出当代资本积累的全球历史地理学。

首先,地理不平衡发展表现为对城市空间的反复恶性改造,体现在资本主义城市化进程中。城市之所以首当其冲,是因为城市向来作为积累的摇篮、历史的主体、历史性空间的中心,汲取了一切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并创造出符合自身发展且日臻完善的城市金融体系,于是以新兴城市为节点的空间网络覆盖了前资本主义时代由于城乡区分不甚所导致的平面化地理景观。马克思本就关注着这一现象的内在冲突与危机,他的资本循环理论始终着重于资本流通的生产领域变化,但资本不断投入次一级的循环,即投入固定资产和消费基金(包含城市建筑和环境),完美转移了原先过量生产与过度积累的危机,这是马克思始料未及的。哈维指出资本向次一级循环的转移只能缓解初次过度积累的危机,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凡这种投入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收回,资本就会贬值,毕竟对城市建筑和环境的投资属于固定资产投资,周期延伸较长。于是,“资本主义发展不得不在保存建筑环境中原有资本投资的交换价值和破坏这些投资的价值以开拓更大积累空间进行两难选择”[11]。实际上,随着投资额度的加大与可选择区位的延伸,通常当新的城市建筑与环境被创造出来的时候,老的城市建筑与环境不得不贬值、破坏和重新开发,而其实质则是通过降低老的城市建筑和环境的回收成本,在将其重新开发之后,再度以高昂的价格投放于市场。

其次,地理不平衡表现为资本凭借所占有的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内重构权力体系与引领话语权。“哈维受到了华勒斯坦‘世界主义体系理论’的影响,将全球化理解为一个不平衡的时间和地理的生产过程,而这个生产过程服从于资本的逻辑。”[12]他指出,区别于资本主义早期的原始积累,当代资本主义的积累植根于对空间的占有与剥削,空间在转移资本矛盾与危机的同时,进一步深化资本积累程度。世界范围内的等级性劳动分工之所以能建立,也正是依托于地理不平衡发展塑造的空间差异,这种差异在满足资本积累的特殊需要以外,连接着全球性劳动分工和功能分工。资本对于原本相互隔绝的空间格局的突破,重塑了空间关系,这就在空间层面实现了资本预期利润的域外获得,所谓域外获得也不过是中心区域对边缘地区的经济掠夺,当然是以经济全球化为前提条件。显而易见,地理不平衡发展作为当代资本主义存在的支撑与先决条件,使得资本主义体系在不断更新的同时营造出不同区域的经济发展差异。随着资本主义全球性霸权的构建,中心区域以辐射强权的手段对边缘区域实行经济掠夺和抑制发展,加剧了地缘剥削,毫无疑问的是这种肆无忌惮的经济剥削背后必定有微观政治力量的裹挟,这种微观政治力量施展强权的对象囊括了一切落入其辐射范围的边缘地区,后者只能被中心区域的不合理规划所挟制,被迫按照资本要求的样式重组空间,微观政治力量“以自己的方式精心安排贬值,既确保剥夺性积累,又不会引起普遍的崩溃”[6]123。例如,在当代欧美城市中心区出现的“去工业化”就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把工业、制造业转移到第三国家的基础上形成的,工业技术与工业资本对于第三国家的转移也正是对于第三国家利润的夺取,这一点列宁早期便给出预判:“只要资本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过剩的资本就不会用来提高本国民众的生活水平,而会输出国外,输出到落后国家去,以提高利润”[13]。全球化把财富、权力和机遇集中于一些特殊地点和少部分人,也是资本体系得以维系至今的重要手段,毕竟全球化一定意义上就是对全球空间关系的建构与再建构。

最后,地理不平衡还体现在当代的日常生活中,资产阶级以弹性积累和时空压缩的方式,分别对特定区位的内部格局进行消解和重构,以此实现资本风险向低收入群体的转嫁,从而在财富区域性集中于人口地缘性分割的策略中,软化并削弱工人阶级的革命力量。

四、重构日常生活空间的革命诉求

哈维指出,劳动力成为商品以及行动合理性机制的生效都建立在生产交换价值的劳动生产上。符号化的抽象空间之所以得以取缔真实的劳动空间,是因为交换价值与经济关系的行动方向捆绑,这就使得后者脱离了生活世界。服从于资本抽象规律的生产关系漠视具体生产场域的承载数值一味追求剩余价值,只有颠覆这种支配性的抽象空间,以取用、需要和使用代替支配、命令和交换,即以现实的个体性需要取缔资本的抽象控制力,才能真正实现生产空间的去抽象化和对具体现实的复归。故而生产空间的去抽象化,实则是再度澄明其原本被遮蔽的领域,唯有解放被资本抽象逻辑所掩盖的人的多样化需要和全面性发展需求,“增强身体在对抗资本积累过程中的自觉性、积极性与主动性”[14],才能消除带有自发性质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盲目性的消除意味着城市空间得以正常扩张,人们满足自身的全面多样化需要才能不再受单一商品消费的阻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扩张的城市空间才是能够容纳人的全面需要和自觉性延伸的合理进步空间,其对于商品异化性质的摒弃恰恰证实了一点,即真正能够不断发展绵延的是人的合理需要的自觉性再生产,而不是资本生产关系的自发性再生产。自发到自觉的嬗变,生产限度与人的需要限度的对标,城市空间的合理边界始终以人的需要限度为导向。

总之,哈维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与全球化始终保持着一种辩证批判态度,人们在空间中的生存样态和理想的社会空间构建模式一直是他关注和努力的重点,他在对空间深入探索与批判的同时结合了时间与历史的维度,在其社会批判理论中极力构成空间与时间两种维度的平衡,以全新的地理—历史唯物主义审视资本生产在时空中的新形态。但在哈维的研究中,“历史概念所指往往比较简单,就是指时间”[15],仅从历史学的单一视域来理解“历史”恰恰限制了哈维对空间的解读,他所理解的历史脱离了具体事实而偏向于一般的抽象概括,提升空间维度重要性的同时拉低了时间维度的既定地位,这是对时空的割裂,也是超现实的解释世界理论。毕竟马克思强调历史是现实的人开展实践活动的过程,是具体的社会历史而不是平铺直叙的时间演进,时间总是与人的活动与存在捆绑在一起的,“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16]“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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